懷舊(魯迅《集外集拾遺》)

懷舊
作者:魯迅
1913年
對於《新潮》一部分的意見
本作品收錄於《集外集拾遺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三年四月二十五日上海《小說月報》第四卷第一號,署名周岿。

  吾家門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歲實如繁星,兒童擲石落桐子,往往飛入書窗中,時或正擊吾案,一石入,吾師禿先生輒走出斥之。桐葉徑大盈尺,受夏日微瘁,得夜氣而蘇,如人舒其掌。家之閽人王叟,時汲水沃地去暑熱,或掇破几椅,持煙筒,與李嫗談故事,每月落參橫,僅見煙斗中一星火,而談猶弗止。

  彼輩納晚涼時,禿先生正教予屬對,題曰:「紅花。」予對:「青桐。」則揮曰:「平仄弗調。」令退。時予已九齡,不識平仄為何物,而禿先生亦不言,則姑退。思久弗屬,漸展掌拍吾股使發大聲如撲蚊,冀禿先生知吾苦,而先生仍弗理;久之久之,始作搖曳聲曰:「來。」余健進。便書綠草二字曰:「紅平聲,花平聲,綠入聲,草上聲。去矣。」余弗遑聽,躍而出。禿先生復作搖曳聲曰:「勿跳。」余則弗跳而出。

  予出,復不敢戲桐下,初亦嘗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而禿先生必繼至,作厲色曰:「孺子勿惡作劇!食事既耶?盍歸就爾夜課矣。」稍迕,次日便以界尺擊吾首曰:「汝作劇何惡,讀書何笨哉?」我禿先生蓋以書齋為報仇地者,遂漸弗去。況明日復非清明端午中秋,予又何樂?設清晨能得小恙,映午而愈者,可借此作半日休息亦佳;否則,禿先生病耳,死尤善。弗病弗死,吾明日又上學讀《論語》矣。

  明日,禿先生果又按吾《論語》,頭搖搖然釋字義矣。先生又近視,故唇幾觸書,作欲嚙狀。人常咎吾頑,謂讀不半卷,篇頁便大零落;不知此咻咻然之鼻息,日吹拂是,紙能弗破爛,字能弗漫漶耶!予縱極頑,亦何至此極耶!禿先生曰:「孔夫子說,我到六十便耳順;耳是耳朵。到七十便從心所欲,不逾這個矩了。……」余都不之解,字為鼻影所遮,余亦不之見,但見《論語》之上,載先生禿頭,爛然有光,可照我面目;特頗模糊臃腫,遠不如後圃古池之明晰耳。

  先生講書久,戰其膝,又大點其頭,似自有深趣。予則大不耐,蓋頭光雖奇,久觀亦自厭倦,勢胡能久。

  「仰聖先生!仰聖先生!」幸門外突作怪聲,如見眚而呼救者。

  「耀宗兄耶?……進可耳。」先生止《論語》不講,舉其頭,出而啟門,且作禮。

  予初殊弗解先生何心,敬耀宗竟至是。耀宗金氏,居左鄰,擁巨資;而敝衣破履,日日食菜,面黃腫如秋茄,即王翁亦弗之禮。嘗曰:「彼自蓄多金耳!不以一文見贈,何禮為?」故翁愛予而對耀宗特傲,耀宗亦弗恤,且聰慧不如王翁,每聽談故事,多不解,唯唯而已。李媼亦謂,彼人自幼至長,但居父母膝下如囚人,不出而交際,故識語殊聊聊。如語及米,則竟曰米,不可別粳糯;語及魚,則竟曰魚,不可分魴鯉。否則不解,須加注幾百句,而注中又多不解語,須更用疏,疏又有難詞,則終不解而止,因不好與談。惟禿先生特優遇,王翁等甚訝之。予亦私揣其故,知耀宗曾以二十一歲無子,急蓄妾三人;而禿先生亦雲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故嘗投三十一金,購如夫人一,則優禮之故,自因耀宗純孝。王翁雖賢,學終不及先生,不測高深,亦無足怪;蓋即予亦經覃思多日,始得其故者。

  「先生,聞今朝消息耶?」

  「消息?……未之聞,……甚消息耶?」

  「長毛且至矣!」

  「長毛!……哈哈,安有是者。……」

  耀宗所謂長毛,即仰聖先生所謂鞾逆;而王翁亦謂之長毛,且雲,時正三十歲。今王翁已越七十,距四十餘年矣,即吾亦知無是。

  「顧消息得自何墟三大人,雲不日且至矣。……」「三大人耶?……則得自府尊者矣。是亦不可不防。」先生之仰三大人也,甚於聖,遂失色繞案而踱。

  「雲可八百人,我已遣底下人復至何墟探聽。問究以何日來。……」

  「八百?……然安有是,哦,殆山賊或近地之赤巾黨耳。」

  禿先生智慧勝,立悟非是。不知耀宗固不論山賊海盜白帽赤巾,皆謂之長毛;故禿先生所言,耀宗亦弗解。「來時當須備飯。我家廳事小,擬借張睢陽廟庭饗其半。彼輩既得飯,其出示安民耶。」耀宗稟性魯,而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之術,則有家訓。王翁曾言其父嘗遇長毛,伏地乞命,叩額赤腫如鵝,得弗殺,為之治庖侑食,因獲殊寵,得多金。逮長毛敗,以術逃歸,漸為富室,居蕪市雲。時欲以一飯博安民,殊不如乃父智。

  「此種亂人,運必弗長,試搜盡《綱鑒易知錄》,豈見有成者?……特特亦間不無成功者。飯之,亦可也。雖然,耀宗兄!足下切勿自列名,委諸地甲可耳。」

  「然!先生能為書順民二字乎。」

  「且勿且勿,此種事殊弗宜急,萬一竟來,書之未晚。且耀宗兄!尚有一事奉告,此種人之怒,固不可攖,然亦不可太與親近。昔鞾逆反時,戶貼順民字樣者,間亦無效;賊退後,又窘於官軍,故此事須待賊薄蕪市時再議。惟尊眷卻宜早避,特不必過遠耳。」

  「良是良是,我且告張睢陽廟道人去耳。」

  耀宗似解非解,大感佩而去。人謂遍搜蕪市,當以我禿先生為第一智者,語良不誣。先生能處任何時世,而使己身無幾微之痏,故雖自盤古開闢天地後,代有戰爭殺伐治亂興衰,而仰聖先生一家,獨不殉難而亡,亦未從賊而死,綿綿至今,猶巍然擁皋比為予頑弟子講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若由今日天演家言之,或曰由宗祖之遺傳;顧自我言之,則非從讀書得來,必不有是。非然,則我與王翁李媼,豈獨不受遺傳,而思慮之密,不如此也。

  耀宗既去,禿先生亦止書不講,狀頗愁苦,雲將返其家,令子廢讀。予大喜,躍出桐樹下,雖夏日炙吾頭,亦弗恤,意桐下為我領地,獨此一時矣。少頃,見禿先生急去,挾衣一大縛。先生往日,惟遇令節或年暮一歸,歸必持《八銘塾鈔》數卷;今則全帙儼然在案,但攜破篋中衣履去耳。

  予窺道上,人多於蟻陣,而人人悉函懼意,惘然而行。手多有挾持,或徒其手,王翁語予,蓋圖逃難者耳。中多何墟人,來奔蕪市;而蕪市居民,則爭走何墟。王翁自雲前經患難,止吾家勿倉皇。李媼亦至金氏問訊,雲僕猶弗歸,獨見眾如夫人,方檢脂粉薌澤紈扇羅衣之屬,納行篋中。此富家姨太太,似視逃難亦如春遊,不可廢口紅眉黛者。予不暇問長毛事,自撲青蠅誘蟻出,踐殺之,又舀水灌其穴,以窘蟻禹。未幾見日腳遽去木末,李媼呼予飯。予殊弗解今日何短,若在平日,則此時正苦思屬對,看禿先生作倦面也。飯已,李媼挈予出。王翁亦已出而納涼,弗改常度。惟環而立者極多,張其口如睹鬼怪,月光娟娟,照見眾齒,歷落如排朽瓊,王翁吸煙,語甚緩。

  「……當時,此家門者,為趙五叔,性極憨。主人聞長毛來,令逃,則曰:『主人去,此家虛,我不留守,不將為賊占耶?』……」

  「唉,蠢哉!……」李媼斗作怪叫,力斥先賢之非。

  「而司爨之吳嫗亦弗去,其人蓋七十餘矣,日日伏廚下不敢出。數日以來,但聞人行聲,犬吠聲,入耳慘不可狀。既而人行犬吠亦絕,陰森如處冥中。一日遠遠聞有大隊步聲,經牆外而去。少頃少頃,突有數十長毛入廚下,持刀牽吳嫗出,語格磔不甚可辨,似曰:『老婦!爾主人安在?趣將錢來!』吳嫗拜曰:『大王,主人逃矣。老婦餓已數日,且乞大王食我,安有錢奉大王。』一長毛笑曰:『若欲食耶?當食汝。』斗以一圓物擲吳嫗懷中,血模糊不可視,則趙五叔頭也……」「啊,吳嫗不幾嚇殺耶?」李媼又大驚叫,眾目亦益瞠,口亦益張。

  「蓋長毛叩門,趙五叔堅不啟,斥曰:『主人弗在,若輩強欲入盜耳。』長……」

  「將得真消息來耶?……」則禿先生歸矣。予大窘,然察其顏色,頗不似前時嚴厲,因亦弗逃。思倘長毛來,能以禿先生頭擲李媼懷中者,余可日日灌蟻穴,弗讀《論語》矣。

  「未也。……長毛遂毀門,趙五叔亦走出,見狀大驚,而長毛……」

  「仰聖先生!我底下人返矣。」耀宗竭全力作大聲,進且語。「如何?」禿先生亦問且出,睜其近眼,逾於余常見之大。餘人亦競向耀宗。

  「三大人云長毛者謊,實不過難民數十人,過何墟耳。所謂難民,蓋猶常來我家乞食者。」耀宗慮人不解難民二字,因盡其所知,為作界說,而界說只一句。

  「哈哈!難民耶!……呵……」禿先生大笑,似自嘲前此倉皇之愚,且嗤難民之不足懼。眾亦笑,則見禿先生笑,故助笑耳。

  眾既得三大人確消息,一哄而散,耀宗亦自歸,桐下頓寂,僅留王翁輩四五人。禿先生踱良久,云:「又須歸慰其家人,以明晨返。」遂持其《八銘塾鈔》去。臨去顧余曰:「一日不讀,明晨能熟背否?趣去讀書,勿惡作劇。」余大憂,目注王翁煙火不能答,王翁則吸煙不止。余見火光閃閃,大類秋螢墮草叢中,因憶去年撲螢誤墮蘆蕩事,不復慮禿先生。

  「唉,長毛來,長毛來,長毛初來時良可恐耳,顧後則何有。」王翁輟煙,點其首。

  「翁蓋曾遇長毛者,其事奈何?」李媼隨急詢之。「翁曾作長毛耶?」余思長毛來而禿先生去,長毛蓋好人,王翁善我,必長毛耳。

  「哈哈!未也。——李媼,時爾年幾何?我蓋二十餘矣。」「我才十一,時吾母挈我奔平田,故不之遇。」

  「我則奔幌山。——當長毛至吾村時,我適出走。鄰人牛四,及我兩族兄稍遲,已為小長毛所得,牽出太平橋上,一一以刀斫其頸,皆不殊,推入水,始斃。牛四多力,能負米二石五升走半里,今無如是人矣。我走及幌山,已垂暮,山顛喬木,雖略負日腳,而山趺之田禾,已受夜氣,色較白日為青。既達山趺,後顧幸無追騎,心稍安。而前瞻不見鄉人,則淒寂悲涼之感,亦與並作。久之神定,夜漸深,寂亦彌甚,入耳絕無人聲,但有吱吱!口汪口汪口汪!……」

  「口汪口汪?」余大惑,問題不覺脫口。李媼則力握余手禁余,一若余之懷疑,能貽大禍於媼者。

  「蛙鳴耳。此外則貓頭鷹,鳴極慘厲。……唉,李媼,爾知孤木立黑暗中,乃大類人耶?……哈哈,顧後則何有,長毛退時,我村人皆操鍬鋤逐之,逐者僅十餘人,而彼雖百人不敢返鬥。此後每日必去打寶,何墟三大人,不即因此發財者耶。」「打寶何也?」余又惑。

  「唔,打寶行寶,……凡我村人窮追,長毛必投金銀珠寶少許,令村人爭拾,可以緩追。余曾得一明珠,大如戎菽,方在驚喜,牛二突以棍擊吾腦,奪珠去;不然縱不及三大人,亦可作富家翁矣。彼三大人之父何狗保,亦即以是時歸何墟,見有打大辮子之小長毛,伏其家破櫃中。……」

  「啊!雨矣,歸休乎。」李媼見雨,便生歸心。

  「否否,且住。」余殊弗願,大類讀小說者,見作驚人之筆後,繼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則偏欲急看下回,非盡全卷不止,而李媼似不然。

  「咦!歸休耳,明日晏起,又要吃先生界尺矣。」

  雨益大,打窗前芭蕉巨葉,如蟹爬沙,余就枕上聽之,漸不聞。

  「啊!先生!我下次用功矣。……」

  「啊!甚事?夢耶?……我之噩夢,亦為汝嚇破矣。……夢耶?何夢?」李媼趨就余榻,拍余背者屢。

  「夢耳!……無之。……媼何夢?」

  「夢長毛耳!……明日當為汝言,今夜將半,睡矣,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