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壬錄/立儲始末
清自康熙時,以太子廢立事,大起爭端,故戒後世不準預立太子,此歷代所奉為祖訓者也。乃於光緒無恙之年,忽以道光曾孫載漪子溥儁為同治嗣子,見於庚子正月初一日之詔書者,則自有故。
光緒載湉,本奕譞子,為同治載淳從弟,而非西后所生者也。同治載淳歿時,無嗣。乃以光緒載湉為咸豐之嗣,使承清之帝位。時有吏部主事吳可讀者,同治載淳之師傅也。以死建言,謂西后不為同治立嗣,而為咸豐立嗣者,將欲置同治於何地。西后為所屈,乃宣旨,將來承繼大統者,為同治之嗣,命藏吳可讀奏議於金匱中,以為鐵證。
雖然,載湉承位之初,年僅五齡耳。西后利用其幼,正可垂簾聽政,以獨握主權。迨光緒十六年,歸政之詔,宣布全國,載湉雖有親裁大政之名,而實無其權,蓋一切用人行政,仍為西后所主持也。內之則宦官李蓮英,外之則軍機大臣孫毓汶,尤與西后為一氣。把持朝局,視載湉如虛器。至光緒二十年,載湉年漸長,思稍稍握其政權,四顧朝臣,多不奉令,遂欲親擢一二通才,以資臂助。時有文廷式者,瑾、珍二妃之師也。以二妃言,乃由編修擢為侍讀學士。二妃之兄志銳,亦擢為侍郎。西后知之,大滋疑忌。適是年祝西后六旬壽,須預習禮儀,載湉與朝臣俱在習儀所,李蓮英獨過三時之久,始至。禮畢,載湉命廷杖李蓮英四十。李蓮英本為西后所嬖,因泣訴西后,西后聞之,怒甚。嗣後李蓮英又屢以讒言進,謂載湉有怨望心,於是西后有廢光緒帝之意矣。
甲午之冬,西后以事革瑾、珍二妃之妃號,且命褫衣廷杖。二妃之兄志銳,謫之於烏里雅蘇臺。文廷式以托病出京,故免於罪。是時,宮中即議廢立,為奕劻所力爭,議遂寢。然自此之後,載湉於召見群臣時,西后必令內監於屏風後竊聽其語。乙未秋,工部侍郎汪鳴鑾,後部侍郎長麟,偶於載湉召見時,言及宮中事,為屏風後之內監所聞,報於西后。西后逼令載湉於九月間下一諭,略云:「朕受皇太后鞠育之恩,皇太后之聖德,天下所聞。朕事奉皇太后,亦不敢有失。乃汪鳴鑾、長麟於召見時,屢進讒言,離間兩宮。著即行革職,永不敘用。」及丙申二月,又以御史楊崇伊之劾,忽降一諭略云:「據稱文廷式在松筠庵,廣集徒眾,妄議朝政,及賄通內監,結黨營私等事。雖查無實據,而事出有因。文廷式著即革職,永不敘用。並即行驅逐回籍,不許逗留。」蓋文於甲午出京,至乙未秋復入京,為西后所聞。諷言官劾之,借此可以驅逐也。是時見此二諭者,皆知母子之間,大有不和之勢。
丁酉戊戌之間,膠州、旅順、威海,相繼為德、俄、英所割,康有為屢痛哭言事。載湉屢欲召見之,為奕訢所格,卒不得行。迨戊戌四月,奕訢病歿,因徐致靖之保薦,乃召見康有為,議改革事,大拂西后意。於是廢立光緒之謀,從此決矣。
是時,北京謠言四起,皆言光緒病重。初言患淋癥,繼言患腹瀉癥,繼言患遺精癥,繼言患咳嗽癥。有人問及之,皆云自內務府太醫院傳出,確鑿有據。實則皆西后與榮祿等有意造此謠言,預為他日殺害計也。至八月初六日,北京有電旨往上海,言光緒已崩,此何謠耶?非西后造之,他人誰敢造之耶?
有頃,又有詔書至云,光緒未死,但病勢甚危,不能視事,故西后又垂簾聽政。初七日,有英國某教士,向一內務府御膳茶房某員,詢問光緒之躬安否,某員言已患失心瘋病,屢欲向外逃走云。蓋光緒自恐不免,因思脫虎口也。乃為西后之黨所發覺,遂幽閉光緒於南海之瀛臺〈(南海者,大內之離宮也。瀛臺在海之中心,四面皆環以水,一面設板橋以通出入,臺中約有十餘室云。)〉。當光緒欲外逃時,聞有內監六人導之行,至是將六監擒獲,於十三日與康廣仁等六烈士一同處斬,而西后別易己所信任之內監十餘人,以監守瀛臺。名雖至尊,實則囚虜矣。
自是以後,謂西后於九月八九日廢立光緒之謠言益甚。嗣後仍安然無事者,其故曾見於日本《時事新報》。據云,系北京特派員來書,今照錄如下:
「太后欲九月八九日廢立光緒,預約慶端二親王,率神機營之兵入宮,發西后之詔而舉事。而卒不見諸實事者,亦有故也。廢立之謀,自攝政時已定計畫,非猝然而起也。自攝政以來,悉廢光緒之新政,帝黨或刑或放或革。帝之愛妃,亦剝奪其首飾,以今之天時,猶穿單衣。此皆以禁制光緒之自由,而使毫無生趣者也。今傳聞政變以來,宮人咸懷匕首,潛跡宮中,不幸發覺,竟被斬戮者甚多,故太后深憂之。滿洲人之意,以為西后既老,光緒方壯,若太后一旦死,恐光緒復政,不利於己,故不如及西后在時,絕其根也。然彼輩之所恐者,一旦廢立,國人必有興師問罪,而外國亦必責問之,故尚猶豫,雖然,亦不足為光緒幸也。今託詞光緒有疾,召集名醫,而觀九月三日之病諭,則可為深慮焉。蓋彼輩之意,以為廢病危之帝,而招天下物議,不如俟其自死,今惟設法速其死而已。故光緒今有大病,而求米粥則不得,求雞絲則不得,凡所求食,皆詭詞拒之,故傷其意。而太后竟若罔聞,惟數日一招優伶入宮,臨觀取樂而已。或曰『已召濂貝勒之第三子於宮中,將立之』云。」
按以上所論,最得北京宮廷之實情矣。以奕劻、載漪〈(奕劻即慶王,載漪即端王)〉,為西后所最親信也。惟其廢立之謀,已伏於四月間召見康有為改革事之時,至八九月間,乃益顯耳。
如上所言,西后及各滿員欲光緒之速死也明矣。無如謀害不成,真病不死,各滿僚又起一無形毒殺之手段。以為光緒大婚多年,而竟無所出,乃密議廢之,而別立近支宗親為同治嗣。顧宮議垂定,而必得南省各督撫之同意,方敢實行。乃密詢兩江總督劉坤一、兩湖總督張之洞等。
劉坤一因西后之密詢,曾抗廢立光緒之議,欲張之洞協同一致,逼迫西后,謀光緒復辟,以安社稷。乃張之洞發為遁詞,謂西后與光緒間之不相洽,系一家私事,非臣下所當與爭云云。於是劉坤一知張之洞之意思,與己不同,乃獨自拜摺而強爭之,義聲大振。且茲事又為康梁諸人所聞,急行宣布,聯合南洋群島諸華商為保皇會,特致電信與政府,極力爭執。而海內輿論,亦皆致疑於政府,其謀因之漸阻。
迨己亥冬,以載漪等之運動,又有為同治立嗣之議。事泄,東南志士蔡元培、黃炎培、經元善、王維泰、黃世礽等千餘人,電致政府,請轉奏西后停止立嗣之議。政府不為代達,且將罪之。於是志士箝口結舌,皆不敢發言。至庚子正月朔,立溥儁為穆宗嗣之詔下矣。
立嗣之詔既下,載漪謂其僕曰:「各國公使將於今日來賀溥儁為大阿哥事,汝等宜預備茶點。」至夜寂然。初二日戴漪又命僕備茶點,至夜又寂然。初三日載漪復命僕備茶點,至夜復寂然。自是載漪之痛恨外人也,幾於不共戴天之勢。凡有滿漢官員之謁見載漪者,載漪輒謂之曰:「予見中國說部中,恒有劍仙俠客,何至今寂寂無聞?」謁者叩之曰:「汝欲劍仙俠客何用?」答曰:「吾欲用其力以殺盡外國人。」謁者乃笑謂之曰:「世無劍仙俠客久矣,汝將安所求?即求而獲之,只殺一二外人,安能將外人盡殺之耶?汝欲殺盡外人,不必求諸劍仙俠客也,但求諸義和團可耳。」於是義和團之禍,胎於此矣,大阿哥位之不能保,定於此矣。嗚呼!一言喪邦,誰之過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