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種痘
作者:魯迅
中華民國22年(1933年)6月30日
本作品收錄於《集外集拾遗补编

  上海恐怕也眞是中國的「最文明」的地方,在電線柱子和牆壁上,夏天常有勸人勿喫天然冰的警告,春天就是告誡父母,快給兒女去種牛痘的說帖,上面還畫着一個穿紅衫的小孩子。我每看見這一幅圖,就詫異我自己,先前怎麼會沒有染到天然痘,嗚呼哀哉,於是好像這性命是從路上拾來似的,沒有什麼希罕,即使姓名載在該殺的「黑冊子」上,也不十分驚心動魄了。但自然,幾分是在所不免的。

  現在,在上海的孩子,聽說是生後六個月便種痘就最安全,倘走過施種牛痘局的門前,所見的中產或無產的母親們抱著在等候的,大抵是一歲上下的孩子,這事情,現在雖是不屬於知識階級的人們也都知道,是明明白白了的。我的種痘卻很遲了,因為後來記的清清楚楚,可見至少已有兩三歲。雖說住的是偏僻之處,和別地方交通很少,比現在可以減少輸入傳染病的機會,然而天花卻年年流行的,因此而死的常聽到。我居然逃過了這一關,真是洪福齊天,就是每年開一次慶祝會也不算過分。否則,死了倒也罷了,萬一不死而臉上留一點麻,則現在除年老之外,又添上一條大罪案,更要受青年而光臉的文藝批評家的奚落了。幸而並不,真是叨光得很。

  那時候,給孩子們種痘的方法有三樣。一樣,是淡然忘之,請痘神隨時隨意種上去,聽它到處發出來,隨後也請個醫生,拜拜菩薩,死掉的雖然多,但活的也有,活的雖然大抵留著瘢痕,但沒有的也未必一定找不出。一樣是中國古法的種痘,將痘痂研成細末,給孩子由鼻孔裡吸進去,發出來的地方雖然也沒有一定的處所,但粒數很少,沒有危險了。人說,這方法是明末發明的,我不知道可的確。

  第三樣就是所謂“牛痘”了,因為這方法來自西洋,所以先前叫「洋痘」。最初的時候,當然,華人是不相信的,很費過一番宣傳解釋的氣力。這一類寶貴的文獻,至今還剩在《驗方新編》中,那苦口婆心雖然大足以感人,而說理卻實在非常古怪的。例如,說種痘免疫之理道:「『痘為小兒一大病,當天行時,尚使遠避,今無故取嬰孩而與之以病,可乎?』曰:『非也。譬之捕盜,乘其羽翼未成,就而擒之,甚易矣;譬之去莠,及其滋蔓未延,芟而除之,甚易矣。……』」    但尤其非常古怪的是說明「洋痘」之所以傳入中國的原因:   「予考醫書中所載,嬰兒生數日,刺出臂上汙血,終身可免出痘一條,後六道刀法皆失傳,今日點痘,或其遺法也。夫以萬全之法,失傳已久,而今複行者,大約前此劫數未滿,而今日洋煙入中國,害人不可勝計,把那劫數抵過了,故此法亦從洋來,得以保全嬰兒之年壽耳。若不堅信而遵行之,是違天而自外於生生之理矣!……」   而我所種的就正是這抵消洋煙之害的牛痘。去今已五十年,我的父親也不是新學家,但竟毅然決然的給我種起「洋痘」來,恐怕還是受了這種學說的影響,因為我後來檢查藏書,屬於 「子部醫家類」者,說出來真是慚愧得很,——實在只有《達生篇》和這寶貝的《驗方新編》而已。

  那時種牛痘的人固然少,但要種牛痘卻也難,必須待到有一個時候,城裡臨時設立起施種牛痘局來,才有種痘的機會。我的牛痘,是請醫生到家裡來種的,大約是特別隆重的意思;時候可完全不知道了,推測起來,總該是春天罷。這一天,就舉行了種痘的儀式,堂屋中央擺了一張方桌子,系上紅桌帷,還點了香和蠟燭,我的父親抱了我,坐在桌旁邊。上首呢,還是側面,現在一點也不記得了。這種儀式的出典,也至今查不出。

  這時我就看見了醫官。穿的是什麼服飾,一些記憶的影子也沒有,記得的只是他的臉:胖而圓,紅紅的,還帶著一副墨晶的大眼鏡。尤其特別的是他的話我一點都不懂。凡講這種難懂的話的,我們這裡除了官老爺之外,只有開當鋪和賣茶葉的安徽人,做竹匠的東陽人,和變戲法的江北佬。官所講者曰「官話」,此外皆謂之「拗聲」。他的模樣,是近於官的,大家都叫他「醫官」,可見那是「官話」了。官話之震動了我的耳膜,這是第一次。

  照種痘程式來說,他一到,該是動刀,點漿了,但我實在糊塗,也一點都沒有記憶,直到二十年後,自看臂膊上的瘡痕,才知道種了六粒,四粒是出的。但我確記得那時並沒有痛,也沒有哭,那醫官還笑著摩摩我的頭頂,說道:「乖呀,乖呀!」

  什麼叫「乖呀乖呀」,我也不懂得,後來父親翻譯給我說,這是他在稱讚我的意思。然而好像並不怎麼高興似的,我所高興的是父親送了我兩樣可愛的玩具。現在我想,我大約兩三歲的時候,就是一個實利主義者的了,這壞性質到老不改,至今還是只要賣掉稿子或收到版稅,總比聽批評家的「官話」要高興得多。

  一樣玩具是朱熹所謂「持其柄而搖之,則兩耳還自擊」的鞀鼓,在我雖然也算難得的事物,但仿佛曾經玩過,不覺得希罕了。最可愛的是另外的一樣,叫作「萬花筒」,是一個小小的長圓筒,外糊花紙,兩端嵌著玻璃,從孔子較小的一端向明一望,那可真是猗歟休哉,裡面竟有許多五顏六色,希奇古怪的花朵,而這些花朵的模樣,都是非常整齊巧妙,為實際的花朵叢中所看不見的。況且奇跡還沒有完,如果看得厭了,只要將手一搖,那裡面就又變了另外的花樣,隨搖隨變,不會雷同,語所謂「層出不窮」者,大概就是“此之謂也”罷。

  然而我也如別的一切小孩——但天才不在此例——一樣,要探檢這奇境了。我於是背著大人,在僻遠之地,剝去外面的花紙,使它露出難看的紙版來;又挖掉兩端的玻璃,就有一些五色的通草絲和小片落下;最後是撕破圓筒,發見了用三片鏡玻璃條合成的空心的三角。花也沒有,什麼也沒有,想做它復原,也沒有成功,這就完結了。我真不知道惋惜了多少年,直到做過了五十歲的生日,還想找一個來玩玩,然而好像究竟沒有孩子時候的勇猛了,終於沒有特地出去買。否則,從豎著各種旗幟的「文學家」看來,又成為一條罪狀,是無疑的。

  現在的辦法,譬如半歲或一歲種過痘,要穩當,是四五歲時候必須再種一次的。但我是前世紀的人,沒有辦得這麼周密,到第二,第三次的種痘,已是二十多歲,在日本的東京了,第二次紅了一紅,第三次毫無影響。

  最末的種痘,是十年前,在北京混混的時候。那時也在世界語專門學校裡教幾點鐘書,總該是天花流行了罷,正值我在講書的時間內,校醫前來種痘了。我是一向煽動人們種痘的,而這學校的學生們,也真是令人吃驚。都已二十歲左右了,問起來,既未出過天花,也沒有種過牛痘的多得很。況且去年還有一個實例,是頗為漂亮的某女士缺課兩月之後,再到學校裡來,竟變換了一副面目,腫而且麻,幾乎不能認識了;還變得非常多疑而善怒,和她說話之際,簡直連微笑也犯忌,因為她會疑心你在暗笑她,所以我總是十分小心,莊嚴,謹慎。自然,這情形使某種人批評起來,也許又會說是我在用冷靜的方法,進攻女學生的。但不然,老實說罷,即使原是我的愛人,這時也實在使我有些「進退維谷」,因為柏拉圖式的戀愛論,我是能看,能言,而不能行的。

  不過一個好好的人,明明有妥當的方法,卻偏要使細菌到自己的身體裡來繁殖一通,我實在以為未免太近於固執;倒也不是想大家生得漂亮,給我可以冷靜的進攻。總之,我在講堂上就又竭力煽動了,然而困難得很,因為大家說種痘是痛的。再四磋商的結果,終於公舉我首先種痘,作為青年的模範,於是我就成了群眾所推戴的領袖,率領了青年軍,浩浩蕩蕩,奔向校醫室裡來。

  雖是春天,北京卻還未暖和的,脫去衣服,點上四粒豆漿,又趕緊穿上衣服,也很費一點時光。但等我一面扣衣,一面轉臉去看時,我的青年軍已經溜得一個也沒有了。自然,牛痘在我身上,也還是一粒也沒有出。

  但也不能就決定我對於牛痘已經決無感應,因為這校醫和他的痘漿,實在令我有些懷疑。他雖是無政府主義者,博愛主義者,然而托他醫病,卻是不能十分穩當的。也是這一年,我在校裡教書的時候,自己覺得發熱了,請他診察之後,他親愛的說道:

  「你是肋膜炎,快回去躺下,我給你送藥來。」

  我知道這病是一時難好的,于生計大有礙,便十分憂愁,連忙回去躺下了,等著藥,到夜沒有來,第二天又焦灼的等了一整天,仍無消息。夜裡十時,他到我寓裡來了,恭敬的行禮:

  「對不起,對不起,我昨天把藥忘記了,現在特地來賠罪的。」

  「那不要緊。此刻吃罷。」

  「阿呀呀!藥,我可沒有帶了來……」

  他走後,我獨自躺著想,這樣的醫治法,肋膜炎是決不會好的。第二天的上午,我就堅決的跑到一個外國醫院去,請醫生詳細診察了一回,他終於斷定我並非什麼肋膜炎,不過是感冒。我這才放了心,回寓後不再躺下,因此也疑心到他的痘漿,可真是有效的痘漿,然而我和牛痘,可是那一回要算最後的關係了。

  直到一九三二年一月中,我才又遇到了種痘的機會。那時我們從閘北火線上逃到英租界的一所舊洋房裡,雖然樓梯和走廊上都擠滿了人,因四近還是胡琴聲和打牌聲,真如由地獄上了天堂一樣。過了幾天,兩位大人來查考了,他問明瞭我們的人數,寫在一本簿子上,就昂然而去。我想,他是在造難民數目表,去報告上司的,現在大概早已告成,歸在一個什麼機關的檔案裡了罷。後來還來了一位公務人員,卻是洋大人,他用了很流暢的普通語,勸我們從鄉下逃來的人們,應該趕快種牛痘。

  這樣不化錢的種痘,原不妨伸出手去,占點便宜的,但我還睡在地板上,天氣又冷,懶得起來,就加上幾句說明,給了他拒絕。他略略一想,也就作罷了,還低了頭看著地板,稱讚我道:

  「我相信你的話,我看你是有知識的。」

  我也很高興,因為我看我的名譽,在古今中外的醫官的嘴上是都很好的。

  但靠著做「難民」的機會,我也有了巡閱馬路的工夫,在不意中,竟又看見萬花筒了,聽說還是某大公司的製造品。我的孩子是生後六個月就種痘的,像一個蠶蛹,用不著玩具的賄賂;現在大了一點,已有收受貢品的資格了,我就立刻買了去送他。然而很奇怪,我總覺得這一個遠不及我的那一個,因為不但望進去總是昏昏沉沉,連花朵也毫不鮮明,而且總不見一個好模樣。

  我有時也會忽然想到兒童時代所吃的東西,好像非常有味,處境不同,後來永遠吃不到了。但因為或一機會,居然能夠吃到了的也有。然而奇怪的是味道並不如我所記憶的好,重逢之後,倒好像驚破了美麗的好夢,還不如永遠的相思一般。我這時候就常常想,東西的味道是未必退步的,可是我老了,組織無不衰退,味蕾當然也不能例外,味覺的變鈍,倒是我的失望的原因。

  對於這萬花筒的失望,我也就用了同樣的解釋。

  幸而我的孩子也如我的脾氣一樣——但我希望他大起來會改變——他要探檢這奇境了。首先撕去外面的花紙,露出來的倒還是十九世紀一樣的難看的紙版,待到挖去一端的玻璃,落下來的卻已經不是通草條,而是五色玻璃的碎片。圍成三角形的三塊玻璃也改了樣,後面並非擺錫,只不過塗著黑漆了。

  這時我才明白我的自責是錯誤的。黑玻璃雖然也能返光,卻遠不及鏡玻璃之強;通草是輕的,易於支架起來,構成巨大的花朵,現在改用玻璃片,就無論怎樣加以動搖,也只能堆在角落裡,像一撮沙礫了。這樣的萬花筒,又怎能悅目呢?

  整整的五十年,從地球年齡來計算,真是微乎其微,然而從人類歷史上說,卻已經是半世紀,柔石丁玲他們,就活不到這麼久。我幸而居然經歷過了,我從這經歷,知道了種痘的普及,似乎比十九世紀有些進步,然而萬花筒的做法,卻分明的大大的退步了。

  六月三十日。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國家或地區屬於公有領域,之前在美國從未出版,其作者1936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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