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聞錄
作者:李翀 
元李翀撰。翀不見史傳。惟書中紀至正甲辰、丙午間事,下距洪武元年僅一二載,其人當已入明。然書中皆稱元為國朝,則前代遺老,抱節不仕者也。是書多及歷代故事,略如蔡邕《獨斷》、崔豹《古今註》之體,而辯論差詳,多有可采。亦間及元代軼事,蓋雜家者流。其中如謂典命以九為節,以七為節,以五為節,即掌節之節,殊屬臆斷。又謂唐以後有司給門旗二,龍虎旗一之類,乃變節為旗,不知周禮司常諸侯建旗,孤卿建旗,大夫士建物,師都建旗,州裏建旗,縣鄙建旐,已各以旗常為表識,不得雲自唐以後始變節為旗,考證未免少疏。又如真德秀題三教圖之類,亦未免傳聞附會。然大致引據詳核,足與史誌相參考,數典者固宜有取也。舊本久佚,今以《永樂大典》所載,抄合排比,編為一卷。《千頃堂書目》載有是書,而題作者為淩翀。《永樂大典》所題,亦有一條作淩翀,然其餘無作淩翀者。今擇其多者從之,而附載姓氏之異同,備考核焉。

《周禮·掌節》,門關用符節,貨賄用璽節,道路用旌節。鄭氏曰:“旌節今使者所擁節是也。”按:旌與節非一物,符節以合符為信,璽節以印封為信,則旌節以旌旗為信,又非瑞節之謂也。旌節旗類,孑孑干旌,招虞人以旌,為其有柄可揭,有斿可垂,故能建之于城,來者可指以為望也。若夫節者,漢之銅虎竹使符,唐之銅獸龜魚,皆一類而異名也。考其意制,一物中分而兩之,授者、受者各執其半,以待參驗,則符、瑞、圭、璋亦其物也。禮有異數,故立為差等,上公以九為節,其宮室、車旗、衣服皆以九,侯、伯以七,子、男以五,皆是禮也。守邦國者以玉為節,守都鄙者以角為節,亦其一器而中分者也。中分為二,一留王所,一付守臣,為守土之信矣。是皆兩判可合,無柄無斿,非旌旗之比也,后世但見《周官》旌與節同出而聯文,遂以旌為節,誤矣。且三節之出,皆輔以英簜。英簜者,斷大竹兩節間以為函也。漢世之節,則可仗可執,其制全非符節之比矣。蘇武仗節牧羊,節旄盡落漠,節本垂赤旄,因戾太子之變而加黃旄,則此節正與旌類,不復古制矣。《宣和鹵簿圖》曰:“節者,黑漆竿,上施圓盤,周綴紅絲,拂盤八層,碧油籠之,執人騎從也。”又曰:“《漢官儀》,節以竹為之,柄長八尺,以旄牛尾為其眊三重。崔豹以為秦制也,今王公通用之,則夫以旄為節,秦世亦然,漢特因之耳。唐命節度使,有司給門旗二、龍虎旗一、節一、麾槍二、豹尾二、則是節變為旗,異于古矣。若夫漢世節柄,必用竹不用木者,正是附以英簜之義,以求近古也。簜者,竹之大者也,《禹貢》“筱簜”之簜是也。竹身大而節間長,其中可以藏節,故周人因竹而名之為節,漢人疑其為竹而遂用竹為柄,非也。英者,精英之義,謂為畫函,未必不是。加畫于竹,以嚴其制也。漢武天漢二年,遣使者暴勝之等,衣繡衣,持節虎符,發兵逐捕盜賊,以軍法從事,得斬二千石以下。后世凡銜帶使持節者,得擅斬殺,蓋自漢始也。自漢以下,又有所謂建麾。崔豹曰:“麾,所以指麾,乘輿以黃,諸公以朱,剌史二千石以纁。”是則自人主以至二千石,皆可建以麾也。

古者使有節傳。節操也,瑞信也,謂持節者必盡人臣之節操。長一尺二寸,秦漢以下,改為旌幢之形,漸長數尺。傳,則馳傳也,謂奉之而疾行也。傳以木為之,長尺五寸,書符于上。又以一板偕封以御史印章,所以為信也。魏武奏事有急,則以雞羽插木檄,謂之羽檄。《說文》云:“檄以木簡為之,長尺二寸。”若戰克,乃書帛于漆竿之上,以明告中外,名曰露布。漢李云露布上書,移副三府。時劾官官用事,欲眾聞知,亦為露布。

古人拜、稽首、揖各有差等。“哀公十七年”:“公會齊侯,盟于蒙,孟武伯相。齊侯稽首,公則拜。齊人怒,武伯曰:‘非天子寡君無所稽首。’”言魯據《周禮》,不肯答齊稽首也。蓋平衡曰拜,下衡曰稽首,至地曰稽顙。平衡謂磬折,頭與腰如衡之平也。《公羊》“僖二年”:“荀息進,獻公揖而進之。”注:“以手通指曰揖。”“文六年”:“趙盾北面再拜稽首。”注:“以頭至地曰稽首,頭至手曰拜手。”拜手,即今叉手,渭身屈,首不至地。

白屋者,庶人屋也。《春秋》,丹桓宮楹,非禮也。在禮,楹天子丹,諸侯黝堊,大夫蒼,士黈,黃色也。按:此則屋楹循等級用采,庶人則不許,是以謂之白屋也。后世諸王皆朱其邸,及官寺皆施朱,非古矣。《南史》有一隱士,多游王門,或譏之,答曰:“諸君以為朱門,貧道如游蓬戶。”又主父偃曰:“士或起白屋而致三公。”顏注云:“以白茅覆屋,非也。古者宮室有度,官不及數,則屋室皆露本材,不容僭施采畫,是為白屋也。”是故山節藻覆、丹楹刻桷,以諸侯大夫而越等用之,猶見譏誚,則庶人之家,其屋當白屋也。白茅覆屋,古今無傳。后世諸侯王及達官所居之室,概飾以朱,故曰朱門,又曰朱邸,以別于白屋也。故凡庶人所居,皆曰白屋矣。

誅,責也。《曲禮》曰:“以足蹙路馬芻有誅。”孔子曰:“于予與何誅?”其在國法,雖小罰,皆可名為誅也。漢法,不下殿門,罰金四兩;蹙路馬之芻,以為不敬,有罰;他馬有與路馬同道,不自斂退,乃與路馬齊行,是謂之齒有罰。故曰“齒路馬有誅”。《慎子》:“有虞之誅,以幪巾當墨,以草纓當劓,以菲履當刖,以艾韠當宮,布衣無領當大辟。”此有虞之誅也。斬人支體,鑿其肌膚,謂之刑;畫衣冠,異章服,謂之戮。上世用戮,而民不犯;當世用刑,而民不從。

《通俗文》曰:“門,首飾,謂之鋪首。”《風俗通》曰:“門戶鋪首。”揚雄《甘泉賦》曰“排玉戶而揚金鋪兮,發蘭蕙與芎藭”是也。《說文》曰:“門扇镮謂之鋪首。”李尤《平樂觀賦》曰“過洞房之輔闥,歷金镮之華鋪”是也。《風俗通》又引百家書曰:“輸般見水上蠡,謂之曰:‘開汝頭,見汝形。’蠡適出其頭,般以足畫圖之。蠡引閉其戶,終不可開。設之門戶,欲使閉藏如此固密也。”《義訓》曰:“門飾,金謂之鋪,鋪謂之鏂,鏂音謳,今俗謂‘浮漚丁’者也。”劉孝威詩:“金鋪玉瑣琉璃扉,花鈿寶鏡織成衣。”江總詩:“兔影脈脈照金鋪,虬水滴滴瀉玉壺。”沈佺期詩:“妝樓翠幌教春住,舞閣金鋪借日懸。”

古者,印綬必自佩之。天子視朝,璽亦自佩也。《漢·元后傳》,高祖即位,即服秦傳國璽。王莽時,孺子嬰未立,璽藏長樂宮。故昌邑王傅所謂而聽人脫其璽綬乎?按:此天子之璽,每朝必自佩之也。

魚袋,本唐制也,蓋所以明貴賤、應宣召。左二右一,其飾有玉、金、銀三等,其符題云某位某姓某名,書已,乃析而二之,右付其入,所謂右一者也;左則藏之于內,或有宣召,即內出左契,以與右合,而參驗之也。漢太守之官,必得左符以出,至郡用以為驗。蓋右符先已留州,故令以左合右也。唐刺史亦執左魚至州,與右魚合契,亦其制也。左魚之外,又有敕牒將之,故兼名魚書。武后改魚為龜。宋襲唐制,按官品而授之,使得佩帶而為顯榮,則合符之制,不復舉用也。

唐制五品以上皆金帶,至三品則兼金玉。開元初,敕百官所服帶,三品以上,聽飾以玉。至宋,玉帶則出特賜,須得閤門、關子許服,方敢用以朝謁,則體益以重,后親王皆服玉帶。元豐中,創造玉魚,賜嘉、岐二王,易金魚不用,自此遂為王故事。

唐天寶元年,敕面以三斤四兩為一斗。開元九年,敕度以十寸為尺,尺二寸為大尺;量以十升為斗,斗三升為大斗,皆以秬黍為定。又,《通典》敘六朝賦稅,謂王制曰:“古者百里當今百二十一里六十步四尺二寸六分,度量三升當今一升,稱以三兩當今一兩,尺以一尺二寸當今一尺。”注云:“今,謂即時。”蓋指杜佑之時也。唐時一尺皆六朝制一尺二寸也。

宋二相以下階銜分左右,有出身人冠左,無出身人冠右,則因坐位而致誤也。古人得罪下遷者,皆名曰左遷。漢法,仕于諸侯者,亦名為左官。則以左為卑,其來久矣。

瓊,《說文》:“赤玉也。”《左傳》:“楚子玉瓊弁玉纓。”按:此則玉與瓊皆對別言之,若等是玉,不分言也。今人以瓊比梅雪,誤矣。

《詩》曰:“采葑采菲,無以下體。”《玉篇》“葑,蕪菁也。菲,菜也。”古者,祭之用牲,以上體為貴,羊首、牛首,肩、臑、心、肺,皆上體也。至于腎、腸、臀、足之類,皆不用,以其在下而污穢也。蕪菁之葉可食,而不如其根之美,故不棄下體也。

古者人有十等,王臣公,公臣卿,卿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臺。又有所謂廝養者。廝,析薪者;養,養馬者。今人稱從人為皂隸,稱奴婢為重臺。又,古者,諸侯之臣自稱于天子曰陪臣。陪,重也。

皇元累朝即位之初,必降詔天下,惟西番一詔,用青纻絲書粉,詔文繡以白絨,穿珍珠網于其上,寶用珊瑚珠蓋之。如此赍至其國,張于帝師所居殿中,可謂盛哉。

古無紙,專用簡牘。簡,以竹為之;牘,以木為之。鄭康成釋《詩》,別為注文,以附毛公本文之下,以片竹書之,故特名之為箋。其字亦從竹。

國朝故事,以蒙占、色目不諳政事,必以漢人佐之。官府色目居長,次設判署正官,謂其識治體、練時務也。近年以來,正官多不識字。至正年間淮東有一路總管在任,省札行下,辨驗收差課程錢穀,喚該史怒曰:“省札云便檢錢,許多鈔在庫,如何不便檢?”錯以“辨驗”為“便檢”也。又,一縣令修理譙樓,讀譙為焦,又讀羈管為霸管,又以首領官只管祗候,至今以為笑談。唐蕭炅為戶部侍郎,素不學,一日在中書讀伏臘為伏獵。嚴挺之譏之曰:“中書豈容伏獵侍郎耶?”一語之失,載諸史冊,千古之恥。

月者,太陰之精。其行之道,斜帶黃道,有遲有疾,十三日有奇在黃道表,十三日有奇在黃道里。表里極遠者,去黃道六度,日光照之,則見其明;日光所不照,則謂之魄。鄭夾漈云:“月望之日,日月相望,人居其間,盡睹其明,故形圓也。二弦之日,日照其側,人觀其旁,故半魄也。晦朔之日,日照其表,人在其里,故不見也。”揚子云曰:“月未望則載魄于西,既望則終魄于東。”其遡于日乎,理固該盡,而不如沈括之言能發越其狀也。沈括曰:“月如銀圜,圜本無光,日耀之乃有光矣。”用其說思之,則其魄是銀圜之背日而暗者也,其明是銀圜得日而光彩溢者也。月十五日,兩曜相當,銀圜通身,皆受日景,故全輪皆白,而人以為滿也。此所謂人在其間而盡睹其明也。過望則月輪轉與日遠,其圜但偏側受照,而光彩不全,故其暗處遂名為魄,此所謂人觀其旁而不能盡睹也。究其實致,則是日光所及,有全有不全,而月質本無圓缺也。鄭氏、揚子之說既得其理,沈氏耀圜之說又能盡發其狀矣。張衡曰:“日光不照,謂之暗虛,暗虛逢日則日蝕,值星則星亡。”朱子曰:“日月皆右行于天,一晝一夜則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故日一歲一周天,月則二十九日有奇。而一周天又逐及于日,而與之會,以成陰陽、寒暑之節。一歲凡十二會,方會則月光都盡而為晦,已會則月光復蘇而為朔,朔后晦前,各十五日。日月相對,則月光正滿而為望。晦、朔而日月之合,東西同度,南北同道,則月掩日,而日為之蝕。望而日月之對,同度同道,則月亢日,而月為之蝕。是皆有常度矣。《傳》曰:天有十二次,日月右行,每晦日共會于一次之中,名之會朔。次者,位也。日月所會謂之辰,即十二辰之次也。”蓋以九州之地,十二國之分野系焉。正月會于亥,鶉訾之次,衛之分野;二月會于戌,降婁之次,魯之分野;三月會于酉,大梁之次,趙之分野;四月會于申,實沈之次,晉之分野;五月會于未,鶉首之次,秦之分野;六月會于午,鶉火之次,周之分野;七月會于巳,鶉尾之次,楚之分野;八月會于辰,壽星之次,鄭之分野;九月會于卯,大火之次,宋之分野;十月會于寅,析木之次,燕之分野;十一月會于丑,星紀之次,吳、越分野;十二月會于子,元枵之次,齊之分野。

凡官寺吏卒,率以晨、晡兩時致禮,俗呼衙府。《說文》云:“吏以晡時聽事,申旦政也。”則凡官府日再聽事,吏卒因之亦兩致其敬,當用“衙晡”字。府,晡聲之訛也。

背嵬者,大將帳前驍勇人也。章氏《稿簡·贅筆》云:“背嵬即團牌也,以皮為之,朱漆金光,煥耀向日,即今軍旅所用者。”

至正壬辰,平江郡守六十,差民夫筑城。傳言于舊城址下得一石,上鐫云:“三十八,十八子,寅卯年,至辰巳,合收張翼,同為列國。不在常,不在祥,切須款款細思量;旦卜水,暮愁米,浮圖倒地莫扶起;修右岸,重開河,軍民拍手笑呵呵。日出屋東頭,鯉魚山上游;星從月里過,會在午年頭。”訪問不得其實。予后于松江偶見前人一《日錄》亦載此語,乃知此語不特見于嚴江,蓋已讖于前矣。

至正甲辰秋七月十七日夜,雷電大作,余杭武康山中一時洪水泛漲,山石崩裂數十余處,大風拔樹,漂流民居,山路化為溪澗,溪澗反塞為平路,死傷者眾。后二年有兵興之變。

國朝通例,婦人犯鹽,罪坐夫男。至正丁亥,李堂卿為兩浙運司,海寧州一婦人犯私鹽,上有翁在。李改一檢云:“舍翁論婦,于理未然。舍婦論翁,于法未當。”合下仰照驗施行,遂兩釋之,可謂權宜矣。

至元年間,徐子方為陜西省郎中,有屬路申解,內漏落頭行一“圣”字。吏欲問罪,以為不敬。徐公改檢云:“照得來解第一行脫漏第三字,今將元文隨此發去,仰重別具解申來,亦可以為吹毛求疵之戒。”

晉魏之后,官至貴品者,其門得施行馬。行馬者,即今官府前叉子是也。《周禮》謂之“梐枑行馬”。枑,木也,互其木,遮闌于門。

《西都賦》:“后宮蘭掖椒房,乃后妃之室。”呂向曰:“掖庭在天子左右,如肘腋也。”

古者,師出無常處,所在張幕居之,以將帥得稱府,故曰幕府。

古者,斬人必加鍖上而斫之,故曰伏鐵質。質者,鍖也。

扁題字數奇而不偶者,古今往往皆增一“之”字,如大成殿,則曰大成之殿,不知起于何時?

羅國器,杭州人。后至元丙子,為行金玉府總管,有一匠慢工,案具而恕之。同僚問其故。羅曰:“吾聞其新娶,若撻之,其舅姑必以婦為不利。口舌之余,則有不測之事存焉。”余按宋曹彬知徐州,有吏犯罪既具,逾年而杖之,人莫知其故。彬曰:“吾聞此人新娶婦,必以為不利而朝夕笞詈之,使不能自存,故緩其事,然法未嘗屈焉。”二事相符,仁人之用心也。

國初,杭城每歲三月初八日迎佛會。有一士人建言,欲援例迎夫子。事上,有司申省,省送江浙儒司定議。省典傅景文作詞云:“省府相度,當為不為,與不當為而為,皆非圣人之道。孔子之教,垂憲萬世。今杭州路申前件事,仰連送江浙儒司。考核典故,稽諸經史,可以施之于今,行之于后,無愧于古。保結連呈。”

托歡(舊作“脫歡”,今改正)為浙江相日,忽御賜龍衣一襲,才服于身,偶一宣使在旁研墨,失手誤濺其衣。宣使大懼,叩頭請罪。丞相徐徐笑曰:“汝非故也,何以懼為?”又一日,有一省典偽為省文,效丞相押字。事發,屬司欲送理問按治。丞相取其文觀之,手裂其紙,乃曰:“此押字正是我的,如何是偽?”置之不理,其大度皆此類。

阿掄特穆爾(舊作“阿憐帖木兒”,今改正)北庭王,一日,訪西鎮國吉哩什迪(舊作“吉剌失的”,今改正)長老。長老迎之甚喜,留坐,囑侍者取床后好酒一尊為禮。長老執杯,王盡飲之。長老曰:“尊客遠來當進兩杯。”王復飲之,回盞及唇。長老大驚,乃釅醋也,即欲捶侍者。王曰:“酒醋皆米為,我不厭之,何怒耶?”長老怒不能釋。王曰:“汝留我坐,須勿怒。我有佳醞取來,盡歡而罷。”

至元年間,有一御史分巡。民以爭田事告之曰:“此連年不絕官事,以為務停。”御史乃曰:“ 傳我言語,開了務者。”又,至正年間,松江一推官提牢見重囚,問之曰:“汝是正身替頭。”獄卒聞之掩口。又,一知府到任,村民告里正把持,知府怒曰:“三十七打罷這廝。”昔宋仁宗朝,張觀知開封府,民犯夜禁,問之曰:“見有人否?”一言之失,書之史冊,百世之恥,可不慎歟!

俗言:“三世仕宦,方會著衣吃飯。”愚謂:三世仕宦,子孫必是奢侈享用之極。衣不肯著浣濯補綴,必欲鮮華;食不肯飧疏糲菲薄,必欲精鑿,此所謂著衣吃飯也。殊不知富貴者,貧賤之基;奢侈者,寥落之由;豐腆者,困苦之自。蓋子孫不學,而顓蒙窮奢極欲,而無德以將之,其衰必矣。

白玉蟾降筆跋其像云:“這先生,神氣清;玉之英,蟾之精。三光之明,萬物之靈;大道無名,元亨利貞。”

趙子昂令陳鑒如寫神,援筆至唇,乃曰:“何以謂之人中?今乃若以一身之中言之,當在臍腹間。指此謂之中,何也?蓋自此而上眼、耳、鼻皆雙竅,此以下口及二便皆單竅,成一泰卦耳。故因此名中也。”滿坐嘆服。

真西山題一《三教圖》,佛道同坐,夫子拜下。題云:“老子喜說虛無,釋迦只談舍利。夫子聞之,笑倒在地。”又一《三教圖》,題云:“子曰佛說道言,所喻無非至理。三人必有我師,一以貫之曰唯。”

《江行錄》云:“禽鳥翻飛,天色昏淡,云行急頭腮熱;日月昏暈,星宿動搖,燈火焰明作聲。皆有大風之兆,當預防不測。”又云:“雞毛招風,乙酉、丁酉日,燒三歲雄雉雞羽揚灰,風立至。”

揚州路儒學書閣《魁星贊》曰:“杓攜龍角,魁枕參首。韙哉變化,蹴踏星斗。弭風駕云,來游帝旁。斡旋樞極,霖雨八方。”

三代后惟佛為盛,為佛者曰:“佛能為福田利益也。”非佛者曰:“事佛求福,反更得禍,佛不足信也。”為佛者曰:“福祚皆佛報應也。”非佛者曰:“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散,所墜之地不同,故貴賤各有殊途。天下本無佛也”。以愚考之,佛豈為禍福者哉?禍福自各以其類至爾!豈佛之所能為哉?佛本自謂西域國王之子,正以厭苦人間事,舍俗出家,而稱佛。佛之言覺也,覺人世之事,皆非也。為佛而惟求寂滅,曰寂曰滅,死即已矣,無復余事也,安得既死之后,尚為禍福,如今人所云者。假如今之說能為人禍福也,為禍福于昭昭,使人皆期頤也,世豈有人皆期頤者乎?免貧賤使盡富貴,除災厄使盡安樂也,世豈有盡富貴、盡安樂者乎?為禍福于冥冥,使有罪者出之地獄,置之天堂也;死者日或萬人,求佛牒而出之者日亦萬人,是天下之造惡者皆得生天。閻羅王日受關節不暇,一不得直筆于其間,閻羅王之司存遂可廢罷,而佛為幽冥中受囑行私,不顧是非曲直,強霸公事之渠魁也,有此理否乎?佛其肯為之乎?閻羅王其肯徇之乎?然則何為而有禍福之說也?嗚呼!是可知矣。世俗傳訛,覿面不同,字經三寫,烏焉成馬。況隔萬里之遠,又經重譯而來,其有雜偽,孰從而辨?故凡禍福之說,特冒佛之名,皆吾中國之人依仿而托之者也。佛書之初入中國也,僅四十二章,本不言禍福。其說知足,本于《老子》;其書分章,本于《孝經》,蓋中國之人譯之然也。言天堂,則宋玉天門九關之說;言地獄,則宋玉幽都土伯之說;言輪回,則《漢書》載鬼之說。因《列子》寓言西極化人,遂生西方極樂;因《離騷》寓言女岐九子,遂生九子母;因鄒衍以禹九州演為九九,復演為九之又九,遂增展為十萬億國土;因道家謂昆侖山高二千五百里,日月常相隱避,以為光明,遂推廣而為日月循環,須彌山照臨四世界;因《孟子》道性善,人皆可以為堯、舜,于是謂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汝等來世皆當作佛;因《墨子》言兼愛,視其鄰之子猶其兄之子,于是謂一切男子皆我父,一切女子皆我母;因《老子》言為吾大患者,以吾有身,于是謂肉身為血、肉、皮,耳、目、口、鼻、身、意為六根;因《老子》言可道非道,可名非名,于是謂一切有相皆為非相;因《莊子》言死灰其心,槁木其形,于是謂禪寂入定,坐脫立亡。凡爾皆吾中國之人譯之然也。佛書之稱自西域來者,不出此數端而已,皆譯者遍獵中國之書而為之。其后雖稱唐僧取西域經律論輳成三萬五千四十八卷,其事《通鑒》所不載。唐僧法明欲諂武后為彌勒下生,撰《大云經》四卷,上之。朱文公謂《楞嚴經》本只咒語,中間道理皆房融添入。李伯紀之子謂《維摩經》是南北朝時一貴人所撰,黃山谷亦謂普通中事,本不從蔥嶺來。司馬公又謂佛書獨《般若經》最多,至六百卷,后人撮其要為《心經》,而《圓覺經》裴休所為,蓋皆文人綺語艷而眩人。世俗悅于其文,因反指為佛之精語耳。漢末甘忠可造《包元太平經》,北魏董謐獻《服餌仙經》,宋妖賊亦嘗為《五龍滴淚經》,占候則有《地母經》,讖語則有《博文經》。況譯經有使,潤文有官,其制近宋尚存。太子興國中,置譯經院,延梵學僧翻譯新經,每歲誕節必進新經。佛滅度已幾年,而經乃有新經?唐三藏后取經者何人,而經乃有歲進?其曰經云者,蓋因漢人名孔子之書為經,故亦例名其書為經,不知經之言常也。孔子之道,萬世常行,其書可以名經;佛說無常,正與經相反,不可以經名也。其寺云者,蓋因漢世處天竺僧于鴻臚寺,故亦就名其屋為寺,不知寺之言侍也。鴻臚官舍近聯禁署,所以名寺;佛說不許親近國王大臣,正與侍相反,不可以寺名也。其曰齋云者,因三代齋戒以事鬼神為齋,故亦飾名其斂膝就食為齋,不知齋之言齊也。端居靜念,其心齊一,可以名齋;飲食人之大欲,佛法節其所欲,日僅一得食,及其僅而得食,饑渴已迫,貪饞乘之,其心紛亂,正與齋相反,不可以齋名也。古者,祖有功、宗有德,皆以圣帝明王大濟生民為功德;今乃梵唄歌聲,花鼓優戲,亦名功德。《老子》以慈、儉、不敢為天下先,名三寶,所指者,德也;今乃自貴其身,與佛,與法,亦名三寶。古人席地而坐,講說者,中晉三席空地,以備指畫,席各三尺三寸三分,合而成丈,名方丈,所指者,地也;今說法已別有堂,復崇大其寢室,與佛殿相崢嶸,亦名方丈。眾生二字,本出祭法;供養二字,本出《左傳》;布施二字,本出《鴻烈》;于意云何,本后漢語;何以故,本晉人語;精舍,本曹操語;庵,本王充語;門徒,本漢人從學之稱;僚,本古人同官之稱;前資,本唐人仕宦者已去官之稱,今佛氏皆襲用之。考其字義則何往而非?此猶襲取吾書之語也。至于自為門戶,尤更紛紛。佛一也,而分為三,曰律,曰教,曰禪;律一也,又分為二,曰資待律,曰南山律;教一也,亦分為三,曰天臺教,曰賢首教,曰華嚴教;禪一也,復分為五,曰云門宗,曰法眼宗,曰溈仰宗,曰曹洞宗,曰臨濟宗。凡此紛紛,皆出近世,又孰為佛之真耶?因嘗論佛與道類也,道之說出中國,書同文,不經譯,難于為期者也,猶且無所不用其欺。黃帝所葬橋山,而云乘龍上天;老子死于中國,而云乘青牛出函關;老子亦人也,而云剖母左腋而生,生而發已白;甚至劉安以謀逆族誅,而反夸雞犬亦仙;葉靜能以逆黨梟首,而尚侈天師靈跡。難于為期者,其欺猶至此甚!佛之說出遠夷,書不同文,屢經翻譯,易于為欺,莫此為甚!其欺又將何所不至乎?佛書言十萬億國之西有極樂世界,猶道之言海上有三神山也;佛書言極樂世界有無量壽佛,猶道之言三神山有長生不死之仙也。彼皆知人情貪生而惡死,樂富貴而悲貧賤,故特鋪張華侈,窮極人欲,指空畫無,切中其心髓,以深入之,佛書則高于道家之說,而其說彌巧。道言三神山近在海上,求長生藥不得,方士往往腰斬伏辜;佛書推遠于十萬億國土之外,無可究詰者矣。道言安期生等,庶幾可遇,而無其驗;佛書謂托生西方,在此身死滅之后,一切推墮于茫昧而不問矣。夫佛亦人耳,亦稟天地之陰陽,亦受父母之血氣,亦衣食以治生,亦老病而死,惟其棄王公太子而出家,辭宮居服食而行丐,絕類離群,獨潔其身,前乎此時,未有此人,故見以為異聞者,益以為異。四海之廣,千載之遠,傳而聞之者愈益以為異,增飾夸大,漸至于誕,而好事者,因附借之為偽書耳。以生日而九龍吐水,幼時出游四門,是生即為佛矣;何為娶妻生子,方稱出家修道?又曰天龍八部國王大臣皆來座下以聽說法,已受人天供養矣;何為跣足持缽,自出乞食行道?又曰眉間放白毫光照見東方十萬億國土皆在座下,以聽說法,是天竺以東無一國不在其法會矣。何天竺在月氐,去洛陽萬六千三百七十里,所隔不過拘彌、可置、西夜、德若、條枝、安息、大康數國;自洛陽東至大海,僅逾千里,即與大海中日本國為界,日本以東,有去無返,人舟不可復回,方言謂之瀉,書傳謂之尾閭,殆即天地極處。是天竺以東,才十余國,而大言十萬億國,可乎?若天竺以西,則班超嘗分使至西海極處,自中國而往行四萬里,又安得大言天竺之西過十萬億國,更有極樂世界無窮無盡者乎?蓋嘗訝其欺誕之太甚,戲問佞佛者曰:“佛,父母所生血肉之軀也,何為而有丈六金身?”曰:“既成佛而變也。”余曰:“血與肉,柔者也,尚變而為金之剛;齒與骨,剛者也,何反不并變為金,乃以常人之齒骨來中國,為羚羊角一叩而碎?” 其人無以對。又問之曰:“佛中年出家,晚年成道,僅年七十余,而終不知于何時說法,而經至有八萬四千卷之多?”曰:“佛能縮無量劫為剎那頃,人見其住世甚短,而不知其說法之時甚長也。”余曰:“佛若自曠劫以來,即便說法,則縮長為短,無由可知。今明云生周昭王之二十四年,沒于周穆王之五十二年,歲月有定,于何而縮?”亦無以對。又問之曰:“佛以人間為苦海,人事為火宅,唯恐去之不速,幸而一旦得死,是脫苦海、離火宅,得返安樂、清涼之界也,宜何如其喜!今乃十大弟子噫嚶涕泣,無異世俗兒女子悲戀之情,是以生為苦耶?死為苦耶?人世為樂耶?佛國為樂耶?”又驚怛不知所對。凡若此者,何也?撰佛之書,務佛之神,故肆其誣誕,務以驚動愚俗,而不暇計其理之所無,說之易窮也。此其為書以夸佛者,其欺已如此!若其假佛以說者,其欺又豈為少哉?佛書莫重于《金剛》、《般若》,其說主于蕩空,若曰如來說佛,即非是佛,是名是佛,大要不出此一語而止,乃復從而遍引事物;曰即非某,是非某,以至涉為千百,無非此一語,而佛亦何若是之不憚煩,因其一語演為一卷。歐陽公謂佛書數十萬言,數談可盡,正指此類。今乃謂《金剛經》未入中國尚千卷,一語已演一卷,更演千卷乎?又莫重于《法華》,其書號為大乘,乃高自稱譽,謂若持此經當獲其福;若此書正非此經,而特出于他人之贊揚者,不知《法華》正經,其果何在?其言天堂謂三十三天,其上一半本身皆有光明,至山腹下,始伏日月之光,大抵光明在上,其下無有不燭;若其上一半合十五天諸天之光,豈不能下照,而待日月以補缺?諸天光明,豈流螢自照者比耶?其言地獄謂最下為無間地獄,無數罪人,獄滿罪人亦滿,是罪人之在地獄如雞子黃,充實雞子殼,無復更有余地,則刀山劍樹于何地而設兇險?牛頭獄卒于何處而施拷掠?又謂地獄火燒日夜之間,萬億成壞,是罪人哀慟,其中亂起亂滅,細于微塵,速于瞬息,豈復知有苦惱?而司地獄者,亦何時而定其罪成其獄耶?他如既說無常,又言常住;既言一塵不染,又言萬法俱攝;既說不許親近國王大臣,又言佛法付托國王大臣;既說不可以色求我,以聲音求我,又言黃金布地,音樂自然;既說佛以多劫修來,方得成佛,又言眾生隨念,即得往生;既說大阿羅漢屢劫修行,未得成佛,又言阿世王弒君弒父,當入無間地獄,一求事佛,即得生天。言語反覆如此,果何者為佛之真耶?甚至《如如居士語錄》稱,舍田一畝入寺,生某天,出某經;入寺費湯一勺,壞爛其身,出某經。佛于桑下不敢三宿,于何有寺而令人舍田?佛既不曾有寺,于何設浴而禁人費湯?此等之經,果出于佛否耶?或出于佛,則舍田之賞,何如此之太濫?費湯之罰,何如此之太慘?佛號以利益一切為心,乃不量本情,不問輕重,貪忍自私,一至此極乎?佛書之多欺偽,至此益彰彰明甚。而偽為佛書者之謀衣食,窮迫一至于此,亦可哀矣。奈何浸淫之久,尊信之篤,無一覺其為偽?然有一說可證其偽,日月東出而西沒,有目者所共睹,今乃云日月無出沒,乃從須彌山循環而轉。若果其然,當以循環之漸次為昏明,何為天下之廣,皆卯而旦,酉而昏,亦當以東西之相望為均平?何為一歲之間,冬夏有長短,朔望有交蝕?是其言日月者既妄矣。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日月所經行不過一百七萬四千里,明歷者所共知,今乃云須彌山外先以七重寶山,山各四萬二千由旬,七重山外維以二十三重之林,林之間各有池,亦數百由旬。由旬者,華言四十里。不知合而計之,當幾億萬里?若果其然,則日南之邑北景,陰山之地夏雪,何為天地之間,南北相去無幾?四夷之外皆海,四海之外皆冥漠,何為周匝皆水,不見高山巨林,次第層地而登天?是其言天地者又妄矣。天地日月,人所知見者,其說且妄,況其言天地日月之外人所不知不見者乎?考論至此,是灼然無須彌山。無須彌山,則無東西方十萬億國。無東西方十萬億國,則亦無此世界外三千大千吐界。彼愚不肖者,真以為有而惑之,則大可憐爾!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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