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集/卷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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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二十五首
编辑憶昨初受命,同下紫宸朝。問君當何之,笑指北斗杓。共念到幾時,春風約回鑣。所持既異事,前後忽相遼。歲月坐易失,山川行知遙。回頭三千里,雙闕在紫霄。我老倦鞍馬,安能事吟嘲。君才綽有餘,新句益飄飄。前日逢呂郭,解鞍憩山腰。僮僕相問喜,馬鳴亦蕭蕭。出君《桑干》詩,寄我慰寂寥。又喜前見君,相期駐征軺。雖知不久留,一笑樂亦聊。歸路踐冰雪,還家脫狐貂。君行我即至,春酒待相邀。
我行三千里,何物與我親。念此尺素屏,曾不離我身。曠野多黃沙,當午白日昏。風力若牛弩,飛砂還射人。暮投山椒館,休此車馬勤。開屏置床頭,輾轉夜向晨。臥聽穹廬外,北風驅雪雲,勿愁明日雪,且擁狐貂溫。君命固有嚴,羈旅誠苦辛。但苟一夕安,其餘非所云。
馬饑齧雪渴飲冰,北風卷地來崢嶸。馬悲躑躅人不行,日暮塗遠千山橫。我謂行人止歎聲,馬當勉力無悲鳴。白溝南望如掌平,十里五里長短亭。臘雪銷盡春風輕,火燒原頭青草生。遠客還家紅袖迎,樂哉人馬歸有程。男兒雖有四方誌,無事何須勤遠征。
北風吹沙千里黃,馬行確犖悲摧藏。當冬萬物慘顏色,冰雪射日生光芒。一年百日風塵道,安得朱顏長美好。攬鞍鞭馬行勿遲,酒熟花開二月時。
憶昨君當使北時,我往別君飲君家。愛君小鬟初買得,如手未觸新開花。醉中上馬不知夜,但見九陌燈火人喧嘩。歸來不記與君別,酒醒起坐空谘嗟。自言我亦隨往矣,行即逢君何恨邪。豈知前後不相及,歲月忽匆行無涯。古北嶺口踏新雪,馬盂山西看落霞。風雲暮慘失道路,澗谷夜靜聞麏。行迷方向但看日,度盡山險方逾沙。客心漸遠誠易感,見君雖晚喜莫加。我後君歸隻十日,君先躍馬未足誇。新年花發見回雁,歸路柳暗藏嬌鴉。而今春物已爛漫,念昔草木冰未芽。人生每苦勞事役,老去尚能憐物華。從今有暇即相過,安得載酒長盈車。
予昔於滁州作《醉翁亭》於琅琊山,有記刻石,往往傳人間。太常博士沈遵,好奇之士也,聞而往遊焉。愛其山水,歸而以琴寫之,作《醉翁吟》一調,惜不以傳人者五六年矣。去年冬,予奉使契丹,沈君會予恩冀之間。夜闌酒半,出琴而作之。予既嘉君之好尚,又愛其琴聲,乃作歌以贈之。
群動夜息浮雲陰,沈夫子彈《醉翁吟》。《醉翁吟》,以我名,我初聞之喜且驚。宮聲三疊何泠泠,酒行暫止四坐傾。有如風輕日曖好鳥語,夜靜山響春泉鳴。坐思千岩萬壑醉眠處,寫君三尺膝上橫。沈夫子,恨君不為醉翁客,不見翁醉山間亭。翁歡不待絲與竹,把酒終日聽泉聲。有時醉倒枕溪石,青山白雲為枕屏。花間百鳥喚不覺,日落山風吹自醒。我時四十猶強力,自號醉翁聊戲客。爾來憂患十年間,鬢髮未老嗟先白。滁人思我雖未忘,見我今應不能識。沈夫子,愛君一尊復一琴,萬事不可幹其心。自非曾是醉翁客,莫向俗耳求知音。
人皆喜詩翁,有酒誰肯一醉之?嗟我獨無酒,數往從翁何所為?翁居南方我北走,世路離合安可期。汴渠千艘日上下,來及水門猶未知。五年不見勞夢寐,三日始往何其遲。城東賺河有名字,萬家棄水為汙池。人居其上苟賢者,我視此水猶漣漪。入門下馬解衣帶,共坐習習清風吹。濕薪熒熒煮薄茗,四顧壁立空無遺。萬錢方丈飽則止,一瓢飲水樂可涯。況出新詩數十首,珠璣大小光陸離。他人欲一不可有,君家筐篋滿莫持。才大名高乃富貴,豈比金紫包愚癡。貴賤同為一丘土,聖賢獨如星日垂。道德內樂不假物,猶須朋友並良時。蟬聲漸已變秋意,得酒安問醇與醨。玉堂官閑無事業,親舊幸可從其私。與翁老矣會有幾,當棄百事勤追隨。
奉祠嚴秘館,攝事罄精誠。歲晏悲木落,天寒聞鶴鳴。念昔丘壑趣,豈知朝市情。弱齡嬰仕宦,壯節慕功名。多病慚厚祿,早衰歎餘生。未知犬馬報,安得遂歸耕。
懷祿不知慚,人雖不吾責。貧交重意氣,握手猶感激。煌煌腰間金,兩鬢颯已白。有生天地間,壽考非金石。古人報一飯,君子不苟得。憂來自悲歌,涕淚下沾臆。
清夜雖云長,白日亦易晚。循環百刻中,勢若丸走阪。盈虧自相補,得失何足算。餐霞可延年,飲酒誠自損。未知辛苦長,孰若適意短。二者一何偷,百年皆不免。顏回不著述,後世存愈遠。聖賢非虛名,惟善為可勉。
仕宦希寸祿,庶無饑寒迫。讀書事文章,本以代耕織。學成頗自喜,祿厚愈多責。挾山以超海,事有非其力。君子貴量能,無輕食人食。
唧唧復唧唧,夜歎曉未息。蟲聲急愈尖,病耳聞若刺。壯士易為老,良時難再得。日月相隨東,天行自西北。二者不相謀,萬古無窮極。安知人間世,歲月忽已易。
晨光入林眾鳥驚,腷膊群飛鴉亂鳴。穿林四散投空去,黃口巢中饑待哺。雌者下啄雄高盤,雄雌相呼飛復還。空林無人鳥聲樂,古木參天枝屈蟠。下有怪石橫樹間,煙埋草沒苔蘚斑。借問此景誰圖寫?乃是吳家石屏者。虢工刳山取山骨。朝镵暮斫非一日,萬象皆從石中出。吾嗟人愚不見天地造化之初難,乃雲萬物生自然。豈知鐫镵刻畫醜與妍,千狀萬態不可殫,神愁鬼泣晝夜不得閑。不然安得巧工妙手憊精竭思不可到,若無若有縹緲生雲煙。鬼神功成天地惜,藏在虢山深處石。惟人有心無不獲,天地雖神藏不得。又疑鬼神好勝憎吾儕,欲極奇怪窮吾才,乃傳張生自西來。吳家學士見且咍,醉點紫毫淋墨煤。君才自與鬼神鬥,嗟我老矣安能陪。
累累盤中蛤,來自海之涯。坐客初未識,食之先歎嗟。五代昔乖隔,九州如剖瓜。東南限淮海,邈不通夷華。於時北州人,飲食陋莫加。雞豚為異味,貴賤無等差。自從聖人出,天下為一家。南產錯交廣,西珍富邛巴。水載每連舳,陸輸動盈車。溪潛細毛發,海怪雄須牙。豈惟貴公侯,閭巷飽魚暇。此蛤今始至,其來何晚邪。螯蛾聞二名,〈車螯一名車蛾。〉久見南人誇。璀璨殼如玉,斑斕點生花。含漿不肯吐,得火遽已呀。共食惟恐後,爭先屢成嘩。但喜美無厭,豈思來甚遐。多慚海上翁,辛苦斫泥沙。
雞鳴車馬馳,夜半聲未已。皇皇走聲利,與日爭寸晷。而我獨何為,閑宴奉君子。京師十二門,四方來萬里。顧吾坐中人,暫聚浮雲爾。念子一扁舟,片帆如鳥起。文章富千箱,吏祿求斗米。白玉有時沽,青衫豈須恥。人生足憂患,合散乃常理。惟應當歡時,飲酒如飲水。
淺山嶙嶙,亂石矗矗,山石磽聱車碌碌。山勢盤斜隨澗谷,側轍傾轅如欲覆。出乎兩崖之隘口,忽見百里之平陸。坡長阪峻牛力疲,天寒日暮人心速。楊褒忍饑官太學,得錢買此才盈幅。愛其樹老石硬,山回路轉,高下曲直,橫斜隱見,妍媸向背各有態,遠近分毫皆可辨。自言昔有數家筆,畫古傳多名姓失。後來見者知謂誰?乞詩梅老聊稱述。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乃知楊生真好奇,此畫此詩兼有之。樂能自足乃為富,豈必金玉名高資。朝看畫,暮讀詩,楊生得此可不饑。
莫登樓,樂哉都人方競遊,樓闕夜氣春煙浮。玉輪東來從海陬,纖靄洗盡當空留。燈光月色爛不收,火龍銜山祝千秋。緣竿踏索雜幻優,鼓喧管咽耳欲咻。清風嫋嫋夜悠悠,瑩蹄文角車如流。婭姹扶闌車兩頭,髡髦垂鬟嬌未羞。念昔年少追朋儔,輕衫駿馬今則不。中年病多昏兩眸,夜視曾不如鵂鶹。足雖欲往意已休,惟思睡眠擁衾裯。人心利害兩不謀,春陽稍愆天子憂。安得四野陰雲油,甘澤以時豐麥麰,遊騎踏泥非我愁。
子謂莫飲酒,我謂莫作詩。花開木落蟲鳥悲,四時百物亂我思。朝吟搖頭暮蹙眉,雕肝琢腎聞退之。此翁此語還自違,豈如飲酒無所知。自古不飲無不死,惟有為善不可遲。功施當世聖賢事,不然文章千載垂。其餘酩酊一尊酒,萬事崢嶸皆可齊。腐腸糟肉兩家說,計較屑屑何其卑。死生壽夭無足道,百年長短才幾時。但飲酒,莫作詩,子其聽我言非癡。
君家白鶴白雪毛,我家白兔白玉毫。誰將贈兩翁,謂此二物皎潔勝瓊瑤。已憐野性易馴擾,復愛仙格何孤高。玉兔四蹄不解舞,不如雙鶴能清嗥。低垂兩翅趁節拍,婆娑弄影誇嬌嬈。兩翁念此二物者,久不見之心甚勞。京師少年殊好尚,意氣橫出爭雄豪,清尊美酒不輒飲,千金爭買紅顏韶。莫令少年聞我語,笑我乖僻遭譏嘲。或被偷開兩家籠,縱此二物令逍遙。兔奔滄海卻入明月窟,鶴飛玉山千仞直上青松巢。索然兩衰翁,何以慰無憀?纖腰綠鬢既非老者事,玉山滄海一去何由招。
鶴行而啄,青玉觜,枯鬆腳;兔蹲而累,尖兩耳,攢四蹄。往往於人家高堂淨屋曾見之,錦裝玉軸掛壁垂。乍見拭目猶驚疑,羽毛褷襂褷眼睛活,若動不動如風吹。主人矜誇百金買,雲此絕筆人間奇。畫師畫生不畫死,所得百分三二爾。豈如玩物玩其真,凡物可愛惟精神。況此二物物之珍:月光臨淨夜,雪色淩清晨。二物於此時,瑩無一點纖埃塵。不惟可醒醉翁醉,能使詩老詩思添清新。醉翁謂詩老,子勿誚我愚;老弄兔兒憐鶴雛,與子俱老其衰乎,奈何反舍我,欲向東家看舞姝。須防舞姝見客笑,白髮蒼顏君自照。
有詩鶴勿喜,無詩鷳勿悲。人禽固異性,所趣各有宜。朝戲青竹林,暮棲高樹枝。咿呦山鹿鳴,格磔野鳥啼。聲音不相通,各以類自隨。使鶴居籠中,垂頭以聽詩。鶢鶋享鍾鼓,魚鳥見西施。鷳鶴不宜爭,所爭良可知。蚍蜉與蟻子,為物固已微。當彼兩交鬥,勇如聞鼓鼙。有心皆好勝,未免爭是非。於我一何薄,於彼一何私。闌檻啄花卉,叫號驚睡兒。跳踉兩腳長,落泊雙翅垂。何足充玩好,於何定妍媸。鷳口不能言,夜夢以告之。主人起謝鷳,從我今幾時。僮奴謹守獲,出入煩提攜。逍遙遂棲息,飲啄安雄雌。花底弄日影,風前理毛衣。豈非主人恩,報效爾宜思。主人今白髮,把酒無翠眉。養鶴鷳又妒,我言堪解頤。
昨日摘花初見桃,今日摘花還見李。晴風曖日苦相催,春物所餘知有幾。中年多病壯心衰,對酒思歸未得歸。不及牆根花與草,春來隨處自芳菲。
搖搖牆頭花,笑笑弄顏色。荒涼眾草間,露此紅的藥。草木本無情,及時如自得。青春不可恃,白日忽已昃。繞之重吟哦,歸坐成歎息。人生浪自苦,得酒且開釋。不見宛陵翁,作詩頭早白。
搖搖牆頭花,豔豔爭青娥。朝見開尚少,暮看繁已多。不惜花開繁,所惜時節過。昨日枝上紅,今日隨流波。物理固如此,去來知奈何。達人但飲酒,壯士徒悲歌。
花妍兒女姿,零落一何速。竹色君子德,猗猗寒更綠。京師多名園,車馬紛馳逐。春風紅紫時,見此蒼翠玉。淩亂迸青苔,蕭疏拂華屋。森森日影閑,濯濯生意足。幸此接清賞,寧辭薦芳醁。黃昏人去鎖空廊,枝上月明春鳥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