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文粹 (四庫全書本)/卷15
歐陽文粹 巻十五 |
欽定四庫全書
歐陽文粹巻十五 宋 陳亮 編記
峴山亭
峴山臨漢上望之隠然盖諸山之小者而其名特著於荆州者豈非以其人哉其人謂誰羊祜叔子杜預元凱是已方晉與吴以兵爭常倚荆州以為重而二子相繼於此遂以平吳而成晉業其功烈已盖於當世矣至於風流餘韻藹然被於江漢之間者至今人猶思之而於思叔子也尤深盖元凱以其功而叔子以其仁二子所為雖不同然皆足以垂於不朽余頗疑其反自汲汲於後世之名者何哉傳言叔子嘗登兹山慨然語其屬以為此山常在而前世之士皆已湮滅於無聞因自顧而悲傷然獨不知兹山待已而名著也元凱銘功於二石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漢水之淵是知陵谷有變而不知石有時而磨滅也豈皆自喜其名之甚而過為無窮之慮歟将自待者厚而所思者逺歟山故有亭世傳以為叔子之所遊止也故其屢廢而復興者由後世慕其名而思其人者多也熈寧元年余友人史君中煇以光禄卿來守襄陽明年因亭之舊廣而新之周以回廊之壮又大其後軒使與亭相稱君知名當世所至有聲襄人安其政而樂從其遊也因以君之官名其後軒為光禄堂又欲紀其事於石以與叔子元凱之名並傳於久逺君皆不能止也乃來以記屬於余余謂君知慕叔子之風而襲其遺迹則其為人與其志之所存者可知矣襄人愛君而安樂之如此則君之為政於襄者又可知矣此襄人之所欲書也若其左右山川之勝勢與夫草木雲煙之杳靄出沒於空曠有無之間而可以備詩人之登髙寫離騷之極目者宜其覽者自得之至於亭屢廢興或自有記或不必究其詳者皆不復道
先春亭
景祐二年秋清河張侯以殿中丞來守泗上既至問民之所素病而治其尤暴者曰暴莫大於淮越明年春作城之外堤因其舊而廣之度為萬有九千二百尺用人之力八萬五千泗之民曰此吾利也而大役焉然人力出於州兵而石出乎南山作大役而民不知是為政者之私我也不出一力而享大利不可相與出米一千三百石以食役者堤成髙三十三尺土實石堅捍𭧂備災可久而不壊既曰泗四達之州也賔客之至者有禮於是因前蒋侯堂之亭新之為勞餞之所曰思邵亭且推其美於前人而志邦人之思也又曰泗天下之水㑹也歳漕必廩於此於是治常豐倉西門二夾室一以視出納曰某亭一以為舟者之寓舍曰通漕亭然後曰吾亦有所休乎乃築州署之東城上為先春亭以臨淮水而望西山是歳秋予貶夷陵過泗上於是知張侯之善為政也昔周單子聘楚而過陳見其道穢而川澤不陂梁客至不授館覊旅無所寓遂知其必亡盖城郭道路旅舍寄寓皆三代為政之法而周官尤謹著之以為禦備今張侯之作也先民之備災而及於賔客徃來然後思自休焉故曰知為政也先是歳大水州幾溺前司封員外郎張侯夏守是州築堤以禦之今所謂因其舊者是也是役也堤為大故予記其大者詳焉
偃虹隄
有自岳陽至者以滕侯之書洞庭之圖來告曰願有所記予發書按圖自岳陽門西距金雞之右其外隠然隆髙以長者曰偃虹隄問其作而名者曰滕侯之所為也問其所以作之利害曰洞庭天下之至險而岳陽荆潭黔蜀四㑹之衝也昔舟之徃來湖中者至無所寓則皆泊南津其有事於州者逺且勞而又常有風波之恐覆溺之虞今舟之至者皆泊隄下有事於州者近而且無患問其大小之制用人之力曰長一千尺髙三十尺厚加二尺而殺其上得厚三分之二用民力萬有五千五百工而不踰時以成問其始作之謀曰州以事上轉運使轉運使擇其吏之能者行視可否凡三反復而又上於朝廷決之三司然後曰可而皆不能易吾侯之議也曰此君子之作也可以書矣盖於民也深則謀其始也精故能用力少而為功多夫以百步之隄禦天下至險不測之虞惠其民而及於荆潭黔蜀凡徃來湖中無逺邇之人皆䝉其利焉且岳陽四㑹之衝舟之來而止者日凡有幾使隄土石幸久不朽則滕侯之惠利於人物可以數計哉夫事不患於不成而患於易壊盖作者未始不欲其久存而繼者常至於殆廢自古賢智之士為其民捍患興利其遺跡徃徃而在使其繼者皆如始作之心則民到於今受其賜天下豈有遺利乎此滕侯之所以慮而欲有紀於後也滕侯志大材髙名聞當世方朝廷用兵急人之時常顯用之而功未及就退守一州無所用心略施其餘以利及物夫慮熟謀審力不勞而功倍作事可以為後法一宜書不苟一時之譽思為利於無窮而告來者不以廢二宜書岳之民又與湖中之徃來者皆欲為滕侯紀三宜書以三宜書不可以不書乃為之書
許氏南園
髙陽許君子春治其海陵郊居之南為小園作某亭某堂於其間許君為江浙荆淮制置發運使其所領六路七十六州之廣凡賦斂之多少山川之逺近舟楫之徃來均節轉徙視江湖數千里之外如運諸其掌能使人樂為而事集當國家用兵之後脩前人久廢之職補京師匱乏之供為之六年厥績大著自國子博士遷主客員外郎由判官為副使夫理繁而得其要則簡簡則易行而不違惟簡與易然後其力不勞而有餘夫以制置七十六州之有餘治數畆之地為園誠不足施其智而於君之事亦不足書君之美衆矣予特書其一節可以示海陵之人者君本歙人世有孝徳其先君司封喪其父母事其兄如父戒其妻事其嫂如姑衣雖𡚁兄未易衣不敢易食雖具兄未食不敢先食司封之亡一子當得官其兄弟相讓久之諸兄卒以讓君君今遂顯於朝以大其門君撫兄弟諸子猶已子歳當上計京師而弟之子病君留不忍去其子亦不忍捨君而留遂以俱行君素清貧罄其家貲走四方以求醫而藥必親調食飲必親視至其矢溲亦親𠉀其時節顔色所下如可理則喜或變動逆節則憂戚之色不自勝其子卒君哭泣悲哀行路之人皆嗟歎嗚呼予見許氏孝悌著於三世矣凡海陵之人過其園者望其竹樹登其臺榭思其宗族少長相從愉愉而樂於此也愛其人化其善自一家而刑一鄉由一鄉而推之無逺邇使許氏之子孫世久而愈篤則不獨化及其人将見其園間之草木有駢枝而連理也禽鳥之翔集於其間者不争巢而棲不擇子而哺也嗚呼事患不為與夫怠而止爾惟力行而不怠以止然後知予言之可信也
李秀才東園亭
脩友李公佐有亭在其居之東園今年春以書抵洛命脩誌之李氏世家隨隨春秋時稱漢東大國魯桓之後楚始盛隨近之常與為鬭國相勝敗然怪其山川土地既無髙深壮厚之勢封域之廣與鄖蓼相介纔一二百里非有古彊諸侯制度而為大國何也其春秋世未嘗通中國盟㑹朝聘僖二年方見於經以伐見書哀之元年始約列諸侯一㑹而罷其後乃希見僻居荆夷盖於蒲騷鄖蓼小國之間特大而已故於今雖名藩鎮而實下州山澤之産無美材土地之貢無上物朝廷達官大人自閩陬嶺徼出而顯者徃徃皆是而隨近在天子千里内幾一百年間未出一士豈其庳貧薄陋自古然也予少以江南就食居之能道其風土地既瘠枯民給生不舒愉雖豐年大族厚聚之家未嘗有樹林池沼之樂以為歳時休暇之嬉獨城南李氏為著姓家多藏書訓子孫以學予為童子與李氏諸兒戲其家見李氏方治東園徃求美草一一手植周視封樹日日去來園間甚勤李氏夀終公佐嗣家又構亭其間益脩先人之所為予亦壯不復至其家已而去客漢沔逰京師久而乃歸復行城南公佐引予登亭上周尋童子時所見則樹之孽者抱昔之抱者枿草之茁者叢荄之甲者今果矣問其逰兒則有子如予童子之歳矣相與逆數昔時則於今七閏矣然忽忽如前日事因歎嗟徘徊不能去噫予方仕宦奔走不知再至城南登此亭復幾閏幸而再至則東園之物又幾變也計亭之梁木其蠧瓦甓其溜石物其泐乎隨雖陋非予鄉然予之長也豈能忘情於隨哉公佐好學有行鄉里推之與予友
藥師院佛殿
湘潭縣藥師院新修佛殿者縣民李遷之所為也遷之賈江湖歳一賈其入數千萬遷之謀曰夫民力役以生者也用力勞者其得厚用力媮者其得薄以其得之豐約必視其用力之多少而必當然後各食其力而無慙焉士非我匹若工農則吾等也夫琢磨煎鍊調筋柔革此工之盡力也斤斸鉏夷畎畆樹藝此農之盡力也然後所食皆不過其勞今我則不然徒幸物之廢興而上下其價權時輕重而操其竒贏㳺嬉以浮於江湖用力至逸以安而得則過之我有慙於彼焉凡誠我契而不我欺平我斗斛權衡而不我踰出入關市而不我虞我何能焉是皆在上而為政者以庇我也何以報焉聞浮屠之為善其法曰有能捨已之有以崇飾尊嚴我則能隂相之凡有所欲皆如志乃曰盍用我之有所得於此施以報焉且為善也於是得此寺廢殿而新之又如其法作釋迦佛十六羅漢塑像皆備凡用錢二十萬自景祐二年十二月癸酉訖三年二月甲寅以成其秋㑹予赴夷陵自真州假其舟行次潯陽見買一石礱而載於舟問其所欲用之因具言其所為且曰欲歸而記其始造歳月也視其色若欲得予記而不敢言也因善其以賈為生而能知夫力少而得厚以為幸又知在上者庇已而思有以報顧其所為之心又趨為善皆可喜也乃為之作記問其寺始造之由及其歳月皆不能道也
明因大師塔記
明因大師道詮姓衛氏并州文水縣民家子生於太平興國辛巳之歳終於明道癸酉之正月夀五十有三年始為童子辭家人入洛陽妙覺禪院依真行大師惠璿學浮圖法咸平五年始去氏削髮入僧籍後二十四年賜紫衣遂主其衆又四年賜號明因兼領右街教門事凡為僧三十有一年卒之明年其徒以骨𦵏城南龍門山下始道詮未死時予過其廬問其年幾何曰五十有二矣問其何許人也曰本太原農家也因與語曰詩唐風言晉本唐之俗其民被堯之徳化且詩多以儉刺然其勤生以儉嗇朴厚而純固最得古之遺風今能言其土風乎其民俗何若信若詩之所謂乎詩去今餘千歳矣猶若詩之時乎其亦隨世而遷變也曰樹麻而衣陶瓦而食築土而室甘辛苦薄滋味歳耕日積有餘則窖而藏之率千百年不輙發其勤且儉誠有古之遺風至今而不變也又言為兒時聞長老語晉自春秋為盛國至唐基并以興世為北京及朱氏有中土後唐倚并為雄亦卒以王既而晉祖又以王漢又以王遭時之故相次出三天子劉崇父子又自為國故民熟兵鬭饟軍死戰勞苦幾百年不得息既而聖人出四方次第平一日兵臨城門係繼元以歸并民然後被政教棄兵専農休息勞苦為太平之幸人并平後二載我始生幼又依浮圖生不見干戈長不執耒耜衣不麻食不瓦室不土力不嗇而休乃并人之又幸者也今老矣且病即死無恨予愛其語樸而詳他日復過其廬莫見也訪之曰死矣為之惻然及其𦵏其徒有求予誌其始終者因并書其嘗語予者志歳月云爾
王彦章畫像
太師王公諱彦章字子明鄆州夀張人也事梁為宣義軍節度使以身死國𦵏於鄭州之管城晉天福二年始贈太師公在梁以智勇聞梁晉之争數百戰其為勇将多矣而晉人獨畏彦章自乾化後常與晉戰屢困荘宗於河上及梁末年小人趙巖等用事梁之大臣老將多以䜛不見信皆怒而有怠心而梁亦盡失河北事勢已去諸将多懐顧望獨公奮然自必不少屈懈志雖不就卒死以忠公既死而梁亦亡矣悲夫五代終始纔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易國而入姓士之不幸而出乎其時能不汙其身得全其節者鮮矣公本武人不知書其語質平生嘗謂人曰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盖其義勇忠信出於天性而然予於五代書竊有善善惡惡之志至於公傳未嘗不感憤歎息惜乎舊史殘略不能備公之事康定元年予以節度判官來此求於滑人得公之孫睿所録家傳頗多於舊史其記徳勝之戰尤詳又言敬翔怒末帝不肯用公欲自經於帝前公因用笏畫山川為御史彈而見廢又言公五子其二同公死節此皆舊史無之又云公在滑以䜛自歸於京師而史云召之是時梁兵盡屬叚凝京師羸兵不滿數千公得保鑾五百人之鄆州以力寡敗於中都而史云将五千以徃者亦皆非也公之攻徳勝也初受命於帝前期以三日破敵梁之將相聞者皆竊笑及破南城果三日是時荘宗在魏聞公復用料公必速攻自魏馳馬來救已不及矣莊宗之善料公之善出竒何其神哉今國家罷兵四十年一旦元昊反敗軍殺将連四五年而攻守之計至今未決余嘗獨持用竒取勝之議而歎邉将屢失其機時人聞余説者或笑以為狂或忽若不聞雖予亦惑不能自信及讀公家傳至於徳勝之捷乃知古之名将必出於竒然後能勝然非審於為計者不能出竒竒在速速在果此天下偉男子之所為非拘牽常算之士可到也每讀其傳未嘗不想見其人後二年予復來通判州事歳之正月過俗所謂鐡槍寺者又得公畫像而拜焉歳久磨滅隠隠可見亟命工完理之而不敢有加焉懼失其真也公善用槍當時號王鐡槍公死已百年至今俗猶以名其寺兒童牧豎皆知王鐡槍之為良将也一槍之勇同時豈無而公獨不朽者豈其忠義之節使然歟畫已百年餘矣完之復可百年然公之不泯者不係乎畫之存不存也而予尤區區如此者盖其希慕之至焉爾讀其書尚想乎其人况得拜其像識其面目不忍見其壞也畫既完因書予所得者於後而歸其人使藏之
歐陽文粹巻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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