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燈/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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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惠養民私積外胞兄 滑魚兒巧言誆親姊
编辑卻說惠養民,自繼室咬分之後,心中好生作難。欲葉壎篪,卻又難調琴瑟。欲以婉言勸慰,爭乃滑氏是個小戶村姑,又兼跳過兩家門限的人,一毫兒道理也不明白;欲待以威相加,可惜自己拿不出風厲腔兒來。況且一向寵遇慣了,滑氏也就不怕,動不動就要把哭倒長城的喉嚨,振刷起來。兼且待前子無恩,御後夫有口。自此「誠意正心」的話頭,「井田封建」的經濟,都鬆懈了。後來也與孔耘軒會談兩次,已興減大半。孔耘軒只暗忖他近日見聞少寬,變化了從前腐氣,卻不知是內助太強,添上些為厥心病。
日月遷流,卻早到冬月天氣。一日惠養民之兄惠觀民進的城來,到了兄弟私寓,拿了十來根飴糖與姪兒們吃。惠養民適然不在家中,三才兒見了,說道:「娘,俺伯來了。」惠觀民喜之不勝,一把扯住抱在懷裡親了親嘴。說道:「好乖孩子,兩三個月沒見你,就又長了好些。你大娘想你哩,叫我今日把你背回去,你去不去?」三才道:「我去。」兩儀也跑在跟前說:「伯,你吃了沒有?」惠民觀道:「我吃了飯,南關裡吃了兩碗養面合餎條子。這是我與您兩個買的糖,您拿去吃。」滑氏抱著新生半歲男孩走來說道:「為啥不到家裡吃飯,一定在南關買飯吃,顯的城裡不是咱家麼?」惠觀民道:「我遇見一元兒他舅,在南關趕集,親戚們一定邀在一處吃。我原是今早要到城裡吃飯哩。兩儀,你把小奴才抱過來我看看。」滑氏道:「看尿伯身上。」惠觀民道:「自家孩子,就是把伯的身上拉上些屎,伯也不嫌,伯也沒有穿啥好的。」滑氏將孩子遞與兩儀,兩儀轉遞與惠觀民。惠觀民急忙解開衣裳,接過來。
看了看,笑道:「好狗頭,叫什麼名字?」兩儀說;「他叫四象。」惠觀民道:「只怕是個四不像罷。」貼住皮肉抱著。因問道:「你爹哩?」兩儀道:「在學裡。」惠觀民道:「你去叫去,就說伯來了。」兩儀自上碧草軒去。惠觀民向三才道:「你二年只往家裡走了一回,你今日跟我回去,就跟我睡,你大娘與你抬擱了好些訌柿哩。」三才道:「還有核桃沒有?」惠觀民道:「你八月在家吃過,你大娘還留著一籃子,等年下給你哩。」
惠養民回來,見兩個幼子,一個在哥懷中抱著,一個在哥腿上爬著。兩儀回來也扯住哥的手。心中骨肉之感,好不滄然。為甚的胞弟見了胞兄有些愴然?原來一向滑氏之言,自己有些半從不從的,今日見這光景,忍不住心中默歎道:「辜負了,我的好哥也。」惠觀民見自己兄弟到來,心中喜歡,笑道:「第二的,你知道麼,今年咱園的菜,分外茂盛。也有主戶人家整畦買的,也有菜販子零碎發去的,連夏天黃瓜韭萊錢,除咱家花消了,現存錢五串五百文。我叫你嫂子收存著,你這裡再湊上幾兩學課,就可以把滕相公那宗利錢銀子還了。撇下義昌號那十五兩,明年再清楚他。」惠養民才答道:「這裡有十來多兩--」滑氏便插口道:「你忘了,那十兩不是你換錢使了麼?這城裡比不得鄉間,衣服都要得有些。孩子們和禿尾巴鵪鶉一樣,也叫人家笑話。就是他叔,也要穿兩件兒,早晚人家請著赴席,也好看些。學課花的倖下有限,等來年人家再添些學課,好往鄉里貼賠。」那惠觀民是個實誠人,一聽此言,便信以為實,說道:「第二的,你是有前程的人,穿些不妨,休要叫人家笑話,說咱鄉里秀才村。既沒有餘剩的,我到鄉里盡著擺佈,只把兩家錢找了罷。等來年再看光景。我回去罷。兩儀呢,你把小奴才接過去,一發睡春了。三才,我背著你回家吃訌柿去。」惠養民道:「晌午了,收拾飯吃了好回去。」滑氏道:「你把四象兒接過來,叫兩儀去把東院芹姐叫來燒燒火,好打發他伯吃飯。」惠觀民笑道:「等飯中了,我到家多會了。我走罷。我承許下滕相公,日夕見的確話哩。」遂解開懷,把四象兒又親了個嘴,遞與兩儀轉過去。惠觀民叫道:「三才呢,來來,我背你咱走罷。」滑氏道:「他在城裡罷。」兩儀卿噥道:「伯,我跟你回去呀。」惠觀民道:「你娘手下無人,你中用了,支手墊腳便宜些。」兩儀道:「伯,我跟你家裡去瞧瞧俺大娘、俺元哥。」滑氏道:「你就跟你伯回去。」惠養民道:「到底吃了飯回去。」惠觀民笑道:「我比不得你們讀書人,我把這四五里路,只當耍的一般。兩儀呢,咱走罷。」一面說著,一面手早扯著兩儀走訖。
惠觀民大笑出門,惠養民送出衚衕。惠觀民道:「你送我做什麼?誤了我走,回去罷。」划起兩儀去了。惠養民直是看的一個呆,只等惠觀民轉了一個街彎,看不見了,方才回來,心中如有所失,好生難過,並說不上來,又說不出來。
回來見了滑氏道:「如何不留咱哥吃頓飯回去。」滑氏道:「哎喲!你是他親兄弟,你不留你哥,倒埋怨起老婆來。依我說,他不是要銀子還不來哩。」惠養民道:「咱哥是個老成人,不會曲流拐彎哩。」滑氏道:「你罷麼!他方才說,他把四五里路只當耍哩,咱進城將近一年了,不要銀子時,就沒有多耍幾遭兒。」惠養民道:「咱哥是個忙人,你不記哩咱在鄉裡時,咱哥不是地裡就是園裡。他是個勤謹人,沒事顧不得進城。」滑氏道:「就是任憑再忙,再顧不哩,也該進城來瞧瞧,略遮遮外人眼目,說是你還有個哥哩。」惠養民道:「我方才沒說,咱哥是個老成人。」滑氏道:「你不說罷!你哥是老成人?適才我說,咱進城來比不得在鄉里,孩子們也要穿戴些,省的禿尾巴鵪鶉似的,也惹人笑話。你哥就把你那前窩子兒,上下看了兩眼,真正看了我一臉火。難說我會唱《蘆花記》麼?你還說他不會曲流拐彎哩。」惠養民道:「我跟咱哥對臉坐著,難說我就沒見,偏偏你就看見了。」滑氏道:「你那心不知往那裡去了,你會看見啥呀。」惠養民道:「我的心在銀子上。我並不曾換錢,你怎的說我換的錢都花盡了,哄咱哥呢?」 滑氏道:「你既然把你哥直當成一個哥,你方才為啥不白證住我,說:『我不曾換錢,他嬸子說的是瞎話。」昂然把銀子拿出來,交給他帶回去。分明你也是捨不的銀子,卻說我撒白話。依我說,你自今以後,再不聖人罷,聽著我不得大錯。」
原來譚紹聞於夏月時候,曾送過業師束金十二兩。滑氏與惠養民袵席之間,商量存手裡,以入私囊。今日惠養民見胞兄至誠無他,手足之情,淒然有感,覺得向來夫妻夜間商量的話,全算不得一個人,一心要將銀撤出來,送還家中抵債,以解胞兄燃眉之急。因說道:「聽著你也罷,不聽著你也罷,你把那銀子拿來我看看。」滑氏發急道:「我白給了人了,你不看罷。」惠養民笑道:「你一發信口胡說起來。我看一看該怎的。」滑氏咬住牙直不拿出來。惠養民也有爭執的意思。只見趙大兒同爨婦樊婆,拿了一個拜匣來了。滑氏道:「那不是西院的趙大姐來了,你躲開些,人家好說話。」惠養民少不得上碧草軒去了。趙大兒笑嘻嘻進房說道:「俺大奶請師奶明午西院坐坐哩。」滑氏道:「擾的多了,竟是不好意思的。」大兒道:「沒啥好的吃,閒坐坐說話兒罷。」滑氏道:「你也會這般巧說。」趙大兒、樊婆又說了一陣閒話走訖。惠養民回來,晚間又盤問這宗銀子,滑氏一味蠻纏,用言語支吾,是不必再講了。
到次日傍午時節,趙大兒來請,滑氏換了新衣服,抱定四象,赴席而來。王氏同孔慧娘後門相迎。進的堂樓,各為禮坐下,滑氏道:「春天才擾過,今日又來打擾。」王氏道:「一年慢待,全要師娘包涵。」須臾排下肴饌,滑氏正座,王氏打橫,孔慧娘桌角兒斜簽相陪。滑氏道:「奶奶真正有福,娶的媳婦人有人才,肚有肚才。」王氏道:「可惜只是一個通氄。」滑氏道:「可有喜事麼?」王氏道:「也不知是病,是怎的。他每日只害心裡不好,肚裡有一塊子。」孔慧娘把臉紅了,俯首無言。滑氏道:「我著實愛見這娃子,臉兒耐端相。」王氏是個好扯撈的人,便道:「把他認到師娘跟前何如?」滑氏道:「我可也高攀不起,家兒窮,也沒啥給娃子。」王氏道:「師娘巧說哩。」孔慧娘急道:「本來是師母,我就算是媳婦兒一般,若認成於娘,倒顯的不親了。」恰好冰梅抱的興官兒來,說:「他醒了,要尋奶奶哩。」王氏道:「你也沒與師奶奶見個禮兒。」冰梅將興官遞與王氏,望上拜了兩拜。滑氏抱著孩子,急忙答禮讓坐。王氏道:「既然師奶奶叫你坐,把杌子掇過來,你就這裡坐。」滑氏又誇個不了。王氏指著冰梅道:「這娃子沒娘家,沒處兒行走。師娘若不嫌棄,叫他拜在跟前何如。」滑氏道:「不嫌我窮,沒啥貼賠孩子麼?」王氏道:「師娘可是沒啥說了。」就叫冰梅磕頭,冰梅只得望上為禮。滑氏抱著四象急忙出席,一隻手拉住道:「好娃子,一說就有。」重斟入席,四象兒啼哭起來,興官兒瞪著小眼兒只是看。滑氏道:「你看你這小舅沒材料,就該叫外甥兒按住打你一頓才好。」王氏便叫冰梅接過去:「你乾娘好便宜吃些菜兒。」彼此親家母相稱,好不親熱。
說話中間,便道及來年之事。滑氏道:「家中欠人家些行息銀子,把俺哥急的了不成。弟兄們商量,真正顧得鄉里,顧不得城裡。」王氏道:「奉屈先生一年,心裡過不去,來年一定要再添上些學課。只是連年日子不行,不得很多了。親家母回去,好歹攛掇再留一年。先生教的好,比不得舊年侯先生,每日只是抹牌。倒是那師娘卻很好,與親家母一樣熱合人。」滑氏道:「我回去跟他商量,不知他弟兄們行也不行。要行時,我與親家母一個信兒。」王氏道:「我不管先生行不行,如今已到冬天,我就叫學生送過啟去,作個準定。」滑氏道:「還有一句話,我本不該牙寒齒冷的說,咱既成了親戚,我一發說了罷。剩下的學課,爽快交與我。你可知道,他們男人家極肯花錢,咱們女人家,到底有些細密,湊到一搭兒裡,好還人家賬,省的到他們弟兄們手裡,零星去了。這話我說出害口羞,只是咱如今是親戚,一發瞞不的。」王氏道:「你不過是憂慮日子不行。像我如今也竟每日愁的睡不著,該人家一千多兩利息銀子,孩子們年輕,晚黑都睡了,我雞叫時還不曾眨眼兒。誰知道呢?」滑氏道:「那睡不著,也是由不的人。真正咱們當這內邊家是了不成的,沒頭說去。」真正兩個說的如蜜似油,好不合板。來年之事,不用說了。日已西沉,滑氏要去,王氏只得同慧娘、冰梅送至後門。又叫趙大兒包些果子送至家中。
傍晚時,惠養民自碧草軒回家,滑氏笑道:「來年的事,多虧我弄的停當了。」惠養民道:「怎的說呢。」滑氏把認冰梅、指日投啟、添上束金的話,述了一遍。惠養民笑道:「憑在您們罷。」果然隔了數日,王氏叫人治了禮盒,引冰梅到滑氏家走了一走。又一日擺席碧草軒,請來孔耘軒,下了惠先生的來年關書。
跌進臘月,王氏探得惠養民回鄉去了,差人送束金十二兩,將禮匣遞與滑氏。滑氏珍秘收藏。惠養民回來,欲其少分些須送到鄉里,略杜口舌,稍遮眼目,爭乃滑氏拿定鐵打的主意,硬咬住牙,一文不吐。幾番細語商量,滑氏倒反厲聲爭執。惠養民怕張揚起來壞了理學名頭,惹城內朋友傳言嗤笑,只得上在「吾未如之何也」賬簿了。原來滑氏把持銀兩以圖析居,還非目今本懷,總因牽掛著一個胞弟,想兩儀、三才、四象將來得沐渭陽之慈,所以抵死的與丈夫抵牾。正是:
許國夫人賦《載馳》,村姑刁悍那能知?
娘家兄弟多窮苦,常想幫扶武三思。
不說惠養民夫婦抵牾。且說到了臘月中旬,滑氏有個胞弟滑玉,進城來看姐姐。衚衕口問明,直上院來。拿了一封糖果。恰好惠養民不在家中,滑氏猛然見了兄弟,如同天降,好不喜歡。三才兒接了渭陽公厚貺。滑氏讓進屋裡,便問:「吃飯不曾?」滑玉道:「在火神廟口吃過飯。」滑氏道。「舖子裡東西,如何可口。」即叫兩儀把鄰家芹姐叫來抱孩子。恰好爨婦老樊來送蒸糕,滑氏道:「多謝大奶奶費心。-一你閒不閒?替我廚下助助忙兒。」牀頭拿出二百大錢,交與兩儀,悄悄吩咐街上熟食舖子置辦東西。方且姐弟坐下說話。
滑玉道:「姐夫在書房麼?」滑氏道:「昨日有人送個帖,說是南馬道張家請哩,想是今日赴席去了。你這二三年也沒個信兒,你是在那裡。」滑玉道:「我在正陽關開了大米、糯米坊子,生意扯撈住,也沒得來瞧瞧姐夫姐姐。」滑氏道:「他妗子呢?如今有幾個姪兒?」滑玉道:「只有一個小閨女兒。」滑氏道:「你的生意如何?」滑玉道:「倒也發財。只是本錢小凋轉不過來。眼睜睜看著有一股子錢,爭乃手中無本錢,只得放過去。俗語說:『本小利微,本大利寬。」也是沒法兒。」滑氏道:「你如今還賭博不賭。」滑玉作悔恨腔兒道:「我那年輕時沒主意,跟著那個姐夫,原弄了些不成事。姐姐你後來知道了,還與那個姐夫鬧了兩場,難說姐姐不記得?我如今也有了幾歲,且是生意纏繞,正經事還辦不清哩,誰再正眼兒看那邪事。」滑氏道:「這就好。」正說著,兩儀捧的飯來,滑玉道:「如今有幾個外甥兒。」滑氏道:「連前房這個,共有他弟兄三個。」滑玉道:「這個姐夫可好。」滑氏道:「讀書人,沒用,心裡也不明白。你吃著飯,我對你說。即如現今有幾兩學課,一心要拿回家裡,打在官伙裡使用。他舅呀,你是外邊經見的多了,憑再好的筵席,那有個不散場?你看,誰家弟兄們各人不存留個後手?且是他自己掙的,又不是官伙裡出產。俺家他伯有好幾十兩私積,在他大娘兄弟手裡營運著。你姐夫他如何知道?對他說他還不信啤。我如今存留了一點後手,他只是貪著顧他的聲名,每日只是問我要。沒想孩子們多,異日分開家時,沒啥度女人用,只該大眼看小眼哩。」滑玉道:「姐姐呀,你見哩極是。像咱三叔跟咱爹分開時,咱三叔就好過,咱就窮。」滑氏道:「可說啥哩。」滑玉道:「咱三叔好過,都說是有好丈人家幫湊他哩。咱豈不知若不是咱三叔當家時,每日趕集上店,陸續偷送到丈人家點私積,如今人,誰肯幫湊親戚哩。依我說,姐,你手裡若幾兩銀子,遞與我,我捎到正陽關去與你營運著。」滑氏瞅了一眼道:「休叫他那前窩子兒聽的。」因叫道:「兩儀呢,你把傢伙撤了。」兩儀把傢伙一件一件送到廚房。滑氏吩咐道:「你今日回鄉里去,對你大娘說,把白棉花線兒與你二兩,拿進城來我好使。你到廚下把肉菜吃飽,就快去罷,趁天暖和。」兩儀聽說回鄉里去,好生歡喜,便急吃了飯走訖。
滑氏見兩儀走了,又將芹姐與樊婆也打發各回家去。把院門搭了,回來坐下。說道:「他舅呀,我有心與你幾兩銀子,你與我營運著,你可千萬休要賭博。」滑玉道:「我適才沒說麼,我當年賭博是誰引誘的?如今就連看也不看了。我若再賭,叫我兩隻眼雙瞎了,十個指頭生十個大疔瘡!」滑氏道:「你休要賭咒麼?」滑玉道:「不是我肯賭咒,只提起賭博這兩個字,不由哩我就惱他哩。」滑氏道:「你與我營運,到明日除本分利,我也不肯白張勞你。」滑玉道:「姐,你說的啥話些。咱兩個一奶弔大,我就白替姐營運。到明日發了財,我與兩個外甥拿出來,一五一十清白,也顯我是他的一個舅哩。我若瞞心昧己,頭上有天哩。」滑氏道:「我不愛聽那。待我與你取,你去廚房把鐵鍁取來。」滑玉取的鐵器來,滑氏點上燈,叫兄弟照著,把牀移開,在牀腳下挖開一個磚兒,蓋著一個罐兒,連罐兒取出。滑玉道:『如何埋得這樣蹺奇?」滑氏道:「若放在箱子裡,早已到你姐夫手裡,轉到鄉里了。兄弟,你還想麼?」連罐抱到當門,傾在桌子上,大小共十五個錁兒。」滑氏道:「也沒戥子,這是二十四兩,一分不少。我留下一個大錁兒,早晚使用,閃下的你都拿的去,替我尊生。」滑玉道:「沒有戥子也罷,我到行裡自己稱稱。你留下這個小錁罷,若留大錁,只怕就不足二十兩了。」滑氏道:「沒有我留兩個小的罷。」因取了一條手巾,把二十兩銀包了。滑玉塞到懷裡,說:「我走罷,怕我姐夫回來。」滑氏道:「也罷。他舅呀,你兩個外甥命根,全仗著你哩。」滑玉道:「姐姐不必往下說,我是旁人麼?」滑玉將銀子帶走。滑氏開門,眼看著兄弟出的衚衕口走了。靠定門首,半晌不言語,心中小鹿兒兀自亂撞。猛聽得四象兒醒了牀上啼哭,方才搭門回來,畢竟心中如有所失。
晚上惠養民回來,滑氏把滑玉之事瞞過,茶水分外慇懃。自此以後待兩儀也覺稍添些慈愛;年節回家在哥嫂跟前,也比從前少覺委婉。
次年,譚紹聞上學,師徒們在學廝守,自不必言。單說到了三月,惠家那利息銀子的病症又潮上來了。原來息債是揭不得的。俗語雲:「揭債要忍,還債要狠。」這兩句話雖不是聖經賢傳,卻是至理名言。惠觀民雖說年內找了滕相公、義昌號利息,畢竟本錢不動分毫。這就如人身上長了瘡癤,疼痛得緊,些須出點膿血,少覺鬆散,過了幾日,膿根還在,依舊又復原額。許多肥產厚業人家,都吃了這養癰大害,何況惠觀民一個薄寒日子。到了三月,滕相公來說,家中捎書,要與兒子完婚。義昌號來說,財東有字,要收回生意,算賬不做。兩個依舊逼債,朝夕來催,催了幾回,話頭一層緊似一層,一句重似一句。惠觀民當此青黃不接之時,麥苗方綠,萊根未肥,毫無起辦,只得又向城中來尋胞弟。這番比前次情急,便直上碧草軒來。正遇惠養民與譚紹聞講說經書。惠養民見了胞兄,將書本推開。惠觀民道:「第二的,來家來。」惠養民跟定到家。兩儀、三才見伯來了,仍前跳躍歡喜。惠觀民心中有事,略溫存了溫存,便說道:「第二的,那兩家要賬的通是不依,一定要一剪兒剪齊,話頭都當不得的,我委的沒法。第二的拿個主意,開發了他。春暖花開,我好引著孩子們園裡做活。」惠養民道:「這可該怎處?哥,你吃了飯回去,我明日到家酌處。」滑氏接口道:「難說要賬的不等個熟頭下來?」惠觀民:「他硬不等麼,該怎的。」惠養民道:「我到鄉里酌處。」惠觀民道:「你到鄉里該怎的,總是空口說空話不中用。」滑氏道:「他伯呀,你吃了飯再商量。」遂將四象遞與惠養民,惠觀民接在懷裡玩耍。滑氏到廚下收拾了飯,弟兄兩個吃訖。惠觀民臨行說:「第二的,明日一定到鄉里來,萬不可耽擱。」惠養民點頭應諾,送的胞兄去了。
回來,便言銀子一事。滑氏道:「昨年我與你商量,留個後手,你原承許明白,到今怎又問我要起來?人家說女人舌頭上沒骨頭,不料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也今日這樣明日那樣的。」惠養民道:「你說留個後手,這話也說的是。但今日咱哥急的那個光景,若不拿出點來,一來心上過不去,二來朋友們知道,我的聲名置之何地。」滑氏道:「我不管你聲名不聲名,我卻知道那聲名不中吃。想要銀子不能!」惠養民急了,便去箱籠中翻騰,滑氏那裡肯依,拉住不放。惠養民強翻出兩個小錁兒,問道:「別的呢?」滑氏又怒又急,便衝口說道:「別的我與了俺兄弟了。」惠養民道:「你的兄弟你是知道的,你怎肯給他呢。端的你收拾在何處?拿出來咱再商量,我也不肯全給咱哥。」滑氏道:「我當真給了他,誰哄你不成?」惠養民道:「他並不曾來,你怎的給他呢。」滑氏道:「昨年臘月,你往南馬道張家赴席,他舅來瞧我,我與了他。他在正陽關開糧食坊子,替咱營運著哩。」惠養民道:「好天爺呀!你是哄我哩?」滑氏道:「牆腳坑還虛著哩,如今咱盛鹽的,便是那個罐子。我哄你圖啥呢?」惠養民道:「好天爺!你怎麼這樣沒主意,咱一家眼看被賬逼殺了。」滑氏道:「我若有主意,也到不了您家。他舅對我發下誓了,你放心罷。」惠養民道:「他有名叫做滑魚兒,你把羊肉送在狗嘴裡,還想掏出來麼?」滑氏道:「我的兄弟我管保。」惠養民道:「誰保你哩。」滑氏道:「我不用保。」
惠養民覺著攪纏不清,忍氣吞氣睡了一夜。到了天明,早上碧草軒來。遲了一會,譚紹聞上學,惠養民道:「學生,對你手下說,把良善牲口備一頭,我騎到鄉里,還走一個親戚家,明日晚夕回來。」譚紹聞即喚鄧祥把宋祿叫來,吩咐:「備一頭牲口,師爺回鄉里去。」宋祿領命將牲口牽來。惠養民到家勉強用了早飯,騎定一匹馬,出的南門,顧不得往家中去,便直向城東南滑家村來尋滑玉。
這滑家莊離城三十里,傍午時到了繼室娘家。惠養民前幾年原走過三五次,認的門戶。下的馬來,岳叔滑九臯見了,哈哈笑道:「惠姐夫,啥風刮的來。」讓進草廳。原來滑九臯開了一座小店,門前是一座飯鋪兒。當槽的將馬拴進馬棚。二人為禮坐下,小伙計盛兩碗麵湯放在面前,滑九臯便讓道:「姐夫吃茶。」惠養民舉起碗來,吃了一兩口,便問道:「滑玉賢弟近況何如?」滑九臯歎了一口氣道:「姐夫不必、問他,若說起這個畜生,我就坐不住了。」口中說著,將頭兒搖了幾搖。惠養民心中有事,見這個光景,更慌更疑,越是要靠實跟問。
滑九臯道:「咳,這二年誰見他來?前月二十四日,縣裡原差拿著一張朱票來說,東縣裡關他,為盜賣髮妻事。我說他二年不在家了,原差不依,把我帶進城去,連兩鄰都叫跟著。受了衙役許多刁掯,把舖子裡一石麥子本錢也花清了。具了三張甘結,刑房老師、宅門二爺化費了七八兩銀子,老爺才回了文,打發東縣行關文原差回去。我在城裡住了十三四天,也知道姐夫在蕭牆街教學,因不是有臉面事,沒好去瞧瞧姪女、外孫。你還提他做什麼!」惠養民道:「這盜賣髮妻,是他說合,把人家活人妻賣了麼?」滑九臯道:「誰家老婆輪著他賣呢。他在家每日賭,連一個莊頭兒也賭的賣了,本村安身不住,連孩子老婆領起來跑了。隻影影綽綽的聽說,他在周家口、正陽關這一帶地方,在河上與人家拉縴板。我心裡常索記他,一個賭博人,引著個年輕小媳婦子,在河路碼頭地方,必沒好處。誰知道他一發把媳婦賣了。一個小孫女,也不知流落何處,想是也賣了。他丈人是東縣紐家,他偏偏還賣到東縣裡,所以他丈人就在東縣裡告下,行關文來提他。誰見他個影兒。」話猶未完,小伙計抹桌,上了兩盤子時菜,麵條燒餅一齊上來。滑九臯舉箸懇讓,又叫取酒。惠養民心中有事,勉強吃些兒。又問道:「他昨年臘月半頭,來了一遭,三叔不知道麼?」滑九臯道:「昨年臘月,他原來過一遭。我也沒見他,他也就不好進這村裡來。只聽說他在西集上大吃大喝很賭了十來天。有人疑影他在那裡做了賊,得了橫財。誰知道他竟是賣老婆的銀子。」 惠養民道:「那也不是賣他妙子的銀子,原是我的銀子。」滑九臯道:「怎的是姐夫銀子?」惠養民把滑氏將束金偷給滑玉的事,述了一遍,滑九臯道:「是姐夫前世少欠他的,叫他來生填還罷。好殺人賊,連親戚也不叫安生哩。」
惠養民得了實底,也是無可奈何。只得要走,滑九臯留住一宿,惠養民那裡還肯住下。出的店門,槽上馬已喂飽。辭了岳叔,上的馬來,好沒興頭。只得向晚趕到自己莊上。見了哥哥,又沒的說,只叫一元:「將馬喂好,休要餓了。」惠觀民叫妻鄭氏,暗中吩咐道:「第二的輕易不回家,你去架上雞捉一隻來殺了,妙相著些,休要捉的亂叫喚。今晚俺弟兄吃杯酒兒。留下一半明早打發他吃飯,叫他上城裡去,好用心與人家教學。你去殺雞,我去南莊借酒去。把壺遞與我兩把。」鄭氏依言料理,惠觀民自去南莊借酒。一個時辰,雞已炒熟。又配了三四樣園中乾菜。惠觀民借酒已回,叫鄭氏燙熱。這惠養民倒在舊日自己住的屋子牀上,再也叫不出來。惠觀民即叫掌燈,把雞酒移來。惠養民只推身上不好,口中不想吃啥。惠觀民急命另潑姜茶。撤了雞酒,明晨再用。惠養民暖了姜茶,只說怕聽人說話。惠觀民親取自己布被,蓋了兄弟腳頭,倒關上門,自去睡訖。
原來惠養民當日聽妻負兄,心中本來不安,今日一但把一年束金付之烏有,愈覺難對哥哥。本底毫無可說,只推有些須感冒。又經哥這一番愛弟之情,一發心中難過。後來不敢見人的瘟症,此夜已安下根了。這正是:
男兒莫納婦人言,腹劍唇刀帶血痕;
誤讀正平《鸚鵡賦》,世間失卻脊令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