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歸潛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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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在南方時,從父母仕宦,家資頗溫,而吾則專心于學,生事不一問。食未嘗不肉也,寢未嘗不帷也,出游未嘗無車馬也,役使未嘗無僮僕也,然不知溫飽安逸之味也。今遭喪亂,歸故山,四壁蕭然,日惟生事之見迫。食或旬日無醯醢,及一得之,則覺其甘。寢或終夜無衾裯,及一得之,則覺其暖。出或徒行無驢,及一得之,則覺其便。居或汲爨無人,及一得之,則覺其泰。乃知夫溫飽安逸者,世之人亦未易得,然向之所得猶不足也,句似有誤。惑矣。因思一時富貴權勢之人,生長紈綺中,或不遭患難摧折,至老者非惟不知稼穡之艱難,流于奢淫以蠹國病民,抑又不知世閒溫飽安逸之正味爲不少,可勝歎哉!吾故以自嘗試者述之,可爲得志者戒。

竊嘗攷自古士風之變,係國家長短存亡。三代以前,其風淳質、修謹不必言。三代以後,世衰道喪,士大夫惟知功利爲上,故爭尚權謀。戰國閒游說從橫之流,已而變爲刑名掊刻,以法律控持上下,失士庶心,以至焚書坑儒,毒流四海。漢興,其風稍更變,多厚重長者,然其權謀法律者猶相雜。迨至武帝,天下混同,士風一變,以學問爲上,故爭尚經術文章,一時如公孫、董仲舒、二司馬、枚乘之徒出,文物大備。元、成以來,經術之弊皆尚虛文,而無事業可觀,浮沈委靡,以苟容居位,匡衡、貢禹、孔光之流重以諂諛,故權臣肆志,國隨以絶。東漢之初,人主懲權臣之禍,以法令督責羣臣,羣臣惟知守職奉法無過失。及桓、靈之世,朝政淆亂,姦臣擅權,士風激厲,以敢爲敢言相尚,故爭樹名節,袁安、楊震、李固、杜喬、陳蕃之徒抗于朝,郭泰、范滂、岑晊、張儉之徒議于野,國勢雖亡,而公議具存,猶能使亂臣賊子有所畏忌。已而諸豪割據,士大夫各欲擇主立功名,如荀攸、賈詡、程昱、郭嘉、諸葛亮、龐統、魯肅、周瑜之徒,爭以智能自效。晉初,天下旣一,士無所事,惟以談論相高,故爭尚虛,王弼、何晏倡于前,王衍、王澄和于後,希高名而無實用,以至誤天下國家。南渡之後,非有王導、謝安輩稍務事業功名,其頹靡亦不可救矣。宋、齊、梁、陳惟以文華相尚、門第相誇,亦不足觀,故國祚亦不能久。唐興,士大夫復以事業功名爲上,貞觀諸人有兩漢風,其權謀、經術、文章、名節者錯出閒立,故唐一代人材最多,其扶支國勢亦至三百載,及其亂也,死節者相望。五代之閒亦無可取。宋初,士大夫復馳騁智謀。厥後混一,其風大變,經術、文章不減漢唐,名節之士繼踵而出。大抵崇尚學問,以道義爲先,故維持國家亦二百載。雖遭喪奪,尚能奄有偏方。大抵天下亂,則士大夫多尚權謀、智術,以功業爲先。天下治,則士大夫多尚經術、文章、學問,以名節爲上。國家存亡長短隨之,亦其勢然也。

予平生有二樂,曰良友,曰異書,每遇之則欣然忘寢食。蓋良友則從吾講學,見吾過失,且笑談游宴以忘憂。異書則資吾見聞,助吾辭藻,屬文著論以有益。彼酒色膏粱如一時浮雲過目,竟何所得哉!

肥濃甘脃,世所𠔏珍,使飽而遇之,則食如泥土。藜藿葵薺,世所𠔏賤,使飢而遇之,則食如飴糖。乃知貧窮之士自樂,富貴之人亦有苦,是則我輩區區以空乏爲憂,亦悖矣。

國之不可治猶可以治其家,人之不能正猶能正其身,使家之齊而身之脩,雖隱居不仕,猶可謂得志。故吾嘗曰:「雖天下未太平,而吾一家獨不可太平乎?是誠在我者也。」

昔人云:「借書一癡,還書亦一癡。」故世之士大夫有奇書多祕之,亦有假而不歸者,必援此。予嘗鄙之,以爲君子惟欲淑諸人,有奇書當與朋友𠔏之,何至靳藏,獨廣己之聞見?果如是,量亦狹矣。如蔡伯喈之祕《論衡》,亦通人之一蔽,非君子所尚,不可法也。其假而不歸者尤可笑,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豈有假人物而不歸之者耶?因改曰:「有書不借爲一癡,借書不還亦一癡也。」

夫詩者,本發其喜怒哀樂之情,如使人讀之無所感動,非詩也。予觀後世詩人之詩,皆窮極辭藻,牽引學問,誠美矣,然讀之不能動人,則亦何貴哉?故嘗與亡友王飛伯言:「唐以前詩在詩,至宋則多在長短句,今之詩在俗閒俚曲也,如所謂源土令之類。」飛伯曰:「何以知之?」予曰:「古人歌詩,皆發其心所欲言,使人誦之,至有泣下者。今人之詩,惟泥題目、事實、句法,將以新巧取聲名,雖得人口稱,而動人心者絶少,不若俗謠俚曲之見其眞情而反能蕩人血氣也。」飛伯以爲然。

《六經》中莫難窮者《易》,莫難斷者《春秋》,故予三十而學《春秋》,以其壯而立志也;四十而學《易》,以長而多練事也。

余祖沂水君嘗訓子孫曰:「士之立身如素絲然,愼不可使點汚,少有點汚則不得爲完人矣。」屏山稱之,以爲名言,其作墓表也亦備載云。

老子之書,孔子嘗見之矣,而未嘗論其是非。孟子亦嘗見之矣,而未嘗言。若莊子與孟子同時,其名不容有不相知,而亦未嘗有一言相及。而孟子所排者,楊、墨、儀、秦;莊子所論者,孔、顏、曾、史。至于揚子,始論老莊得失,韓子則盛排之,何哉?夫老莊之書,孔孟不言,其偶然邪?其有深意邪?揚子排之,其得聖人微意邪?其與聖人異見邪?文中子一世純儒,其著述動作全法聖人,雖未能造其域,亦可謂賢而有志者,遺書在世,韓子亦不容不見之,而未嘗比數於荀子之列,其意以爲無足取邪?其偶然邪?至李翺則比諸世所傳《太公家教》,以爲無辭而粗有理,亦輕之矣。司馬君實則論其失而取其長,爲作《補傳》。而程伊川則以爲其議論盡高,有荀、揚道不到處。諸公皆名世大儒,而異同如此,皆學者所當深究也。

司馬君實作《文中子補傳》,怪《隋書》不爲文中子立傳。而其子弟云︰「凝爲御史,嘗彈侯君集,君集與長孫無忌善,以此王氏不得用,其修隋史者乃陳叔達、魏征,畏無忌,故不爲立傳。」君子曰:「叔達固畏無忌,征豈以畏無忌故掩其師名邪?」以是爲疑。余嘗思,使征輩誠文中子門人,其不爲立傳亦自有深意。將非以旣擬其師以聖人,欲列于傳,恐小之,欲援《孔子世家》之例,而《隋書》無他世家,且恐時人議,故皆不紀,以爲其師之名不待史而傳乎?如此,然未可知也。

余讀《書》,至《湯誓》、《湯誥》及《泰誓》、《牧誓》,觀湯武伐桀紂之際,諭衆誨師無不以天爲言。如曰「夏氏有罪,予畏上帝」,「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罸」,「天道福善禍淫,降災於夏」。「肆台小子,將天命明威,不敢赦」,「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俾予一人,輯寧爾邦家」;「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肅將天威」,「商罪貫盈,天命誅之。予弗順天,厥罪惟鈞」,「惟天惠民,惟辟奉天」,「天其以予乂民」,「戎商必克」,今「商王受自絶于天,結怨于民」,「爾其孜孜,奉予一人,恭行天罰」,「今予發惟恭行天之罰」。大抵以桀紂爲惡逆天,天絶之,我則誅惡救民,爲順天,且若陰受上天之命而行者。嗟乎!聖人之心則天心也,天之心則聖人心也。天之所絶,聖人則絶之;天之所與,聖人則與之,初無一毫異,有以見聖人以天自處也。非徒以天自處,其理誠一也。故當是時爲聖人者,權其輕重,計其公私,而不暇顧其君臣之分。彼桀紂所行誠順天邪,吾則事之;誠逆天邪,吾則去之。其事其去皆與天合。旣去彼而求其爲天下主者,捨己其誰哉!故踐位而代之不辭,而天下翕然,亦無異議。要之所行者天也,又豈有歉然于心邪?其曰「惟有慙德,予恐來世以爲口實」者,懼後之人臣不知天理、妄干天位者援以爲例耳,亦懼淺學之士求其名而遺其實者耳,豈眞有「慙德」邪?然則後之君子猶以臣伐君爲疑者,陋矣。彼湯武之心,求知于天而不求知于人者可見矣。或者曰︰然則莽、操之取漢,司馬氏之取魏,若以天爲言亦可乎?曰︰不然。彼漢魏之政如桀紂乎?莽、操、司馬氏之法如湯武乎?有湯武之聖遇桀紂之惡,然後可以言受天命,否則徒爲篡逆而已。

吾道盛衰自有時,吾嘗攷之,如循環相乘除也。周衰,諸侯不禮士。至戰國,則魏文侯、燕昭王輩擁篲築臺,師事焉,繼以始皇坑儒之禍。漢末,藩侯不禮士,而光武則安車蒲輪徵聘焉,繼有桓、靈黨錮之事。唐朝士大夫往往爲將相,有勢位,後有白馬之灾。宋興,內外上下皆儒者顯榮,至宣、政極矣,至于金國,士氣遂不振。而今日困頓摧頹亦何足怪?但我輩適當此運者爲不幸耳。雖然,窮達一也,又何歎也?

賢人君子得志,可以養天下,如不得志,天下當𠔏養之。分人以財,有時而盡;分人以善,百世不磨。

凡將迎交接之際,禮貌、語言過則爲諂、爲曲;不及,則爲亢、爲疎,所以貴乎得中也。如或失中,與其諂也寧亢,與其曲也寧疎。

張平章萬公《中州集》云︰「字良輔,東阿人,正隆二年進士。」父彌學按︰元好問《張文貞公神道碑》云︰「考諱彌學,初應御試,擢本經第一。後罷經義科,以詞賦取士,復預薦書。」《座右銘》有云:「欲求子孫,先當積孝。欲求聰明,先當積學。」此至言也。

爲善而遇災屯困窘者,命也,非分也。爲惡而遇災屯困窘者,分也,非命也。爲善而得富貴亨達者,分也,非命也。爲惡而得富貴亨達者,命也,非分也。命、分之理,惟識者爲能辨之。

夫慾心不死,道心不生。若欲安時任命,著書立言,發前人所未見,成後世之大名,惟忘富貴利達外物可也。

寧使敬而疎,毋使狎而親。人敬而疎,不失爲端士;人狎而親,恐流而爲小人。獨不見冰雪與脂韋乎?其所喻何如?

厚于道味者必薄于世味,厚于世味者必薄于道味。士君子苟不爲世味所誘,何名之不成,何節之不立哉?士大夫多爲富貴壞了名節。吾嘗爲柳子厚、元微之之徒惜也。𢬵却死亡、貧賤,便做出好公事來,不然,終不能有所立。

富貴、爵祿,世人所𠔏嗜,故忘身屈節而徇之。惟君子視之爲外物,得失付之自然。苟與世人同,安得爲君子?

求合于聖賢,必不合于世俗。必欲與世俗合,則于聖賢之道遠矣。同于古必不同于今。苟欲富貴與道義兼,寧有是理?是則忖己之所趨向嗜好,又何慍乎貧賤哉?以此自思便安。

士君子得志,可以濟天下;不得志,不能活一身。故子思居衞,縕袍無裏;榮公七十,帶素無依。近世陳無己妻子常寄婦翁家,誠不肯非肎而取也。

馬援書誡兄子,使之效龍伯高,無效杜季良,所爲則善矣。雖然,杜季良仇人訟書引援誡爲證,竟免官,而梁松、竇固因之被難,梁松由是恨援,死後搆陷,至妻子不敢歸葬。若是,則初時戒子姪好議論人長短,而不知先以此陷于禍也,悲夫!

保養乎身,勿以壽夭委之天;勤儉乎家,勿以有無付之命;强勉乎政,勿以否泰歸之時;忠愛乎君,勿以昏明託諸上。此所謂先盡人事,後言天道,先盡其在己者,在人者初不計也。定心之法莫善于此。

凡事寧失之緩,勿失之急;寧失之不及,無失之過。急者,古人以爲病。前輩有云︰「優柔和緩。」又云︰「天下事孰不因忙後錯了?曷嘗令君緩不及事?」宜深思之。

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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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龍山記  麻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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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中條王官五老之下,長侍先人西觀太華,迤邐東游洛,因避地家焉。如女几、烏權、白馬諸峰,固已厭登,飽經窮極幽深矣。革代以來,自雁門踰代嶺之北,風壤陡異,多山而阻,色往往如死灰,凡草木亦無粹容。嘗切慨歎,南北之分,何限此一嶺,地脈遽斷,絶不相屬如是邪?

越旣,畱滯居延,吾友渾源劉京叔嘗以詩來,盛稱其鄕泉石林麓之勝。渾源實居代北,余始而疑之。雖然,吾友著書立言,蘄信于天下後世者,必非誇言之也,獨恨未嘗一游焉。

今年夏,因赴試武川,歸道渾水,脩謁于玉峰先生魏公。公野服蕭然,見余于前軒。語未周浹,驟及是邦諸山,若南山,若柏山,業已游矣。惟龍山爲絶勝,姑缺,茲以須諸文士同之,子幸來,殊可喜。乃選日爲具,拉諸賓友騎,自治城西南行十餘里抵山下。

山無麓。乍入谷,未有奇。㳂溪曲折行數里,草木漸秀潤。山竦出,嶄然露芒角,水聲鏘然鳴兩峰閒,心始異之。

又盤山行十許里,四山忽合,若拱而提「提」疑「揖」,《元文類》同。環而衞者,嘉木奇卉被之,葱茜濃郁。風自木杪起,紛披震蕩,山與木若相顧而墜者,使人神駭目眩。

又行數里,得泉之泓澄渟滀者焉,洑出石鏬,激而爲迅流者焉。陰木蔭其顚,幽草繚其趾。賓欲休,咸曰:「莫此地爲宜。」卽下馬,披草踞石列坐。諸生瀹觴以進,酒數行,客有指其西大石曰:「此可識。」因命余,余乃援筆,書凡游者名氏及游之歲月而去。

又行十許里,大抵一峰一盤,一溪一曲,山勢益奇峭,樹木益多,杉、檜、栝、柏,而無他凡木也。溪花種種,金閒玉錯,芬香入鼻,幽遠可愛。木蘿松鬛,罥人衣袖。

又縈紆行數里,得岡之高遽,陟而上,馬力殆不能勝。行茂林下,又五里,兩嶺若岐,中得浮屠氏之居,曰大雲寺,有僧數輩來迎,延入,館于寺之東軒。林巒樹石,櫛比楯立,皆在几席之下。

憩過午,謁主僧英公,相與步西嶺,過文殊巖。巖前長杉數本挺立,有磴懸焉,下瞰無底之壑,危峰怪石,巑岏巧鬬,試一臨之,毛骨森豎。南望五臺諸峰,若相聯絡無閒斷。西北而望,峰豁而川明,村墟井邑,隱約微茫,如弈局然。

徜徉者久之,夤緣入西方丈,觀故侯同知運使雷君詩石及京叔諸人畱題。迴,一作「徧」。乃徑北嶺,登萱艸坡,蓋龍山絶頂也。嶺勢峻絶,無路可躋。步艸而往,深弱且滑甚,攀條捫蘿,疲極,乃得登。四望,羣木皆翠杉蒼檜,凌雲千尺,與山無窮,此龍山勝槩之大全也。

降,乃復坐文殊巖下,置酒小酌。日旣入,輕煙浮雲,與暝色會。少焉,月出,寒陰微明,散布石上。松聲翛然,自萬壑來。客皆悚視寂聽,覺境愈清、思愈遠。已而相與言曰︰「世其有樂乎此者與?」酒醺,談辯蠭起,各主其家山爲勝。如郭主太華,劉主茲,一有「山」字。余主王官五老,《元文類》節以上十四字。更嘲迭難不少屈。玉峰坐上坐,亦怡然一笑,《詩》所謂「善戲謔兮,不爲虐兮」者,政如是也。《元文類》無「政如」二字。至二鼓,乃歸臥東軒。

明旦,復來,各有詩識于石。迨午,《元文類》無「迨」字。飯主僧丈室。已乃循嶺而東。徑甚微,木甚茂密,僅可通馬行。又五里,至玉泉寺,山勢漸頗隘,「頗」字疑誤,《元文類》同。樹木漸稀闊,顧非龍山比。

寺西峰曰望景臺,險甚。主僧導客以登,歷嶔崟,坐盤石,其旁諸峰羅列,或偃或立,或將仆墜,或屬而合,或離而分,賈奇獻異不一狀。北望川口,最寬肆,金城原野,分畫條列,歷歷可數。桑乾一水,紆繞如玦,觀覽曠達,此玉泉勝處也。從此歸,路險不可騎,皆步而下。重谿峻嶺,愈出愈奇,《元文類》云「愈出愈有」。抵暮乃得平地,宿李氏山家。

臥念茲游之富與夫昔所經見,而不能寐。若太華之雄尊,五老之巧秀,女几之婉嚴,「嚴」疑是「麗」,《元文類》同。烏權、白馬之端重,茲山固無之,至于奧密淵邃,樹林薈蔚,繁阜不一覽而得,則茲山亦其可少哉?「其」疑「豈」,《元文類》同。

人之情,大抵得于此而遺于彼,用于所見而不用于所未見,此通患也。今中書令湛然公紀西域事,稱金山之秀,李子微貽友書,論和林之勝有過于中州者,《元文類》節「今中書」至「中州者」三十三字。不知天壤之閒、六合之內,復有幾龍山也?

因觀山,于是乎有得。徒以文思淺狹,且游之亟,無以盡發山水之祕。異時當同二三友幅巾藜杖,于于而行,遇佳處輒畱。更以筆札自隨,隨得隨紀,庶幾茲山之髣髴云。

己亥歲七夕後三日,王官麻革爲之記。同游者。

續錄按︰劉祁《神川遯士集》二十二卷,已失傳,偶得遺文一篇,錄附于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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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證類本草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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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讀沈明遠《寓𥳑》,稱范文正公微時,慷慨語其友曰:「吾讀書學道,要爲宰輔。得時行道,可以活天下之命。時不我與,則當讀黃帝書,深究醫家奧旨,是亦可以活人也。」未嘗不三復其言而大其有濟世志。又讀蘇眉山《題東臯子傳後》云:「人之至樂,莫若身無病而心無憂,我則無是二者。然人之有是者接於予前,則予安得全其樂乎?故所至常蓄善藥,有求者則與之。而尤喜釀酒以飲客。或曰:『子無病而多蓄藥,不飲而多釀酒,勞己以爲人,何哉?』予笑曰:『病者得藥,吾爲之體輕;飲者得酒,吾爲之酣適,豈專以自爲也?』」亦未嘗不三復其言而仁其用心。

嗟乎!古之大人君子之量何其宏也!蓋士之生世,惟當以濟人利物爲事。達則有達而濟人利物之事,所謂執朝廷大政,進賢退邪,興利除害,以澤天下是也;窮則有窮而濟人利物之事,所謂居閭里閒,傳道授學,急難救疾,化一鄕一邑是也。要爲有補於世、有益於民者,庶幾乎兼善之義。顧豈以未得志也,未得位也,遽泛然忘斯世而棄斯民哉!

若夫醫者,爲切身一大事,且有及物之功。語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又曰:「子之所愼,齊、戰、疾。」康子饋藥,子曰:「丘未達,不敢嘗。」余嘗論之,是術也,在吾道中雖名爲方伎,非聖人賢者所專精,然捨而不學,則於仁義忠孝有所缺。蓋許世子止不先嘗藥,《春秋》書以弑君,故曰爲人子者不可不知醫,懼其忽於親之疾也。況乎此身受氣於天地,受形於父母,自幼及老,將以率其本然之性,充其固有之心。如或遇時行道,使萬物皆得其所,措六合於太和中,以畢其爲人之事,而一旦有疾,懵不知所以療之,伏枕呻吟,付之庸醫手,而生死一聽焉,亦未可以言智也。故自神農、黃帝、雷公、岐伯以來,名卿、才大夫往往究心於醫。若漢之淳于意、張仲景,晉之葛洪、殷浩,齊之褚澄,梁之陶景,皆精焉。唐陸贄斥忠州,纂集方書,而蘇、沈二公良方至今傳世。是則吾儕以從政、講學餘隙而於此乎蒐研,亦不爲無用也。

余自幼多病,數與醫者語,故於醫家書頗嘗涉獵。在淮陽時,嘗手節《本草》一帙,辯藥性大綱。以爲是書通天地閒玉石、草木、禽獸、蟲魚萬物性味,在儒者不可不知。又飲食、服餌、禁忌,尤不可不察,亦窮理之一事也。後居大梁,得閑閑趙公家《素問》善本,其上有公標注,夤緣一讀,深有所得。喪亂以來,舊學蕪廢,二書亦失去。嘗謂他日安居,講學、論著外,當畱意攝生。

今歲游平水,會郡人張存惠、魏卿介,吾友弋君唐佐來,言其家重刊《證類本草》已出,及增入宋人寇宗奭《衍義》,完焉新書,求爲序引,因爲書其後。

己酉中秋日,雲中劉祁云。

遊西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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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髫齔閒,嘗聞先大人言,龍山之勝甲鄕山。時幼,未能往。其後在南方,北望依依,每以爲歉。

甲午歲,還渾水。明年秋八月,釋菜於先聖。越明日,拉友人河陽喬松茂壽卿、雲中劉偕德升,曁弟郁同遊。

初出西城,日方中,望西山而行。一二里,涉水。又前七八里,至李谷。谷在永安山下,流波古木相交。仰視之,秋色如畫。稍東,山之腋,見厓閒一抹碧,尤佳。村民曰:「此麻匯也。」予與二三子杖而詣,步漸高,竝路水聲鏗鍧數股。涉水,行亂石閒。里餘,忽見青松綠楊薈蔚中鑿厓而屋。旣至,有僧居,因𠔏坐西軒,望平原諸峯橫立,南顧永安山,峞𡾋獨雄尊。斜日秋烟,滉蕩百里。迫暮,畱詩而囘。夜宿李谷。

遲明,上永安山。初入谷,路甚艱,兩厓夾峙峭峻,其石皆跨谷縈路,詭怪若坐臥起立,且時聞水聲。盤折而上,足慄目荒。前二三里,忽見一峯,突兀孤高,樹色青黃紅紫閒錯,曉日映之錦鮮。東,諸小峯側列相附。又東,一嶺獨嵐翠無日氣,眞帷帳閒,諸人喜快詠詩,步益健。又前數百步,峯轉境又佳,遂各坐大石,且在青檜影中。石有苔華涵漬,繡文縷縷可愛。因相與俯視川野,倚樹浩歌。又前數十步,忽聞有聲如風雨震山,又如千人喧笑不已。逼視之,乃流泉一派,自山下入絶壑,穿林絡石,雪練飛逐,竚聽久。前至烈風厓,厓險特,蓋兩峯最高,蒼藤赭蔓蒙罥,下有泉源。諸人相謂曰:「此境絶不可不誌。」卽手泉研石,各題詩。又前數步,路益險,見西厓閒復有泉出,流大石上。樹影交羃,聲鏘鏘,微風吹散,珠琲四落。余曰:「此石名琴泉。」又賦詩。又前幾二三里,樹木叢陰中,殿閣屹然四五所,蓋玉泉寺也。路側皆暗泉行艸閒,瀝瀝如人語言。或者披艸掀石,決其源方去。

旣入寺,寺宇歲深,且經亂,多摧毀。廚堂鍾閣雨崩艸翳,僧寮多壞址。獨萬聖殿完麗可觀。殿中金碧璀璨溢目,又有石羅漢像數百,擊之鏗然,亦奇緻。晚憩僧舍,其舍蓋余兒時從大父避亂所居。追維舊事,爲之惻愴。起尋玉泉,泉在西南石厓下。如井厓閒,枝澑滴瀝。絡莓苔上,有古樹覆蔭,頗陰肅。因畱題殿壁,紀予今昔遊。諸人亦各詩其後。南上祖堂,堂絕高。北望神州在掌上,城邑如棋局。東則岳神山如屏,青松翠柏閒隱隱有樓觀。南則羣山迤邐,高下淺深異姿,秋葉古林色明艷,斜陽照灼,金紫滿山。堂後有徑上山巓,余縱步獨往,徑狹而危,捫蘿以前。望峯端樹不明,度其境必異,銳進百餘步,困憊,又皆落木梗路,遂迴,然終以爲恨。北過法堂,觀維摩像,堂亦傾漏不完。天曛,入僧舍。旣夜月出,清寒逼人。予與諸人散步檐外,見峯巒崒嵂,樹木陰森,禽聲嘲哳相應答。仰視星斗磊落,與人近,皦然天地,如在玉壺中。又相與嘯咏,約二更,方就寢。

詰旦,出戶,見白雲數縷出東山,延布南嶺上,狀如飛龍,蜿蜒山中。露氣蕭爽,囘念塵域,恍如夢閒。利火名膏,銷鑠淨盡。復往祖堂,川原浮藹蒼茫,城中青烟萬道。俄而澒洞彌漫,莫能辨。須臾,日出東嶺,紅霞青雲屬聯,滿山艸木光炯炯,叢石峭壁,呈奇獻異,欲動搖如生。乃率二三子登北臺,臺竝絕頂支一峯,緣厓百餘步方至。囘觀大山峭拔,則蠟然艸樹紅碧,點綴班駮。西顧諸峯,如綵樓相蔽虧,陽光陰氣,晦明不一。北望平原百里,際北嶺外。雲中城闕浮屠如錐金成,渾源二郡及諸村落若盤盂羅列,田疇若龜甲開張。㵎波數處,若缺鏡裂素散擲。微雲薄霧,乍起乍伏,若鮮衣輕袂婆娑。又相與賦詩賞歎。粥餘,別寺僧,游龍山。

路自西南,往穿枯木翠蔓閒。里餘,過山脊,恍然異境也。俯視重峯複嶺,秋物爛斑,且目極皆山,無平地。厓左折,徑稍夷,厓上多大石,或人立,或獸呀,或禽翔,或鬼攫,森竦可畏。前至大林,林皆青黃紅紫,相閒櫛密。時時逢怪石睨路,狀詭異。山風飇至,葉落如雨,觸石覆面,濛濛飛嵐走翠,隱映林影中,旋變滅。又三四里,林窮,有平岡數畝可田,下有泉北流。又入林,益西三四里,大木翳空蔽日,樹底有暗泉,蒙榛敗葉,縈漬微有聲。厓轉而南,忽見龍山寺,乾機坤祕,騈露疉開,四面諸峯如踴躍相跂。

大殿在山腹,丹碧湮摧。雲堂影室,在殿西簷,墉亦圮。然其規制宏且邃,依然南俯深㵎,㵎外皆山相聯。下有大林,杳窕望莫際。遂緣石磴上,方丈大室三楹,極整鮮。西有一徑,入樹陰中百餘步,至文殊殿。殿在孤峯上,號捨身厓,神像精緻妙絕。遠望千巖萬壑,絡繹參差,樹葉日光,爛然五色,雖巧筆妙手不能圖且繡,蓋其雄麗冠龍山。闌外石如掌平,其首騫,下窺,黝黭無底。南則清涼山、五臺歷歷,且遙見代郡川。西則鄯陽、馬邑諸誠,皆微茫可數。諸人歎息久之。稍北往西,方丈室在峭巖下,懸柱而脩,𠊓視訝且恐。室中讀雷少中詩石刻,蓋予從大父洺州君所書。又有予從父懷遠君詩在壁。其南境物不減文殊殿。斯須,過鍾樓,出方丈後,上萱艸坡。寺僧云:「每當秋夏交,萬花被坡錦繡堆,花多金蓮,如燈照山谷。又萱艸無數,故以云,又號百花岡。」惜余來暮,不得見。緣坡艸滑,步旋顚。旣上,立大木閒,東望峯巒奇秀。又南數步,至山巓,曠蕩開廓,千里目中,秋容蒼然,羣山齒立,蓋天下絕境也。下瞰西方丈在厓中。又有大石突空出,德升獨踞而歌,余慄不能往。忽聞有聲如雷震,在文殊殿西,遊氛𣤛起,疑霹靂出礀底,諸人駭焉。後問之寺僧,乃大木落也。䃲礴移時,片雲突湧垂空,恐雨作,乃下。

飯餘,往西巖。巖在西方丈西,數峯如嶄截,巋嵬磊砢相倚,仰觀凜凜褫人神。下有屋三楹,幽潔。前有大石,石上有大樹,陰翳翳,其境物大槪如西方丈前。忽見浮陰四合,微雨落。又飛雲洶湧上走,騰騰然,諸人皆在雲氣中,只尺相失。未幾,夕日出,光景鮮明,餘雲變化半隱晦。暮歸方丈,見白雲縹緲,如帷幔數十幅,自文殊殿東南來,奔馬莫能追。其閒樹彩厓姿,披露閃爍,怪麗甚。山風擺蕩,林木駭人,若天地轟磕開震矣。

夜宿方丈東軒。未寢,開門,月在空,陰氛已開。巖巒樹木、殿閣相映,頗悸竦。予行吟軒外,幾夜半方眠,自覺襟懷蕭灑,意氣雄壯,如神仙中人也。曉陰復合,予獨曳杖復往文殊殿,雲光霧色,衝突勃鬱如元氣中。西望川原,莽蒼不可見。西巖、西方丈皆爲烟雨晦藏。秋風怒號,疑鬼神交戰。青林紅葉隱映,乍有無。余歎曰:「生年三十,局促城市閒,不意今朝見天地偉觀!」以寒甚,不能久畱,乘雲氣而迴。迨雨止,復與諸人往西巖、西方丈題詩,且談笑良久。時日已中,別寺僧而歸。

復過雲堂,見梁秀巖瑀詩,字畫亦美。遂由舊路東北往。林閒殘雨滴衣,嵐氣烟霏,交走橫騖,皆眷戀不忍去,因𠔏作龍山詩。又恐雨復作,仍遲疑,忽見平川,晴色爛然。行至水窟,路益北,一二里,出林。囘望龍山脊,巍峻與天角。又數十步,忽見高厓峭壁,扶裂分張,日光中映,如潑黛,如挼藍。厓閒有水光,炯然如劍出匣射日,四山樹葉炫人。余與二三子健躍歎賞,又作詩以紀之。

自此,無深林大木,行黃花紅葉中。又二三里,行甚苦,扳援方能進。忽見孤峯嵌天,峯上碕,攢擁牙角,口鼻軒軒。下一峯腋出如劍。諸人不覺失聲稱奇,又作詩紀之。囘顧諸峯,千態萬狀,不可殫紀。路益下,三四里至神谷,谷中有泉出石罅,浪然,其流散漫出山外。厓東有神祠,祠邊有樹,余與二三子憩祠下,題詩。天已暮,月上,隨水聲行。又里餘,方出谷。又涉水乘月往,威謀宿野寺中。明旦,別壽卿,予三人者歸渾水。

烏乎!余生山水閒,故有樂山水心。然南游二十年,所居皆通都大邑,無山林,嘗廹狹不自得。今因北歸,得游歷故山,可勝快哉!況干戈未已,棲隱爲上,行當結屋山中,覽天地變化之機,而又讀書足以自娛,著書足以自奮,浩歌足以自適,默坐足以自觀。逍遙㵎谷,傲睨雲林,與造化爲徒,與煙霞爲友,雖飯蔬飲水無慍於中。振迹寬心,可以出一世之外,又何必高車大蓋、騶騎滿前,方爲大丈夫哉?因記。

遊林慮西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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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卯之冬十月,祁自蘇門徙居相臺。明年秋八月,玉峯魏公自燕趙適東平,遂登太山,拜闕里。將北歸,過相臺,會公謂祁曰:「吾聞太行之秀曰黃華,曰谼谷,爾其從我一遊乎?」祁曰:「諾。」

初出安陽郭西四十里,渡洹水,俗號安陽河,夕宿輔巖邑館。翌日,同邑中士人尊酒坐池上。池有數泉觱沸,如玻璃盆湧出萬珠。柳陰映翳,頗蕭灑。南謁宋韓諫議墳,魏公琦父也。墳皆老柏參天。碑有樓,文則富鄭公弼撰,王岐公珪書,皆完具。㫄有浮屠,號孝親院,石刻魏公所建。院規製宏敞,柱皆文石,佛像如新。茶坐西寮,彷徉竟日。遲明西上,路皆坡陁岡阜,閒以樹林。行幾四十里,過馬店,望林慮諸山,若蟻尖,若黃華,若天平,若谼谷,齒立。玉峯馬上笑談,喜見顏色。前涉橫水,水舊有石橋,甚巧麗,今圮壞紛然。哺至林慮山,橫峙天西,如城壁相銜,爭雄角銳,潑黛凝青,而高下險夷不一。玉峯曰:「昔人稱林慮名山,信哉!」暮會邑中士大夫,皆曰:「游當自黃華始,且北而南可也。」

明日,遂出北城,邑人張君佩玉偕往。西北約二十里,入槲林。林行一二里入谷。兩厓夾徑,徑竝東厓,大石鱗差,馬足行甚艱。下皆絕壑澒洞,樹木蓊鬱,水聲潺潺,使人耳目翛然。前觀山勢峭拔奇偉,不覺失聲歎異。又一里餘,厓豁地平,叢竹如雲。竹中堂殿茅亭數處,乃黃華古禪刹也,今爲老氏居。道士數輩來迎,解鞍坐覽,樂甚。殿之石柱,刻宋人題名及張相《天覺賦》、《高歡避暑宮詩》。詩云:「南北紛紛似弈棊,高王霸業起偏裨。情知騎虎非安計,豈是青山避屠來。」音黎。因憶王翰林子端《遊黃華詩》,蓋此寺廢已久,王詩云:「王母祠東古佛堂,人傳棟宇自隋唐。年深寺廢無人往,滿谷西風栗葉黃。」飯餘,屛騎乘,杖屨以西,涉小溪,行約一二里,山益奇,巓峯嶄岫,囘互揜映千萬狀,不可紀。山端有小峯抉出,如立指,號仙人峯。遇佳處,輒坐樹下石,聽流泉玉漱,鳥語應人。囘視向來塵土中,便知隔世。又前數武,地平可耕。厓腋有艸庵,且闌籬種菜芋,亦道士舍。西上,路浸高。又二里餘,陟峻阪,號公主關,有厓,號梳洗樓。意其爲前代帝子游衍跡。漢武帝女弟封隆慮公主,豈此邪?坂皆巨石,若爲堡砦摧裂。無蹊徑,捫蘿以登。又里餘,路窮,大巖合,若環屛幛。稍南,孤峯削成,拔地劃出,號挂鏡臺。臺西樹林閒,望山脊玉虹蜿蜒下垂,搖曳有聲。迫視之,懸泉也。相與暗吒,因列坐臺趾方石縱觀。蓋泉自石門而下,初勢甚微,已而散布半空,特詭異。其始來也,如飄風扇雪,瀰漫一天。少焉,如驟雨落雲,淋漓萬壑。或如飛練千尺,騰擲不收,又如珠簾百幅,聯翩下墜,乍散乍聚,乍緩乍急,乍去乍來,乍鉅乍細,霏微滴瀝,濺面灑肌,浩蕩鏗鍧,驚心動魄,可以起狀志,可以醒醉魂,可以洗塵紛,可以平宿憤,亦天下偉觀也。下瀦爲潭,澄泓湛碧,氷瑩鏡明,向之水聲,皆其流派。迨出山而洑,不知其所往,此又異也。

步至巖東北,有大龕如列屋,可坐數十人。尋繹昔年題名在龕壁,玉峯健歎,以爲東游未嘗見此。移時,緬懷趙武靈王登黃華之上,與肥義謀胡服騎射,敎百姓以強其國,亦一時雄傑。張君曰:「泉之上有路坦平,直抵天平。望絕壁有石竅,曰青龍洞尾,蓋門在天平也。其中闇黝多水。東北有高歡避暑宮殿,址尚存,且有碑。」以路絕,不能到。又曰:「高歡葬此山石巖中,鐵索紉其棺,嘗有人見之。」祁舊讀司馬氏《通鑑》云,高歡薨,虛葬漳水西,潛鑿成安鼓山爲穴,約其柩而塞之。蓋距此不遠,與所傳小異。張又言,此山佳處甚多,惜不能徧歷。

日斜,由舊路而東。石壁而堂,石像浮屠精緻。行三四里,路忽分,張云:「由南而往殊勝。」厓轉三潭,灧出大石閒,相通,號疉研。皆流泉所瀦,細流布石上,縈紆明澈。潭水□□黝碧,云有蛟龍居。𠔏坐潭側嘯咏,仰山俯泉,極快愜。南有古祠破裂,號王母祠。祠壁石刻云:「仙人王津葬母於此。」號仙人冢,土人祠以祈福。祠前有大木九,今餘一焉。趙蒙、閻光弼來遊,趙鎭侍行,蓋宋宣和閒人也。字畫亦不凡。東有龍祠,頗整完,中有石刻紀異。南則地復曠闊。行荒榛蔓艸中里餘,復抵寺舍。會日已暮,騎出山,顧念勝游,如在天上。歸而清不寐。

明發,邑中士大夫宴集,作一日畱。會姚公茂諸君南來,相約同遊谼谷。日昃,出南城三十里,入槲林,林比黃華頗大。林行四五里入山,路比黃華頗夷,谷亦曠,樹木繁鉅,水聲比黃華差小。渡溪,至寶巖寺,寺在竹閒,舊有名刹,冠一方。遭亂,惟二浮圖在。大殿、經閣址宛然新構,功未畢。其南厓號五松亭。亭亡,止餘一松,王子端記之。碑陰刻劉治中濤詩。濤亦聞人。東北石屋號戒猴洞,洞中浮屠、石像及諸佛經刻在。石起高齊峯端,有檐甍隱隱,號金門寺云。有僧居,路險林深,游者罕到。會坐西軒,軒外竹成林。流泉琅琅,踰軒入竹,如簷澑聲不絕。東南山缺,瞰川原。雖峭密不及黃華,而宏邃有過之者。寺有浴室,放泉以燒。旦入浴,神體爽。繼飯餘,讀張天覺《聖燈圖記》及邊德舉寺碑文。頃之,復杖屨西上。厓北轉,有大石方丈餘,雪瑩掌平,枕溪,號石席。上刻杜相公美所作銘,銘云:「溪石齒齒,溪水潺潺。鳴玉跳珠,水流石閒。涓涓溪月,泠泠溪風。風吟松梢,月湛杯中。欲醉而歌,旣醉而臥。悠悠千古,浮雲之過。」克相人,辭清婉,字畫亦遒逸可愛。卽𠔏坐賦詩。起而前,山特變化出奇。林益深密,時時佇立從容。霜已降,樹林有改色者,於青翠中閒,見紅葉如春華。又清泉白石,舉步如圖畫。天風卒至,樹聲與泉聲雜,如笙竽、環佩交鳴,又若琴瑟未終,鐘鼓迭起。日光下遠,林陰蘿影,玲瓏斑駮,龍蛇篆隸交。余數人者坐其閒,談道論文,自謂雖此世搶攘,亦片日如仙耳。又三四里,路窮巖合,勢如黃華山。巖巓飛瀑下流,亦如黃華水。山疑樓閣刻畫,削蠟裁金;水則絡繹縈緜,千絲萬絡。乃𠔏坐泉閒容與,天晴月明,映玩逾佳。珠網玉旒搖動半天外,晶熒閃爍,姿態橫生。濺雪跳冰,潭面蜂起。又相與賦詩道其事。巖下多大石,細流穿石罅,作金鐵聲。舊有亭,號知勝,王子端作記,今無餘跡。

歸途,題大石龕。晚出山,與公茂諸君別,第以不到天平爲根。還宿林慮,雨,畱三日。九月朔霽,還相臺。越重九之明日,東北行四十里,宿鄴鎭。鎭,古鄴地,有曹魏所建銅雀、金虎、冰井三臺故基。暮,登臺置酒,西望太行,所謂黃華、谼谷,皆隱約可辨。漳水西來,如劍如練,絡北臺而東,蓋河朔勝處也。且其地南控大河,西連上黨,東扼齊魏,北負燕趙,實天下襟喉,此自古英雄如曹、袁、慕容、高氏所以多據依。又見故城隱嶙,冢纍纍相望,傷時弔古,良用慨然。徙倚至曛,宿南臺道士舍。曉渡漳水,別玉峯南歸。

後月餘,玉峯詩來曰:「爾當爲予記之。」乃援筆識其始末。

祁居代北,鄕中名山已歷遊。嘗謂太行魁天下,山富奇麗,志欲一覽,然非偕鉅公偉人,不足稱山之雄。玉峯,祁姑之夫也,高名大節,一世所推。乃今邂逅得從之遊,誠遂所願。方將階此過蘇門,扣百巖,訪盤谷,登天壇,西遊河汾,觀砥柱,上中條,覽太華,入秦中,以迄天下形勝。已與公有成約,會當治行。嗟乎!世之人皆驅馳智力,以金帛車騎相夸豪,而吾儕獨玩心泉石,放浪於寂寞之境,要之各有樂,未可以爲彼是此非。至於後世,又不知其孰得失,況古之聖賢莫不樂山樂水!若夫究地里,考土風,辨古今,識草木,皆不可謂亡益於學。姑從所好,以畢餘生。或有笑其迂僻者,亦不得辭也。

乙卯春正月之望,謹記。

北使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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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定四年七月,詔遣禮部侍郎吾古孫仲端使於北朝,翰林待制安庭珍副之,至五年十月復命。吾古孫謂予曰:「僕身使萬里,亘天之西,其所游歷甚異,喜事者不可不知也,公其記之。」

自四年冬十二月初,出北界,行西北向,地浸高。竝夏國前七八千里,山之東水盡東,山之西水亦西,地浸下。又前四五千里,地甚燠,歷城百餘,皆非漢名。訪其人云,有磨里奚、磨可里、紇里迄斯、乃蠻、航里、瑰古、途馬、合魯諸番族居焉。又幾萬里,至囘紇國之益離城,卽囘紇王所都,時已四月上旬矣。

大契丹大石者在囘紇中。昔大石林麻,遼族也,太祖愛其俊辯,賜之妻,而陰蓄異志。因從西征,挈其孥亡入山後,鳩集羣糺,徑西北,逐水草居。行數載,抵陰山,雪石不得前,乃屛車,以駞負輜重入囘鶻,攘其地而國焉。日益彊,僭號德宗,立三十餘年死。其子襲,號仁宗。死,其女弟甘氏攝政,姦殺其夫,國亂,誅。仁宗者次子立,以用非其人,政荒,爲囘紇所滅。今其國人無幾,衣服悉囘紇也。

其囘紇國地廣袤,際西不見疆畛。四五月,百艸枯如冬。其山,暑伏有蓄雪。日出而燠,日入而寒。至六月,衾猶緜。夏不雨,迨秋而雨,百艸始萌。及冬,川野如春,卉木再華。其人種類甚衆,其須髯拳如毛,而緇黃淺深不一,面惟見眼、鼻。其嗜好亦異。有沒速魯蠻囘紇者,性殘忍,肉交手殺而噉,雖齋亦酒脯自若。有遺里諸囘紇者,頗柔懦,不喜殺,遇齋則不肉食。有印都囘紇者,色黑而性愿,其餘不可殫記。其國王閹侍,選印都中之黔而陋者,火漫其面焉。

其國人皆邑居,無村落。覆土而屋,梁柱簷楹皆雕木,窻牖缾器皆白琉璃。金銀、珠玉、布帛、絲枲極廣,弓矢、車服、甲仗、器皿甚異。甃甓爲橋,舟如梭然。唯桑、五穀頗類中國,種樹亦人力。其鹽產於山,釀蒲萄爲酒,瓜有重六十觔者。海棠色殊佳。有葱蓏,美而香。其獸則駞而孤峯,牛有□脊,羊而大尾。又有獅、象、孔雀、水牛、野驢。有蛇四跗。有惡蟲,狀如蜘蛛,中人必號而死。自餘禽獸、艸木、魚蟲,千態萬狀,俱非中國所有。山曰塔必斯罕者,方五六十里,葱翠如屏,檜木成林,山足而泉。其俗衣縞素,袵無左右,腰必帶。其衣衾茵幙悉羊毳也。其毳殖於地。其食則胡餅、湯餅而魚肉焉。其婦人衣白,面亦衣,止外其目。閒有髯者,竝業歌舞音樂。其織紉裁縫皆男子爲之。亦有倡優百戲。其書契、約束竝囘紇字,筆葦其管,言語不與中國通。人死不焚,葬無棺槨。比斂,必西其首。其僧皆髮,寺無繪塑。經語亦不通,惟和、沙洲寺像如中國,誦漢字佛書。

予曰︰嘻!異哉公之行也!昔張騫、蘇武銜漢命使絶域,皆歷年始歸,其艱難困苦,僅以身免。而公以蒼生之命,挺身入不測之敵,萬里沙漠,嘻笑而還,氣宇恢然,殊不見衰悴憂慽之態。蓋其忠義之氣素貯乎胸中,故踐夷貊閒若不出閨閫然。身名偕完,森動當世,凜乎眞烈丈夫哉!視彼二子亦無愧,故予樂爲之書,以僃他日史官采云。

右記三首,見陶九成《遊志續編》。

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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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江有芙蓉,顏色好鮮潔。褰裳欲采折,水深不可涉。嚴風下飛霜,芳豔空凋歇。悵望一長漢,臨川無桂楫。

送雷伯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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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起天末,落木鳴空山。冰霜正凝冱,遊子百里還。出郭送將別,徘徊上高原。如何暌離情,對此芳歲闌。壯士志四方,不須涕汍瀾。人生非山海,會面亦不難。願子崇明德,餘功振文翰。長因東南鴻,惠我金玉言。

右詩二首,見《元音》。

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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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言補一則。  楊宏道叔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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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交遊贈予詩者多矣,惟劉京叔二篇嘗吟詠之:「憶昔逢君北渚秋,藕花香裏醉輕舟。三年一別空囘首,千里相思更倚樓。明月不隨春物老,碧山長帶暮雲愁。天平松竹黃華水,早晚柴車得𠔏遊。」「思君一日如三載,兩寄詩來慰我心。塵土愈知人世隱,凡烟遙見海門深。貧來笑我嘗癡坐,亂後憐君更苦吟。歷下亭前春水闊,扁舟何日重相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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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潛志

 

本元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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