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生主義與中國政治革命之前途
著者按此文系民元前七年乙巳冬香港《中国日报》社论。时连续登载十余日始告完毕。后复转载于美国旧金山《大同日报》及东京《民报》第四号。查当年香港《中国日报》旧报今已无存。兹编乃由东京《民报》第四号转载。《民报》原题目为《录<中国日报>民生主义与中国政治革命之前途》。复加按语日：“著者此文曾刊香港《中国日报》。兹更加订正寄至本社。以篇中发挥与本报宗旨有合。故录之”云云。
在乙巳年十月东京《民报》出世以前。世间尚无“民生主义”之一名词。孙总理与同志研究社会经济问题时仍称社会主义。但曰吾所主张救济社会经济之宗旨及方法。实较目前欧美人所言之社会主义为广大云。此言凡乙巳以前之留东革命同志多闻之也。余于己亥（民前十三年）至乙巳之七年间日聆总理伟论。获益良多。故于总理手撰《民报》发刊词最初制定民族民权民生三大主义名词之后一月。即根据总理学说。在《中国日报》首先著论阐明民生主义之真理。以破除世人对于吾党主张之疑惑。盖在乙巳年以前。吾国人之具新知识者对于吾国能否实行社会主义之一问题。固多持反对论调。即号称吾党中坚之上海《警钟日报》。其编辑人如蔡元培刘光汉汪允中等。亦有“社会主义若行可以立亡中国”之社论。是可见当日吾国新学人士对于社会主义完全隔阂之一斑矣。及乙巳年冬东京《民报》与民生主义之名词同时出世。《中国日报》及海外各党报陆续从事三民主义之鼓吹。而世人始渐信民生主义为救世之良药。而奥论为之一变。惟《民报》发刊辞虽已首定民族民权民生三大主义之名称。而其发挥民生主义之学理。则在该报第四五期与《新民丛报》大开笔战之后。亦即在《中国日报》吾文发表五六日之后。故以阐明民生主义学说诸论著而言。吾文实可谓同盟会成立后关于民生主义之第一篇文字。
复次。平均地权之一名词。亦为总理手订同盟会誓词四大纲领之一。在乙巳年冬《中国日报》提倡以前。向未为任何刊物所称道。本文以平均地权为实施民生主义之最大原则。故特别阐明之。又本文所载军国主义及军政府武断政策等名词。即同盟会制定革命方略所区别军法约法宪法三大时期中军法时期之意义。以本文写作在乙巳年冬。而同盟会革命方略则成于后一年丙午（民前六年）秋。故名词稍异。读者幸注意焉。
十九世纪下半期欧美森林中，因殖产兴业膨涨之结果。发生一关于经济上社会上最重大切要之新主义。列国政治家因此问题。苦心经营竭力调停者数十年。而其结果。卒致此主义之暗潮。灌输人群。磅礴世界。有逆之者。辄如摧枯拉朽。绮欤盛矣。斯何物。日民生主义。
民生主义(Socialism)日人译名社会主义。二十世纪开幕以来。生产的兴盛。物质的发达。百年锐于千载。而斯主义遂因以吐露锋芒。光焰万丈。推察其原因。则以物质进步。地租腾涌。而工值日贱使然。社会党之昌盛。有由来矣。欧美诸国社会党之气焰。如日中天。其尤盛者。厥惟德国。美法英俄等国次之。德国下议院为社会党员占其半数。义和团之役。德国社会党魁于议院痛攻德皇誓师立言之非理。德皇慑其威势。不敢论辩。此尤指数年前事而言。上月社会党魁欧毕普路更于议院斥德皇之外交政策。则其最近焉耳。今日德政府之对内政策已无不根据民生主义。其工商业膨涨之速率。大有驾英凌美之概。游欧洲者。与谈政治。盛称柏林。谓其屋宇整齐。事物有序。为列国之冠。此宁非民生主义之成绩哉。法国之二大政党。社会急进派居其一。而下议院议长一职殆常为社会党所蟠据。此次选举大总统。社会党魁下议院议长多马氏虽为共和党上议院议长花利亚氏所争胜。然其党势蓬勃郁葱。久有左右议会之势力。英国社会工党。往年其势力远不及他党。及本年大选举。社会工党之投票迥异昔年。一千九百年该党之投票。数仅二千七百三十一票。一九〇五年则竞增至六万三千六百九十二票。伦敦《太晤士》及《士丹达》二大报咸目社会工党之成功为空前重要之问题。则该党势力之膨涨。于斯可见矣。俄国革命之大风潮雷动全球。俄皇颁行国会条例。允给人民以自由。而俄民犹未餍所欲。俄京之大监狱如法国革命前之巴士的狱者。且一举而荡平之。世皆知为俄国社会党之力。特其民未获自由。则其对内政策不得不异于列国。而未尝不为吾国改革方针之一助也。美国生产之进步。一日千丈。自商界魔王工界蟊贼之托辣斯制发起以来。美民之生计日苦。而工党遂不得不设法以抵制资本家。同盟罢工之惨状。日有所闻。即今美国之禁制华工何。莫非资本家压制其工人。而其工人之反动力有以致之者。因禁工一事。而验美国工党之势力。则民生主义之泛滥于新世界。其成效固昭然若揭矣。近年来此主义之狂涛。更骎骎然以万马奔腾之势。横流于亚东大陆。而日人幸德秋水片山潜之辈。乃奋然提倡日本社会党。幼稚之日本政府。虽禁压不遗余力。而其对内政策则反采用国家民生主义焉。烟草也。铁道也。火柴也。糖酒也。日政府皆逐渐收为国有。或专卖。去年某等更有国家社会党之设。又东京补选代议士一次。社会党木下尚江得票二十余。虽不当选。而日人咸视为空前重要之事。盖以日本维新以来。未闻社会党员有被选举者也。准是言之。则民生主义之成绩。于欧美诸国也如此。而于亚东之日本也又如彼。则其影响之大及于中国。岂惟关于社会上经济上之问题而已。吾将更解释民生主义之性质及其得失。次及关于中国政治革命之前途。关于民生主义之解释。其条理甚繁。诚非一朝一夕可毕言之。兹篇所云云者。其纲领耳，民生主义之发达何以故。日，以救正贫富不均。而图最大多数之幸福故。贫富不均何以故。日以物质发舒。生产宏大。而资本家之垄断居奇故。夫自十九世纪以降。欧美列强除俄国外。民权民族之二大主义殆将告厥成功。世人方以为自兹而后。专制之淫威日渐撕灭。而人权自由之幸福巩如磐石矣。而孰知事实上竞有大不然者。君主之有形专制方除。而富豪之无形专制更烈。富者资本骤增。贫者日填沟壑。不观英国乎。据《太晤士报》所纪。伦敦市民之仰给于英政府者凡一百万人。又伦敦富豪蓄犬之屋。其庄严靡丽埒于王侯。贫民靡论矣。夫以宪法最善美之民权母国的英国。而其贫富之悬殊若此。逢问他国。本年英国大选举。社会工党骤然膨涨。拟举候补代议士八十人。以组成国会之第四团体。其势力之勃兴。洵可惊异。是不得不为英国民生主义之进步贺矣。又不观美国乎。自各大公司联合而实行托辣斯。而怪雾妖霾惨雨腥风乃弥漫于新大陆。其余波东及于大西洋西岸。欧洲诸国之形势且为之生一大变象焉。其结果也。遂驱使一般之劳动阶级。悉厕为大资本家之奴隶。且次第蚕食中等资本家。而使之歼灭无遗。今美国惟有大资本家及工人之二大阶级。而中等资本家之可数者。概已落落如晨星。非无由也。前月美人苏卢沙在纽约某教会演说。以“霸美国者谁也”为题。据称“美国现有居民八千万。全国之富约值金银六万五千兆元。而八千万之中。其富者不过二万五千人余。以贫乏之工人为多。考察此贫富不均之原因。则由二十年来各大资本家以垄断土地及货物价值之涨落使然。倘不急思救治之法。则至二十世纪下半期。各大资本家可垄断美国财产四分之三。忆二十年前大富翁洛克斐勒之资产仅值数万元。今则竟致数千兆元”云云。苏氏此言于美国社会之状态。可称淋漓尽致。然其积弊犹不止此也。美国各大公司以煤油大王之士丹达公司为最巨。自筑大铁路数枝。工人数百万。支店遍于全球。俯仰叱咤。则全国之商业。列国之金融。相率视之为转移。而立法行政诸机关之仰其鼻息勿论矣。循此以往。合众共和国之大总统将不免为数大资本家之生产物。盖各大公司之役使工人。有千万人者。有数百万人者。当选之年。各大资本家之能力遂可攫取其多数工人之选举权。使之向其私人投票。而对于外此之工商士农。亦均可以炙手可热之威权恐吓之。或利用金钱主义而运动之。是则大资本家垄断之政策。微特可施于商工业。而一国之立法行政机关亦不啻为之傀儡而已。嗟乎。立宪共和制为最可尊贵之无上政体。不知掷几许头颅。洒几许血雨。乃达此完善境域。庸讵知其大多数市民之受少数大资本家之无形专制。实较君主专制及贵族专制为尤烈。是岂华盛顿、佛兰克林、林肯诸贤所及料乎。君子观于此。而知民生主义之实行为一刻不容缓者矣。
托辣斯(Tust)于民生主义为绝对的反对。一则蹂躏天赋之人权自由。而增长少数富豪之私利。一则救正贫富之大不平等。而维持多数人民之公安。其利害得失。固已判若云泥。无俟余喋喋矣。日前粤省某报抄袭梁启超《新大陆游记》一知半解之谬论。竟绍介大怪物之托辣斯于中国。并有“吾爱中国吾尤爱托辣斯”之呓语。在某报记者之见。或以此论发自所谓大文豪能封中国维新军大元帅之梁启超。则不妨鼓吹其说。以动阅者之观听。其为利为害。可莫问也。虽然。报纸者。国民之舌也。徒摭拾他人之余唾。而自无审辨之能力。则所谓舆论之母之价值。尚何足贵。中国而有此无识之报纸。则中国国民之不幸也。抑亦世界人类之不幸也。夫托辣斯之毒害商工业。美国学者论之綦详。即美政府亦宁不知者。徒以不能先事预防。遂致酿此尾大不掉之大患。使今日而禁制之。则已非政府威权所能及矣。欧洲诸国政府鉴夫美国之前车。相与竭力防遏祸害于未萌。顾以商业之关系。金融之流通。卒不免受其影响。中国日本等国以僻处远东。犹未大波及焉。顾其期亦将不远。托辣斯之为祸中国。特时日之问题耳。列国政府方排斥抵抗之不暇。而我国报纸乃转为之推波助澜。一若中国非实行托辣斯。决不足以富强也者。抑何蒙昧无识之至于斯耶。吾请下一解决曰。托辣斯者。中国未来之大毒物。数治之法。舍实践民生主义末由。
当民生主义之萌芽时代。而欧美学者间有一说为之敌焉。则谓民生主义实行后。人类已无贫富贵贱之分。则竞争心因以消灭。而世界由是退化是也。是说于十九世纪下半期略有讨论之价值。然及今已成过去之陈言。稍有识者当能辨别之矣。盖世界文明之真伪。以人类能享权利自由之多寡为断。使大多数人民而蜷伏于少数资本家羁制之下。则其为文明乎。抑野蛮乎。进步乎。抑退化乎。若谓人民安于逸乐而将失其竞争心。则吾亦有辞以溶解之矣。人类之公德心。名誉心。因社会之文明而愈发达。民生主义之实践。讵非社会文明之推进器耶。民生主义行。而人类之公德心名誉心以进。世界文明有此保障之二大神圣。遂万无退化之道。是则所谓退化之说。可以例上古史上半开化的埃及印度之膏腴沃壤（泰西史学家咸称印度埃及之上古文明乃由自然之作用，然物产富而衣食足。则其民安于逸乐而不用努力。由是日渐退化而递于亡国)，而不可以例民生主义之极乐世界。彰彰明矣。闲常涉猎政治经济诸书。而参以在学时专攻之课本。及教师之讲演。则欧美政治经济学者之于民生主义。有异言者。颇不乏人。而其论旨大都为不平等而积弊深之欧美社会状态设想。而于民生主义之精髓。盖已不复能置一词矣。或以为贵富之界既相悬绝。则强而平之。适足以酿成最大灾害之媒。谚所谓杞人忧天。一孔之见。得毋类是。挽近民生主义之精髓。以德国学者为发挥无余蕴。欧美诸国靡然从风。游学柏林者。相夹于道。德国各大学之学席。殆为外国留学生占其半数焉。伟大哉民生主义。神圣哉民生主义。敢以民生主义之灵幡招展于我中国。而苏我四万万同胞之国魂。
抑民生主义之滥觞于中国。盖远在希腊罗马之文明以前矣。三代井田之制。人皆授田百亩。分配公平。后世以为至治。特井田不过平均地权之微意，未足以包括民生主义之总体。是则不无大小之区别耳。三代以后。行之者未尝无人王莽新制。国人不得自名其奴。且不得自名其田。尤为民生主义之精理。纪元千八百六十一年。美国以解放奴隶之问题而启南北之战祸。相持八年。及北军大胜。李支望城陷。而贩奴之虐制始废。黑人且获有选举权焉。王莽乃于二千年前具有释奴之伟识。其贤于林肯远矣。若夫不得名田之制。则直平均地权之要旨。虽其目的未达。吾人固不当效世俗之见。以成败论英雄也。宋王荆公新法多含民生主义的性质。惜乎所用非人。而当时士子大都顽腐。坐令功败垂成。诚遗憾耳。太平天国之役。满军破苏州及金陵时。设有天军特设利民之公仓。满军因是腰缠十万。满载而归。公仓亦民生主义之一端也。由是观之。民生主义实为中国数千年前固有之出产物。诚能发其幽光。而参以欧美最近发明之新理。则方之欧美。何多让耶。近年吾国无识之学者。于民生主义颇有异议。梁启超称社会主义不适用于中国。不知彼于己亥之间。曾剽窃某革命家之口吻。倡言世界必难免经济革命及女子革命之二大阶级。今则并其旧说而亦忘之。此种翻云覆雨日与己挑战之凉血动物。吾不屑责。然以维持公理如上海之《警钟日报》。犹不免有“社会主义若行可以立亡中国”之论。噫！是则大可怪也矣。
自甲午以后。民族民权二大主义之潮流。滔滔然激湍全国。惟使人人皆得享人权自由之幸福。脱专制之羁轭。而民权之说生焉。惟知异族政府必无改革之能力。·且根于种族观念。而民族之说出焉。是故民族者。民权之花。民权者。民族之果。斯二者固互相为用。而不可须臾离者也。丧心病狂之徒。倡为保皇立宪之说。腼颜无耻，于斯为甚。彼其脑髓固已满植奴隶之根性。是安得有讨论民生之人格。本篇之意见。特欲与服膺民族民权二大主义之吾党一研究其得失耳。夫吾党提倡斯二大主义之原因。非本于企图最大多数幸福之真理乎。共和政治也。联邦政体也。非吾党日以为建设新中国无上之宗旨乎。然使吾党之目的而达。则中国之政体将变为法国之共和。美国之联邦。而于最大多数幸福之真理果有悖否耶。是则吾不能无疑矣。夫拿破仑之用兵欧洲大陆。强迫列国政府与民以权。彼固不知百年后富豪之跋扈较君主为烈也。而吾党今则知之矣。华盛顿抗英而创立共和政治。彼固不知无形的托辣斯将毒害其大多数人民也。而吾党亦知之矣。审夫欧美最近社会之大弊。而吾党犹蹈其覆辙。不思设法预防。则匪徒蔑视最大多数幸福之真理。抑亦奚忍令吾民更受资本家之惨害。而预隐第二社会革命之伏线耶。故曰为祖国同胞计。为世界人类计。不可不综合民权民族民生三大主义而毕其功于一役。
民生主义之实施时期。当在中国政治革命初起之时期乎。抑在政治革命以后乎。此为研究斯主义者异常重大之问题。诚不可不推察而解决之。以为后日之预备。在鄙人之见。则以革命军举义初期实施之为最宜。过此则无可实行。使强行之。而其难点亦不异于今日之欧美。何以言之。少数资本家之增长。乃因物质之进步使然。而物质之进步。即为其国富强之明镜。今日中国之资本家犹未林立者。特患物质未发达耳。革命军不成功则已。苟其奏效。则以中国人口之涨满。物产之丰繁。而其富强岂不可计日而待耶。既富强矣。则资本家由是膨胀。而垄断政策于以横施焉。而大多数之人民遂不得不罹于富豪之无形专制。其祸可胜言哉。且观欧美最近社会之状态。彼都人士殆无不觉察资本家之积弊。徒以病入膏肓。欲疗治之。良非易易。说者谓欧美今日之同盟罢工。不绝如缕。恐终难免经济上之社会革命。其祸害之酷烈。将百倍于政治革命云。似虽过言。然欧美之终难脱此惨淡时期。则欧美学者已多言之矣。中国以政治未革。商业未广。故其受病犹未特深。吾辈不乘政治革命之良机。而同时实施民生主义。则将来之大害。日益滋甚。宁有芟除之日耶。不宁惟是。中国之实行斯主义。不可不以武断政治行之。使他日共和政府成立完备。然后次第举行。则不第惹起资本家之反对。而于行政方针之运用。亦不免陷于上下掣肘之困境。欧美列国政府之近状。大都然矣。列国政治革命之进行。必以军国主义而暂建设一军政府。中国奚独不然。凡军政府驻在地或其统属之行政。皆以武断政策出之。故无涩滞之弊。是知民生主义之实行。舍政治革命之时期决无良机。可无疑义矣。横览世界列国。其受资本家之害未深者。惟我中国。其能实施民生主义而为列国之模范者。惟我中国。登昆仑之巅。而俯视中国处世界上之地位。及中国人处人类上之身世。神圣哉中国。伟大哉中国人。吾惟有发扬民生主义之光焰。由祖国而次第普及于一般人类。
吾人之实施民生主义。不可不有行为之秩序。极端之民生主义。固非于政治革命而社会秩序未完复之期间可得行之。若夫国家民生主义。则于军政府之行政方针最相适合，吾人所应努力研究以期实践者也。国家民生主义(National Socialism)日人译作国家社会主义。德国政府之对内政策纯用之。其效果大著。日本政府近年之行政。亦大有倾于斯主义之趋势。而列国政府亦多采用之焉。国家民生主义之要旨。首在勿使关于公益之权利为一二私人所垄断。而次第干涉之。邮政也。土地也。电线也。铁道也。银行也。轮船也。烟草也。糖酒也。凡一切关于公益之权利。皆宜归人国家所有。盖文明立宪国之政府为该国人人之共有政府。若收回私人可垄断之权利而使之归公。则其收回事业所得之利益。即不啻全国人共享有之。固与中国现在之异族专制政府之攫取人民所有权利。而饰其名日急公好义忠君爱国者。良不可同日语也。虽然。国家民生主义之条理。有一纲领焉。苟先解决之。则凡百条理皆可迎刃而解。而极端之民生主义之实行亦胚胎于是。此纲领为何。请于后篇详论之。
所谓国家民生主义之纲领为何。则土地问题是也。括而言之。则平均地权也。此学说于英人亨利乔治(Henry George)鼓吹之为最力。前此欧美学者之唱道者虽不乏人。而其影响不广。穿凿未精。故不得不推亨氏为斯学说之巨子。亨氏初为报馆之排字工。无识之学者。有因其出身微贱而蔑视其学说焉。是则以阶级之谬见而论当世之大哲。盖卑卑不足数者矣。亨氏著有《我辈之土地及土地政策》及《进步与贫乏》、《土地国有论》数书。欧美妇孺交相传诵。重印至数万版。且其为文雄奇畅达。当世文学家多称道之。即有异议于其学说者。而观其文。则咸啧啧称羡焉。其书之价值殆不让卢骚之《民约论》。可断言也。抑平均地权之要旨。即吾国三代井田之微意。前论已略言之矣。近年生产进步之速率。冲激流湍。甚于海啸。而地租于以腾涌焉。贫民于以增加焉。世人方以为列国既注重殖民政策而开拓土地。则其地租必可轻减。而贫民亦可略轻其负担。而孰知其结果乃如此。鸣呼。是亦不大可慨也欤。
夫土地者。人类居住所必需。关于人类之生存。殆无有重于土地者矣。太古之世。土地无值。人民多逐水草而居。固无所谓地租也。即今未开拓之国土。如南美诸国之山林。彼方求人开拓之不暇。何论值焉。亦无所谓地租也。地租之起原。关于生产之进步与夫物质之发达。此理人多言之。然细察其因果。则生产物质之二事但占其小部分之势力。而别有人为之绝大势力焉。何以言之。自上古以来。而中古。而近古。其地租增长之速率。至为濡滞。第因时势而逐渐变动而已。洎乎十九世纪而后。野心家大地主缤纷并起。相与大施其垄断政策。而蚕食大多数人民之土地。由是地租之膨胀。迥异曩昔。前之地价每亩数元者。今则腾至数千万元者有之矣。蚩蚩之大多数人民。以地主朘削之故。中等之家遂日渐凌夷。具劳动者则仅得托足他人之土地。服从地主之权力。劳劳终日。始得若干工值。以偿其栖息之地租。求得一饱。且不获焉。则望其稍蓄余资。以养赡室家者。亦大难矣。不亦大可哀乎。慈善事业纷布里闾矣。适足助成贫民之好懒心。于贫民奚补焉。宪法备矣。徒为少数地主权势之推进器。于大多数幸福之真理奚有焉。鸣呼。地主之为害于社会如此其酷。不有平之。则大多数人民将生生世世厕于奴隶阶级之境遇而已。
吾今更列举列国土地私有之弊害。以实证平均地权说之刻不容缓。世有疑吾说为杞忧者。当亦可以释然矣。英国地主之跋扈。以爱尔兰为最。全岛耕地殆为各地主吞并无余，其居民苦于地主之压制。遂纷纷侨居新大陆及澳大利亚洲。以保其残喘。全岛居民寥寥。商工业以无起色。国会因爱尔兰土地各问题。保守党及自由党各出救济之策。讨论数十年。殊无效果。至旧岁八月始决议。每年由国库拨出一千二百万镑为购买爱尔兰土地经费。渐由政府向地主赎回耕地。酌给农民耕植。是为英国实行土地国有制之嚆矢。然究非正本清源之政策。特临渴掘井而已。纽约为美国第一大都会。当二百五十年前。印第安土酋仅以英金五镑购得之。而今日纽约全城之价值奚止数万万镑，又其后政府曾拨出一地以筑教堂。即今纽约百老汇路之三一堂是也。迄今出租。岁得英金二百万镑。遂为世界最富之教堂。相去二百余年。而其地租竟腾至数万万倍。虽曰世运之发达。岂非人事哉。今纽约市之地租有每一英方尺而值金钱数百万元者。试砌叠此数百万之金钱而累积此一方尺之中。则其容积高度为何如。宁非世界上空前之绝妙奇观耶。上海黄浦滩于未开租界之前。不过一每亩地价数元之僻壤耳。今则成为东方第一之商埠。单上海银行一家屋之地价。已浮于数十年前全黄浦滩之地价数十倍。则其他可想见矣。课余之暇。辄与二三友人散步于日本东京皇宫之二重桥外。窃念此地密迩日本桥（东京商场最盛者）最宜贸易。奚以家屋绝少。地土偏僻至此。及询之日人。则咸以地主之居奇告焉。是知地主之流弊。不特使贫民陷于地棘天荆之苦况。抑亦为商工界之一大障碍物。可断言也。吾国近年以生产进步之影响。都会之地租已次第膨胀。然幸无地主之辈出面钻弄。故犹不至如欧美地租之一跃千丈。顾亦时日之问题耳。吾国热心志士宜三致意焉。然则救治之法为何。则惟有实行土地国有(Land Nalisnatisation即平均地权)之政策。不许人民私有土地而已。森林矿山及交通机关等应为国有。可无俟言。即都会耕地亦万不可不收为国有。盖都会耕地之为私有。微特伤害社会多数之公益。即于卫生上亦至危险。吾辈不打破此私有之陋习。则富豪地主辈之专断。曷其有极耶。地主之最大弊害。尤在居奇之狡策。不问人口增加事业发达之关于文明进化之如何。彼惟垄断土地家屋以肆其金钱之利己主义。国家民生主义大家骨苛儿曾断定此种居奇手段为经济上道德上之不正行为。可谓至言。国家果能以雷厉风行之政策。而一旦收回土地家屋于一私人之手。以付之社会公共之所有。则地主之野心遂无从施其伎俩。而土地家屋之价格。于以保其平准。大多数人民乃得脱却地主专制之牢笼。如登春台矣。近年英人于澳大利亚洲大施民生主义。成绩极佳。而以土地国有之事业为尤著。欧美社会党至目澳大利亚为民生主义之安乐窝焉。其成效昭昭矣。中国以数千年之专制政体。其矿山森林道路大都官有。而各省官田亦至繁夥。故举行土地国有之政策。实较列国为轻易。矧于革命之际。军政府之对于一般社会之建设。全以武断政治出之耶。今之学者或以为地租既因物质之进步面腾贵。则工值亦必随之倍加。而劳动界未尝不以此受益。是说也。似于言论上颇足动人。但于事实上观之。则却成一反比例焉。何以故。盖工值之涨落。亦由资本家及地主辈操纵之。劳动界虽要求增加以维持其生计。然资本家等固可漠然置之。劳动界固无如之何也。近年同盟罢工之纷扰。不绝如缕。察其结果则资本家无大让步。且倚赖国家军队之武威以镇静之焉。行见地租愈起。而工值贱日。劳动界日臻于奴隶之境遇已。不第此也。地主之以土地为其居奇的事业。实为近人相传人满说之恶结果。诚以土地既属私有。则其地价因而腾涨靡穷。究其终极。必令多数之劳动者为区区之地租而疲于奔命。纵其上智者或可勉强作工以自食其力。然而下愚之辈。则于地主未发生之时代。既已限于谋生。今以地租之腾贵。工值之低贱。则倚赖其一己之材力以为独立之生计。不亦难乎。世界虽广。而尺地莫非地主所有。谓人满之患制造于少数地主之手。岂虚语哉。
统观近年经济界之大势。其关于机械发明。生产发达。而产出之富。第一为地租。乃地主所有者。第二为利息。乃资本家所有者。第三为溢利。亦资本家所有者。而劳动者之所得。仅工值耳。据民生主义大家英人洛毕所著《乐英国》一书。述英国一千八百九十五年之调查表如左。
由此可知十三万万五千万镑之巨富。其中地主及资本家占四万万九千万镑。雇主占三万万六千万镑。三者合占八万万五千万镑。其为劳动者所有。则仅总额三分壹之五万万镑而已。夫地主资本家雇主等总数不过全国人口之八分一。以八分一之少数不为劳役而坐享八万万五千万镑。其八分七之多数劳动者。则仅得五万万镑焉。天下不平之事。宁有甚于此耶。此犹指十一年前事物之状态而言矣。今日经济界。则因世运之发达而为长足之进步。试以近一二年英国之调查。与前表相较之。则其进步之速率与夫贫富所得之悬殊。诚有令人惊骇不置者。单以地租一项而言。其总额已逾于劳动者工资之全数。则综合其他资本家雇主等所得。更不堪问矣。以视千八百九十五年其地租总额犹不及工资之半者。何可以道理计耶。嗟乎。近世机械发明及生产发达之结果。其受益者不过少数之富豪。而大多数之贫民。则反以此受害焉。宁非异事。自兹而后。为祸益烈。吾试为今后社会之状态思之。吾心悸。吾胆寒。而益知实行土地国有制度之万不容已矣。土地国有之制。固非横领强占之谓也。特牺牲少数之私利而化为大多数之公益。如千百六十七年美国之释奴云尔。夫以释奴事喻之。则当年南美之资本家豪农等固以黑奴为唯一之大资本。殆与今日地主之恃其土地为投机事业者。无以异也。而林肯且不惮以八年之血战而卒废除之。则较释奴事尤易举行之土地国有制。焉有不能达其目的者耶。各国社会党诸团体关于土地国有之宣言。其意见大都一致。第于税法问题。则有后起之单税论一派崭然露头角。社会党各派之唱道旧税法者。殆皆为之辟易焉。吾尝研究各税法之利弊。而取其最适合于吾国政治社会之状态者。盖莫如单税论之切实易行矣。单税法(Single Taxation)滥觞于英人亨利乔治。于各税法中为最善之税法。且简单便易。可无骚扰之虞。其主旨则日，除土地真值外。一切租税俱捐免之。如斯而已。亨氏自创此论。受社会之绝大欢迎。然社会党各派犹不免有征税于各事业之论。因是与亨氏之单税论不无冲突。至一千八百八十七年遂与各派分离。而独树一帜。故谓亨氏为单税派之元祖。亦无不可。 大地列国之易行民生主义者。无如中国。而易行土地国有制者。亦无如中国。前篇论之详矣。单税法则更为中国之现行制度。诚能以共和立宪之精神而斟酌损益。则不徒成为尽善尽美之税法。且于民生主义大纲领之次第举行。亦端赖之焉。盖自满清入关以来。满酋玄烨颁布一条鞭法。纳丁于地。而中国本部之行斯制者。既二百数十年矣。一条鞭法即亨氏唱道之单税法。其条理虽有不符。而大旨则无以异。特斯制出自满酋。则其居心无非为羁縻汉人起见。且专制国之举行政事。殆皆消极的而非积极的。形式的而非精神的。其不能为社会上种良好之果者。其根本的羞谬使然耳。降及近年。满酋之野心乃逐渐发露。于是有所谓台炮经费房捐甑捐亩捐船捐膏捐花捐之种种税法。离奇百出。非惟世界列国之特创。即其所谓圣祖仁皇帝所颁布假仁假义之一条鞭法。亦弃同敝屣矣。鸣呼。同一催眠术。而良医用以疗治病人。而小人则用以作奸犯科。妨害秩序。满清之颁行一条鞭法。奚异于是。然而异族政府行之于前。则吾党因而改良之。弛张之。自较他国之特别创作者为轻易。是未始非他日共和政府成立之行政之一助焉。
单税论之适于中国现税法之实行。既如前述。然其关于普通社会之利益更为宏大。试举其特著者言之。则调和社会上贫富不均之弊害也。维持财产之增殖力也。课税之单简易行也。收入之确实也。此外可举者甚多。之四者特其大旨而已。兹更逐条解释。以为热心斯道者研究之资料焉。
曷言乎调和社会上贫富不均之弊害也。夫救治贫富之不均。端赖提倡民生主义。而提倡民生主义。首在实行土地国有制。而实行土地国有制。则不可不向唯一之土地而赋课租税。盖土地为一般社会莫大之需要。故其税率宜确定之。以免贫民苦于地价腾涨之困厄。即使腾涨焉。而其价格腾涨之原因。决非个人之力。而在于社会一般之力。其腾涨之价格。人人负担之。腾涨之利益，人人享有之。是知以此租税而供国家公共之享有。实为最公正之处置。考之租税原则。当以此法为最完善。税法既公平。而社会上犹有贫富之二大阶级存焉者。吾不信也。
曷言乎维持财产之增殖力也。今日列国政府之借为税源者。大都对于制造贸易资本工值之各事业而征抽之。其流弊不止剥削贫民之所得而助长社会之不均。且将减少生产力。而令产业社会有萎靡衰退之恐。在列国政府之政策。或以各事业之课税为限制产业社会。勿使跋扈之善法。然土地既非归公。则制限之适足以减削其生产力。于世界进化之前途。为之障害不鲜。设能实践土地国有制度。而单向之课税。则其生产力。国家将有以维持之。纵令产业社会之增殖力为之膨涨焉。而其增殖之利益固为一般社会所共享。决非如今日之仍为地主等所垄断者可同年而语也。故曰。单税论为财产增殖力之保障，良非过言。
曷言乎课税之单简易行也。列国之税法纷然淆杂。专制国固以全国租税为其一姓所有。即立宪共和国之人民。亦有苦于苛税而颠连无告者。观于西欧之法国。东亚之日本。良足征矣。故为大多数之幸福计。诚不可不委其税源于唯一之土地。而确定其税率。若是则赋课租税之方法。自可单简易行。而国家亦可因土地而得确实之收入矣。
曷言乎收入之确实也。列国对于各事业之课税。以征集纷扰。咸有不确定之弊。若实行单税法。则其收入将较各事业之课税为确实。且税率既已确定。则于国家之预算至为利便。此实租税原则上之必要条件也。
由此观。单税论之有利于普通社会。若是宏大。吾党可不努力研究。以为实行之准备乎。或谓单课地租。而其余租税一概废止。恐不敷中国他日政治改革及扩张海陆军备之用。此殊不然，试观近年来欧美列强之财政出入表。其全国地租（政府所征集及地主所得）之总额。实浮于其岁出之总额多倍。中国诚能实行土地国有之制。则凡地主所得概为国家所有。以四千万方里之土地。其地租总额之收入。可埒于欧洲全土之地租。一旦得此重大之国用。则政治上社会上之充分改良。直旦夕间事耳。彼欧美列强不且瞠乎后耶。而谓单税法不敷国用。其谁信之。
吾论民生主义万余言。今亦可暂止吾笔锋矣。虽然。吾更不惮重伸前言。以为世之服膺民族主义者一警告之日。诸君主持破坏恶劣政府之目的。非有建设之破坏耶。民生主义也。土地国有制也。单税法也。即建设新政府唯一之行政方针也。诸君其勉旃。
吾深愿吾党研究民生主义。
吾深愿吾党研究民生主义之土地国有论。
吾深愿吾党研究土地国有论之单税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