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120回本)/第051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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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回本,全稱《忠義水滸全傳》,明末袁無涯刊刻,又稱「袁本」。

  話說宋江主張「一丈青」與王英配為夫婦,眾人都稱讚宋公明仁德,當日又設席慶賀。正飲宴間,只見朱貴酒店裏使人上山來報道:「林子前大路上一夥客人經過,小嘍囉出去攔截,數內一個稱是鄆城縣都頭雷橫,朱頭領邀請住了。見在店裏飲分例酒食,先使小校報知。」晁蓋、宋江聽了大喜,隨即同軍師吳用三個下山迎接。朱貴早把船送至金沙灘上岸。宋江見了,慌忙下拜道:「久別尊顏,常切思想。今日緣何經過賤處?」雷橫連忙答禮道:「小弟蒙本縣差遣,往東昌府公幹回來,經過路口,小嘍囉攔討買路錢,小弟提起賤名,因此朱兄堅意留住。」宋江道:「天與之幸!」請到大寨,教眾頭領都相見了,置酒管待。一連住了五日,每日與宋江閒話。晁蓋動問朱仝消息,雷橫答道:「朱仝見今參做本縣當牢節級,新任知縣好生歡喜。」宋江宛曲把話來說雷橫上山入夥,雷橫推辭老母年高,不能相從,待小弟送母終年之後,卻來相投。雷橫當下拜辭了下山,宋江等再三苦留不住。眾頭領各以金帛相贈,宋江、晁蓋自不必說。雷橫得了一大包金銀下山,眾頭領都送至路口作別,把船渡過大路,自回鄆城縣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晁蓋、宋江回至大寨聚義廳上,起請軍師吳學究定議山寨職事。吳用已與宋公明商議已定,次日會合眾頭領聽號令。先撥外面守店頭領。宋江道:「孫新、顧大嫂原是開酒店之家,著令夫婦二人替回童威、童猛別用。」再令時遷去幫助石勇,樂和去幫助朱貴,鄭天壽去幫助李立,東南西北四座店內賣酒賣肉,招接四方入夥好漢。每店內設兩個頭領。「一丈青」、王矮虎後山下寨,監督馬匹。金沙灘小寨,童威、童猛弟兄兩個守把。鴨嘴灘小寨,鄒淵、鄒潤叔侄兩個守把。山前大路,黃信、燕順部領馬軍下寨守護。解珍、解寶守把山前第一關。杜遷、宋萬守把宛子城第二關。劉唐、穆弘守把大寨口第三關。阮家三雄守把山南水寨。孟康仍前監造戰船。李應、杜興、蔣敬總管山寨錢糧金帛。陶宗旺、薛永監築梁山泊內城垣雁臺。侯健專管監造衣袍、鎧甲、旌旗、戰襖。朱富、宋清提調筵宴。穆春、李雲監造屋宇寨柵。蕭讓、金大堅掌管一應賓客書信公文。裴宣專管軍政司賞功罰罪。其餘呂方、郭盛、孫立、歐鵬、馬麟、鄧飛、楊林、白勝分調大寨八面安歇。晁蓋、宋江、吳用居於山頂寨內。花榮、秦明居於山左寨內。林沖、戴宗居於山右寨內。李俊、李逵居於山前。張橫、張順居於山後。楊雄、石秀守護聚義廳兩側。一班頭領,分撥已定,每日輪流一位頭領做筵席慶賀,山寨體統,甚是齊整。有詩為證:

    巍巍高寨水中央,列職分頭任所長。
    只為朝廷無駕馭,遂令草澤有鷹揚。

  再說雷橫離了梁山泊,背了包裹,提了朴刀,取路回到鄆城縣;到家參見老母,更換些衣服,賫了回文,逕投縣裏來拜見了知縣;回了話,銷繳公文批帖,且自歸家暫歇。依舊每日縣中書畫卯酉,聽候差使。因一日行到縣衙東首,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都頭,幾時回來?」雷橫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本縣一個幫閒的李小二。雷橫答道:「我卻纔前日來家。」李小二道:「都頭出去了許多時,不知此處近日有個東京新來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叫做白秀英。那妮子來參都頭,卻值公差出外不在,如今現在勾欄裏說唱諸般品調,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是戲舞,或是吹彈,或是歌唱,賺得那人山人海價看。都頭如何不去睃一睃?端的是好個粉頭!」雷橫聽了,又遇心閑,便和那李小二逕到勾欄裏來看,只見門首掛著許多金字帳額,旗桿吊著等身靠背。入到裏面,便去青龍頭上第一位坐了。看戲臺上,卻做笑樂院本。那李小二人叢裏撇了雷橫,自出外面趕碗頭腦去了。院本下來,只見一個老兒裹著磕腦兒頭巾,穿著一領茶褐羅衫,繫一條皂絛,拿把扇子,上來開呵道:「老漢是東京人氏,白玉喬的便是。如今年邁,只憑女兒秀英歌舞吹彈,普天下伏侍看官。」鑼聲響處,那白秀英早上戲臺,參拜四方,撚起鑼棒,如撒豆般點動,拍下一聲界方,念了四句七言詩,便說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寫著這場話本,是一段風流蘊藉的格範,喚做豫章城雙漸趕蘇卿。」說了開話又唱,唱了又說,合棚價眾人喝采不絕。雷橫坐在上面看那婦人時,果然是色藝雙絕。但見:

    羅衣疊雪,寶髻堆雲。
    櫻桃口,杏臉桃腮;
    楊柳腰,蘭心蕙性。
    歌喉宛轉,聲如枝上鶯啼;
    舞態蹁躚,影似花間鳳轉。
    腔依古調,音出天然,
    高低緊慢按宮商,輕重疾徐依格範。
    笛吹紫竹篇篇錦,板拍紅牙字字新。

  那白秀英唱到務頭,這白玉喬按喝道:「雖無買馬博金藝,要動聰明鑒事人。看官喝采道是去過了,我兒且回一回下來,便是襯交鼓兒的院本。」白秀英拿起盤子,指著道:「財門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過,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過。」白玉喬道:「我兒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賞你。」白秀英托著盤子,先到雷橫面前,雷橫便去身邊袋裏摸時,不想並無一文。雷橫道:「今日忘了,不曾帶得些出來,明日一發賞你。」白秀英笑道:「『頭醋不釅徹底薄』,官人坐當其位,可出個標首。」雷橫通紅了面皮道:「我一時不曾帶得出來,非是我捨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來聽唱,如何不記得帶錢出來?」雷橫道:「我賞你三五兩銀子,也不打緊,卻恨今日忘記帶來。」白秀英道:「官人今日見一文也無,提甚三五兩銀子,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畫餅充飢』。」白玉喬叫道:「我兒,你自沒眼,不看城裏人、村裏人,只顧問他討甚麼?且過去自問曉事的恩官,告個標首。」雷橫道:「我怎地不是曉事的?」白雲喬道:「你若省得這子弟門庭時,狗頭上生角。」眾人齊和起來。雷橫大怒,便罵道:「這忤奴,怎敢辱我?」白玉喬道:「便罵你這三家村使牛的,打甚麼緊?」有認得的喝道:「使不得,這個是本縣雷都頭。」白玉喬道:「只怕是驢筋頭。」雷橫那裏忍耐得住,從坐椅上直跳下戲臺來,揪住白玉喬,一拳一腳,便打得脣綻齒落。眾人見打得凶,都來解拆開了,又勸雷橫自回去了。勾欄裏人,一鬨盡散了。

  原來這白秀英卻和那新任知縣舊在東京兩個來往,今日特地在鄆城縣開勾欄。那娼妓見父親被雷橫打了,又帶重傷,叫一乘轎子,逕到知縣衙內,訴告雷橫毆打父親,攪散勾欄,意在欺騙奴家。知縣聽了,大怒道:「快寫狀來。」這個喚做「枕邊靈」。便教白玉喬寫了狀子,驗了傷痕,指定證見。本處縣裏有人都和雷橫好的,替他去知縣處打關節,怎當那婆娘守定在衙內,撒嬌撒癡,不由知縣不行。立等知縣差人把雷橫捉拿到官,當廳責打,取了招狀,將具枷來枷了,押出去號令示眾。那婆娘要逞好手,又去知縣行說了,定要把雷橫號令在勾欄門首。第二日,那婆娘再去做場,知縣卻教把雷橫號令在勾欄門首。這一班禁子人等,都是和雷橫一般的公人,如何肯絣扒他?這婆娘尋思一會,既是出名奈何了他,只是一怪,走出勾欄門,去茶坊裏坐下,叫禁子過去發話道:「你們都和他有首尾,卻放他自在,知縣相公教你們絣扒他,你倒做人情。少刻我對知縣說了,看道奈何得你們也不?」禁子道:「娘子不必發怒,我們自去絣扒他便了。」白秀英道:「恁地時,我自將錢賞你。」禁子們只得來對雷橫說道:「兄長,沒奈何,且胡亂絣一絣。」把雷橫絣扒在街上。

  人鬧裏,卻好雷橫的母親正來送飯,看見兒子喫他絣扒在那裏,便哭起來,罵那禁子們道:「你眾人也和我兒一般在衙門裏出入的人,錢財直這般好使!誰保的常沒事?」禁子答道:「我那老娘聽我說,我們卻也要容情,怎禁被原告人監定在這裏要絣,我們也沒做道理處。不時,便要去和知縣說,苦害我們,因此上做不的面皮。」那婆婆道:「幾曾見原告人自監著被告號令的道理。」禁子們又低低道:「老娘,他和知縣來往得好,一句話便送了我們,因此兩難。」那婆婆一面自去解索,一頭口裏罵道:「這個賊賤人直恁的倚勢!我且解了這索子,看他如今怎的!」白秀英卻在茶坊裏聽得,走將過來,便道:「你那老婢子,卻纔道甚麼?」那婆婆那裏有好氣,便指著罵道:「你這千人騎,萬人壓,亂人入的賤母狗,做甚麼倒罵我!」白秀英聽得,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大罵道:「老咬蟲、喫貧婆、賤人,怎敢罵我?」婆婆道:「我罵你待怎的?你須不是鄆城縣知縣。」白秀英大怒,搶向前只一掌,把那婆婆打個踉蹌。那婆婆卻待掙扎,白秀英再趕入去,老大耳光子,只顧打。這雷橫是個大孝的人,見了母親喫打,一時怒從心發,扯起枷來,望著白秀英腦蓋上打將下來。那一枷梢打個正著,劈開了腦蓋,撲地倒了。眾人看時,那白秀英打得腦漿迸流,眼珠突出,動彈不得,情知死了。

  眾人見打死了白秀英,就押帶了雷橫,一發來縣裏首告,見知縣備訴前事。知縣隨即差人押雷橫下來,會集相官,拘喚里正、鄰佑人等,對屍檢驗已了,都押回縣來。雷橫一面都招承了,並無難意。他娘自保領回家聽候。把雷橫枷了,下在牢裏。當牢節級卻是「「美髯公」」朱仝,見發下雷橫來,也沒做奈何處,只得安排些酒食管待,教小牢子打掃一間淨房,安頓了雷橫。少間,他娘來牢裏送飯,哭著哀告朱仝道:「老身年紀六旬之上,眼睜睜地只看著這個孩兒,望煩節級哥哥看日常間弟兄面上,可憐見我這個孩兒,看覷看覷。」朱仝道:「老娘自請放心歸去,今後飯食不必來送,小人自管待他。倘有方便處,可以救之。」雷橫娘道:「哥哥救得孩兒,卻是重生父母。若孩兒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朱仝道:「小人專記在心,老娘不必掛念。」那婆婆拜謝去了。朱仝尋思了一日,沒做道理救他處。朱仝自央人去知縣處打關節,上下替他使用人情。那知縣雖然愛朱仝,只是恨這雷橫打死了他表子白秀英,也容不得他說了。又怎奈白玉喬那廝催併,疊成文案,要知縣斷教雷橫償命。因在牢裏六十日,限滿斷結,解上濟州,主案押司抱了文卷先行,卻教朱仝解送雷橫。

  朱仝引了十數個小牢子,監押雷橫,離了鄆城縣,約行了十數里地,見個酒店,朱仝道:「我等眾人就此喫兩碗酒去。」眾人都到店裏喫酒。朱仝獨自帶過雷橫,只做水火,來後面僻靜處開了枷,放了雷橫,吩咐道:「賢弟自回,快去家裏取了老母,星夜去別處逃難,這裏我自替你喫官司。」雷橫道:「小弟走了自不妨,必須要連累了哥哥。」朱仝道:「兄弟,你不知。知縣怪你打死了他表子,把這文案卻做死了,解到州裏,必是要你償命。我放了你,我須不該死罪。況兼我又無父母掛念,家私盡可賠償。你顧前程萬里自去。」雷橫拜謝了,便從後門小路奔回家裏,收拾了細軟包裹,引了老母,星夜自投梁山泊入夥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朱仝拿著空枷攛在草裏,卻出來對眾小牢子說道:「喫雷橫走了,卻是怎地好?」眾人道:「我們快趕去他家裏捉。」朱仝故意延遲了半晌,料著雷橫去得遠了,卻引眾人來縣裏出首。朱仝告道:「小人自不小心,路上被雷橫走了,在逃無獲,情願甘罪無辭。」知縣本愛朱仝,有心將就出脫他,被白玉喬要赴上司陳告朱仝故意脫放雷橫,知縣只得把朱仝所犯情由申將濟州去。朱仝家中,自著人去上州裏使錢透了,卻解朱仝到濟州來,當廳審錄明白,斷了二十脊杖,刺配滄州牢城。朱仝只得帶上行枷,兩個防送公人領了文案,押送朱仝上路。家間自有人送衣服盤纏,先齎發了兩個公人。當下離了鄆城縣,迤邐望滄州橫海郡來,於路無話。到得滄州,入進城中,投州衙裏來,正值知府陞廳,兩個公人押朱仝在廳階下,呈上公文。知府看了,見朱仝一表非俗,貌如重棗,美髯過腹,知府先有八分歡喜。便教這個犯人休發下牢城營裏,只留在本府聽候使喚。當下除了行枷,便與了回文。兩個公人相辭了自回。

  只說朱仝自在府中,每日只在廳前伺候呼喚。那滄州府裏押番、虞候、門子、承局、節級、牢子都送了些人情,又見朱仝和氣,因此上都歡喜他。忽一日,本官知府,正在廳上坐堂,朱仝在階侍立。知府喚朱仝上廳,問道:「你緣何放了雷橫,自遭配在這裏?」朱仝稟道:「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橫,只是一時間不小心,被他走了。」知府道:「你如何得此重罪?」朱仝道:「被原告人執定,要小人如此招做故放,以此問得重了。」知府道:「雷橫如何打死了那娼妓?」朱仝卻把雷橫上項的事,備細說了一遍。知府道:「你敢見他孝道,為義氣上放了他?」朱仝道:「小人怎敢欺公罔上?」

  正問之間,只見屏風背後轉出一個小衙內來,方年四歲,生得端嚴美貌,乃是知府親子,知府愛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內見了朱仝,逕走過來,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內在懷裏。那小衙內雙手扯住朱仝長髯,說道:「我只要這鬍子抱。」知府道:「孩兒快放了手,休要囉唣。」小衙內又道:「我只要這鬍子抱,和我去耍。」朱仝稟道:「小人抱衙內去府前閒走,耍一回了來。」知府道:「孩兒既是要你抱,你和他去耍一回了來。」朱仝抱了小衙內,出府衙前來,買些細糖果子與他喫,轉了一遭,再抱入府裏來。知府看見,問衙內道:「孩兒那裏去來?」小衙內道:「這鬍子和我街上看耍,又買糖和果子請我喫。」知府說道:「你那裏得錢買物事與孩兒喫?」朱仝稟道:「微表小人孝順之心,何足掛齒!」知府教取酒來與朱仝喫。府裏侍婢捧著銀瓶果合篩酒,連與朱仝喫了三大賞鍾。知府道:「早晚孩兒要你耍時,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朱仝道:「恩相台旨,怎敢有違?」自此為始,每日來和小衙內上街閒耍。朱仝囊篋又有,只要本官見喜,小衙內面上儘自倍費。

  時過半月之後,便是七月十五日盂蘭盆大齋之日,年例各處點放河燈。修設好事。當日天晚,堂裏侍婢嬭子叫道:「朱都頭,小衙內今夜要去看河燈,夫人吩咐,你可抱他去看一看。」朱仝道:「小人抱去。」那小衙內穿一領綠紗衫兒,頭上角兒拴兩條珠子頭鬚,從裏面走出來。朱仝拖在肩頭上,轉出府衙內前來,望地藏寺裏去看點放河燈。那時恰纔是初更時分,但見:

    鐘聲杳靄,幡影招搖。
    爐中焚百和名香,盤內貯諸般素食。
    僧持金杵,誦真言薦拔幽魂;
    人列銀錢,掛孝服超陞滯魄。
    合堂功德,畫陰司八難三塗;
    繞寺莊嚴,列地獄四生六道。
    楊柳枝頭分淨水,蓮花池內放明燈。

  當時朱仝肩背著小衙內,繞寺看了一遭,卻來水陸堂放生池邊看放河燈。那小衙內爬在欄杆上,看了笑耍。只見背後有人拽朱仝袖子道:「哥哥借一步說話。」朱仝回頭看時,卻是雷橫,喫了一驚,便道:「小衙內且下來,坐在這裏。我去買糖來與你喫,切不要走動。」小衙內道:「你快來,我要去橋上看河燈。」朱仝道:「我便來也。」轉身卻與雷橫說話。

  朱仝道:「賢弟因何到此?」雷橫扯朱仝到靜處拜道:「自從哥哥救了性命,和老母無處歸著,只得上梁山泊投奔了宋公明入夥。小弟說哥哥恩德,宋公明亦然思想哥哥舊日放他的恩念。晁天王和眾頭領,皆感激不淺,因此特地教吳軍師同兄弟前來相探。」朱仝道:「吳先生現在何處?」背後轉過吳學究道:「吳用在此。」言罷便拜。朱仝慌忙答禮道:「多時不見,先生一向安樂。」吳學究道:「山寨裏頭領多多致意,今番教吳用和雷都頭特來相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到此多日了,不敢相見,今夜伺候得著,請仁兄便那尊步,同赴山寨,以滿晁宋二公之意。」朱仝聽罷,半晌答應不得,便道:「先生差矣!這話休題,恐被外人聽了不好。雷橫兄弟他自犯了該死的罪,我因義氣放了他,出頭不得,上山入夥。我亦為他配在這裏,天可憐見,一年半載,掙扎還鄉,復為良民。我卻如何肯做這等的事?你二位便可請回,休在此間惹口面不好。」雷橫道:「哥哥在此,無非只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非大丈夫男子漢的勾當。不是小弟裹合上山,端的晁宋二公仰望哥哥久矣,休得遲延自誤。」朱仝道:「兄弟,你是甚麼言語?你不想我為你母老家寒上放了你去,今日你倒來陷我為不義!」吳學究道:「既然都頭不肯去時,我們自告退,相辭了去休。」朱仝道:「說我賤名,上復眾位頭領。」一同到橋邊。

  朱仝回來,不見了小衙內,叫起苦來,兩頭沒路去尋。雷橫扯住朱仝道:「哥哥休尋,多管是我帶來的兩個伴當,聽得哥哥不肯去,因此到抱了小衙內去了。我們一同去尋。」朱仝道:「兄弟,不是耍處。這個小衙內是知府相公的性命,吩咐在我身上。」雷橫道:「哥哥且跟我來。」朱仝幫住雷橫、吳用三個離了地藏寺,逕出城外。朱仝心慌,便問道:「你的伴當,抱小衙內在那裏?」雷橫道:「哥哥且走,到我下處,包還你小衙內。」朱仝道:「遲了時,恐知府相公見怪。」吳用道:「我那帶來的兩個伴當,是個沒分曉的,以定直抱到我們的下處去了。」朱仝道:「你那伴當姓甚名誰?」雷橫答道:「我也不認得,只聽聞叫做「「黑旋風」」李逵。」朱仝失驚道:「莫不是江州殺人的李逵麼?」吳用道:「便是此人。」朱仝跌腳叫苦,慌忙便趕。離城約走到二十里,只見李逵在前面叫道:「我在這裏。」朱仝搶近前來問道:「小衙內放在那裏?」李逵唱個喏道:「拜揖節級哥哥,小衙內有在這裏。」朱仝道:「你好好的抱出小衙內還我。」李逵指著頭上道:「小衙內頭鬚兒卻在我頭上。」朱仝看了,又問小衙內正在何處。李逵道:「被我拿些麻藥,抹在口裏,直拖出城來,如今睡在林子裏,你自請去看。」朱仝乘著月色明朗,逕搶入林子裏尋時,只見小衙內倒在地上。朱仝便把手去扶時,只見頭劈做兩半個,已死在那裏。

  當時朱仝心下大怒,奔出林子來,早不見了三個人。四下裏望時,只見「「黑旋風」」遠遠地拍著雙斧叫道:「來來來,和你鬥二三十合。」朱仝性起,奮不顧身,拽扎起布衫,大踏步趕將來。李逵回身便走,背後朱仝趕來。這李逵卻是穿山度嶺慣走的人,朱仝如何趕得上,先自喘做一塊。李逵卻在前面,又叫:「來來來,和你併個你死我活。」朱仝恨不得一口氣吞了他,只是趕他不上。趕來趕去,天色漸明。李逵在前面急趕急走,慢趕慢行,不趕不走,看看趕入一個大莊院裏去了。朱仝看了道:「那廝既有下落,我和他干休不得。」

  朱仝直趕入莊院內廳前去,見裏面兩邊都插著許多軍器,朱仝道:「想必也是個官宦之家。」立住了腳,高聲叫道:「莊裏有人麼?」只見屏風背後轉出一個人來。那人是誰?正是:

    累代金枝玉葉,先朝鳳子龍孫。
    丹書鐵券護家門,萬里招賢名振。
    待客一團和氣,揮金滿面陽春。
    能文會武孟嘗君,「小旋風」聰明柴進。

  出來的正是「小旋風」柴進,問道:「兀的是誰?」朱仝見那人人物軒昂,資質秀麗,慌忙施禮,答道:「小人是鄆城縣當牢節級朱仝,犯罪刺配到此。昨晚因和知府的小衙內出來看放河燈,被「黑旋風」殺了小衙內,現今走在貴莊,望煩添力捉拿送官。」柴進道:「既是「美髯公」,且請坐。」朱仝道:「小人不敢拜問官人高姓?」柴進答道:「小可姓柴名進,「小旋風」便是。」朱仝道:「久聞大名。」連忙下拜,又道:「不期今日得識尊顏!」柴進說道:「「美髯公」亦久聞名,且請後堂說話。」朱仝隨著柴進直到裏面。朱仝道:「「黑旋風」那廝,如何卻敢逕入貴莊躲避?」柴進道:「容覆:小可平生專愛結識江湖上好漢。為是家間祖上有陳橋讓位之功,先朝曾敕賜丹書鐵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無人敢搜。近間有個愛友,和足下亦是舊交,目今在那梁山泊內做頭領,名喚『及時雨』宋公明,寫一封密書,令吳學究、雷橫、「黑旋風」俱在敝莊安歇,禮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因見足下推阻不從,故意教李逵殺害了小衙內,先絕了足下歸路,只得上山坐把交椅。吳先生、雷兄,如何不出來陪話?」只見吳用、雷橫從側首閣子裏出來,望著朱仝便拜,說道:「兄長,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哥哥將令,吩咐如此。若到山寨,自有分曉。」朱仝道:「是則是你們弟兄好情意,只是忒毒些個!」柴進一力相勸,朱仝道:「我去則去,只教我見「黑旋風」面罷!」柴進道:「李大哥,你快出來陪話。」李逵也從側首出來,唱個大喏。朱仝見了,心頭一把無明業火,高三千丈,按納不下,起身搶近前來,要和李逵性命相搏。柴進、雷橫、吳用三個苦死勸住。朱仝道:「若要我上山時,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去。」吳用道:「休說一件事,遮莫幾十件,也都依你。願聞那一件事。」不爭朱仝說出這件事來,有分教,大鬧高唐州,惹動梁山泊,直教昭賢國戚遭刑法,好客皇親喪土坑。畢竟朱仝說出甚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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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 (120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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