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忍受
从5月29日到我们发稿的时候,这两个星期里,我们在不声不响,咬紧了牙齿的严肃空气里,又忍受了一次很严重的患难。
日本驻屯华北的军部代表向何应钦部长提出的要求,究竟是些什么,我们至今还不清楚。但我们现在知道了我们的当局已经做到的是些什么。
一,河北省政府迁移到保定,从六月一日起实行。
二,河北省政府主席于学忠调任川陕甘边区剿匪总司令。遗缺由民政厅长张厚琬代理。
三,于学忠统辖的第五十一军,也调离原防。
四,商震调任为天津警备司令。
五,天津市长张廷谔免职,改任王克敏为天津市长,王克敏未到任之前,市长由商震兼代。
六,北平军分会政训处处长曾扩情辞职,政训处停止工作。
七,中央宪兵第三团团长蒋孝先辞职,全团士兵调往南方。
八,河北省和平津两市的党部都奉中央命令停止一切工作。
九,驻扎在北平附近的中央军第二师的一旅,和第二十五师的一旅,都奉令调防。北平市的中学生集中军训,本由第二十五师主办的,现因二十五师调防,黄寺的集中训练于六月十日提早结束。
十,国民政府十日下“对于友邦务敦睦谊”的命令,禁止“排斥及挑拨恶感之言论行为”,并禁止“以此目的组织任何团体”。
我们看这张单子的十项,可以推知5月29日和6月9日日本军部代表提出的要求的内容了。
这十几天之中,全国人的悲愤,绝大沉静中的悲愤,是不消说的。即如今天下午,北平黄寺的军训停止的消息证实时,就有许多中年青年的人感慨到堕泪的。但我们在这悲愤之中,也不能不感觉到今番事件的远大的意义,惨痛的教训。这种教训虽然不能给我们多大的慰藉,至少是值得我们的深刻记念的。
第一,今番日本军人的行为使全世界对于日本得着更深切的认识。八日的伦敦路透电说:“就是向来对日本极亲善的英国人士,也都惋惜日本军人的示威行为,这种行为可以使日本人的名誉在全世界都引起不利的反响。日本信用的政策,今天鸣刀示威,明天又高谈绝无侵略之意,此次又实行此种政策,而不肯宣布其要求的真相,各方观察者对于此点都表示疑虑。”这样的用事实向世界宣示带甲拳头完全支配一个国家,是最有力量的宣传。
第二,今番日本军人的行为惊醒了这一年以来的“中日提携”的迷梦,使我们全国稍有心肝的人都彻底明白我们在今日还够不上妄想同一个强邻“提携”。“提携”这个名词只配用在平等国家的相互关系上。而所谓“平等”也决不是使节升格一类的无聊形式所能表现的。如果我们从这种悲惨的教训里能觉悟出来,能深刻的明白民国十四五年对付英国人的那一点昙花一现的胜利是靠不住的,而“九一八”以来日本给我们的教训才是真实的教训,——如果我们能有这种大觉悟,我们还可以有自救的一线希望。
第三,今番的事件,使我们更明白救国不是轻易的事,不但口号标语全无用处,就是血诚,热泪,单独的义愤,悲壮的牺牲,都还不是最有效的方法。救国的唯一大路是齐心合力的爱护我们的国家,把我们个人的聪明气力都充分发展出来好为她服务,为她尽忠。只有我们的力量都成为国家的力量之时才是国家得救之日。今日国家所以不能不忍辱,只是因为我们太不争气,太无力量。国家为我们忍辱,我们必须把国家的耻辱化成我们的骨血志气,使骨头硬,使血热,使志气坚忍刚毅,时时提撕惊醒自己,时时认定“人一能之,己十之;人百能之,己千之”的真理,时时训练自己要做一个有用有力量的人。救国是任重而道远的大事,没有捷径,没有躲懒的法子。
第四,我们不必悲观。看呀!在这沉默忍受的苦痛之中,一个新的民族国家已渐渐形成了!能在这种空气里支持一种沉默,一种镇静,一种秩序,这是力量的开始。能在这种耻辱的空气里任免有实力的领袖,调动大批的军队,而没有微细的抗违,这是力量的开始。这是国难的训练,这是强邻的恩赐。统一的国家,同心协力的民族,都可以建筑在这三年多的国难的真实之上。多难兴邦的老话是不欺人的历史事实。我们不必悲观。
廿四,六,十一晨
(原载1935年6月16日《独立评论》第15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