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齋初學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三十三

卷第三十二 牧齋初學集 卷第三十三
清 錢謙益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崇禎癸未刊本
卷第三十四

牧齋初學集卷第三十三

 序六

  一樹齋集序

憨山禪師行戍嶺海大弘大鑒之道順德馮君

昌曆字文孺與其徒數十人奉手摳衣北靣稱

弟子師以謂如牛毛之有麟角不離儒服而獨

繼禪燈者文孺一人而巳矣文孺殁師哭之慟

有祝余之感焉今年春文孺之徒陳生廸祥偕

計吏來北京携師手書謁余則師之順世又三

年矣廸祥遂以文孺遺集示余請爲其叙余觀

有宋諸儒辭闢佛氏之說心竊疑之至于張無

盡李純甫之徒張皇禪學掊擊儒宗亦未敢以

爲允也栁子厚之稱大鑒曰其敎人始以性善

終以性善不假耘耡合所謂生而靜者吾讀之

而快然以爲儒與禪之學皆以見性性善之宗

本于孟氏而大暢于大鑒推離還源如旅人之

歸其鄕井也自東自西一而巳矣禪師大弘大

鑒之道苞幷禪律其書滿家推離還源要不出

于子厚所云其與文孺咨謀徃復所以窮䆒性

善生靜之指要蓋居可知也令文孺不死闢孟

氏之牖戸登大鑒之堂奥儒與禪之學其殆將

出異而蹈乎同而斯道其大明矣乎惜乎年之

不永而其言之止于如是也然而可以見其志

矣余徃與禪師有歸隱之約荏苒數年哲人其

萎一瓶一鉢邈焉隔世讀文孺之集感師之緖

言不勝其泫然也遂爲序之如此

  張益之先生存笥集序

吳江張益之先生諱尚友吾先君之執友也先

生少與先君俱以春秋名家敎授弟子著錄者

甚盛而身不得一遇故其爲交也老而不替窮

而彌篤先生殁先君哭之過時而悲晩而作自

傳記其執友數人則先生爲首謙益㓜不及省

謁先生而獲交于先生之子異度異度與其兄

某取先生之遺文藏諸篋衍者編次刻之而請

余以文冠其首曰以先友之故子其無辭嗚呼

我先君之于先生通經好古惇孝悌重然諾以

節誼相鏃礪異乎世之以出口入耳相徵逐者

也萬曆初年長星示異藐然兩書生硏席之暇

指畫天下事嚼齒奮臂欲出其閒今觀先生之

文若送趙汝師諸篇于綱嘗名節三致意焉蓋

不獨先生之志氣抑塞磊落耿耿如在而吾先

君之臿齒牙樹頰胲與先生相下上者亦可以

想見于𥳑牘之外嗚呼此謙益之所以徘徊感

泣撫卷而不能置者也昔柳子厚作石表先友

記凡六十有七人考之于傳卓然知名者蓋二

十人則二十人之外皆藉子厚之記以傳者也

蘇子瞻之于先友如任遵聖師中史彥輔之流

見諸詩章不一而足兩任之才行足以傳而有

子如德翁仲微又能使之傳若彥輔者微子瞻

世亦不復知眉有若人矣先生雖老于諸生不

能如兩任以才行顯著顧其所爲文辭䟽通爾

雅有唐宋大家之風視眉之老史以思子臺一

賦有聞于時者不啻過之而又有異度兄弟表

襮其遺書以貽後世然則彥輔之文與兩任之

子先生蓋兼而有之矣又何患其不傳也哉謙

益少而失學老而無聞不能效柳蘇二公以文

章不朽其先友狥異度之請執筆而爲其叙斯

子厚所謂强顏已矣

  王德操詩集序

詩道之衰靡莫甚於宋南渡以後而其所謂江

湖詩者尢爲塵俗可厭蓋自慶元嘉定之閒劉

改之戴石屛之徒以詩人啓干謁之風而其後

錢塘湖山什伯爲羣挾中朝尺書奔走閫臺郡

縣謂之闊匾要求楮幣動以萬計當時之所謂

處士者其風流習尚如此彼其塵容俗狀塡塞

於腸胃而發作于語言文字之閒欲其爲淸新

高雅之詩如鶴鳴而鸞嘯也其可幾乎今之山

人以詩行於世者牛腰卷軸可汗牛馬其不爲

南宋之處士者蓋亦罕矣吳門王德操居綵雲

橋南百歩闤闠錯列市囂聒耳入其門蓬蒿薈

翳凝塵滿席人以爲隱者之居也三世不茹葷

血形削而神腴望之者咸以爲臞僊道人客至

則焚香掃地樵蘇不爨或苦吟分夜或枯坐移

日而巳德操好爲詩後先數百篇一旦屬其友

程孟陽朱雲子汰去其什之九而屬余爲其序

嗟乎今之所謂江湖詩者以邸報爲腹笥以除

目爲詩題以宋人之闊匾爲紹介求其詩之不

塵俗何可得也德操之爲人反是塵容俗狀不

能犯干其腸胃其爲詩淸新高雅如鶴嗚而鸞

嘯也不亦宜乎余不能知德操之詩而𭰹知其

爲人以爲如德操者居今之世能不爲南宋之

處士者也爲叙其詩如此

  徐仲昭詩序

江隂徐仲昭以博雅攻詩稱于當世余耳之十

餘年而始識其人驟而接之言不出口身不勝

衣摳衣登堂居然老明經也徐而叩其所有溫

如𥙿如愈出而愈不窮已而誦其詩雄健踔厲

如虬龍虎豹攫挐蟠踞于行墨之閒欲與之角

而忽巳決去甚矣仲昭之多奇也江隂之詩人

以王逄原吉爲宗原吉勝國遺民 高皇帝召

見以老放歸而官其子其受國恩已𭰹矣然原

吉嘗爲僞吳畫䇿令歸元以拒淮其詩於楚公

之亡吳門之破再三咨嗟太息不勝唇亡板蕩

之憂戊申巳酉之交嘆阮籍之狂嗟陳琳之老

其詞近誕而其哀尤可悲也人言犂眉公之在

元與石抹諸人感慨賦詩撫膺奮臂迨佐命而

後止原吉亦犂眉之儔伍也惜其老而不見庸

耳吾讀仲昭詩至于誰斟大斗澆天醉空望南

箕泣地毛東南天缺誰撑掌前後潮推未到頭

人想前生難懺業天留後死亦憐才心閒塞馬

同弓影睡熟晨雞似木形廻環吟咀累歔愾嘆

美其才壯其志而哀其不遇以爲有原吉之遺

風焉原吉老于布衣好奇偉倜儻之畫䇿故其

詩哀以思激而不反仲昭起于逢掖有憂時閔

己之志節故其詩麗以則感而多風君子誦之

而論其世也其歸則一而巳矣江隂故南唐建

軍之地連海向江栰舶萬里其人材多經奇桌

詭得江山淮楚之風原吉其尤也仲昭之從弟

曰霞客獨身徒步周㳺四海暮年窮流沙登雞

足山而歸余嘗嘆霞客死天下無奇士矣乃今

又得仲昭仲昭霞客之奇孰最耶抑各有其奇

未可軒輊耶余庸人也不足以知之天下當有

能定之者

  蔣仲雄詩草序

長洲蔣龯字仲雄布衣韋帶讀書修行之士也

其於學無所不闚其于詩不屑爲今體徵逐應

酬而喜爲樂府古詩託𭔃其感懐諷諭之㫖仲

雄固不求人知而世之知仲雄者或寡矣昔韓

退之在貞元元和閒天下以爲瑞人神士朗出

天外不可梯接而顧遜心于盧仝劉叉退之爲

河南令玉川受屈惡少買羊沽酒以謝不敏叉

持退之金數斤去曰此諛墓中人得耳不若與

劉君爲壽此二子者踔厲激昻未嘗頫首從退

之游也余讀仝月蝕叉冰柱雪車詩俛仰大息

然後知二子之所存嗚呼破屋半閒一奴長鬚

一婢赤脚月蝕何與人事而涕泗交下額榻砂

𡈽中稱地下蟣虱臣告愬帝天誰爲之而誰聽

之耶冰柱之願天子回造化生光華也雪車之

傷廟堂食祿不自慙爲斯民嘆息也此殺人無

頼爭語言不下者之爲耶今天下全盛非唐之

末季自逆奄竊枋奴寇交訌所謂歲星主福德

官爵奉董秦者未可以勾股計載白骨運紅粟

偏箱鹿角委于戎夫者徧四海皆是也仲雄一

老儒生抱兔園冊蓋亦仝所云殷十七之流抱

𰯌而吟倚柱而嘆汍瀾結愲作爲歌詩其亦有

二子之志乎諺有之閶門十萬言吳人能詩者

之多也以其志取之則仲雄一人而巳矣余故

狥其請而爲之叙不獨以别仲雄之詩于吳亦

以嘆世無退之雖有盧仝劉叉亦將抑没而無

聞于後爲可愧也

  張異度文集序

甄胄之里有友五人焉曰文文起姚孟長周景

文張異度朱德升皆以文行著稱卓然自抜于

流俗者也景文以忠死不必以文著德升固窮

死剷其文不著也文起孟長回翔舘閣爲文學

侍從之臣以文著者固其職掌也而其人皆已

往矣窮老未第文與行巋然若魯靈光則惟異

度一人異度之知交刻其集若干卷行于世異

度請余爲序余讀文中子書以爲文士之行可

見鮑炤江淹古之狂吳筠孔珪古之狷而顏延

之王儉任昉有君子之心焉嘗持是說以論文

上下古今莫之能違也異度之爲人孝於親忠

於君友于友其志潔其行芳斯文士之可見者

也述祖德追先志崔瑗之銘座夏侯孝若之庭

誥言家風者歸焉故其文𭰹以典有高才而無

貴仕憂天閔人未嘗一飯釋然也侯喜之吊汴

州孫樵之記褒城可以見志矣故其文哀以思

黨禍煩興友朋凋喪不爲謝翺之慟哭而爲成

器之祭忠瞻烏殄瘁之痛塡胸薄喉格格不能

吐者多矣故其文婉而約憂而懼斯其君子之

心乎文乎文乎文中子必有取焉爾矣昔吳均

作破鏡賦顏之推以爲凶逆之獸爲文宜避此

名而杜牧之稱元白之詩纖𧰟不逞淫言媟語

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蓋文章之關于

風敎若此今吾異度之文非仁人孝子之法言

則勞人志士之苦語使讀之者修然而思矍然

而作其關于風敎也微且遠矣豈猶夫儷花鬬

葉以詞賦爲能事者哉世衰道喪禮義㓕熄公

卿大夫以名敎爲短垣而自踰之㝠行倒植而

莫之止也余故于異度之文表而出之曰此吾

吳士之文文中子所謂行之可見者也表異度

之文以具訓于蒙士且以媿世之公卿大夫嗚

呼斯亦余之罪言也夫

  嚴印持廢翁詩稿序

有唐之季餘杭羅昭諫不得志于塲屋老于幕

府至今吳越閒有羅隱秀才之目及我明而餘

杭嚴調御字印持亦以高才爲諸生祭酒窮困

以死吳越閒人惜之亦曰今之羅隱也印持有

才子曰渡排纘其詩若干首而屬余爲序余觀

昭諫値唐季版蕩之秋往來吳汴慨然有金甌

玉井鵲飛龍起之感俛仰覇王傲睨藩鎭雀喧

鳩聚等于市廛煑海平陳付之一夢何其壯也

然而十上不第坎壈終身嘆辯士之空籠惜雲

英之不嫁誦其詩至于嫦娥老大應惆愴泣倚

蒼蒼桂一輪未嘗不爲之黯然神傷印持之不

遇與昭諫同而其窮有加焉作爲歌詩往往原

本性情鋪陳理道諷諭以警世而託寄以自廣

若釋然于功名身世之際其所以異于昭諫者

何也印持意識通廣中年參雲棲老人悟卽心

卽佛之㫖所接席者赤髭白足之侶所堆案者

旁行四句之書故將視宇宙如微塵等刼運于

風雨而况于功名身世夢幻泡影之閒乎士不

可以不聞道以印持之詩儗于昭諫其志之所

存有未可同日而語者斯又未可以詞章聲病

爲之等第也印持詩晚多憂時嘆世之言余之

被逮也印持爲詩傷之戒心黨禍有林宗野𡘜

之志焉印持不自悲而爲余悲又不爲余悲而

爲斯世悲也蓋印持聞道之後其帶性負氣不

可遏捺如此嗚呼此其所以爲印持也歟

  琴述叙

余讀嵇叔夜琴賦曰非夫曠遠者不能與之嬉

遊非夫淵靜者不能與之閑止非夫放達者不

能與之無𠫤非夫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叔夜

精于琴德擬諸其形容可謂至于斯極者矣及

其臨𠛬東市顧視日景索琴而彈之曰廣陵散

于今絶矣就死命也其處死生之際淵靜放達

皆琴德也叔夜殆可謂以琴解者也孔子學琴

于師襄曰丘得其爲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吾

夫子蓋于鼓琴見文王焉當其有閒之時有所

穆然𭰹思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與叔夜之所

稱者何異使叔夜游于洙泗之閒彈琴咏歌安

知不在思點之列乎古之人追𦒿逐好至于破

冢發棺據舩堕水極其所之皆可以委死生輕

性命玩此者爲玩物格此者爲格物齊此者爲

齊物物之與志器之與道豈有兩哉余與武林

嚴印持交知其人博雅好古能琴善書奕居弟

二品印持殁後三年其子子岸以雷琴述示余

觀其慕之之專購之之艱得之之異爲之累欷

三歎若其微鑒識眞精硏闇解非叔夜一流人

不能辨也讀斯述也恍然見印持于閑房高軒

淸夜朗月之中空山雪飛寒梅飄瞥安知印持

不乗彼白雲抱琴而來游乎余不知琴乃因琴

述而知印持且知印持于身後如富吾世而再

得一印持也子岸屬余爲印持作傳余未及爲

而先書此以復之雖然世有讀琴述者固巳穆

然𭰹思而得其爲人矣又何必尋行數墨件繫

其行事而後曰此某人之傳也哉

  三嚴作朋集序

淵明移居詩云昔欲居南村非爲卜其宅聞多

素心人樂與數晨夕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每與長蘅誦此詩輒掩卷嘆息因相約以二十

年之中麤了婚宦事環山阻水卜築其中招邀

高人勝友讀書養性老死不出庶幾淵明之詩

所云長蘅于里中敬事程孟陽婁子柔於武林

好嚴印持忍公兄弟其所屈指爲南村之友者

則諸君其人也今年忍公以三嚴作朋集寄示

則皆與其伯子印持季子無敕家門酬和之詩

讀未終卷愾然太息者久之因念余與長蘅誦

淵明之詩酒酣燈炧諸言歷歷在耳而長蘅之

墓木已拱矣所謂三嚴者印持亦巳卽世忍公

無敕皆杜門學道如退院老僧孟陽貧老栖栖

旅人匏繫不得歸而余以餘生長物誤落塵網

如杜少陵所謂豈知牙齒落名忝薦賢中則尤

可嘆也然而讀作朋之集則淵明南村晨夕之

閒抗言在昔賞奇文而析疑義者三嚴兄弟閒

蓋誠有之淵明之友不能不取諸鄰曲若顏延

年殷景仁龐通之流而三嚴以兄弟作朋不待

栗里之卜無俟隻雞之招余與長蘅之所嘆慕

而不可得者于三嚴之詩見之斯不尤可羡矣

乎嗟乎長蘅巳矣余方于舍後鑿池種竹誅茅

作室以待孟陽之歸𥿄窗竹屋燈火靑熒詠三

嚴之詩句追長蘅之話言不知其留連感嘆當

何如也書之以詒忍公俾爲之叙

  來氏伯仲家藏詩稿序

余爲諸生時則聞蕭山有來夢得先生與其弟

封公以經明行修發聞于東南而皆浮湛庠序

閒以老夢得爲諸生祭酒需歲次貢于禮部甫

授一氈竟坎壈以死而封公及見其子澤蘭成

進士就養侯官邸中安車道衣攬八閩山川之

勝蓋其伯仲才名相埒曝腮鎩羽困躓於名塲

亦相似而迨其晼晩不能無豐嗇若此澤蘭服

闋補令嘉定民和訟平裒其世父與封公之遺

稿梓而藏于塾請余叙其首余受而讀之大都

原本倫物極命理道於父子兄弟朋友之閒三

致意焉食貧不遇覊游索處舉子毷𣰕之懐旅

人侘傺之况勞人志士慨慷憤盈之思一見于

吟詠悲而思怨而不怒無綺靡之習無噍殺怨

懟之音斯可謂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蓋夢得

兄弟閒自爲師友鏃羽括礪以求古人通經好

古修詞立誠之學内行淳備兄友弟共有沛國

江陵連棟聚食之遺風至性鬱勃懐而不諭故

皆於其篇什發之澤蘭積習名敎源遠流長孝

乎惟孝施於有政豈偶然哉吾夫子論詩以興

觀羣怨事父事君爲法則吳均集有破鏡賦顏

之推取朝歌勝母之義疾其惡名垂之家訓如

伯仲之詩上不悖尼父之訓而下可免于黃門

之戒太史氏之採風者將有取焉豈特著敎于

家塾而巳昔梁元帝著書紀述忠孝全者用金

管書之德行淸粹者用銀筆書之文章贍麗者

以斑竹書之世有湘東王錄來氏之詩我知其

必以金銀筆從事焉而余非其人也姑爲序之

以副澤蘭之意

  秦槎路史序

古云登高能賦可爲大夫春秋諸大夫宴享皆

賦故趙孟曰武亦以觀七子之志詩之爲用大

矣周官行人之職辨五物爲五書以反命于王

以周知天下之故皇華之詩曰駪駪征夫每懐

靡及其二章曰載馳載驅周爰咨諏君之命使

臣也歌皇皇者華以遣之其來也歌四牡以勞

之觀君之以詩遣勞其臣則使臣之咨諏以反

命者可知已矣然則詩之爲用於使臣之職不

尤重與平湖屠㓜繩釋禍爲行人奉 命冊封

韓府自京師抵平凉往還萬里登臨跋履吊古

撫今歡娛慮嘆必發之于詩讀其詩而㓜繩之

志其可知也文以足志詞以足言託物連𩔖主

文譎諫其不獨儷花鬬葉以詞賦爲君子而已

也㓜繩留心天下事輶軒所至訪邊塞之要害

問民生之疾苦於時艱國恤三致意焉周官之

五書皇華之咨諏蓋庶幾近之皇華之序曰送

之以禮樂言遠而有光華也㓜繩之于使職可

謂有光矣四牡曰有功而見知則說矣小雅之

世君臣相說鹿鳴式燕而忠臣嘉賔得盡其心

予竊有厚望焉

  林太史玉署初編序

武林卓去病好論天下士每得一士不遠千里

相報數詒書稱東甌林可任之賢超然流俗之

外者也余心識之後十餘年而可任以蒲圻令

考最 天子召見稱㫖超拜爲史官於是可任

之名一日而傾動館閣而余之前知可任者則

以去病也可任之門人漢陽劉侯令於吾邑刻

可任之文以行而屬余叙之國家開建史館儲

偫賢俊爲異時綸闈之用其體貎甚尊其期待

甚厚而久之乃沿襲爲故事正宗正聲熟習如

兎園舊冊𤅀洲課試伊吾背誦顧視進賢冠兩

翅浮動炤壁有啞然失笑者豈儲養敎習之本

意哉於是 天子慨然太息訪求 祖宗典故

妙選郡邑之良入居中祕而可任褒然爲之眉

目於是可任之文始大顯而世之讀可任之文

者以爲原本經史漁獵賈陸卓然經世之作可

以副 聖主旁求爰立之意非猶夫騈枝儷葉

以詞賦爲君子者也詞垣諸君子揚扢可任之

文可謂至矣而北海劉太史則以爲可任尤

釋典以出世爲經世異于世之爲文人者余嘗

聞趙大洲敎習時嘗語諸吉士曰昨見高中玄

問諸君近習何書余對以勸讀楞嚴經中玄搖

首曰亦大奇然余思之諸君長者四十餘少者

亦二十餘矣不以此時奇更何時耶嗟乎劉太

史之所謂異卽中玄之所謂奇也玉堂之署鈴

索晝寂藜火夜然可任居之亦何以異於禪燈

道院耶試舉大洲之云以似諸君子經世出世

兩者何居更當共下一轉語也

  賀中泠凈香稿序

余爲舉子與公安袁小修丹陽賀中泠卒業城

西之極樂寺課讀少閒余與小修尊酒相對談

諧閒作而中泠覃思自如一燈熒熒雪車冰柱

擊戞筆硯閒迄今三十餘年猶耿耿在吾目中

也余與中泠旣第皆繫名黨籍屛居削跡過從

稀𥳑余踪跡踈放游于酒人詞客之閒把翫歲

月荏苒無成中泠却埽讀書焚膏𪧐火約略如

舉子時于是中泠之志氣日强學殖日富鉤章

劌句大放厥辭而余遂瞠乎其後矣更十餘年

余益困於鈎黨放逐逮繫與死爲徒而中泠以

資望𭰹重入踐卿寺出領節龯休沐歸里角巾

布袍訪余山中酒闌燈炧屈指三十年事杳然

如昔夢薊子訓與老翁摩娑銅人相謂曰適見

鑄此而已近五百歲矣余與中泠所遘豈有異

也中泠頃以其詩文集示余俾爲其序中泠之

詩文其境會多余所閱歷而已蕩爲陳跡矣其

人多余所游好而巳化爲鬼錄矣余撫之益不

能無子訓長安覇城之感而至于語言之妙能

使滄桑陵谷攅簇于眼前陳人異物活現于𥿄

上則余所爲徘徊俯仰坐臥而不能置者也余

老矣于中泠禮先一飯顧不能不以此事遜中

泠漫題數語嘆息而歸之自今以往中泠將出

而大用于世不復埋筆札之役余閒居無事尚

欲以桑榆之未光與中泠爭長于黃池以斯言

當致師焉其可矣

  增城集序

戸部郞伊闕李君𣙜關滸墅編次所著增城集

若干卷鏤版行世余讀而嘆曰書有之詩言志

歌永言春秋諸大夫會而賦詩曰武亦以觀諸

子之志斯集也可以觀李君之志矣夫世之稱

詩者較量興比擬議聲病丹靑而已爾粉墨而

已爾其屬情藉事不可考據也其或不然剽竊

掌故傅會時事不歡而笑不疾而呻元裕之所

謂不誠無物者也志于何有今以李君之詩觀

之古樂府取諸長慶之諷諭雜詩取諸梓潼之

感興七言古詩取諸少陵之變風五七言今體

仗境託物緣情綺靡要以言其志之所之而巳

少陵當天寶乾元之閒嗟輔相之失職悼法令

之滋章故其詩曰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

時用啇鞅法令如牛毛君之詩於虜訌盜橫民

窮政僻無不極其愾嘆而歸其責于政本有將

荷作柱以榝充幃之刺焉蓋君之通達國體切

直敢言如此令採風之使進而被之管弦言之

無罪聞之足戒豈不足以列四詩之目而稱五

諫之首也哉君以名家子鵲起甲科居官理平

中更坎陷無左官遷客之思在關門計口食俸

簾閣蕭然以其閒與通人高士丹鉛文史觴咏

移日君之志固不盡于詩而詩亦不足以盡君

也以此觀君之志則可矣

  瑞芝山房初集序

蘇子瞻叙南行集曰昔之爲文者非能爲之爲

工乃不能不爲之爲工也古之人其胸中無所

不有天地之高下古今之往來政治之汚隆道

術之醇駮苞羅旁魄如數一二及其境會相感

情僞相逼鬱陶駘蕩無意於文而文生焉此所

謂不能不爲者也古之善爲詩者𢯱奇抉怪刻

腎擢腑鏗鏘足以發金石幽𦕈足以感鬼神嘗

試誦讀而歌咏之平心而思其所懷來皆發攄

其中之所有而遘會其境之所不能無求其一

字一句出於安排而成於補綴者無有也如其

不然而以能爲之爲工則爲剽賊爲𡍼抹爲捃

拾補綴譬諸窮子乞兒沾人之殘膏冷炙自以

爲厭飫而終身不知大庖爲何味也可不悲哉

井研雷君雨津以進士起家司理鎭江江漢炳

靈韡曄秀發殆不減左思所云其所爲歌詩風

骨峻抜氣韻淸遠而五言古詩尤爲絶出觀其

胸中苞羅旁薄殆無不有遇其情生境合亦所

謂不能不爲之爲工者代以詩鳴蜀者無如

楊用修用修之取材博矣用心苦矣然而傭耳

剽目終身焉爲古人之𨽻人而不知也粉墨靑

朱錯互叢龎窮老盡氣其端原者其受病皆

以能爲爲工者也豈用修獨耶余序君之詩而

稱子瞻之序南行者以發其端居今之世能發

子瞻之緖言而救用修之俗學者必雷君也豈

徒以詩鳴蜀也哉

  南㳺草敘

同年友淮南李公易直豈弟爲時長德其子藻

先字黼臣掉鞅詞壇才情爛漫好爲歌詩叉手

擊鉢徃徃傾倒坐客所著南游草其一班也自

近世之言詩者以其幽𦕈峭獨之指文其單疎

僻陋之學海内靡然從之胥天下變爲幽獨之

淸吟詰盤之斷句鬼趣勝人趣衰變聲數正聲

微識者之所𭰹憂也黼臣之詩原本志意鋪張

聲韻渡江南游境會訢合二十四橋之明月與

三百六十之紅闌綠浪山川風月笙歌舡舫出

沒吞吐於笑歌筆墨之閒琴書彝鼎資其古香

時花美女發其佳麗此眞黼臣之詩也矣豈肯

寄今人籬落下效蠅聲蚓竅之音苟然相慕說

也哉黼臣詒書山中以五言十六韻贈余且曰

願有以益也夫甓社之明珠蔽虧日月楚州之

神寶感動上帝其聲影符彩苞孕於有無光景

之中故足寶也惟詩亦然冨有日新擬議以成

其變化豈復有聲韻可陳境會可擬乎枚叔稱

廣陵之濤曰似神而非者三此可爲詩喩也黼

臣勉之更數年後吾知珠不在甓湖寶不在楚

州而焰焰者在黼臣之卷牘閒也

  林六長虞山詩序

山隂劉念臺先生却掃謝客游士不得欵其門

顧獨好閩人林六長詒書告余曰六長佳士不

媿公題目者也六長居虞山小蘭若臥病浹旬

編荆爲門支石爲榻瓦燈敗幃風床雨席意蕭

然安之病少閒與一二老僧逸民探雪井歷石

城咏嘗建皎然破山之詩訪淳于斟慧平子之

遺跡策杖告别篋中惟道書詩卷及所藏鄒忠

介公奏議耳今年相過於南湖出所著虞山草

屬余敘之自余通籍以至於歸田海内之文人

卿高冠長劒連袂而游於虞山者指不可勝

屈也百年之前崑山周詩以言能詩精醫一長

須肩行李左貯古書醫方右貯茶竈食鼎焚香

埽地幽居服食死葬於孫氏之吾谷五十年以

前金華吳少君孺子自言不識字賦詩輒令人

起草採古藤翫淸池嘗旬月不火食僑寓丹井

有俗子訾其詩持鐵杖擊之踰墻而免死葬錫

山之鄒氏吾所聞高人逸民此兩人者其庶幾

乎以言孺子之詩皆不甚傳於世使人想像其

流風於淸泉茂林之閒後有知六長者游於虞

山問六長之僑寓而徵其詩附於以言孺子之

後斯亦虞山之美譚乎刻成以示念臺曰余之

所以題目六長者如此

  戴初士文集序

蕭伯玉敘初士之詩以宣州諸葛筆自况謂二

管之外别無嘗筆以應柳誠懸之别求不如初

士之才隨地而出予取予求而無不有之也伯

玉心折於初士而厚自矜重其作故其言如此

吾以爲善言初士之詩文者宜莫如伯玉初士

夙承家學掉鞅詞壇感槩立節千里頌聲世之

予取予求不啻如諸葛之筆而其望而走集者

亦豈必皆右軍誠懸假令厚自矜重必待右軍

誠懸而後𢌿之以善筆譬之尋錦丈帛非不盖

麗用以衣被天下其可得乎初士才氣橫溢詞

源倒流如噴泉之涌出如龍氣之騰上袖可以

代筆髮可以搵墨三錢雞毛筆可以縱橫揮灑

葛洪有言廟堂之上高文典冊用相如軍書旁

午羽檄交馳用枚臯伯玉之與初士相爲則兩

傷偏至則雙美故曰善言初士者宜莫如伯玉

也雖然伯玉亦聞誠懸之論筆乎毫管甚佳出

鋒太短傷於勁硬所要優柔出鋒須長擇毫須

細鋒長則洪⿰氵閠 -- 潤自繇毛細則點畫無失此善喩

也孔子作春秋隱桓之際則章太史公亦曰藏

之名山傳之其人蓋寛饒楊惲之徒以語言文

字得禍者鋒短而毫勁之故也初士抱長沙忠

州之志其言多指陳時政流涕太息其大指歸

於明主德頌相業以忠君憂國爲能事定交而

求易心而語殆有得於鋒長毛細之諭乎他日

高門省戸出人諷議題薰風之詩而效正筆之

諫置宣州二管於退冡曰毛錐子安足用也伯

玉之所以相况者又將何如

  秋懷倡和詩序

錢塘卓方水作秋懷詩十七首桐鄕孫子度從

而和之二子者高才不偶坎壈失職皆秋士也

讀其詩其襟期志氣如秋天之高月之明而水

之淸也其攄英散馥如白雲之在天而黃菊之

始華也其寥戾奔放如朔鴈之叫遠空而沉吟

凄斷則蟋蟀之警機杼也讀之再四徘徊吟咀

悽然泣下信二子之𭰹於秋也方水不鄙余摳

衣而請益余告之曰子讀韓退之之秋懷乎歎

秋夜之不晨悼蕭蘭之共悴此悲秋者之所同

也淸曉卷書坐南山見高稜歸愚識夷塗汲古

得修綆此四言者退之之爲退之儼然在焉亦

思所以求而得之乎夫悲憂窮蹇蛩吟而蟲弔

者今人之秋懷也悠悠亹亹畏天而悲人者退

之之秋懷也求秋懷於退之而退之之秋懷在

焉求退之於秋懷而退之在焉則夫爲二子者

自此遠矣退之不云乎志乎古必遺乎今吾誠

樂而悲之夫志乎古者未有不遺乎今未有不

遺乎今而能志乎古者也今之人秋懷今也二

子之秋懷亦今也吾願二子之遺之也吾誠與

二子樂而悲之且亟稱其人以勸焉

  重刻東壁遺稿序

吳郡祝希哲序其表弟蔣秀才燾夢召記紫府

瓊臺之事與玉溪生傳李長吉死時事合長吉

死七百有餘年其歌詩盛傳於世而燾之所存

者科舉論策之文而已微希哲世幾不知有燾

於戲斯尤窮矣玉溪生之傳賀感歎於世之才

而奇者帝獨重之而人反不重也則所謂天上

差樂者信耶燾之所就遠不逮賀而亦以作記

召帝之憐才也殆有甚於昔耶取士之法詩賦

舉業代變帝之所𦒿好亦因時代殊耶陸魯望

言攻詩者抉擿刻削以暴天物故天致之罰以

言乎長吉諸人則可矣燾攻舉子業未嘗有抉

擿刻削之能事而帝不予之年破胎殺卵是天

自爲暴也誰罰之耶然燾不幸蚤死𫉬以其名

配賀於七百餘年之後斯帝之所以私燾者耶

帝不右燾而希哲能使其名立文人之筆能與

帝爭耶於乎是皆不可得而知也燾之從孫鐄

字公鳴重刻燾所著東壁遺稿而屬余序之曰

以永燾也公鳴有逸才殆所謂奴僕命騷者它

日爲楚騷序列長吉與燾之事呵問上帝流傳

人閒則所以永燾者或不盡乎此

  錢集之遺稿序

自唐玉溪生爲李長吉傳載緋衣人召記白玉

樓之事後七百餘年而吳郡祝允明序其中表

蔣燾秀才所謂召記紫府瓊臺者與長吉死時

略相𩔖余嘗敘燾遺稿以謂燾所業者皆科舉

論策之文何足以侔於長吉而帝亦重之如是

豈帝之嗜好亦與時下上耶不然則亦佛氏所

謂宿習餘因固不可以一世論也今年丹徒錢

密緯氏以其子集之之遺文屬余余論而悲之

集之之年不能逮長吉戞戞科舉之業以焚膏

繼晷之餘作爲辭賦故其所存者止於如此然

其於燾則不啻過之矣集之臨終正定泊然委

世無奇怪之跡可稱於世然人之精英秀特者

必不爲草亡木卒與凡物澌盡其爲帝之所才

在玉樓紫府之閒宜無疑也密緯肆力於辭賦

潘江陸海沾丏一時集之覊貫軒翥海内艷稱

之以爲王叔師文考再見於世叔師欲爲魯靈

光殿賦使文考就徃圖之文考遂自爲賦以獻

叔師爲之輟翰使天假集之以年其與叔師父

子竝稱賦家又何難哉然余觀文考少得惡夢

作賦以自厲其詞俶詭不合大道而集之證道

幽覽之賦詠懷遊仙之作曠然有一死生齊得

喪之思殆又非文考所可幾及也余所謂宿習

餘因不可以一世論者其又可知已矣文考旣

殁叔師之注楚辭尤致意乎天問殆亦有感於

浮湘之故乎密緯之才不减叔師其爲天問若

對之屬以悼集之後世必有述焉子其母讓集

之死後之一年籛後人謙益爲其序

  鄭聖允詩集序

有明重熙累洽之朝有讀書修行之士上應皇

極四星在 帝左右者司禮監秉筆太監任丘

鄭君是也君名之惠字聖允少負淵敏與其友

湯君盛劉君時敏鏃礪問學厭薄内府沿襲典

籍以爲謏聞固陋有志於左氏太史公班固之

書久之而其學大成肌劈理解浸漬演迤雖通

人大儒未能或之先也朝夕禁近自公退食焚

膏宿火被服寒素有古勞人良士之風今年余

見之於請室方繙閱三國以後諸史朱黃儼然

讎勘錯互纂言紀事州處部居蓋將薈撮其詔

令文章卓然有用於世者爲論思獻納之助而

非徒以翰墨爲能事也君以其閒出其詩集盥

靧肅拜而請余爲敘君之詩篇什甚富所存者

絶少而余所見者尤崇禎元年奉使中州過

岳忠武湯隂故里感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惜死

之語流涕沾軾賦詩以申意已已虜薄城下憂

時愛國賦今體詩八首余讀君集于是數章者

回環吟咀三致意焉嗟夫小雅巷伯之詩其卒

章曰寺人孟子作爲此詩夫子存而不削以是

爲可以怨也春秋列國卿大夫書名獨齊高傒

魯季友書之曰子傳以爲賢而子之也然則小

雅之存孟子亦子之也夫子固不以其寺人而

不子之也以詩與春秋之法取之則漢之呂彊

後唐之張承業本朝之懷恩覃吉其爲夫子之

所子可知已矣余序君之詩大書於首𥳑曰寺

人鄭子作爲此詩以附於小雅春秋之義後之

君子誦其詩而論其世其必慨然於余言也矣

丁丑九日序

  士女黃皆令集序

今天下詩文衰熸奎璧間光氣黮然草衣道人

與吾家河東君淸文麗句秀出西泠六橋之間

馬塍之西鴛湖之畔舒月波而繪煙雨則有黃

媛介皆令呂和叔有言不服丈夫勝婦人豈其

然哉皆令本儒家女從其兄象三受書歸於揚

郞世功歌詩畵扇流傳人間晨夕稍給則相與

簾閣梯几拈仄韻徵僻事用相娛樂而已有集

若干卷姚叟叔祥敘而傳之皆令又屬楊郞過

虞山傳内言以請序於余余嘗與河東評近日

閨秀之詩余曰草衣之詩近於俠河東曰皆令

之詩近於僧夫俠與僧非女子之本色也此兩

言者世所未喩也皆令之詩曰或時賣歌詩或

時賣山水猶自高其風如昔鬻草履又曰燈明

惟我影林寒鳥稀鳴窻中人息機風雪初有聲

再三諷詠凄然詘然如霜林之落葉如午夜之

淸梵豈非白蓮南嶽之遺響乎河東之言僧者

信矣繇是而觀草衣之詩可知已矣叔祥之序

薈稡古今淑媛以媲皆令累累數千言譬之貌

美人者不論其神情風氣而必曰如王嬙如西

施如飛燕合德此以修美人之圖譜則可矣欲

以傳神寫炤能無見𥬇於周昉乎癸未九月虞

山牧齋老人爲其序









牧齋初學集卷第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