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 (老舍)
言語是奇怪的東西。拿種類說,幾乎一個人有一種言語。只有某人纔用某幾個字,用法完全是他自己的;除非你明白這整個的人,你决不能了解這幾個字。你一輩子也未必明白得了幾個人,對於言語乘早不用抱多大的希望;一個語言學家不見得能都明白他太太的話,要不然語言學家怎會有時候被太太罰跪在床前呢。
我認識毛先生還是三年前的事。我們倆初次見面的光景,我還記得很清楚,因爲我不懂他的話,所以十分注意的聽他自己解釋,因而附帶的也記住了當時的情形。我不懂他的話,可不是因爲他不會說國語。他的國語就是經國語推行委員會攷試也得公公道道的給八十分。我聽得很清楚,但是不明白。假如他用他自己的話寫一篇小說,極精美的印出來,我一定還是不明白,除非每句都有他自己的註解。
那正是個晴美的秋天,樹葉剛有些黃的;蝴蝶們還和不少的秋花游戲着。這是那種特別的天氣:在屋裏吧,作不下工去,外邊好像有點什麽向你招手;出來吧,也並沒什麽一定可作的事:使人覺得工作可惜,不工作也可惜。我就正這麽進退兩難,看看窗外的天光,我想飛到那藍色的空中去;繼而一想,飛到那裏又幹什麽呢?立起來,又坐下,好多次了,正像外邊的小蝶那樣飛起去又落下來。秋光把人與蝶都支使得不知怎樣好了。
最後,我决定出去看個朋友,彷彿看朋友到底像囘事,而可以原諒自己似的。來到街上,我還沒有决定去找哪個朋友。天氣給了我個建議。這樣晴爽的天,當然是到空曠的地方去,我便想到光惠大學去找老梅,因爲大學旣在城外,又有很大的校園。
從樓下我就知道老梅是在屋裏呢:他屋子的窗戶都開着,窗台上還晒着兩條雪白的手巾。我喊了他一聲,他登時探出頭來,頭髮在陽光下閃出個白圈兒似的。他招呼我上去,我便連蹦帶跳的上了樓。不僅是他的屋子,樓上各處的門與窗都開着呢,一塊塊的陽光印在地板上,使人覺得非常的痛快。老梅在門口迎接我。他蹋拉着鞋片,穿着短衣,看着很自在;我想他大概是沒有功課。
「好天氣?!」我們倆不約而同的問出來,同時也都帶出讚美的意思。
屋裏敢情還有一位呢,我不認識。
老梅的手在我與那位的中間一拉綫,我們立刻鄭重的帶出笑容,而後彼此點頭,牙都露出點來,預備問「貴姓」。可是老梅都替我們說了:「——君:毛博士。」我們又彼此嗞了嗞牙。我坐在老梅的床上;毛博士背靠着窗,斜向屋門立着;老梅反倒坐在把椅子上;不是他們倆很熟,就是老梅不大敬重這位博士,我想。
一邊和老梅閒扯,我一邊端詳這位博士。這個人有點特別。他是「全份武裝」的穿着洋服,該怎樣的全就怎樣了,例如手絹是在胸袋裏掖着,領帶上別着個針,表鍊在背心中下部橫着,皮鞋尖擦得很亮等等。可是衣裳至少也像穿過三年的,鞋底厚得不很自然,顯然是曾經換過掌兒。他不是「穿」洋服呢,倒好像是爲誰許下了願,發誓洋裝三年似的;手絹必放在這兒,領帶的針必別在那兒,都是一種責任,一種宗教上的律條。他不使人覺到穿西服的洋味兒,而令人聯想到孝子扶杖披蔴的那股勉强勁兒。
他的臉斜對着屋門,原來門旁的牆上有一面不小的鏡子,他是照鏡子玩呢。他的臉是兩頭蹺,中間窪,像個元寶筐兒,鼻子好像是睡搖籃呢。眼睛因地勢的關係——在元寶翅的溜坡上——也顯着很深,像兩個小圓槽,槽底上有點黑水。下巴往起蹺着,因而下齒特別的向外,彷彿老和上齒頂得你出不來我進不去的。
他的身量不高,身上不算胖,也說不上瘦,恰好支得起那身責任洋服,可又不怎麽帶勁。脖子上安着那個元寶腦袋,腦袋上很負責的長着一大下黑頭髮,過度負責的梳得極光滑。
他照着鏡子,照得有來有去的,似乎很能欣賞他自己的美好。可是我看他特別。他是背着陽光,所以臉的中部有點黑暗,因爲那塊十分的低窪。一看這點窪而暗的地方,我就趕緊向窗外看看,生怕是忽然陰了天。這位博士把那麽晴好的天氣都帶累得使人懷疑牠了。這個人別扭。
他似乎沒心聽我們倆說什麽,同時他又捨不得走開;非常的無聊,因爲無聊所以特別注意他自己。他讓我想到:這個人的穿洋服與生活着都是一種責任。
我不記得我們是正說什麽呢,他忽然轉過臉來,低窪的眼睛閉上了一小會兒,彷彿向心裏找點什麽。及至眼又睜開,他的嘴剛要笑就又改變了計劃,改爲微聲嘆了口氣,大概是表示他並沒在心中找到什麽。他的心裏也許完全是空的。
「怎樣,博士?」老梅的口氣帶出來他確是對博士有點不敬重。
博士似乎沒感覺到這個。利用嘆氣的方便,他吹了一口:「噗」!彷彿天氣很熱似的。「犧牲太大了!」他說,把身子放在把椅子上,脚伸出很遠去。
「哈佛的博士,受這個洋罪,哎?」老梅一定是拿博士開心呢。
「眞哪!」博士的語聲差不多是顫着:「眞哪!一個人不該受這個罪!沒有女朋友,沒有電影看,」他停了會兒,好像再也想不起他還需要什麽——使我當時很納悶,於是總而言之來了一句:「什麽也沒有!」幸而他的眼是那樣窪,不然一定早已落下淚來;他千眞萬確的是很難過。
「要是在美國?」老梅又幫了一句腔。
「眞哪!那怕是在上海呢:電影是好的,女朋友是多的,」他又止住了。
除了女人和電影,大概他心裏沒「嗎兒」了,我想。我試了他一句:「毛博士,北方的大戲好啊,倒可以看看。」
他楞了半天纔囘答出來:「聽外國朋友說,中國戲野蠻!」
我們都沒了話。我有點坐不住了。待了半天,我建議去洗澡;城裏新開了一家澡堂,據說設備得很不錯。我本是約老梅去,但不能不招呼毛博士一聲,他旣是在這兒,况且又那麽寂寞。
博士搖了搖頭:「危險哪!」
我又胡塗了;一向在外邊洗澡,還沒淹死我一囘呢。
「女人按摩!澡盆裏……」他似乎很害怕。
明白了:他心中除了美國,只有上海。
「此地與上海不同,」我給他解釋了這麽些。
「可是中國還有哪裏比上海更文明?」他這囘居然笑了,笑得很不順眼——嘴差點碰到腦門,鼻子完全陷進去。
「可是上海又比不了美國?」老梅是有點故意開玩笑。
「眞哪!」博士又鄭重起來:「美國家家有澡盆,美國的旅館間間房子有澡盆!要洗,花——一放水:涼的熱的,隨意對;要換一盆,花——把陳水放了,從新換一盆,花——」他一氣說完,每個「花」字都帶着些吐沫星,好像他的嘴就是美國的自來水龍頭。最後他找補了一小句:「中國人髒得很!」
老梅乘博士「花花」的工夫,已把袍子,鞋,穿好。
博士先走出去,說了一聲,「再見哪」。說得非常的難聽,好像心裏滿蓄着眼淚似的。他是捨不得我們,他眞寂寞;可是他又不能上「中國」澡堂去,無論是多麽乾淨!
等到我們下了樓,走到院中,我看見博士在一個樓窗裏面望着我們呢。陽光斜射在他的頭上,鼻子的影兒給臉上印了一小塊黑;他的上身前後的微動,那個小黑塊也忽長忽短的動。我們快走到校門了,我囘了囘頭,他還在那兒立着;獨自和陽光反抗呢,彷彿是。
在路上,和在澡堂裏,老梅有幾次要提說毛博士,我都沒接𦉆兒。他對博士有點不敬,我不願被他的意見給我對那個人的印象加上什麽顔色,雖然毛博士給我的印象並不甚好。我還不大明白他,我只覺得他像個半生不熟的什麽東西——他旣不是上海的小流氓,也不是美國華僑的子孫:不像中國人,也不像外國人。他好像是沒有根兒。我的觀察不見得正確,可是不希望老梅來幫忙;我願自己看清楚了他。在一方面,我覺得他別扭;在另一方面,我覺得他很有趣——不是值得交往,是「龍生九種,種種各別」的那種有趣。
不久,我就得到了個機會。老梅託我給代課。老梅是這麽個人:誰也不知道他怎樣佈置的,每學期中他總得請上至少兩三個禮拜的假。這一囘是,據他說,因爲他的大姪子被瘋狗咬了,非囘家幾天不可。
老梅把鑰匙交給了我,我雖不在他那兒睡,可是在那裏休息和預備功課。
過了兩天,我覺出來,我並不能在那兒休息和預備功課。只要我一到那兒,毛博士——正好像他的姓有些作用——毛兒似的就飛了來。這個人寂寞。有時候他的眼角還帶着點淚,彷彿是正在屋裏哭,聽見我到了,趕緊跑過來,連淚也沒顧得擦。因此,我老給他個笑臉,雖然他不叫我安安頓頓的休息會兒。
雖然是菊花時節了。可是北方的秋晴還不至使健康的人長吁短歎的悲秋。毛博士可還是那麽憂鬱。我一看見他,就得望望天色。他仿佛會自己製造一種苦雨凄風的境界,能把屋裏的陽光給趕了出去。
幾天的工夫,我稍微明白些他的言語了。他有這個好處:他能滿不理會別人怎麽向他發楞。誰愛發楞誰發楞,他說他的。他不管言語本是要彼此傳達心意的;跟他談話,我得設想着:我是個留聲機,他也是個留聲機;說就是了,不用管誰明白誰不明白。怪不得老梅拿博士開玩笑呢,誰能和個留聲機推心置腹的交朋友呢?
不管他怎樣吧,我總想治治他的寂苦;年青青的不該這樣。
我自然不敢再提洗澡與聽戲。出去走走總該行了。
「怎能一個人走呢?眞!」博士又嘆了口氣。
「一個人怎就不能走呢?」我問。
「你總得享受生命吧?」他反攻了。
「啊!」我敢起誓,我沒這麽胡塗過。
「一個人去走!」他的眼睛,雖然那麽窪,冒出些火來。
「我陪着你,那麽?」
「你又不是女人,」他嘆了口長氣。
我這纔明白過來。
待了半天,他又找補了句:「中國人太髒,街上也沒法走。」
此路不通,我又轉了灣。「找朋友吃小館去,打網球去;或是獨自看點小說,練練字……」我把小布爾喬亞的謀殺光陰的辦法提出一大堆;有他那套責任洋服在面前,我不敢提那些更有意義的事兒。
他的囘答倒還一致,一句話抄百宗:沒有女人,什麽也不能幹。
「那麽,找女人去好啦!」我看準陣勢,總攻擊了。「那不是什麽難事。」
「可是犧牲又太大了!」他又放了個胡塗炮。
「嗯?」也好,我倒有機會練習眨巴眼了;他算把我引入了迷魂陣。
「你得給她買東西吧?你得請她看電影,吃飯吧?」他好像是審我呢。
我心裏說:「我管你呢!」
「自然是得買,自然是得請。這是美國的規矩,必定要這樣。可是中國人窮啊;我,哈佛的博士,纔一個月拿二百塊洋錢——我得要求加薪!——那裏省得出這一筆費用?」他顯然是說開了頭,我很注意的聽。「要是花了這麽筆錢,就順當的定婚、結婚,也倒好了,雖然定婚要花許多錢,還能不買倆金戒指麽?金價這麽貴!結婚要花許多錢,蜜月必須到別處玩去,美國的規矩。家中也得安置一下:鋼絲床是必要的,洋澡盆是必要的,沙發是必要的,鋼琴是必要的,地毯是必要的。哎,中國地毯還好,連美國人也喜愛牠!這得用幾多錢?這還是順當的話,假如你花了許多錢買東西,請看電影,她不要你呢?錢不是空花了?!美國常有這種事呀,可是美國人富哇。拿哈佛說,男女的交際,單講吃冰激淩的錢,中國人也花不起!你看——」
我等了半天,他也沒往下說,大概是把話頭忘了;也許是被「中國」氣迷糊了。
我對這個人沒辦法。他只好苦悶他的吧。
在老梅囘來以前,我天天聽到些美國的規矩,與中國的野蠻。還就是上海好一些,不幸上海還有許多中國人,這就把上海的地位低降了一大些。對于上海,他有點害怕:野鶏,强盜,殺人放火的事,什麽危險都有,都因爲有中國人。他眼中的中國人,完全和美國電影中的一樣。「你必須用美國的精神作事,必須用美國人的眼光看事呀!」他談到高興的時候——還算好,他能因爲談講美國而偶爾的笑一笑——老這樣囑咐我。什麽是美國精神呢?他不能簡單的告訴我。他得慢慢的講述事實,例如家中必須有澡盆,出門必坐汽車,到處有電影園,男人都有女朋友,冬天屋裏的温度在七十以上,女人們好看,客廳必有地毯……我把這些事都串在一處,還是不大明白美國精神。
老梅囘來了,我覺得有點失望:我很希望能一氣明白了毛博士,可是老梅一囘來,我不能天天見他了。這也不能怨老梅。本來嗎,咬他的姪子的狗並不是瘋的,他還能不囘來嗎?
把功課教到哪裏交待明白了,我約老梅去吃飯。就手兒請上毛博士。我要看看到底他是不能享受「中國」式的交際呢,還是他捨不得錢。
他不去。可是善意的辭謝:「我們年青的人應當省點錢,何必出去吃飯呢?我們將來必須有個小家庭,像美國那樣的。鋼絲床,澡盆,電爐,」說到這兒,他似乎看出一個理想的小樂園:一對兒現代的亞當夏娃在電燈下低語。「沙發,兩人讀着《結婚的愛》,那是眞正的快樂,眞哪!現在得省着點……」
我沒等他說完,扯着他就走。對于不肯花錢,是他有他的計劃與目的,假如他的話是可信的;好了,我看看他享受一頓可口的飯不享受。
到了飯館,我纔明白了,他眞不能享受!他不點菜,他不懂中國菜。「美國也很多中國飯舖,眞哪。可是,中國菜到底是不衞生的。上海好,吃西餐是方便的。約上女朋友吃吃西餐,倒那個!」
我眞有心告訴他,把他的姓改爲「毛爾」或「毛利司」,豈不很那個?可是沒好意思。我和老梅要了菜。
菜來了,毛博士吃得確不帶勁。他的窪臉上好像要滴下水來,時時的向着桌上發楞。老梅又開玩笑了:
「要是有兩三個女朋友,博士?」
博士忽然的醒過來:「一男一女;人多了是不行的。眞哪。在自己的小家庭裏,兩個人燉一隻鶏吃吃,眞愜意!」
「也永遠不請客?」老梅是能板着臉裝儍的。
「美國人不像中國人這樣亂交朋友,中國人太好交朋友了,太不懂愛惜時間,不行的!」毛博士指着臉子教訓老梅。
我和老梅都沒掛氣;這位博士確是眞誠,他眞不喜歡中國人的一切——除了地毯。他生在中國,最大的犧牲,可是沒法兒改善。他只能厭惡中國人,而想用全力組織個美國式的小家庭,給生命與中國增點光。自然,我不能相信美國精神就像是他所形容的那樣,但是他所看見的那些,他都虔誠的信仰,澡盆和沙發是他的上帝。我也想到,設若他在美國就像他在中國這樣,大概他也是沒看見什麽。可是他確看見了美國的電影園,確看見了中國人不乾淨,那就沒法辦了。
因此,我更對他注意了。我决不會治好他的苦悶,也不想分這份神了。我要看清楚他到底是怎囘事。
雖然不給老梅代課了,可還不短找他去,因此也常常看到毛博士。有時候老梅不在,我便到毛博士屋裏坐坐。
博士的屋裏沒有多少東西。一張小床,旁邊放着一大一小兩個鐵箱。一張小桌,舖着雪白的桌布,擺着點文具,都是美國貨。兩把椅子,一張爲坐人,一張永遠坐着架打字機。另有一張搖椅,放着個爲賣給洋人的團龍綉枕。他沒事兒便在這張椅上搖,大概是想把光陰搖得無奈何了,也許能快一點使他達到那個目的。窗台上放着幾本洋書。牆上有一面哈佛的班旗,幾張在美國照的像片。屋裏最帶中國味的東西便是毛博士自己,雖然他也許不願這麽承認。
到他屋裏去過不是一次了,始終沒看見他擺過一盆鮮花,或是貼上一張風景畫或照片。有時候他在校園裏偷折一朶小花,那只爲插在他的洋服上。這個人的理想完全是在創造一個人爲的,美國式的,暖潔的小家庭。我可以想到,設若這個理想的小家庭有朝一日實現了,他必定終日放着窗簾,就是外面的天色變成紫的,或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他也沒那麽大工夫去看一眼。大概除了他自己與他那點美國精神,宇宙一切並不存在。
在事實上也證明了這個。我們的談話限于金錢,洋服,女人,結婚,美國電影。有時候我提到政治,社會的情形,文藝,和其他的我偶爾想起或哄動一時的事,他都不接𦉆兒。不過,設若這些事與美國有關係,他還肯敷衍幾句,可是他另有個說法。比如談到美國政治,他便告訴我一件事實:美國某議員結婚的時候,新夫婦怎樣的坐着汽車到某禮拜堂,有多少巡警去維持秩序,因此教堂外觀者如山如海!對別的事也是如此,他心目中的政治,美術,和無論什麽,都是結婚與中産階級文化的光華方面的附屬物。至於中國,中國還有政治,藝術,社會問題等等?他最恨中國電影;中國電影不好,當然其他的一切也不好。對中國電影最不滿意的地方便是男女不摟緊了熱吻。
幾年的哈佛,使他得到那點美國精神,這我明白。我不明白的是:難道他不是生在中國?他的家庭不是中國的?他沒在中國——在上美國以前——至少活了廿來歲?爲什麽這樣不明白不關心中國呢?
我試驗多少次了,他的家中情形如何,求學與作事的經驗……哼!他的嘴比石頭子兒還結實!這就奇怪了,他永遠趕着別人來閒扯,可是他又不肯說自己的事!
和他交往了快一年了,我似乎看出點來:這位博士並不像我所想的那麽簡單。卽使他是簡單,他的簡單必是另一種。他必是有一種什麽宗教性的誡律,使他簡單而又深密。
他旣不放鬆了嘴,我只好從新估定他的外表了。每逢我問到他個人的事,我留神看他的臉。他不囘答我的問題,可是他的臉並沒完全閒着。他一定不是個壞人,他的臉賣了他自己。他的深密沒能完全勝過他的簡單,可是他必須要深密。或者這就是毛博士之所以爲毛博士了;要不然,還有什麽活頭呢。人必須有點抓得住自己的東西。有的人把這點東西永遠放在嘴邊上,有的人把牠永遠埋在心裏頭。辦法不同,立意是一個樣的。毛博士想把自己拴在自己的心上。他的美國精神與理想的小家庭是掛在嘴邊的,可是在這後面,必是在這「後面」,纔是眞的他。
他的臉,在我試問他的時候,好像特別的窪了。從那最窪的地方發出一點黑晦,慢慢的佈滿了全臉,像片霧影。他的眼,本來就低深不易看到,此時便更往深處去了,彷彿要完全藏起去。他那些彼此永遠擠着的牙輕輕咬那麽幾下,耳根有點動,似乎是把心中的事嚴嚴的關住,唯恐走了一點風。然後,他的眼忽然的發出些光,臉上那層黑影漸漸的捲起,都捲入頭髮裏去。「眞哪」!他不定說什麽呢,與我所問的沒有萬分之一的關係。他勝利了,過了半天還用眼角撩我幾下。
只設想他一生下來便是美國博士,雖然是簡截的辦法,但是太不成話。問是問不出來,只好等着吧。反正他不能老在那張椅上搖着玩,而一點別的不幹。
光陰會把人事篩出來。果然,我等到一件事。
快到暑假了,我找老梅去。見着老梅,我當然希望也見到那位苦悶的象徵。可是博士並沒露面。
我向外邊一歪頭,「那位呢」?
「一個多星期沒露面了,」老梅說。
「怎麽了?」
「據別人說,他要辭職,我也知道的不多,」老梅笑了笑,「你曉得,他不和別人談私事。」
「別人都怎說來?」我確是很熱心的打聽。
「他們說,他和學校訂了三年的合同。」
「你是幾年?」
「我們都沒合同,學校只給我們一年的聘書。」
「怎麽單單他有呢?」
「美國精神,不訂合同他不幹。」
整像毛博士!
老梅接着說:「他們說,他的合同是中英文各一份,雖然學校是中國人辦的。博士大概對中國文字不十分信任。他們說,合同訂得是三年之內兩方面誰也不能辭誰,不得要求加薪,也不准减薪。雙方簽字,美國精神。可是,幹了一年——這不是快到暑假了嗎——他要求加薪,不然,他暑後就不來了。」
「嘔,」我的腦子轉了個圈。「合同呢?」
「立合同的時候是美國精神,不守合同的時候便是中國精神了。」老梅的嘴往往失於刻薄。
可是他這句話暗示出不少有意思的意思來。老梅也許是順口的這麽一說,可是正說到我的心坎上。「學校呢?」我問。
「據他們說,學校拒絕了他的請求;當然的,有合同嗎。」
「他呢?」
「誰知道!他自己的事不對別人講。就是跟學校有什麽交涉,他也永遠是寫信,他有打字機。」
「學校不給他增薪,他能不幹了嗎?」
「沒告訴你嗎,沒人知道?」老梅似乎有點看不起我。「他不幹,是他自己失了信用;可是我準知道,學校也不會拿着合同跟他打官司,誰有工夫鬧閒氣。」
「你也不知道他要求增薪的理由?嘔,我是胡塗虫!」我自動的撤銷這一句,可是又從另一方面提出一句來:「似乎應當有人去勸勸他!」
「你去吧;沒我!」老梅又笑了。「請他吃飯,不吃;喝酒,不喝;問他什麽,不說;他要說的,別人聽着沒味兒;這麽個人,誰有法兒像個朋友似的去勸告呢?」
「你可也不能說,這位先生不是很有趣的?」
「那要憑怎麽看了。病理學家看瘋人都很有趣。」
老梅的語氣不對,我聽着。想了想,我問他:「老梅,博士得罪了你吧?我知道你一向對他不敬,可是——」
他笑了。「耳朶還不離,有你的!近來眞有點討厭他了。一天到晚,女人女人女人,誰那麽愛聽!」
「這還不是眞正的原因,」我又給了他一句。我深知道老梅的爲人:他不輕易佩服誰;可是誰要是眞得罪了他,他也不輕易的對別人講論。原先他對博士不敬,並無多少含意,所以倒肯隨便的談論;此刻,博士必是眞得罪了他,他所以不願說了,不過,經我這麽一問,他也沒了辦法。
「告訴你吧,」他很勉强的一笑:「有一天,博士問我,梅先生,你也是教授?我就說了,學校這麽請的我,我也沒法。可是,他說,你並不是美國的博士?我說,我不是;美國博士值幾個子兒一枚?我問他。他沒說什麽,可是臉完全綠了。這還不要緊,從那天起,他好像記死了我。他甚至寫信質問校長:梅先生沒有博士學位,怎麽和有博士學位的——而且是美國的——掙一樣多的薪水呢?我不曉得他從哪裏探問出我的薪金數目。」
「校長也不好,不應當讓你看那封信。」
「校長纔不那麽胡塗;博士把那封信也給了我一封,沒簽名。他大概是不屑與我爲伍。」老梅笑得更不自然了。青年都是自傲的。
「哼,這還許就是他要求加薪的理由呢!」我這麽猜。
「不知道。咱們說點別的?」
辭別了老梅,我打算在暑假放學之前至少見博士一面,也許能打聽得出點什麽來。凑巧,我在街上遇見了他。他走得很急。眉毛擰着,臉窪得像個羹匙。不像是走道呢,他似乎是想把一肚子怨氣趕出去。
「哪兒去,博士?」我叫住了他。
「上郵局去,」他說,掏出手絹——不是胸袋掖着的那塊——擦了 擦汗。
「快暑假了,到哪裏去休息?」
「眞哪!聽說青島很好玩,像外國。也許去玩玩。不過——」
我準知道他要說什麽,所以沒等「不過」的下囘分解說出來,便又問:「暑後還囘來嗎?」
「不一定。」或者因爲我問得太急,所以他稍微說走了嘴:不一定自然含有不囘來的意思。他馬上覺到這個,改了口:「不一定到青島去。」假裝沒聽見我所問的。「一定到上海去的。痛快的看幾次電影;在北方作事,犧牲太大了,沒好電影看!上學校來玩啊,省得寂寞!」話還沒說利索,他走開了,一邁步就露出要跑的趨勢。
我不曉得他那個「省得寂寞」是指着誰說的。至於他的去留,只好等暑假後再看吧。
剛一攷完,博士就走了,可是沒把東西都帶去。據老梅的猜測:博士必是到別處去謀事,成功呢便用中國精神硬不囘來,不管合同上定的是幾年。找不到事呢就囘來,表現他的美國精神。事實似乎與這個猜測應合:博士支走了三個月的薪水。我們雖不願往壞處揣度人,可是他的舉動確是令人不能必定往好處想。薪水拿到手裏究竟是牢靠些,他只信任他自己,因爲他常使別人不信任他。
過了暑假,我又去給老梅代課。這囘請假的原因,大概連老梅自己也不準知道,他並沒告訴我嗎。好在他準有我這麽個替工,有原因沒有的也沒多大關係了。
毛博士囘來了。
誰都覺得這麽囘來是怪不得勁的,除了博士自己。他很高興。設若他的苦悶使人不表同情,他的笑臉看着有點多餘。他是打算用笑表示心中的快活,可是那張臉不給他作勁。他一張嘴便像要打哈欠,直到我看清他的眼中沒有淚,纔醒悟過來;他原來是笑呢。這樣的笑,笑不笑沒多大關係。他緊自這麽笑,鬧得我有點發毛咕。
「上青島去了嗎?」我招呼他。他正在門口立着。
「沒有。青島沒有生命,眞哪!」他笑了。
「啊?」
「進來,給你件寶貝看!」
我,儍子似的,跟他進去。
屋裏和從前一樣,就是床上多了一個蚊帳。他一伸手從蚊帳裏拿出個東西,遮在身後:「猜!」
我沒這個興趣。
「你說,是南方女人,還是北方女人好?」他的手還在背後。
我永遠不囘答這樣的問題。
他看我沒意思囘答,把手拿到前面來,遞給我一張像片。而後肩並肩的擠着我,臉上的笑紋好像眞要往我臉上走似的;沒說什麽;他的嘴,也不知是怎麽弄的,直唧唧的響。
女人的像片。拿像片斷定人的美醜是最容易上當的,我不願說這個女人長得怎麽樣。就牠能給我看到的,不過是年紀不大,頭髮燙得很複雜而曲折,小臉,圓下頦,大眼睛。不難看,總而言之。
「定了婚,博士?」我笑着問。
博士笑得眉眼都沒了準地方,可是沒出聲。
我又看了看像片,心中不由得怪難過的。自然,我不能代她斷定什麽;不過,我倘若是個女子……
「犧牲太大了!」博士好容易纔說出話來:「可是值得的,眞哪!現在的女人多麽精,纔廿一歲,什麽都懂,彷彿在美國留過學!頭一次我們看完電影,她無論怎說也得囘家,精呀!第二次看電影,還不許我拉她的手,多麽精!電影票都是我打的!最後的一次看電影纔准我吻了她一下,眞哪!花多少錢也值得,沒空花了;我臨來,她送我到車站,給我買來的水果!花點錢,值得,她永遠是我的;打野鶏不行呀,花多少錢也不行,而且有危險的!從今天起,我要省錢了。」
我插進去一句:「你花錢還費嗎?」
「哎喲!」元寶底上的眼睛居然弩出來了。「怎麽不費錢?!一個人,吃飯,洗衣服。哪樣不花錢!兩個人也不過花這多,飯自己作,衣服自己洗。夫婦必定要互助呀。」
「那麽,何必格外省錢呢?」
「鋼絲床要的吧?澡盆要的吧?沙發要的吧?鋼琴要的吧?結婚要花錢的吧?蜜月要花錢的吧?家庭是家庭喲!」他想了想:「結婚請牧師也得送錢的!」
「幹嗎請牧師?」
「鄭重;美國的體面人都請牧師祝婚,眞哪!」他又想了想:「路費!她是上海的;兩個人從上海到這裏,二等車!中國是要不得的,三等車沒法坐的!你算算一共要幾多錢?你算算看!」他的嘴咕弄着,手指也輕輕的搯,顯然是算這筆賬呢。大概是一時算不清,他皺了皺眉。緊跟着又笑了:「多少錢也得花的!假如你買個五千元的鑽石,不是爲戴上給人看麽?一個南方美人,來到北方,我的,能不光榮些麽?眞哪,她是上海最美的女子了;這還不值得犧牲麽?一個人總得犧牲的!」
我始終還是不明白什麽是犧牲。
替老梅代了一個多月的課,我的耳朶裏整天嗡嗡着上海,結婚,犧牲,光榮,鋼絲床……有時候我編講義都把這些編進去,而得從新改過;他已把我弄胡塗了。我眞盼老梅早些囘來,讓我去清靜兩天吧。觀查人性是有意思的事,不過人要像年糕那樣粘,把我的心都粘住,我也有受不了的時候。
老梅還有五六天就囘來了。正在這個時候,博士又出了新花樣。他好像一篇富於技巧的文章,正在使人要生厭的時候,來幾句漂亮的。
他的喜勁過去了。除了上課以外,他總在屋裏拍拉拍拉的打字。拍拉過一陣,門開了,溜着牆根,像條小魚似的,他下樓去送信。照直去,照直囘來;在屋裏咚咚的走。走着走着,嘆一口氣,聲音很大,彷彿要把樓嘆倒了,以便同歸于盡似的。嘆過氣以後,他找我來了,臉上帶着點頂慘淡的笑。「噗」!他一進門先吹口氣,好像屋中淨是塵土。然後,「你們眞美呀,沒有傷心的事!」
他的話老有這麽種別緻的風格,使人沒法答𦉆⿰兒。好在他會自動的給解釋:「沒法子活下去,眞哪!哭也沒用,光陰是不着急的!恨不能飛到上海去!」
「一天寫幾封信?」我問了句。
「一百封也是沒用的!我已經告訴她,我要自殺了!這樣不是生活,不是!」博士連連的搖頭。
「好在到年假纔還不到三個月。」我安慰着他,「不是年假裏結婚嗎?」
他沒有囘答,在屋裏走着。待了半天:「就是明天結婚,今天也是難過的!」
我正在找些話說,他忽然像忘了些什麽重要的事,一閃似的便跑出去。剛進到他的屋中,拍拉,拍拉,拍,打字機又響起來。
老梅囘來了。我在年假前始終沒找他去。在新年後,他給我轉來一張喜帖,用英文印的。我很替毛博士高興,目的達到了,以後總該在生命的別方面努力了。
年假後兩三個星期了,我去找老梅。談了幾句便又談到毛博士。
「博士怎樣?」我問,「看見博士太太沒有?」
「誰也沒看見她;他是除了上課不出來,連開教務會議也不到。」
「咱倆看看去?」
老梅搖了頭:「人家不見,同事中有碰過釘子的了。」
這個,引動了我的好奇心。沒告訴老梅,我自己要去探險。
毛博士住着五間小平房,院牆是三面矮矮的密松。遠遠的,我看見院中立着個女的,細條身框,穿着件黑袍,臉朝着陽光。她一動也不動,手直垂着,連蓬鬆的頭髮好像都鑲在晴冷的空中。我慢慢的走,她始終不動。院門是兩株較高的松樹,夾着一個綠短柵子。我走到這個小門前了,與她對了臉。她像嚇了一跳,看了我一眼,急忙轉身進去了。在這極短的時間內,我得了個極清楚的印象:她的臉色青白,兩個大眼睛像迷失了的羊那樣悲鬱,頭髮很多很黑,和下邊的長黑袍聯成一段哀怨,她走得極輕快,好像把一片陽光忽然的全留在屋子外邊。我沒去叫門,慢慢的走囘來了。我的心中冷了一下,然後覺得茫然的不自在。到如今我還記得這個黑衣女。
大概多數的男人對於女性是特別顯着俠義的。我差不多成了她的義務偵探了。博士是否帶她常出去玩玩,譬如看看電影?他的床是否鋼絲的?澡盆?沙發?當他跟我閒扯這些的時候,我覺得他毫無男子氣。可是由看見她以後,這些無聊的事都在我心中佔了重要的地位。自然,這些東西的價值是由她得來的。我鑽天覓縫的探聽,甚至於賄賂毛家的僕人——他們用着一個女僕。我所探聽到的是他們沒出去過,沒有鋼絲床與沙發。他們吃過一囘鶏,天天不到九點鐘就睡覺……
我似乎明白些毛博士了。凡是他口中說的——除了他眞需個女人——全是他視爲作不到的,所以作不到的原因是他愛錢。他夢想要作個美國人;及至來到錢上,他把中國固有的夫爲妻綱與美國的資産主義聯合到一塊。他自己便是他所恨惡的中國電影,什麽在舉動上都學好萊塢的,而根本上是中國的,他是個自私自利而好摹仿的猴子。設若他沒上過美國,他一定不會這麽樣,他至少要在人情上帶出點中國氣來。他上過美國,自覺着他爲中國當個國民是非常寃屈的事。他可以依着自己的方便,在美國精神的裝飾下,作出一切。結婚,大概只有早睡覺的意義。
我沒敢和老梅提說這個,怕他恥笑我;說眞的,我實在替那個黑衣女抱不平。可是,我不敢對他說;青年們的想像是不易往厚道裏走的。
春假了,由老梅那裏我聽來許多人的消息:有的上山去玩,有的到別處去逛。我聽不到博士夫婦的。學校裏那麽多人,好像沒人注意他們倆——按普通的理說,新夫婦是最使人注意的。
我决定去看看他們。
校園裏的垂柳已經綠得很有個樣兒了。丁香可是纔吐出顔色來。教員們,有的沒去旅行,差不多都在院中種花呢。到了博士的房子左近,他正在院中站着。他還是全份武裝的穿着洋服,雖然是在假期裏。陽光不易到的地方,還是他的臉的中部。隔着松牆我招呼了他一聲:
「沒到別處玩玩去,博士?」
「哪裏也沒有家裏好,」他的眼瞭了遠處一下。
「美國人不是講究旅行麽?」我一邊說一邊往門那裏凑。
他沒囘答我。看着我,他直往後退,顯出不歡迎我進去的神氣。我老着臉,一勁的前進。他退到屋門,我也離那兒不遠了。他笑得極不自然了,牙咬了兩下,他說了話:
「她病了,改天再招待你呀。」
「好吧,」我也笑了笑。
「改天來——」他沒說完下半截便進去了。
我出了門,校園中的春天似乎忽然逃走了。我非常的不痛快。
又過了十幾天,我給博士一個信兒,請他夫婦吃飯。我算計着他們大概可以來;他不交朋友,她總不會也願永遠囚在家中吧?
到了日期,博士一個人來了。他的眼邊很紅,像是剛揉了半天的。臉的中部特別顯着窪,頭上的筋都跳着。
「怎啦,博士?」我好在沒請別人,正好和他談談。
「婦人,婦人都是壞的!都不懂事!都該殺的!」
「和太太吵了嘴?」我問。
「結婚是一種犧牲,眞哪!你待她天好,她不懂,不懂!」博士的淚落下來了。
「到底怎囘事?」
博士抽答了半天,纔說出三個字來:「她跑了!」他把腦門放在手掌上,哭起來。
我沒想安慰他。說我幸災樂禍也可以,我確是很高興,替她高興。
待了半天,博士抬起頭來,沒顧得擦淚,看着我說:
「犧牲太大了!叫我,眞!怎樣再見人呢!?我是哈佛的博士,我是大學的教授!她一點不給我想想!婦人!」
「她爲什麽走了呢?」我假裝皺上眉。
「不曉得。」博士淨了下鼻子。「凡是我以爲對的,該辦的,我都辦了。」
「比如說?」
「儲金,保險,下課就來家陪她,早睡覺,多了,多了!是我見到的,我都辦了;她不了解,她不欣賞!每逢上課去,我必吻她一下,還要怎樣呢?你說!」
我沒的可說,他自己接了下去。他是眞彆急了,在學校裏他沒一個朋友。「婦女是不明白男人的!定婚,結婚,已經花了多少錢,難道她不曉得?結婚必須男女兩方面都要犧牲的。我已經犧牲了那麽多,她犧牲了什麽?到如今,跑了,跑了!」博士立起來,手插在褲袋裏,眉毛擰着:「跑了!」
「怎辦呢?」我隨便問了句。
「沒女人我是活不下去的!」他並沒看我,眼看着他的領帶。「活不了!」
「找她去?」
「當然!她是我的!跑到天邊,沒我,她是個『黑』人!她是我的,那個小家庭是我的,她必得老跟着我!」他又坐下了,又用手托住腦門。
「假如她和你離婚呢?」
「憑什麽呢?難道她不知道我愛她嗎?不知道那些錢都是爲她花了嗎?就沒一點良心嗎?離婚?我沒有過錯!」
「那是眞的。」我自己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氣好像消了些,舐了舐嘴唇,嘆了口氣:「眞哪,我一見她臉上有些發白,第二天就多給她一個鶏子兒吃!我算盡到了心!」他又不言語了,呆呆的看着皮鞋尖。
「你知道她上哪兒了?」
博士搖了搖頭。又坐了會兒,他要走。我留他吃飯,他又搖頭:「我囘去,也許她還囘來。我要是她,我一定囘來。她大概是要囘來的。我囘去看看。我永遠愛她,不管她待我怎樣。」他的淚又要落下來,勉强的笑了笑,抓起帽子就往外走。
這時候,我有點可憐他了。從一種意義上說,他的確是個犧牲者——可是不能怨她。
過了兩天,我找他去,他沒拒絕我進去。
屋裏安設得很簡單,除了他原有的那份家具,只添上了兩把藤椅,一個長桌,桌上擺着他那幾本洋書。這是書房兼客廳;西邊有個小門,通到另一間去,掛着個洋花布單簾子。窗上都擋着綠布簾,光綫不十分足。地板上舖着一領厚花蓆子。屋裏的氣味很像個歐化了的日本家庭,可是沒有那些靈巧的小裝飾。
我坐在藤椅上,他還坐那把搖椅,臉對着花布簾子。
我們倆當然沒有別的可談。他先說了話:
「我想她會囘來,到如今竟自沒消息,好狠心!」說着,他忽然一挺身,像是要立起來,可是極失望的又縮下身去。原來那個花布簾被一股風吹得微微一動。
這個人已經有點中了病!我心中很難過了。可是,我一想:結婚剛三個多月,她就逃走,想必她是眞受不住了;想必她也看出來,這個人是無希望改造的。三個月的監獄生活是滿可以使人鋌而走險的。况且,性慾的生活,有時候能使人一天也受不住的——由這種生活而起的厭惡比毒藥還厲害。我由博士的氣色和早睡的習慣已猜到一點,現在我要由他的口中證實了。我和他談一些嚴重的話。便換換方向,談些不便給多于兩個人聽的。他也很喜歡談這個,雖然更使他傷心。他把這種事叫「愛」。他很「愛」她,有時候一夜「愛」四次。他還有個理論:
「受過教育的人性慾大,眞哪。下等人的操作使他們疲倦,身體上疲倦。我們用腦子的,體力是有餘的,正好借這個機會運動運動。况且,因爲我們用腦子,所以我們懂得怎樣『愛』,下等人不懂!」
我心裏說,「要不然她怎會跑了呢!」
他告訴我許多這種經驗,可是臨完更使他悲傷——沒有女人是活不下去的!我去了幾次,慢慢的算是明白了他的一部分:對於女人,他只管「愛」,而結婚與家庭設備的花費是「愛」的代價。這個代價假如輕一點,「博士」會給增補上所欠的分量。「一個美國博士,你曉得,在女人心中是佔分量的。」他說,附帶着告訴我:「你想要個美的,大學畢業的,年青的,品行端正的女人,先去得個博士,眞哪!」
他的氣色一天不如一天了。對那個花布簾,他越發注意了;說着說着話,他能忽然立起來,走過去,掀一掀牠。而後囘來,坐下,不言語好大半天。臉比綠窗簾綠得暗一些。
可是他始終沒要找她去,雖然嘴裏常這麽說。我以爲卽使他怕花了錢而找不到她,也應當走一走,或至少是請幾天假。因爲他自己說她要把「博士」與「教授」的尊嚴一齊給他毀掉了。爲什麽他不躱幾天,而照常的上課,雖然是帶着眼淚?後來我纔明白:他要大家同情他,因爲他的說法是這個:「嫁給任何人,就屬於任何人,况且嫁的是博士?從博士懷中逃走,不要臉,沒有人味!」他不能親自追她去。但是他需要她,他要「愛」。他希望她囘來,因爲他不能白花了那些錢。這個,尊嚴與「愛」,犧牲與恥辱,使他進退兩難,哭笑皆非,一天不定掀多少次那個花布簾。他甚至於後悔沒娶個美國女人了,中國女人是不懂事,不懂美國精神的!
人生在某種文化下,不是被牠——文化——管轄死,便是因反抗牠而死。在人類的任何文化下,也沒有多少自由。毛博士的事是沒法解决的。他肩着兩種文化的責任,而想把責任變成享受。破洋服也得規矩的穿着,只是把脖子箍得怪難受。脖子是他自己的,但洋服是文化呢!
木槿花一開,就快放暑假了。毛博士已經有幾天沒出屋子。據老梅說,博士前幾天還上課,可是在課堂上只講他自己的事,所以學校請他休息幾天。
我又去看他,他還穿着洋服在椅子上搖呢,可是臉已不像樣兒了,最窪的那一部分已經像陷進去的坑,眼睛不大愛動了,可是他還在那兒坐着。我勸他到醫院去,他搖頭:「她囘來,我就好了;她不囘來,我有什麽法兒呢?」他很堅决,似乎他的命不是自己的。「再說,」他喘了半天氣纔說出來:「我已經天天喝牛肉湯;不是我要喝,是爲等着她;犧牲,她跑了我還得爲她犧牲!」
我實在找不到話說了。這個人幾乎是可佩服的了。待了半天,他的眼忽然的亮了,抓住椅子扶手,直起胸來,耳朶側着,「聽!她囘來了!是她!」他要立起來,可是只弄得椅子前後的搖了幾下,他起不來。
外邊並沒有人。他倒了下去,閉上了眼,還喘着說:「她——也——許——明天來。她是——我——的!」
暑假中,學校給他家裏打了電報,來了人,把他接囘去。以後,沒有人得到過他的信。有的人說,到現在他還在瘋人院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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