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玉燕姻緣全傳
◀上一回 第一回 喜豪華起造園亭 三篾騙計哄呂昆 下一回▶

  詞曰:

    不喜皇都帝裡,只愛山野村居。說什麼繡戶珠幃,怎比俺團瓢竹籬;說什麼高車駟馬,怎比俺藤床竹幾;說什麼金貂玉佩,怎比俺麻鞋草履;說什麼美姬俊僕,怎比俺稚子山妻;說什麼珍饈百味,怎比俺淡飯黃齏。醒來時下局棋,悶來時做首詩。喜的是海棠帶雨,愛的是出水芙渠。正逢著菊綻東籬,又不覺寒梅雪裡。不管是和非,不論興亡事。任他去爭名奪利圖榮貴,怎比俺水秀山青隱士居!

  這一首閒詩按下不講。

  且說這《玉燕姻緣》小說的故事,出於大宋神宗天子年間。江南蘇州府吳縣閶門內有宦家,姓侯名筌,字伯魚;夫人仇氏,所生一位公子,名韜,宇聞略。他父親現為三邊總制之職。因邊關乃險要之地,所以不便攜帶家眷上任,將夫人、公子留在家中,只也不在話下。

  且說侯大爺自他父親到任之後,眼前少了一個管頭。俗語道:富貴生驕奢。若論家資,卻算蘇州首富。每日三朋四友,日日飲宴,夜夜笙歌。結交的是一班三教九流,好閒子弟。府中有幾個篾客:一個姓黃,名子方;一個姓李,名連義。二人原是在庠生員,因慣代人刀筆,出入衙門,如同兒戲;學院按臨考試,訪得他二人招搖撞騙,劣跡多端,所以學院行文,將他二人頭巾革去;無以為生,目下在侯府做了個蔑客。內中還有一人,姓莫,名樂本,是江南人氏,一向買賣營生。這個人名與號到不出名,惟有個綽號,人人皆知,俱喚他叫「六頭」。你道那六頭?騎馬在前頭,走路在後頭,坐席是橫頭,吃的是骨頭,用的是搭頭,賭錢場上賺的是非頭。只因上年辦了些京貨買賣,慕這蘇州乃天下第一個馬頭,來至蘇州。不上半年光景,把些本錢花費的乾乾淨淨。目下也落在侯府,做了個幫閒蔑客。

  且講這侯大爺,本來生性不好讀書,貪戀酒色。若講「讀書」二字,就頭昏腦悶。每日同這三個篾客非嫖即賭,問柳尋花,也算得個風月領袖。俗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卻被三個蔑客弄得來昏天黑地,把讀書二字付於流水。

  一日,莫六頭在侯大爺面前說道:「大爺府中偌大家資,若不尋個樂境,終是一個俗人。嘗聞古人秉燭夜遊,惟恐光陰易過。何不在城外起造一座花園?栽種名花古樹,跑馬射箭,可供終日之樂。不知大爺意下若何?」侯大爺心中久有此意,只因當時他父親在家,畏懼尊人,不敢自專;今他父親離家甚遠,雖有夫人,卻管他不下。侯大爺聽了六頭幾句言語,甚是喜歡。道:「就是我家爺爺回來,那時也起造成工。自古道:成工不毀。就是將來倒下運來,也還落得一塊產業轉賣他人。常言說得好:千年田地,八百主人。生死成敗乃尋常之事,不用多疑。」立定了主意。

  即命莫六頭在城外買了一塊空地,請了工匠,丈量周圍十餘里。畫了圖形,起造亭台數十餘座。即命黃子方、李連義採買磚瓦、木料,又托六頭管工。選了吉日動工,定限三個月完備。取名南凹小桃園。果然曲水流通,參差樹木,實在齊整。本來這三個篾客也會辦事,各處亭台擺設,無一處不好,所以侯韜一看,十分贊美。

  自造這所花園之後,一時哄動蘇郡。不論遠近,來游小桃園,即士大夫、鄉紳人家俱來借園遊賞。車馬盈門,日夜不息,頗極一時之勝。

  時逢天氣融和,花明柳媚,侯大爺在家納悶,欲要到園中散散心懷,遂吩咐備了抬盒、一切器皿,都發至園內等候不提。

  一會工夫,黃,李、莫三人已到,見府門外扛抬不息。莫六頭問道:「你家大爺今日何往?」有人說:「大爺到園看花。三位相公難道不知麼?」李連義道:「大叔有所不知:我們昨晚被大爺多灌了幾杯酒,卻吃醉了,並沒有曉得大爺到園中去的話。」那人又道:「莫不是三位相公酒後忘卻了?」大凡做蔑騙的人是要方就方,要圓就圓,生怕得罪侯府中人。黃子方連連說道:「是昨晚我們吃醉了。」一頭說,一頭從外面進來。只見卷棚下拴著許多的牲口,鞭轡備得現現成成。有人說道:「三位相公,大爺等候多時,三位相公請快走一步。」

  三人來至花廳,只見侯韜衣冠齊楚,專等黃、李、莫三人一齊動身。三人搶一步當先,說道:「晚生等因昨晚多吃了幾杯,故爾來遲。望勿見罪。」侯韜看他三人眼斜目瞪,〔想〕來他三人因昨晚飲酒太過,〔不〕免回去又乾些風流好〔事〕,所以宿酒未醒,有些癡頭呆腦。侯韜大笑道:「你三人如此大量,日後可以戒酒。」莫、李二人聽見戒酒,就像殺了他家的父母一般,說道:「晚生等溝渠之量,何能比上大爺江海?日後少吃些罷。」侯韜笑道:「今日也備了酒餚,發至園中,暢飲一樂。爾等何必故推?」六頭道:「既大爺如此,晚生怎敢不捨命陪君子!」言畢,四人出了花廳,來到大門外,上了馬。侯韜騎了一匹紫騮,黃子方騎了一匹黃驃,李連義騎了一匹烏騅,莫六頭騎了一匹青驄。餘者俱是家人奴僕。

  離了府門,不一會工夫,到了園中,眾人下了馬。一邊有人飛報導:「大爺來了!你們的茶可曾齊備?」書童道:「水已開了。立刻就獻上茶。」再講黃、李、莫三人陪了他,來至薜蘿軒坐下。家人送茶。茶畢,侯韜並無一言,只是悶悶不樂。難道三個篾客陪著一位東君,卻沒有一句話說麼?只因先把些話都說完了,連打發勾死鬼的話也沒有一句;況又是仲春天氣,侯韜坐下,只是打盹。真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悶向愁腸瞌睡多。

  黃子方見侯韜心下不樂,暗想道:「不是來看花散悶的,卻是到此處想心事的。」只得來至侯韜面前,說道:「大爺精神困倦,何不射他兩支箭,醒一醒瞌睡如何?」侯韜勉強起身,命家人將靶子插在箭道上,將弓箭擺得齊齊整整。侯韜便望著黃、李二人道:「你們教莫六頭先射一支與我看看。」黃、李二人此時就對六頭道:「大爺吩咐,教你先射一支與大爺觀看。」六頭回道:「豈有此理!還是大爺先請。」侯韜道:「如此得罪了。」言畢,家人遞弓箭上來。侯韜左手推弓,右手搭箭,只聽得一聲響亮,弓翻弦落。卻向耳門一下。<原文下缺。>

笫二回 侯公子遊園請柳氏 三篾騙計較喚呂昆

  詞曰:

    離了高官位兒,跳出是非窩兒,清閒了老人家心兒,消磨了英雄性兒。尋一塊無人地兒,起兩間矮矮屋兒,打幾扇稀稀窗兒,栽幾棵小小樹兒。山上有草牧羊兒,池中有水養魚兒。到春來賞花兒,到夏來乘涼兒,到秋來觀菊兒,到冬來踏雪兒。一年四季,收些五穀雜糧兒,做幾缸渾渾的酒兒,宰幾個雞兒,煮幾個魚兒。請幾個知心朋友,猜拳兒,行令兒,唱曲兒,直飲到三更斜月兒。懷中抱孩兒,腳頭踏妻兒。只才是:無憂無慮快活村莊一個老頭兒!

  閒詞按下。

  再言侯韜翻弓,打了四腳朝天,黃、李、莫三人忙忙扶起,道:「大爺可曾打壞了麼?」侯韜道:「別處還可,只是耳朵內好似搖鈴擂鼓一般。」黃子方好沒意思,命人將弓箭、靶子取過一邊,著人將侯大爺攙扶到薜蘿軒來。大家坐下,說道:「大爺受驚了!」侯韜道:「都是你這三個狗頭!好好的坐在這裡罷,射什麼箭!打得七死八活,〔眼〕睛裡面猶如火螢蟲兒亂飛,險些兒性命不保。」黃、李二人見他說得實在真切,連忙陪小心道:「都是晚生們之罪!大爺不須見責,下次晚生們謹戒就是了。」六頭道:「好好的來看花飲酒,你們要去射什麼箭!假若一下打死了大爺,怎得回去見侯老夫人?如今且命人擺酒,與大爺壓驚便了。」忙向侯府家人道:「酒宴可曾齊備?」家人回說:「俱已齊備。請問相公:還是擺在薜蘿軒?還是擺在別處?」侯韜道:「擺在百花廳上。」家人答應下去。

  且說這百花廳,卻與眾不同,裡面可擺得二三十席。本來落地寬大,周圍一帶栽了許多的桃花,開得十分爛〔漫〕,猶如一架錦屏風。家人把酒席擺下,請大爺入席。侯韜同莫、李、黃三人來至百花廳。只見窗明几淨,翰墨淋漓,兩旁掛的盡是名人古畫。真是:

    天上神仙府,人間富貴家。

  又見流鶯飛舞,蝴蝶穿花。四人來至廳上,正中擺著一席。上面是鑲銀杯、牙箸,旁邊擺著一張螺甸十仙桌,上面放了笙、簫、管、笛俱全。四人上席。上酒的上酒,上肴的上肴。這才是:

    上火煮就人間祿,五味調來世上珍。

  雖然四人在此飲酒,侯韜到底不樂。六頭見他悶悶不樂,連忙開口道:「大爺既然納悶,何不將那柳卿雲接到此處一樂,如何?」

  你道這柳卿雲是何人呢?卻是當地鳳樂院中一個有名妓女,乃楊州江都縣人柳德祿之女。當初其父在日,曾為浙江通判,因解糧失事,督撫題參;後因賠補軍需,奈無出處;不期又病變而亡。其時六親無靠,其母只得將卿雲賣銀賠補。誰知誤入煙花,無奈接客,原思擇人而嫁。本與侯韜梳櫳過的;往常見侯韜並不習上攻書,心中不悅,每每勸侯韜立志成人。又說道:「煙花寨內,不宜久到。獨不聞『長安雖好,亦非久戀之鄉』?」這柳姑娘要他奮志讀書,名題雁塔,以為將來從良之計。這個女子要算好的。從來這等人,教做早間送出無錢客,晚間又接有緣人。那怕腰纏萬貫,不了不休,畢竟要弄得你乾乾淨淨,方才死心。這柳姑娘只因自己一身落在火坑,無邊苦海,難了難休,所以在侯韜跟前屢屢相勸。誰知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侯韜反勸成仇隙。目下往來斷絕。

  那裡曉得他兩下番,六頭今日將柳姑娘題起,不覺動了侯韜心事,忙開口道:「老莫,你再休提這賤人!數月前,我大爺往他院中,不過是要修好他,誰知案個賤人說道:『要我從卻也不難,若大爺才貌與五花街風月才子呂昆一樣,方能依。』自古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大爺生來案副瞼嘴,教我怎麼改得來?只好將我大爺案一顆〔頭〕顱割下來,換個好臉嘴,做個活切頭方可去得。我想那人心上既有風月才子呂昆,那裡還看得上我!正是心去意難留,留下結冤仇。既與他失散多時,不必題他,罷了!縱然接得他來,是勉強,何必作此無益之事?又道是:雖將美語和他說,未必他心似我心。」李連義道:「案件事不堆。若說呂昆,黃子方是認得的。」黃子方道:「好胡說!你在大爺跟前獻勤,反駝個老虎來害人。既然我認得呂昆,難道你反不認得他?」六頭道:「你們也不必傷和氣。總是吃的大爺的飯,有事慇懃去辦,何必推辭?只要大爺吩咐,他二人也不敢不去。」

  這侯韜是個有勇無謀的匹夫,隨風亂倒。聽見六頭之言,便望黃、李二人道:「你倆若請得姓呂的來,我大爺將來格外重用;倘若是請不來,不許進我大爺的門。」黃子方道:「非是晚生不會,怎奈姓呂的性情高傲,雖然晚生們與他同學,一向並不往來。且他有個母舅鮑龍光,時刻與他起坐不離。上年曾到呂家請他會文,被那老頭兒譏誚了幾句,說我們兩個是包人窮,〔窮〕自到,如今再也不上他的門。若要會他,只好路上撞見方可。這等看來,豈不是一著死結棋?教晚生那裡下起!」六頭望著黃、李二人道:「有錢的事你們就上前去做,如今大爺打你們白差一次兒,卻也不教做傷天害理。我如今先打發人去請柳姑娘,你們去請呂昆便了。」侯韜道:「且慢著!那姓呂的不來,柳氏先到,卻也無味。必須先請了呂昆,然後再請那柳氏。」六頭道:「這個不難,我同他二人一齊前去。」黃、李二人被他擠住了,卻推辭不得,只得別了侯韜,一同前去。正所謂:

    眼觀旌旗捷,耳聽好消息。

  三人離了百花廳,一路出園來。黃子方一把抓住了六頭,動手就打,口裡罵道:「你這個狗頭,在大爺跟前挑得好事!一個擠盆把我二人擠得緊緊的。」口裡罵著,手裡就打。六頭連連叫道:「放下,放下!有話好好的說,何必動手,失了斯文體面!」李連義道:「卻也難怪黃兄,總是你不該多嘴。」六頭回道:「呂昆原係你們說認得,與我何干?既是大爺吩咐,當同心努力去請。姓呂的或推二兄金面,必然前來。況且柳姑娘素常想他,若是這姓呂的有幾兩銀子家業,趁此機關把柳姑娘與他一見,將來我們又多了一家走動走動,那裡不撰他幾兩銀子?何必與錢爭氣!」黃子方暗想道:「六頭這幾句話卻也說得有理。」連連開口道:「只是一件:姓呂的並不在風月行中走動,怎麼去引他?」六頭道:「又來了!那個生來就走這條路呢?」李連義道:「姓呂的頗有巨萬家資。只是他母親管得緊。」六頭聽了,大笑道:「那家父母管兒子不緊?只怕他不來!古人說道:『安邦難顧傷天理,定國何愁折子孫?』」

  六頭道:「我進胥門去接柳姑娘,你二人進閶門去請呂昆,六頭路去不湊頭。」但這蘇州城地方卻大,故兩下分頭而去。恐一進胥門不表。且說黃子方向李連義說道:「我們在大爺跟前多此一事,只怕他母舅鮑老先生知道,好說勾引人家子弟運蕩煙花,是怎麼處?」李連義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呂昆要在家便好;如不在家,一定〔在〕他朋友張寅家。本來是的好友,我們且前去。」正是:

    計就月中偷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二人〔計〕議已定。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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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燕姻緣全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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