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論(吳虞)
老子日:“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仍之。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李宏甫註曰:“無為也而亦無為也,是謂上德,黃帝是也。其次雖為之而實無為,是謂上仁,堯之仁如天是也。又其次不惟為之,而且有必為之心,是上義也,舜禹以下聖人是也。夫失道而德,失德而仁,失仁而義,至於失義而禮,則所以為之者極矣。故為而不應,則至於攘臂;攘臂不應,則刑罰甲兵相因而起矣。是亂之首而忠信之薄也。”《禮運》鄭康成註曰:“大道,謂五帝時也。天下為公,公猶共也。禪位授聖,不家之。天下為家,傳位於子,謀用是作,兵由此起,以其違大道敦樸之本也。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能用禮義以為治。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於禮者也,是謂小康。大道之人,以禮於忠信為薄,言小安者,失之則賊亂將作矣。”孔穎達疏曰:“自大道之行,至是謂大同,論五帝之善。自大道既隱,至是謂小康,論三王之後。為公,謂揖讓而授聖德,不私傳子孫,即廢朱均而用舜、禹是也。選賢與能,明不世諸侯,國不傳世,唯選賢與能,黜四兇舉十六相是也。幹戈攻伐,各私其親,是大道去也。天下為家者,父傳天位與子,是用天下為家也,禹為其始。五帝猶行德,不以為禮。三王行為禮之禮。故五帝不言禮,而三王雲以為禮也。其時謀作兵起,遞相爭戰,禹、湯等能以禮義成治,故雲由此其選。周既禮道大用,何以老子雲‘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忠信之薄,道德之華,爭愚之始。故先師準緯候之文,以為三皇行道,五帝行德,三王行仁,五霸行義。若失義而後禮,豈周之成康在五霸之後?所以不同者,老子盛言道德質素之事,故雲此也。禮為浮薄而施,所以抑浮薄,故雲忠信之薄。據李宏甫、鄭康成、孔穎達之說,則老子所謂道德,乃指三皇五帝之世公天下而言,確有所指,非如謝無量所謂“僅為仁義未起以前之狀態”而已。老子所謂仁、義、禮,即指三王五霸以來家天下而言。其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即指皇降而帝、帝降而王、王降而霸之世也。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六君子者,皆家天下之君臣,故莫不謹於禮。而以禮為人君之大柄,僅得小安,失之則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而賊亂作矣。故必用禮為紀,以正君臣,以竺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然不知道德之本,各私其私,而陳恒、齊簡之君臣,晉獻、申生之父子,鄭莊、叔段之兄弟,魯桓、齊姜之夫婦,不絕於世也,則禮之為用末矣。
文子曰:“為禮者,雕琢人性,矯拂其情。目雖欲之,禁以度;心雖樂之,節以禮。趨翔周旋,屈節卑拜。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飲。外束其形,內愁其德。鉗陰陽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終身為哀。人何則,不本其所以欲,不原其所以樂,而防其所樂?是猶圈獸而不塞其垣,禁其野心,決江河之流而壅之以手。夫禮者,遏情閉欲,以義自防。雖情心咽噎,形性饑渴,以不得已自強,故莫能終其天年。禮者,非能使人不欲也,而能止之;樂者,非能使人勿樂也,而能防之。夫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盜竊(王介甫《禮論》曰:‘凡為禮者,必詘其放倣之心,逆其耆欲之性,莫不欲逸而為尊者勞,莫不欲得而為長者讓,擎跽曲拳,以見其恭。夫民之於此,豈皆有樂之心哉?患上之惡己而隨之以刑也。’),豈若使人無盜心哉(韓非曰:‘古之讓天子者,是去監門之養,而離臣虜之勞,古傳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縣令,一日身死,子孫累世絮駕,故人重之。是以人之於讓也,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厚薄之實異也。’蓋大同敦樸,君行民近,故禪授而弗矜。小康浮薄,君責民賤,故爭鬥而勿絕。項羽曰:‘彼可取而代也。’英布曰:‘欲為帝耳。’是其證也)?故知其無所用,雖貪者皆辭之,不知其無所用,廉者不能讓之。”又曰:“廉恥陵遲,及至世之衰,厚多而財寡,事力勞而養不足,民貧苦而忿爭生,是以貴仁;人鄙不齊,比周朋黨,各推其與,懷機巧詐之心,是以貴義;男女群居,雜而無別,是以貴禮;性命之情,淫而相迫於不得已,則不和,是以貴樂。故仁、義、禮、樂者,所以救敗也,非通治之道也。故德衰然後飾仁義,和失然後調聲,禮淫然後飾容。故知道德,然後知仁義不足行也;知仁義,然後知禮樂不足修也。”故曰“道散而為德,德溢而為仁義,仁義立而道德廢矣”。又曰:“循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性失然後貴仁義,仁義立而道德廢,純樸散而禮樂飾。是非形而百姓眩,珠玉貴而天下爭。夫禮者,所以別尊卑、貴賤也;義者,所以和君臣、父子、兄弟、夫婦人道之際也。末世之禮,恭敬而交,為義者布施而得。君臣以相非,骨肉以生怨也。故水積則生相食之蟲,土積則生自肉之狩,禮樂飾則生詐偽。”又曰:“深行之謂之道德;淺行之謂之仁義;薄行之謂之禮智。”又曰:“修道德即正天下;修仁義即正一國;修禮智即正一鄉。”夫文子者,老子之弟子,其分別道德、仁義、禮智之高卑深淺,與其弊之所極,可謂至明白矣。是故道家則貴道德。莊子言道德菲薄仁義是也;儒家則主仁義,孟子專尚仁義而不及道德是也;其次如荀卿,則一切本諸禮;最後如荀卿之門人李斯、韓非,則以智術為尚,而專用法(吾國法家所立之法,不過命令而已,與今世之所謂法律由議院議決者不同),而吾國專制之禍,於是益烈矣。蓋自《禮運》以禮為人君之大柄,荀卿隆禮義而殺《詩》《書》。《唐律》“十惡大不敬”條疏議曰:“禮者敬之本,敬者禮之興。”故《禮運》雲:“禮者君之柄。”而儒家所主張禮樂仁義之效,亦可睹矣。
《隋書·禮儀誌》曰:“自犬戎弒後,遷周削弱,禮失樂微,風俗雕敝。仲尼預蠟賓而嘆曰:‘丘有誌焉,禹、湯、文、武、成王、周公,未有不謹於禮者也。’秦氏以戰勝之威,並吞九國,盡收其儀禮,歸之鹹陽。唯采其尊君抑臣,以為時用。至於退讓起於趨步,忠孝成於動止,華葉靡舉,鴻纖並擯。漢高既平秦亂,枚賞元勛,未遑廟制,群臣飲酒爭功,或拔劍擊柱,高祖患之。叔孫通言曰:‘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於是請起朝儀而許焉。猶曰:‘度吾能行者為之。’微習禮容,皆知順軌。若祖述文武,憲章洙泗,則良由不暇,自畏之也。”《漢書·叔孫通傳》日:“臣願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習之月余。通日:‘上可試觀。’上使行禮,曰:‘吾能為此。’乃使群臣肄習。會群臣朝十月,謁者治禮。至禮畢,盡伏置法酒。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壽。觴九行,謁者言罷酒。禦史之執法,舉不如儀者輒引去。竟朝置酒,無喧嘩失禮者。於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皇帝之貴也。’”是則今日禮,據《隋誌》言之,更非文武洙泗之舊,僅采秦氏尊上抑下之旨。於是叔孫竊聖人之號,漢高知皇帝之貴,始溺孔氏之儒冠,終享孔氏以太牢。自漢訖今,滔滔不返,而其害酷矣。
蘇明允《禮論》曰:“彼聖人者,必欲天下之拜其君父兄何也。其微權也。彼為吾君,彼為吾父,彼為吾兄,聖人之拜不用於世,吾與之皆坐於此,皆立於此,比肩而行於此,無以異也。吾一旦而怒,奮手舉梃而搏逐之可也。何則?彼其心常以為吾儕也,不見異於吾也。聖人知人之安於逸而苦於勞,故使貴者逸而賤者勞。且又知坐之為逸,而立且拜之為勞也,故舉其君父兄坐之於上,而使之立且拜於下。明日彼將有怒作於心者,徐而自思之,必曰:‘此吾向之所坐而拜之且立於其下者也,聖人固使之逸而使吾勞,是賤於彼也。奮手舉梃以搏逐之,吾心不安焉。’刻木而為人,朝夕而拜之,他日析之以為薪,而猶且忌之。彼其始木焉而已,猶且不敢以為薪,故聖人以其微權,而使天下尊其君父兄,而權者又不可以告人,故先之以恥,然後君父兄得以安其尊以至於今(此即有“子其為人孝,弟則不犯上作亂”之意也),”蘇子瞻《始皇論》曰:“聖人憂民之桀猾變詐而難治也,是故制禮以反其初。禮者,所以反本復始也。聖人非不知箕踞而坐,不揖而食,便於人情,而適於四體之安也。將必使之習為迂闊難行之節,寬衣博帶,佩玉履舄,所以回翔容與而不可以馳驟。上自朝廷而下至於民,其所以視聽其耳目者,莫不近於遷闊,其衣以黼黻文章;其食以籩豆籃簋;其耕以井田;其進取選舉以學校;其治民以諸侯;嫁娶死喪莫不有法,嚴之以鬼神,而重之以四時,所以使民自尊而不輕為奸。故日:禮之近人情者,非其至也。周公、孔子所以區區於揖讓升降之間,丁寧反復而不敢失墜者,世俗之所謂迂闊,而不知夫聖人之權固在於此也。”呂東萊日(《經義考周禮》引):“朝不混市,野不逾國,人不侵官,後不敢幹天子之權,諸侯不敢淺天子之制,公卿不牟商賈之利,九卿九牧相屬而聽命於三公。彼皆民上也,而尺寸法度不敢逾,一毫分寸不敢易,所以習民於尊卑等差階級之中(禮之精意從此求之),消其逼上無等之心,而寓其道德之意(此道德乃指世俗所謂忠孝節義之道德,非道家所謂之道德也)。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無以覬覦。賤不亢貴,卑不逾尊,一世之人,皆安於法度分寸之內(法度分寸,即指尊卑貴賤上下之階級等差),誌慮不易,視聽不二,易直淳龐,而從上之令(禮之作用如此。制禮者用心之深遠,魄力之偉大,吾亦不得不佩服之)。父召其子,兄授其弟,長率其屬,何往而非五禮六樂三物十二教哉?觀蘇氏父子及東萊之言,雖未明道德仁義禮降失之次第,及禮之興於家天下之後之故,而於制禮者偏重尊貴長上,借禮以為馴擾制禦卑賤幼下之深意,則已昭然若揭矣。是故福澤諭吉之論吾國日:“支那舊教,莫重於禮樂。禮者,使人柔順屈從者也;樂者,所以調和民間郁勃不平之氣,使之恭順於民賊之下也。”嗚呼!以福澤諭吉之言,證明允子膽、東萊之說,而後知聖人之嘉惠吾卑賤下民者至矣。宜乎晉人講老莊之學如阮嗣宗輩,謂禮非為我輩設也。
《後漢書·陳寵傳》曰:“禮經三百三千,故甫刑大辟二百,五刑之屬三千。禮之所去,刑之所取。失禮則人刑,相為表裏。”孟德斯鳩曰:“支那政家,合宗教、法典、儀文、習俗四者於一爐而冶之。凡此皆民之行誼也,皆民之道德也。總是四者之科條,而一言以括之曰禮,使上下由禮而無違,斯政府之治定,政府之功成矣。此其大經也。顧支那為民上者之治其國也,不以禮而以刑。彼欲民之由禮,而其力不能得,則相與殷然持刑而求之,使天下之民皆漓然喪其常德。夫景教宗風,以人道相親為根本,其為儀文也,事天平等,法會無遮,故其所求於人類在合。而支那禮之所重,在嚴天澤之分,謹內外之防,峻夷夏之辨,故其所成於民德在分。”知分之為事,最近於專制之精神。知分之出於專制,而吾國之禮意可推矣。劉申叔《法律學史序》曰:“《漢書·藝文誌》雲:‘法家者流,出於理官。信賞必罰,以輔禮制。’儒家者流,不尚成文之法典,以居敬行簡臨民。以為古代聖王,準理以制義,故即用禮以止刑。禮禁未然之先,法施既然之後,此儒家所由崇教化也。又儒家制禮,首重等差(《中庸》雲:‘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蓋儒家之論等差,一日親疏之別,二日貴賤之差,凡名物制度,鹹因此而生差別,是儒家以禮為法也),以禮定分(《禮運》曰:“禮達而分定。’《荀子·大略篇》亦曰:‘禮者,法之大分也,’),以分為理。凡犯分即為犯律(《王制》曰凡聽五刑之說。’必原父子之親立君臣之義,以權之。’)。故出乎禮者入於刑(《禮》曰:‘罪多而刑五,喪多而服五,是禮刑相與為表裏也。’)。是則儒家所謂法典者,不外禮制之文而已。”觀陳寵、孟德斯鳩及劉申叔之說,吾國之禮與刑實交相為用,故《禮運》以禮為人君之大柄,而《漢書·刑法誌》稱大刑用甲兵。專制之國,其禦天下之大法,不外禮與刑二者而已。而禮、刑皆以尊卑貴賤上下之階級為其根本,此學者所宜深求而熟考者也。
孟德斯鳩曰:“雅裏斯多特穆,常窮計極思,以摧散國民之武德,以柔蠱其少壯之精神。則令國中少年,宜蓄發作髻如女子,簪花弄姿,為五色奇衣,錦檐榆,令長及踵,從師執樂器習歌舞,出必有女子為持傘執扇,熏蘭麝甲煎,浴則獻比疏,列青銅鏡以供,號為教育。至於弱冠,然後習他業。夫以如是為教育,所深喜之者,獨暴主民賊耳。彼暴主民賊,固一身之逸樂無患是求,而國權之弱且衰,誠非所計及。”嚴幾道論之曰:“雅裏氏之所為,雖秦政之銷鐘鏮、毀兵仗,無以過之。顧使當日秦不為彼而為此,中國之人將以為無道與否,未可知矣。何則?褒衣大褶,儒者之飾也;而五色奇服,固前代至今所不禁;而侍女添香,宮人執扇,含雞舌,冠鵔蟻,皆先朝法制,廊廟且猶用之,況閭閻乎?”觀此又知霸主民賊改正易服,制禮作樂,別有一番深意,中外所同,一經勘破,從此推尋,迎刃而解。獨不知孔氏問禮於老聃,亦略聞大同小康之緒論。老聃博古達今,通禮樂之原,明道德之歸。何以孔氏背其本師,舍道德崇仁義,主張家天下之小康,而偏重於禮?殆由其以千祿為心,汲汲於從政。三月無居,棲棲皇皇。自比匏瓜,貽譏喪家之狗。下拜南子,思赴佛肸。所幹至七十二君之多,急於求沽。以禮為霸者時君所須,可以使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意在趨時阿世。故曰“君使臣以禮”,又曰“禮讓為國”,蓋專制之朝,極之由禮而止,道德非其所尚也。二千年來,儒者自尊為禮義之邦,沿流不返。曾國藩之徒,至謂古之學者,無所謂經世之術,學禮焉而已。不僅宗教、法典、習俗、儀文歸之於禮,即天文、地理、軍政、官制、鹽漕、賦稅、科學、歷史,莫不萃集其中。禮之為事,宏巨如是,可謂誕謾矣。士大夫既高曾相傳,視禮為天經地義,弗悟其非。茍詢其何以當尊,何以當貴?亦瞠目而莫明其理,惟漫應曰“古聖人之制也”,籲可嗤矣。故夫談法律者,不貴識其條文,而貴明其所以立法之意;言制者,不在辨其儀節,而在知其所以制禮之心。余故略舉諸家之言,而論之如此,冀大雅宏達之教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