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齊州回論時事書
臣自少讀書,好言治亂。方陛下求治之初,上書言事,陛下不廢狂狷,召對便殿,親聞德音。九品賤官,自此始得登對論事。當此之時,陛下好問之聲震動海內。愚賤之人篤信寡慮,以為天下之事可得徐陳遍舉,指顧而定矣。既而誤蒙恩澤,受職條例,抗論得失,與有司不合,得請外補,於今七年。而天下之治安終未可見,臣竊疑之。
伏惟陛下天生聖德,聰明睿智,不學而具,其於謀慮措置,曾何足云。然自頃歲以來,每有更張,民率不服。蓋青苗行,而農無餘財,保甲行,而農無餘力,免役行,而公私並困,市易行,而商賈皆病。上則官吏勞苦,患其難行,下則眾庶愁歎,願其速改。凡此四者,豈陛下之聖明有所不知耶,臣以為非也。陛下之聖明,無所不知。何以言之,二年以來,陛下屢發英斷,廢置大吏,數其罪愆,明示臣庶,凡天下之所共疾惡者,陛下無一不知。由此觀之,凡天下之所共怨苦者,陛下何所不察!今者皇天悔禍,啟道聖意,易置輔相,中外踴躍,思睹寬政。而曆日彌月,寂寞無聞,眾心皇皇,如久饑而不得食。臣雖愚陋,竊獨為陛下恨也。陛下自即位以來,求治之心常若不及,意將以堯、舜之隆平,易漢唐之淺陋。不幸左右不陵遲以至於此,天下之人孰不知之。今也,既知其不可用而去之,又循其舊術而不改,將遂代之任咎。此臣之所以為陛下恨也。
且今天下之安危,智者不再計矣:水旱連年,死者將半,遺民饑困,盜賊滿野,疆埸未寧,軍旅在外,府庫空竭,邊餉寡少。事之可憂者,何可勝數。術之不效,斷可見矣。然陛下獨遲遲而不決,意者己為之而己廢之,恐天下有以窺其深淺耶。臣聞人主之德如天,天之於物也,熾然而旱,赤地千里,草木皆死,可謂虐矣。然至雷雨時作,膏澤洋溢,百穀奮起,民復粒食,鼓舞盛德而忘旱之虐。何者,度量廣大,改過無疑也。如使密雲而不雨,既雨而中止,遲疑猶豫,久而不忍,則天之生物盡矣。《傳》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今陛下誠先治其心,使虛一而靜,湛乎彼我,得失莫能嬰也。去惡如棄塵垢,遷善如救饑渴,與民一新,罷此四事:青苗之既散者,要之以三歲而不收息;保甲之既團者,存其舊籍而不任事;復差役以罷免役之條;通商賈以廢市易之令。行之期年而觀之,苟民不安居,水旱復作,盜賊復起,財用復竭,誠有一事以憂陛下,臣請伏罔上之誅,以謝左右。陛下誠不信臣,數年之後,親受其弊矣。古人有言曰:「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惟陛下為社稷籌之。臣謹列四事之害,畫一以獻。不勝愚忠憤懣之誠,干犯天威,伏俟鈇鉞。臣轍誠惶誠恐昧死上書。
謹按青苗、免役、保甲、市易四事,得失最為易見。上自中外臣寮,下至田父野老,無有一不知者。但以朝廷所行,言其是則有功,言其非則有罪。是以畏避鉗默,不敢正言。臣今謹采眾議,人所共知,灼然可見者,畫一開坐如後:
一、議者皆謂富民假貸貧民,坐收倍稱之息,是以富者日富,貧者日貧。今官散青苗,取息二分,收富人並兼之權,而濟貧民緩急之求,貸不異於民間,而息不至於倍稱,公私皆利,莫便於此。然公家之貸,其實與私貸不同。私家雖取利或多,然人情相通,別無條法。今歲不足,而取償於來歲,米粟不給,而繼之以芻槁,雞豚狗彘皆可以還債也。無歲月之期,無給納之費,出入閭里,不廢農作,欲取即取,願還即還。非如公家,動有違礙,故雖或取息過倍,而民恬不知。今官貸青苗,責以見錢,催隨二稅,鄰裏相保,結狀請錢,一家不至,九家坐待,奔赴城市,糜費百端,一有逋竄,均及同保。貧富相迨,要以皆斃而後已。朝廷雖多設法度以救其失,而其實無益也。
一、議者又謂平時差役破壞民家,一夫為役,舉家失業,故使逐戶出錢,官為雇人,謂之免役。出錢雖多,而民免於破家之患。以此為說,行之不疑。然不知三代之民,以力事上,不專以錢。近世因其有無,各聽其便。有力而無財者,使效其力,有財而無力者,皆得雇人。人各致其所有,是以不勞而具。今也,棄其自有之力,而一取於錢,民雖有餘力,不得效也。於是賣田宅,伐桑柘,鬻牛馬,以供免役,而天下始大病矣。且夫錢者,官之所為,米粟布帛者,民之所生也。古者上出錢以權天下之貨,下出米粟布帛以補上之闕,上下交易,故無不利。今青苗、免役,皆責民出錢,是以百物皆賤,而惟錢最貴,欲民之無貧,不可得也。至如京師百司郡縣刑法之吏,無祿而役,為日久矣。周制,庶人在官,雖曰有祿,而事簡吏少,勢或易供。非如今時,員數穢多,不可供億。況三代兵出於民,而今世之兵坐而仰給,若又兼舉大費,為力實難。然議者以為給之以祿,然後可責之以廉。蓋朝廷選吏之精,必不如擇官之慎,祿吏之厚,必不如祿官之多。今慎擇多祿之官,猶不免於貪,而況於吏人乎。且昔之為法也。計贓得罪,無祿者減等。今用倉法,則吏之得罪,反重於官,顛倒失宜,尤為未可。若朝廷誠患吏貪,但使官得其人,則吏之受賕,自有分限。若猶未也,則雖重祿深法,不能禁矣。
一、議者又謂三代之盛,兵出於農,故團結伍保以寓軍。今朝廷喜其近古,亦謂可行。然而三代之民,受田於官,官之所以養之者厚,故出身為兵而無怨。今民買田以耕,而後得食,官之所以養之者薄,而欲責其為兵,其勢不可得矣。蓋自唐以來,民以租庸調與官,而免於為兵。今租庸調變而為兩稅,則兩稅之中兵費已具。且又有甚者,民之納錢免役也,以為終身不復為役矣。今也既已免役,而於捕盜則用為耆長、壯丁,於催稅則用為戶長里正,於巡防,則用為巡兵、弓手,一人而三役具焉,民將何以堪之。且其為巡兵、弓手也,一保甲之中,丁壯既出,老弱守舍,盜賊乘間,如入無人之境。而其上番之期,又不過旬日,坐作進退,未能知也。代者既至,相率而反,往來道路,勞弊何益。至使盜賊縱橫,官吏蒙責,嘯聚群黨,攻剽州縣,未必不由此也。古之循吏,使民賣劍買牛,今也使之棄其農具而置兵器。小民無知,緣以為惡。良民之畏事者,一入而終身不得脫。奸民之好權者,一補而終身不得免。其為患害,有不可勝言者矣。
一、議者常患百貨輕重制在富民,少則貴賣以取贏,多則賤買以要利。利有所壅,商賈難通。於是置市易之官以平貴賤,有司誠守此議,不更別有所營,則雖繁碎難行,然亦未有深害民。今自置市易,無物不買,無利不籠,命官遣人,販賣南北,放債取利,公行不疑,杜絕利源,不與民共。觀其指趣,非復制其有無,權其輕重而已也。徒使小民失業,商旅不行,空取專利之名,實失商稅之利。國體卑辱,海內離心,巍巍盛朝,何苦於此。況復小民好利,類無遠見,爭取官債以救目前,欺謾父兄,妄引抵當,期限既迫,逃竄無所,父子離散,行路谘嗟。奈何為此陷阱,誘而納之也。至於奸民巨賈,窺伺間隙,取利則多。或輸滯積不售之貨,以易見錢,或指殘破無用之屋,以賒實貨。巧智百出,難以具言。有司蒙蔽,指以為利。泉幣一散,汗漫難收。官之所藏,徒文具而已。竊聞朝廷近日將議窮究,然而既弊之法施行未已,買賣百物,猶且如故。譬如含茹毒藥,喉舌破敗,胸腹脹滿,知其非矣。然且閉口不吐,安坐切脈,廣求方書,其於速愈之術疏矣!
右臣所陳畫一事件,皆是耳目所接,眾庶共知,朝廷清明,豈有不察。若誠有意改易,非復難行,但朝出一紙詔書,四弊夕去。非如前代積弊,或在列國,或在四夷,欲議改更,恐其動搖海內,故且維持含養,苟自便安。今事在朝廷,出命則已,眾所係望,勢難久留。而私自顧戀,遲遲不決,以失天下之心,臣竊不取也。愚蠢之人,志在憂國,言詞激切,干犯典刑,區區寸誠,甘俟誅戮。謹具狀奏聞,伏候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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