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香溪先生文集 (四部叢刊本)/卷四
| 范香溪先生文集 卷四 宋 范浚 撰 宋 姪範端臣撰蒙齋先年遺文 宋 姪範端杲 撰楊溪先生遺文景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藏明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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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香溪先生文集卷之四
周論
周有天下傳三十七王歷年八百六十有七視夏商
最爲長乆而卒所以失天下者無令主以復興周道
故陵遲而遂亡也或者過周東遷謂爲失計是知周
自東遷而衰不知東遷非所以致衰也周居豐鎬謂
洛邑爲東都葢自武王之遷九鼎固以眷地中有意
乎經營矣周公相成王成武王之志卜洛建邑凡郊
𠀌社壝宗廟市里無一不備是豈無意乎遷哉藉令
當時無意乎遷豈無意乎後世子孫計哉使成王周
公無意乎遷又不爲後世子孫計何利而爲此紛紛
也以書考之周公告王使居新邑爲治王因遂東故
曰戊辰王在新邑烝祭歲雖不留都亦旣有事于烝
祭矣則東遷何尤而以爲失計哉謂洛邑形𫝑不如
西周之據函崤界襃隴耶則以德致人賢扵負固而
西阻九河東門于旋豁險要阨猶足守也謂洛邑土
地不如西周之爲九州上腴天地奥區耶則隂陽之
所和異扵偏方而泝洛背河左伊右纏交灌沃衍猶
足富也謂東遷不足以朝萬國耶則赤芾金舄宣王
固嘗會諸侯矣謂東遷不足以撫四夷耶則堅車齊
馬宣王固嘗攘夷狄矣謂東遷致王室之陵夷耶則
日蹙國百里周道爲已衰謂東遷致王威之微弱耶
則下堂見諸侯君尊爲已替謂東遷致伯國之盛強
耶則膠舟不復甚於問鼎輕重謂東遷致外侮之慿
陵耶則四夷交侵甚扵戎伐凡伯然則東遷何尤而
以爲失計乎使西周不有宣王吾知板蕩之後不待
東遷而無周矣使遷洛而復有宣王吾知黍離之初
雖移都而周必興矣且堯平陽舜蒲阪禹安邑商自
契至湯八遷盤庚五遷唐虞夏商之都罔有定止漢
世祖宅洛邑延祚二百魏孝文亦宅洛邑太和稱治
使建國必扵西周則前乎周者不都豊鎬何能國乎
使東周必不可國則後乎周者或都洛邑何能國乎
使文武都東周周其有不興乎使平王都西周周其
將不衰乎又况周公營洛以爲天下中諸侯蕃屏乎
四面故立京師議者謂平王東居洛邑其後五霸更
率諸侯以尊王室故周於三代最爲長久然則周遷
于東實資夾輔以永其年謂致衰可乎遷都之義曰
洛邑之地四達而平使有德易以興無德易以衰是
都洛可以興而所由致衰者果在不德東遷豈遽爲
失計哉
秦論
秦得兼天下之數而失所以守天下之道阻殽函表
終華擁百二之勝以臨東諸侯則秦旣有兼天下之
𫝑矣自孝公以來急耕織以務富上首級以勸戰亦
旣有兼天下之資矣扵是據𨵿固守虎視而窺周室
有包舉宇内之心然常自計諸侯之地足以五秦土
諸侯之卒足以十秦兵是我雖有兼天下之𫝑而天
下之𫝑且甚強我雖有兼天下之資而天下之資且
甚厚我不以數圖之則天下所謂強且厚者將一合
而謀我雖掃境内出吾兵傾囷廩轉吾粟猶不足以
救敗而自支尚何天下之兼哉惟秦人扵此挾所以
兼天下之數因其數而用其資下勁兵以臨六國常
深懼之而不窮其攻往往拱手以須賂地之入地入
而秦肥秦肥而六國瘠以亡矣此非得兼天下之數
耶彼爲從者曰趙嘗收率天下以擯秦秦兵不敢出
函谷𨵿者十五年夫天下擯秦秦非有畏而兵不出
也計秦之慮以爲六國約從急之則𫝑愈合交愈締
緩之則曠日而𨻶生必自相圖可無下兵而從自解
吾且使辨士欺六國而敗其與則我可以得志此秦
所以坐𨵿中之甲十五年不東出也已而犀首之說
用則齊魏趙鬭蘇秦恐而去趙則從約皆解矣秦之
至數如此天下葢不足兼而有也嗟夫權術計數兵
家有之縱橫家有之申商有之八世所不聞聖賢所
不道今秦以數取天下旣甚陋又欲以數守之收天
下鋒鏑鑄之咸陽以虞下叛而不知奮白挺者足以
爲戎首焚滅詩書撥棄古文以愚其民而不知溺儒
冠者足以建大號罷侯置守郡縣六服以銷尾大之
禍而不知乗時蠭起者皆窮巷逋亡之匹夫堅長城
以遮胡宼而不知出七首槌屬車者近起扵肘腋禁
偶語以防民言而不知道旁觀東遊者謂可取而代
此其所以取天下僅再傳而亟失之也嗟夫得兼天
下之數固已與三代之興異矣而又欲以數守之秦
之歷年四十爲幸已甚賈生謂使子嬰以庸王之才
僅得中佐山東雖亂秦之地可全而有是見秦阻之
可負不見任數之速亡也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
以仁荀卿曰湯武非取天下也修道行義興天下同
利除天下同害而天下歸之然則三代固嘗得天下
以仁矣未聞取天下以數也誼之言曰并兼者髙詐
力安定者貴順權取與守不同術也是以秦取之爲
不非也班氏過其說宜哉
六國論
六國叩𨵿而攻秦秦常延敵無所憚秦兵一窺六國
之境則六國狼顧而不能支何哉六國異心而秦有
一定之計故秦能使齊楚韓魏燕趙自相攻鬭而坐
制其敝也當是時天下稱強國者非秦而楚非楚而
齊韓魏雖天下樞然韓地不過九百里魏地不至千
里至小弱也廹扵敵則𫝑不能無附故秦攻其西則
南附楚東附齊楚攻其南齊攻其東則西附秦秦之
謀蹙韓魏不遺餘力矣齊楚之攻之固秦所禱祀而
求者也齊楚不知深合韓魏以結從親之要常攻而
驅之入秦以自敝是以秦常間齊楚之攻韓魏也因
得收韓魏以固其與韓魏之與固則秦亦得挾以攻
齊楚而無議其後者焉非徒齊楚也燕趙之地不歲
危而民不歲死者恃韓魏之蔽得無受兵扵秦也無
韓魏之規則秦人輕卒銳兵長驅千里渡河踰潼據
番吾戰於邯鄲之下而趙危踰雲中九原過代上谷
戰於易水之上而燕危燕趙不知深合韓魏以結從
親之要常折而與秦秦因得弱韓魏而攻之韓魏見
攻南不援扵楚東不援扵齊北不援扵燕趙則𫝑不
得不西面而入秦計韓魏之心亦且搤腕切齒扵齊
楚燕趙思借秦以讎之不耻質子割地以事秦而韓
魏亦且自亡其脣以相侵擾是秦常鬭六國而坐制
其敝也秦所以得鬭六國而坐制其敝者患在六國
異心而秦有一定之計夫惟六國異心故朝聞從人
之說而合爲從暮聞衡人之說而散爲衡從散則離
衡成則疑離則不相爲救而反相圖疑則雖相爲救
而不相安秦將商君嘗詐襲魏公子而破之齊趙因
亦數破魏兵是不相爲救而反相圖也韓公仲曰以
實伐我者秦也以虚名救者楚也是雖相爲救而不
相安也此秦所以得間其異心而攻鬭之也若秦之
爲計則一扵連衡凡其大臣父兄朝謀而夕議與諸
侯客子憑軾結駕西入𨵿而納說者皆所以敗從而
成衡此秦有一定之計也以一定之計且有衡人成
之以鬭六異心之國將不制其敝而兼天下乎向使
六國約從計亦一定而不易歲并力以患秦則秦人
無與爲衡而兵惟無出出必犄角攻之秦亦必自憂
匹馬隻輪之不返也是六國反得以蹙秦于函谷而
制其敝也秦安得而攻𨷖之當魏武侯之卒韓趙伐
敗魏師謀曰取魏地而兩分之魏分爲兩不強扵宋
衛則我終無魏患是徒妬魏之不毀而忘毀魏之去
秦疾遺已憂也嗚呼時亦幸其計不和耳使遂分魏
則韓
而秦患廹其將覆亡之不暇魏分而韓亡則
秦兵之出無限雖燕趙齊楚亦相隨爲秦禽矣尚安
能及始皇之世而後亡哉
楚漢論
漢髙祖與項籍俱起叛亡逐秦鹿蚌鷸相持者八年
髙祖之命懸籍手數矣而籍卒以敗滅何哉籍專爲
暴髙祖專爲德也髙祖之入咸陽也秋毫不犯籍至
乃火而屠之予以爲楚漢興亡此已分矣籍特挾用
匹夫小勇劫人以假息故後死耳夫以髙祖權略智
數攬英豪而驅御之葢眞王霸才雖羽百輩不敵也
方韓信爲治粟都尉蕭何數言其竒髙祖故不用欲
以忿信使亡旣亡而追得之信且以爲死矣反遽拜
大將使信以任遇過望必效死力卒用信以滅楚然
而信遂謂漢遇我厚是在其術中而不知也酈食其
爲漢謀撓楚權立六國後髙祖非不知六國後不可
立也而以問張良葢時欲觀良心耳髙祖固知良之
可用然以良始惟爲韓報仇又嘗使項梁立韓諸公
子橫陽君成爲王益樹黨已而爲韓司徒又嘗自襃
中去漢歸韓恐良終爲韓不專爲漢故因食其謀以
嘗良心初非不知六國後不可立也問曰扵子房何
如其嘗良心可見也然而良方力陳八難是在其術
中而不知也蕭何扵漢臣才最髙膺專任守𨵿中旣
獨立萬世大功髙祖懼其脫自驕以取禍故遣卒爲
衛繫之廷尉痛抑折之使自卑畏以保令終非誠疑
何也借誠疑之則必踵韓彭誅矣然而何至自汙以
求免是在其術中而不知也三子皆人豪役扵髙祖
術中而皆不知此漢所以取天下也若籍則無能有
是得范増不能用得陳平不能用得韓信不能用皆
使之怨僨弃去徒以匹夫小勇欲決雄雌扵挑戰間
至力蹙𫝑窮猶將馳殺一二漢將以見技能此楚所
以失天下也然則籍之亡也又胡望乎天哉
唐論
尭有天下不以傳丹朱而授之舜舜有天下不以傳
商均而授之禹夫豈不愛其子哉以爲子不肖而授
以位則天下𫎇其害故不敢用一已之私意易天下
之公心夫以聖人不私其子也猶外求賢人而授之
况有賢子不能立而曰必立所愛亦已惑矣此唐太
宗之所以不明也方承乾得罪太宗欲立晉王限以
非次回惑不決至取佩刀自向以要其臣使必已從
繼又欲立吳王恪謂長孫無忌曰公勸我立雉奴雉
奴懦懼不能守社稷吳王英果𩔖我欲立之何如雉
奴即晉王也嗟夫恪誠英果耶則不當以無罪棄晉
王誠懦不可守社稷也則不當越次而立今太宗以
一旦之愛必立晉王豈公心乎且恪雉奴等已子耳
猶以私愛棄英果而立柔懦借使諸王皆朱均也其
肯捨已子而外求賢人授之位乎此其去聖人逺矣
然觀太宗嘗立論譏評晉武以爲知子者賢父知臣
者明君子不肖則家亡臣不忠則國亂國亂不可安
也家亡不可齊也又曰棄一子者忍之小安社稷者
孝之大畏小忍而忘大孝聖賢之道豈若斯乎其詆
訶前古如此而昧扵己子卒使庸昏嗣有大位劫扵
牝晨幾至覆
豈所謂笑古人之未工忘已事之已
拙耶身屬鞬執銳取天下扵百鬭之餘一舉而委之
孱子豈不自念其國亂不可安之論耶彼以佩刀自
向葢小夫賤婦之爲而謂太宗爲之耶勤勤託扵
李勣而卒所以立武亂唐者勣也豈不惟不明於知
子而又不明扵知臣耶且以永業業齊人以府兵強
本幹以租調立常經之法凡太宗之規爲計慮欲以
維持後世者皆億萬年不易之良圖至儲貳之重乃
獨失授如此豈智以愛昏所爲悖繆而不自知耶堯
之時二八未登四凶未去五品不遜民庶艱食皆未
嘗以爲言也惟急扵授位得人今太宗扵儲貳失授
而徒汲汲扵維持後世之法是猶締架巨室塗茨丹
艧髙墉大鐍無所不至已而付于敗家之子其能傳
之久耶然則唐中遭革命宗枝剥喪酷吏日出生人
毒痡者皆太宗立懦子之禍也人君可不戒哉
五代論
五代之亂極矣凡八姓十有二君歷四十餘年干戈
戰伐殆無寧歲其間悖逆禍敗自古未有若是其烈
而興滅起廢亦未有若是其亟者也周世宗以英偉
之資爲聖人驅除固無得而議者其餘則皆可以爲
覆轍之戒葢梁由強藩以取唐故梁臣多跋扈末帝
尚姑息將帥相殘賊而梁以亡矣唐莊宗之取梁與
明帝之取汴皆石敬瑭力也其𫝑不得不忌忌則石
氏兵起而唐以亡矣晉之取唐資契丹爲援虜固貪
惏而無厭則必有所不忍德光入宼而晉以亡矣郭
威之於漢猶石氏之扵唐也則隱帝亦不得不忌忌
則鄴兵渡河而漢以亡矣大抵五代之所以取天下
者皆以兵兵權所在則隨以興兵權所去則隨以亡
而其所以起廢之亟者無忠臣義士以維持之也方
晉之未滅梁也晉大臣多不欲莊宗即尊位而梁臣
蘇循乃先以臣禮謁見蹈舞爲呼萬歲及晉兵入汴
詔赦梁羣臣李振喜曰有詔洗滌將朝新君嗚呼有
臣如此梁安得不亡乎馮道相莊宗又相明帝又相
愍帝及潞王反則迎潞王及晉滅唐則又事晉契丹
滅晉則又事契丹漢髙祖立則又事漢及周滅漢則
又事周方且著書自陳更事四姓與契丹所得階勲
官爵以爲榮嗚呼有臣如此唐與晉漢安得不亡乎
葢自朱溫圖受唐禪士以朋黨見殺者雖未必盡賢
要之不與梁而與唐亦忠節也方昭宗時天下賢士
大夫或殺或去留班列者無幾矣而裴樞陸扆輩與
它縉紳坐貶死凡數百人朝廷爲空則靦顔扵梁扵
唐扵晉漢周者皆傾巧亂人謀身賣國如振循道者
也嗚呼以一旦朋黨之禍使四十餘年遂無一忠臣
義士出於縉紳至扵天下大壞極亂元元塗地而莫
之救是朱溫以朋黨賊虐當時之士豈惟殺數百人
哉實舉天下生民納之塗炭縻爛於數十年間也彼
其洞胷流觴豈足以償白馬之禍哉
范香溪先生文集卷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