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珠配
序言
第一場 

有不少話剧已改編为各种地方戏。戏曲节目改編为話剧的还不多見。为了繼承传統,发揚民族风格,理当这么試驗試驗。不試驗便不易找出困难何在。

最近,我試驗着把川剧的《荷珠配》改編为話剧。能否上演,演出能否成功,我都不知道。可是,我得到了一点“經驗之談”,写在这里。

一、当我一想作这个試驗的时候,就想到:在穿插上,話剧能够更集中,更簡炼。我须以此胜过戏曲。这个作到了:川剧的《荷珠配》有十場戏,我給縮减到六場。

可是,这里幷非沒有問題。戏曲中的过場戏頗有作用,它旣能极簡单地說明情节的变化,而且有时候又能有声有色。比如說:台上有一家人正在逃难,而强盗或敌兵已到,一家人就面朝內立着,强盗或敌兵疾风急浪地上来,又鑼鼓喧天地匆匆下去。这一过場交代了情节,且有声有色。話剧无此便利。話剧可以用效果代替过場,但不如过場那样鮮明生动。

戏曲能在过場中施展技巧,如疾走的舞步或蕩馬,甚至摔搶背或吊毛儿,本来沒戏,而以技巧博得采声。話剧又无此便利。

当然,戏曲中的过場幷不都如此,有时候虽看到說明情节的責任,而纖冗无力,只听鑼鼓响,不見戏出来。

話剧为了集中,能够删减冗弱无力的过場戏,这是一个好处。但不易运用那簡单而有力的过場戏,更不能在过場戏中施展技巧,这是一失。一得一失,只能算收支相抵。在改編《荷珠配》时,我只顧到了集中,而沒敢冒险利用过場戏。是否应当利用它,和如何利用它,我把这当个問題,放在这里。

二、在改編时,我改动了一些情节。我是这么想:川剧的《荷珠配》旣然大胆地給老本子加以改动,我为什么不可以再改呢?可是,这是改編呢,还是借題再創造呢?这又是一个問題。

在原剧中,金家与黃家俱因荒乱而逃亡,我不愿以这样的外来的因素来推动剧情的发展,所以改为:黃員外来求亲,本来是为夺取金家的产业,而在婚后把金三官与貞凤都赶了出来,霸占了財产。这样,旣能显出剧情的有机发展,也增加了大魚吃小魚的一层闡明。这个变动不小。

更大的变动是荷珠配了赵旺——原剧是她嫁給了状元。这是很大的变动!

应該不应該这样变动呢?

当然,剧本前后的安排都順理成章,剧情发展水到渠成,非此不可,改动,卽使是很大的改动,也是可以的。可是,一不留神,便会以今說古,把古人所沒有的、不能有的思想感情,硬塞进去,就不大对头了。再說,一出戏的情节,往往决定于作者的思路与当时人民的愿望。若是情节大加改动,能不能还保存古人的天眞的愿望呢?黃員外吞吃了金三官这条較小的魚,自古有之,可以講得通。荷珠配赵旺也是这么妥当嗎?我还說不清楚。也当个問題,放在这里吧!

三、不知別人如何,我自己有这个习慣:去看戏曲,我总希望听到些好的歌唱,看到演員們的眞工夫——最好有些絕技。去看話剧呢,我知道演員旣不唱,也不甩发,耍雉鷄翎;我就希望由剧中得到思想上的启发。这幷不是說,我輕視戏曲的思想性或話剧的表演技巧,不过是注意之点有些差別而已。可是,在改編戏曲为話剧的过程中,这点差別給我带来不少困难。

我是要把一出戏曲改編为話剧。按照上述的习慣,我自然要求自己叫改編的作品有較强的思想性,而不要求演員們走四方步、耍紗帽翅儿。可是,怎么使思想性加强呢?在某一些戏曲节目里,只要把音乐、歌唱、舞蹈,穿插等等組織得很好,就可以成为热热鬧鬧的戏,思想性不十分强烈也未为不可。(有許多戏曲节目是思想性与艺术性都很高的。)那么,把音乐歌唱等等都删掉,变成話剧,我上哪儿去找更多的思想性来补充呢?凭我的一点点本事,实在难以胜任。若不这样办吧,则旣无歌舞,又思想平平无奇,可有可无,改它作甚?若努力这样去作吧,又恐怕改来改去,面貌全非,与戏曲原著无关了,那怎能叫作改編呢?

是呀,連写台詞也是这么顧此失彼,不知如何是好。我下笔写台詞的时候,耳中老有川剧的鑼鼓声、帮腔声和歌唱声。我的語言不由地就袭用了旧的話白与唱詞。“哎呀状元哪!”“何事惊慌?”“且住!”……不断地来到我的耳中,也就順手儿落在紙上。于是,台詞儿遵古有余,而清新不足。有的地方还是新旧两摻,很不一致。为矫此弊,想用力舍旧取新吧,又怕台詞太新,失去戏曲原有的味道。这种台詞儿究竟应当怎么写呢?是該全旧,还是应当全新?若是新旧两摻为妙,则新旧語汇的比例怎样才算合适呢?我不知道。若是随便一写,非馿非馬,总非上策!

人物的形象与动作也有这样的困难:以丑角来說吧,我老想着鼻子上抹着豆腐块儿的人,而想不出把他放在話剧里应是什么样子。戏曲中的丑角,就凭他(或她)的服装、扮象儿,一露面便招笑。話剧中的丑角有此方便嗎?若是过多地袭用那老一套,恐怕就成为打折扣的戏曲丑角了——抹豆腐块的人出来,而沒有鑼鼓,也不歌唱。若从新創造吧,又沒把握!抓不到一定的形象,而欲性格鮮明,頗有些困难。

最难办的是:在戏曲里,到了时机,演員叫起板来,只要唱得好,戏就往上升,台上一曲高歌,台下点头默贊。話剧可不好办,以大段朗誦詩代替歌唱,偶一为之,未为不可;屡屡如此,恐怕就会失敗。改用大段对白,也有危险。如此說来,就非添新东西不可。可是,添什么呢?以川剧《荷珠配》而言,我覚得它的喜剧气氛还不太足,我就从这里下手,使金三官充分地丑化,而且把小姐也变成旣胖且蠢,甚至給小生也添点可笑的动作,以便加强喜剧的气氛。这么作对不对,暫且不說。更要紧的是:川剧《荷珠配》是新近修改过的,所以还有某些不成熟的地方。假若是一出已經成熟的戏曲,可怎么办呢?比如說,改編京戏的《打渔杀家》为話剧吧。它的戏剧冲突很强烈,人物性格十分鮮明,場子紧凑,唱腔膾炙人口,行舟与停泊的舞姿又极美好。这怎么改呢?說到这里,恐怕这种改編工作还应是再創造,而不是順着竿儿爬;那爬不出名堂来。想想看,剝去萧恩、桂英与敎师爷等的服装、扮象儿,而且旣不唱,也不舞,光把原来的故事架子摆在台上,怎能成为戏呢?戏曲与話剧这两种形式之間有个相当大的距离!据我看,由戏曲改編的話剧,当然要适当地吸收一些戏曲中的好东西,而主要地是要再創造。要不然,改編的話剧就无从胜过原来的老本子。这种工作旣要尽到新旧的結合,也要爭奇斗胜,各尽所长。千万別放弃自己的长处!

不动手,不知困难所在,也就无从克服困难。在事前,我沒想到会遇上这么多問題——語言的,人物形象的,穿插的……等等。一动手,我招架不住了。这点“經驗之談”的目的,主要是希望大家指敎,以便更好地进行試驗,少走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