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陰雜記/卷6
國初，益都相國馮文毅倣亷孟子萬柳塘遺制，旣建育嬰會于夕照寺傍，買隙地種柳萬株，亦名萬柳堂。毛西河〈竒齡〉喬石林〈萊〉作賦，陳其年序，朱竹垞記。又賦詩云：「不到閒園已隔年，綠楊高並女墻連。無妨並馬橫橋渡，更許深杯曲水傳。徑仄易侵蘋葉小，日晴况有杏花姸。舞雩幸忝從遊列，澹沲春光過禁烟。小徑升堂步𡳙偕，隄沙遙築避塵霾。歌翻驟雨新荷好，地比崇山峻嶺佳。露井有花滋藥甲，春衣無桁掛松釵。永和會後兹遊最，褉飲蓬池未許儕。」益都致政，門生祖餞，和詩傳汪蛟門〈𢡟麟〉「都門人送賀知章」，潘稼堂〈耒〉「東山身爲草堂留」佳句；如竹垞二首，亦絶唱也，詩曰：「十里沙隄萬𣗳楊，秋容猶未㸃新霜。小車稷下將歸日，上已城東舊醉鄉。坐立部歌聽總好，田園樂事話方長。千秋祖帳贏䟽傳，錄别尊前有和章。」「白頭許賜冶源閒，靑史難將諌錄刪。此去耕漁尋舊侣，且憑絲竹解離顏。開簾浴鳥階前水，過雨斜陽檻外山。他日從游期莫定，强留嘶騎玉河灣。」陳澤州〈廷敬〉《重陽讌集》詩：「曉隨丞相鳳池頭，晚接花茵想勝游。萬里㨗書頻送喜，一時佳節倍銷憂。松風有夢懷温𣗳，魚水多情羡野鷗。不盡謝公絲竹興，邊機樽爼在前籌。勝跡王孫萬柳賖，相公淸興𣺌雲霞。黃塵漠漠雙蓬髩，艶蕋凄凄舊菊花。見說登臨猶昨日，笑憐歲月屬官家。何時蠟𡲆陪歡讌，也比參軍落㡌紗。」益都入朝，出此詩示徐立齊相國曰：「終當讓此公。」
嚴〈䋲孫〉《柳枝詞》：「丹禁城南小苑開，萬株新柳拂烟栽。相公論道歸常晚，能踏沙隄幾度來。問訊平泉金縷枝，陌頭飛絮可同時。移根獨近金莖露，不向春風管别離。軟紅衝過六街塵，剪綠搓黃别作春。糝徑會憐花似雪，不能更要掃門人。雨滋烟歛綠成行，小小紅亭曲曲塘。應待相公修禊飲，拂開萍葉送流觴。薰風躤柳遍春城，可似章臺走馬情。共指平津開閣地，莫教錯認亞夫營。柳浪萍池自不扄，黃鸝啼處綠𡨋𡨋。長安冠葢渾無暇，幾箇雙柑𣗳底聽。踏靑挑菜郤來無，譜出淸明士女圖。最想攀條人散後，一庭凉月夜啼烏。太平橋畔最毿毿，早許遊人蠟𡲆探。但傍上林眠起穩，不妨搖落有江潭。年年三月鬬芳菲，雨露常沾在紫微。不管淄川千萬𣗳，盡舒靑眼望公歸。」
胡南苕次韻詩：「春入平泉萬綠分，淸暉水木映斜曛。柳湖夜漾干林月，松島晴歸衆壑雲。虹影雙𡸁穿𣗳見，鶯簧百囀隔溪聞。丹臺翠壁留題遍，休暇東山此樂羣。」
康熙中，馮氏將堂歸石文桂，壁上盡刊其誥身，供長生祿位，攺寺曰「拈花」。鮑西岡〈鉁〉詩云：「野雲舊跡已消沉，故相遺墟尚可尋。曲水當年修褉事，荒池今日照禪心。空傳驟雨新荷調，剩有山禽楚雀音。怪底春陰偏釀雪，手寒無那强憑襟。息壤長留並冶源，風流誰復更爭墩。橋橫中島春氷淺，𣗳繞斜岡蔓草昏。一自鏡湖歸賀監，長教祖帳說靑門。城南韋杜今無幾，水石平泉幸僅存。」又《卽景》詩：「叢薄莽無際，秋聲寧在城。葦閒聞釣樂，林郤見山行。漠漠渚花淡，蕭蕭沙鳥淸。峴亭何處是，吳語一關情。」湯西厓詩：「橋壞誰裝新雁齒，水枯已斷舊魚梁。」尤感慨係之矣。
嚴海珊〈遂成〉詩：「盧趙風流去已賖，野雲池柳有棲鴉。新荷驟雨瀟瀟夜，寂不聞歌解語花。手執珠槃集霸才，火城如晝𦂶筵開。而今馬矢塡車廐，誰記平泉草木來。」此乾隆初年也。近則柳枯水涸，橋斷亭傾，石氏石刻尚嵌壁上，無復知爲益都别墅矣。壁粘履郡王七古覃字韵詩，極爲盛衰感慨。時余視東城，擬往鈔錄，旋以卸事未果。
高念東〈珩〉《亦園記》：「萬縷將披細柳，知濃陰行埓蘇堤；數尺自出淸泉，是神力驅成香海。是萬柳堂又名亦園。」馮益都《亦園春興》詩：「小築城隅柳滿隄，綠雲低護草初齊。」次首：「亂飄柳絮鋪新徑，細數桃花過野塘。」是園卽萬柳堂。王橫雲和詩：「春濃亭榭護沙隄，翠碧千重柳帶齊。吹去雜花迎緩鞚，飛來好鳥喚扶犂。輕陰色散旃檀外，斜日烟濃漢苑西。佳景欣當調鼎暇，關河極目暮雲迷。」嚴存菴〈我斯〉《題亦園》詩：「淸時謝太傅，此地卽東山。物我風塵外，經綸魚鳥間。幾人能後樂，半壑有餘閒。吾亦忘機者，披襟自往還。濠梁秋水上，𥥆窕赤欄千。石細縈書帶，藤低礙籜冠。𣗳聲千壑雨，雁影一汀寒。絶似江南景，憑誰把釣竿。草堂開綠野，曲榭俯淸渠。最愛陶家柳，還同杜甫居。天高秋射隼，沙暖晝觀魚。到處乾坤大，何須賦遂初。」毛西河亦園修褉詩：「曲江修褉已三年，勝飲無如柳下偏。地曠儘教油幔接，溪迥不礙羽觴傳。沿隄草向春深發，夾路花從雨後姸。陪得蓬山舊仙似，到來滿座盡雲烟。良會何須絲竹偕，春風處處遠塵霾。東流水色淸堪戀，北地晴光淺亦佳。高柳隔簾拋粉絮，新蒲刺水簇金𨥁。洛中褉飲年年事，丞相同行豈易儕。」
沙窩門有放生池，順治中浙人范思敬實創始焉。初范甞夢到一院，禪室懸木魚，有人云：「東坡居此。」遂入謁，坡云：「吾有王文正公泥金書《法華》一部授汝。」坐側有一人侍立，云：「何姓？」覺而異之。旣放生池成，延一老宿居之。范一日至院，宛似夢中，室懸木魚，僧忽云：「有一法寳，今贈居士。」視之，卽王文正公金書《法華經》也。室有募緣䟽，爲何御史書，豈僧卽東坡後身耶？(《池北偶談》)
梁蕉林〈淸標〉任司農時，有秋碧堂，刻晉唐法帖。汪蛟門〈懋麟〉《賦讌集》詩：「秋碧堂中夜如水，桂花正吐黃金蕋。抹麗含香夾竹紅，水晶簾外氷輪起。食譜茶經夙講求，玉盤新薦楓亭荔。絳珀深凝鳳尾膠，碧烟細瀹龍圃字。」又搆蕉林書屋，自題云：「半船坐雨冷瀟瀟，仿彿江天弄晚潮。人在西𥦗淸似水，最堪聽處是芭蕉。淡烟晴日滿簾櫳，春色依依上小紅。客爲看花頻載酒，海棠開否問東風。」令城東，莫考其遺址。
程篁墩謂京師最盛曰「梁氏園」，牡丹芍藥幾十畝。孫退谷謂「梁園引凉水河水入其中，亭榭花木一時稱盛。」康熙中，龔尚書招董玉虬〈文驥〉《梁園李家莊汛舟觀燈詩》云：「此地足烟水，當年幾溯游。」王横雲有《宋荔裳招飲梁家園》詩：「半頃湖光搖畫艇，一簾香氣撲新荷。林間綠酒常浮月，座上淸歌迥遏雲。」沈心齋有《陳以𣗳招飲梁家園警露軒》詩：「野曠天高啟八𥦗，門前一碧響淙淙。」《舊聞考》稱南極于魏村，似又在左安門外。今莫知其址，但知北城有梁家園，空曠平原，並無烟水。余己卯入都，但見堆積糞上。後築官房，李吏部〈調元〉寓焉。築看雲樓，有「檻外遠山排闥繞，樓前積水當湖看」之聯。今有僧募葢壽佛寺，設義學。
先大夫官儀曹日，偕同寅諸公穀雨後二日作城東之遊，賦詩云：「鳳城南望禁牆封，馳道逶迤接九重。宿雨已滋金埓草，流雲不散石壇松。廻看城闕披橫幅，却話烟霞指遠峯。曾是文明河上路，朱魚唼藻寫春容。」〈三里河卽魚藻池，舊有元文明河。〉柳枝無力掛春衣，太息池塘景物非。名士不隨陵谷變，虛堂奈此管絃稀。打鐘掃地空諸相，解帶量松驗幾圍。回首沙隄行樂曰，紅燈官馬載花歸。〈萬柳堂傾圮，特甚有感。〉」
崇文門外三條衚衕有查氏園，施培叔〈朝幹〉賃住。時頻訪，林木葱蒨，池館淸幽。未幾，以無妄被議，移寓城西牽復。嗣是遂無京官居住，恐鞠爲茂草久矣。
東便門至西便門，三冬凍合，設拖床坐人，比車較省。鮑西岡詩云：「寥色起城隍，堅氷致用良。陸行宜殿脚，匡坐稱車箱。方馬虞顚覆，浮槎嘆𣺌茫。何如溱洧上，滿載一床床。」吳白華《消寒賦•氷床聯句》，蔣苕生有《氷床樂府》。
陳澤州《三晉會館記》：「尚書賈公治第崇文門外東偏，作客舍以館曲沃之人，曰『喬山書院』。又割宅南爲三晉會館，且先于都第有燕勞之館，慈仁寺有餞别之亭。公兩以節鉞鎭撫四方，爲善于鄉如此。今北城有三晉館，規模甚狹。東城賈第及館，俱不可問。」
查他山《京師中元詞》：「萬柄紅燈裹綠紗，亭亭輕葢受風斜。滿城荷葉高錢價，不數中原洗手花。銅盤小拍坐張燈，手指東城滿月升。從此夜遊凉似水，漸無人賣擔頭冰。」
史忠正，閤部京衛人也。後裔零落，遺像鬻于廟市。蔣苕生得之，敬藏。高東井〈文照〉賦詩云：「素練澟風霜，鬚眉怒欲張。生原同信國，死尚識睢陽。心迹緋袍露，江流玉帶長。南都成底業，不画上明光。太息琅邪政，君臣溺宴安。中朝羣指馬，四鎭日爭蠻。運去功名沮，忠孤志力殫。師門付衣鉢，慷慨竟身完。」謂左忠毅〈光斗〉㧞史公于童子場中，許他日必爲非常人也。
劉克猷〈子壯〉，常夢爲朱之弼門生，搢紳未見其名。庚午計偕入都，僑寓黃岡會館。下第步隣塾，見𡸁髫童子，貎頗淸秀，見書包有「朱之弼」三字，遂大驚愕。詢其家世寒㣲，助以𥿄筆之資，久亦忘𨚫。嗣久困公車，己丑謁選，强入禮闈，朱已弱冠。丙戌進士，授給事中。是科分校，遂出其房，占大魁，官終侍讀。朱歴官工部尚書，徐東海誌墓。有南莊在郊外，查他山有詩。今故第、後人，俱莫可考。
博晰齋〈明〉，滿洲人，壬申編修，外任府道，攺兵部郎中。博聞强識，于京圻掌故，氏族源流，尤能殫洽。老年䫋放，布衫草笠，徙𠋣城東，醉輒題詩于僧舍酒樓，洒如也。人有叩其姓氏者，答云：「八千里外曾觀察，三十年前是翰林。」又云：「一十五科前進士，八千里外舊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