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卷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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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貞毅先生傳
编辑──魏禧(冰叔)
公名埰,姓姜氏,字如農,山東萊陽人也。高祖淮,以禦寇功,拜懷遠將軍。父瀉里,諸生。崇禎癸末,北兵破萊陽。瀉里守城死。幼子、三子婦、一女皆殉節。事聞,贈瀉里光祿寺卿,予祭葬,諡忠肅。
公之將生也,王母李感異夢。其生,衣胞皆白色。三歲失乳。母楊太孺人置水酒床頭。夜起飲之,一瓿立盡。萬曆乙卯,山東大饑,盜峰起。公時九歲,與兄圻夜讀,書聲咿唔不絕。盜及門,歎息去。年二十,補諸生第一。明年鄉試,經義中式。主司以五策指斥崔、魏,擯之。崇禎庚午,舉於鄉。往見中表李篤培。李負清正名,謂公曰:「子富貴何足異?士大夫立身,要當為朝廷任大事耳!」公敬而受之。明年舉進士,出倪文正元璐門。殿試賜同進士出身,授知密雲縣。未行,改儀徵縣。
公為政廉仁,十年無所取於民,不受竿牘。客至,去,題其館壁曰:「愛民如子,嫉客若仇。」嘗捐俸請托,免泗州修河夫五百名,百姓不知也。又請革過閘糧船纖夫,著為令。舊例,掣鹽封引,儀徵令皆有賂。公獨絕之。商人感激,為代備修河銀一萬兩。下車日,廉得大憝董奇、董九功等,置於法。窩訪之,害遂除。袁公繼咸備兵揚州,見。下堂揖之,曰:「吾間行真州,見先生聽斷,不覺心折矣!」辛巳,改禮部儀制司主事。明年,巡撫南直隸朱公大典疏表公賢勞。上諭一體考選,因目閣臣曰:「有臣如此而不用,朕之過也!」三月,上御宏政門召見,應對稱旨。擢禮科給事中,賜糕果湯餅。
公既拜官,五月中條上三十疏,上每采納。十一月,東方告急,公受詔分守德勝門。自元勳以下,憚公不敢歸休沐。時宰相大貪婪,都御史黃宗周有「長安黃金貴」之疏。宰相懼,卸其罪於言官,又欲引用逆輔囗囗相表裏為奸惡。公上疏極論罪在大臣,不在言官,並及涿州知府劉三聘疏薦囗囗事,觸首輔怒。又有「上諭 『代人規卸,為人出缺』,陛下果何見而云然?」及「二十四氣蜚語,騰聞清禁,此必大奸巨憝惡言官不利於己」等語。上大怒。閏十一月二十三日,御皇極門召見群臣。謂:「穀欺肆,敢於詰問朕何所見。二十四氣之說,不知所指何人何事?著革職,錦衣衛拿送北鎮撫司打問!」時行人司熊開元麵劾首輔,既以補牘語不相應,同時下獄。幾死,後並得赦。
初,公下北鎮撫司獄三日,勺水不得入口。冰雪交積,公僵臥土室。無袱被,身嬰三木,血流貫械。九卿台省屢疏救,不報。(此處缺六十三字)例凡一拶敲五十,一夾敲五十,杖二十,名曰一套。公既備刑,讞獄者必欲得二十四人姓名以報上。公以諸人皆正人,恐禍不已,忍死弗肯列。氣垂絕,唯以指染口血書「死」 字,臥階下。半日稍蘇,清宏令尉灌酒一杯,使畢讞。公終不肯承。疏入,上大怒,謂考擊緩,情實未當,詰責衛司官令再訊。一拶一夾,各敲八十,杖三十。
俄出密諭一小紙曰:「姜穀、熊開元即取畢命,只云病故。」衛臣駱養性具奏,有曰:「即二臣當死,陛下何不付所司書其罪,使天下明知二臣之罰?若生殺出臣等,天下後世謂陛下何如主?」又密言於諸大臣。而都御史劉宗周上殿力爭,自辰至午不肯退。上怒其執拗,非對君禮,將下有司治罪。既矜其耄,特革職,放歸田。僉都御史金公光宸,奏宗周清直,願以身代宗周。上怒,以為雷同罔上,奪職謫籍。而兵部侍郎馬公元飆、都給事吳公麟征,開陳大指,婉辭規勸。上心為少移,旋出密旨諭衛司繳昨旨毋行。於是,公及開元始得移刑部獄矣。
刑部尚書徐公石麟擬附近充軍。上怒,公、開元各杖一百。是日,特遣大榼曹化淳、王德化監視。眾官朱衣陪列午門外西墀下。左中使、右錦衣衛各三十員,下列旗校百人。皆衣襞衣,執木棍。宣讀畢,一人持麻布兜,自肩脊下束之,左右不得動。一人縛其兩足,四面牽曳,唯露股受杖。頭面觸地,地塵滿口中。杖數折,公昏絕不知人。
弟垓,時官行人。口含溺吐公飲之,名醫呂邦相夜視公,曰:「杖青痕過膝者不治。吾以刀割創處,七日而痛,為君賀矣!」半月,去敗肉斗許,乃甦。邦相曾活黃公道周廷杖,京師號「君子醫」也。大榼復命。上曰:「二臣顧何言?」曰:「二臣言皇帝堯、舜,臣得為關龍逢、比干足矣。」上曰:「兩人舌強猶爾!」
明年春,萊陽破,公父死於難。垓請身繫獄,而釋穀歸治喪,不許。台省亦交章請釋公。上曰:「垓在!」七月疫,上命刑部清獄,公暫出。上召見刑部,以墨筆叉穀、開元名,曰:「此兩大惡,奈何釋之?」於是再入獄。十二月,首輔伏誅,有新參請釋二臣者。上曰:「朕怒二臣,豈為罪輔哉!」不許。甲申正月,闖賊猖獗,閣臣李建泰奉命督師山西。上御正陽門,行推轂禮。建泰請釋穀、開元。上報可,謫公戍宣州衛。
公過故鄉,哭光祿公。聞京師陷,上殉社稷,公慟哭。南之戍所。未至,弘光即位。赦公,遂留吳門,不肯歸。會馬士英、阮大铖用事。大铖往被垓劾,必殺公兄弟。復竄走。丁亥,避地徽州,絕食。樵子宋心老時以菜羹啖之。或徒步數十里,走吳孝廉家得一飽。祝髮黃山丞相園,而自號「敬亭山人」,蓋不敢忘先帝不殺恩也。後還吳門,終僧服,不與世人接。二子安節、實節,才,亦不令進取。戊子,奉母歸萊陽。母疾甚。公默禱,願減算延母。山東巡撫重公名,下檄招公。公故墜馬以折股,召瘍醫,竹箯舁之。使者歸報。公夜馳還江南,自號「宣州老兵」。嘗欲結廬敬亭山,未果。癸丑夏,公疾病,呼二子謂曰:「吾受命謫戍。今遭世變,流離異鄉。生不能守先墓,死不能正首丘,抱恨於中心。吾當待盡宣州,以絕吾志。」越數日,則曰:「吾不能往矣!死必埋我敬亭之麓。」口吟《易簀歌》一章,嘔血數升而歿,時年六十有七。遺命碑碣神主不題故官,棺用薄材,不營佛事。二子皆遵行之。葬敬亭日,遠近吊者如市。同人私諡曰「貞毅先生」。
公隱居後,多著述,自選所為詩文,刻《敬亭集》藏於家,絕不示人。傳甲乙以來殉節諸賢曰《正氣集》。自題己亥後詩文曰《抃掞集》。又著《紀事摘繆》。皆藏之。
魏禧曰:「公有贈禧序及見懷諸詩,皆未出。公死,而公二子乃寫寄禧山中也。予客吳門,數信宿公。每陰雨,公股足骨發痛,步趾微跛蒨。哀哉!北鎮撫司獄廷杖、立枷諸制,此秦法所未有。始作俑者,罪可勝道哉!」宣城沈壽民曰:「諡法:秉德不回曰孝。經曰:事君不忠,非孝也。公死不忘君,全而歸之,可以為孝矣。宜諡曰『貞孝』。」
金棕亭曰:余遊黃山,訪先生祝髮處。山僧猶藏手跡數紙。詩格豪放,字畫遒勁,真希世寶也!以魏公文、姜公事作《新志》壓卷,足令全書皆生赤水珠光。
大鐵椎傳
编辑──魏禧(冰叔)
大鐵椎,不知何許人。北平陳子燦省兄河南,與遇宋將軍家。宋,懷慶青華鎮人。工技擊,七省好事者,皆來學。人以其雄健,呼「宋將軍」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懷慶人。多力善射,長子燦七歲。少同學,故嘗與過宋將軍。
時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寢。右肋夾大鐵椎,重四五十斤,飲食拱揖不暫去。柄鐵折疊環複,如鎖上練,引之長丈許。與人罕言語,語類楚聲。扣其鄉及姓字,皆不答。既同寢,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訖不見。子燦見窗戶皆閉,驚問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襪,以藍手巾裹頭,足纏白布。大鐵椎外,一物無所持,而腰多白金。吾與將軍俱不敢問也。」子燦寐而醒,客則鼾睡炕上矣。
一日,辭宋將軍曰:「吾始聞汝名,以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將軍強留之。乃曰:「吾嘗奪取諸響馬物,不順者輒擊殺之。眾魁請長其群,吾又不許,是以仇我。久居此,禍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決鬥某所。」宋將軍欣然曰:「吾騎馬挾矢以助戰!」客曰:「止!賊能且眾,吾欲護汝,則不快吾意。」宋將軍故自負,且欲觀客所為,力請客。客不得已,與偕行。將至鬥處,送將軍登空堡上。曰:「但觀之,慎勿聲,令賊知汝也!」
時雞鳴月落,星光照曠野,百步見人。客馳下,吹觱篥數聲。頃之,賊二十餘騎四面集,步行負弓矢從者百許人。一賊提刀縱馬奔客,曰:「奈何殺吾兄!」 言未畢,客呼曰:「椎!」賊應聲落馬,人馬盡裂。眾賊環而進,客從容揮椎。人馬四面仆地下,殺三十許人。宋將軍屏息觀之,股栗欲墮。忽聞客大呼曰: 「吾去矣!」但見地塵起,黑煙滾滾,東向馳去。後遂不復至。
魏禧論曰:「子房得滄海君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鐵椎其人與?天生異人,必有所用之。予讀陳同甫《中心遺傳》,豪俊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見功名於世者,又何多也!豈天之生才,不必為人用與?抑用之自有時與?子燦遇大鐵椎為壬寅歲。視其貌,當年三十,然則大鐵椎今四十耳。子燦又嘗見其寫市物帖子,甚工楷書也。」
張山來曰:篇中點睛,在三稱「吾去矣」句。至其歷落入古處,如名手畫龍,有東雲見鱗、西雲見爪之妙。
徐霞客傳
编辑──錢謙益(牧齋)
徐霞客者,名宏祖,江陰梧塍里人也。高祖經,與唐寅同舉,除名。寅常以倪雲林畫卷償博進三千,手跡猶在其家。霞客生里社,奇情鬱然。玄對山水,力耕奉母。踐更徭役,蹙蹙如籠鳥之觸隅,每思揚去。年三十,母遣之出遊。每歲三時出遊,秋冬覲省,以為常。東南佳山水,如東、西洞庭、陽羨、京口、金陵、吳興、武林、浙西徑山、天目、浙東五泄、四明、天台、雁宕、南海落伽,皆幾案衣帶間物耳。有再三至,有數至,無僅一至者。
其行也,從一奴,或一僧,一杖,一袱被。不治裝,不裹糧。能忍饑數日,能遇食即飽。能徒步走數百里。淩絕壁,冒叢菁,攀援上下,懸度綆汲。捷如青猿,健如黃犢。以岩為床席,以溪澗為飲沐,以山魅、木客、王孫、豸矍父為伴侶。儚々粥粥,口不能道詞。與之論山經,辨水脈,搜討形勝,則劃然心開。居平未嘗鞶帨為古文辭。行遊約數百里,就破壁枯樹,燃松拾穗,走筆為記。如甲乙之簿,如丹青之畫,雖才筆之士無以加也。
遊台、宕還,過陳木叔小寒山。木叔問:「曾造雁山絕頂否?」霞客唯唯。質明,已失其所在。十日而返。曰:「吾取間道,捫蘿上龍湫,三十里,有宕焉,雁所家也。攀絕磴上十數里,正德間白雲、雲外兩僧團瓢尚在。復上二十餘里,其顛罡風逼人。有糜鹿數百群,圍繞而宿。三宿而始下。」其與人爭奇逐勝,欲賭身命,皆此類也。
已而遊黃山、白嶽、九華、匡廬。入閩,登武夷,泛九鯉湖。入楚,謁玄嶽。北遊齊、魯、燕、冀、嵩、洛,上華山,下青柯坪。心動趣歸,則其母正屬疾,齧指相望也。
母喪服闋,益放志遠遊。訪黃石齋於閩,窮閩山之勝,皆非閩人所知。登羅浮,謁曹溪,歸而追石齋於黃山。往復萬里,如步武耳。由終南背走峨眉,從野人采藥。棲宿岩穴中,八日不火食。抵峨眉,屬奢酋阻兵,乃返。隻身戴釜,訪恒山於塞外,盡歷九邊厄塞。歸,過予山中。劇談四遊、四極,九州、九府,經緯分合,曆曆如指掌。謂昔人志星官、輿地,多承襲傅會。江河二經,山川兩戒,自紀載來,多囿於中國一隅。欲為昆侖海外之遊,窮流沙而後返。小舟如葉,大雨淋濕,要之登陸。不肯,曰:「譬如澗泉暴注,撞擊肩背,良足快耳!」
丙子九月,辭家西邁。僧靜聞願登雞足禮迦葉,請從焉。遇盜於湘江,靜聞被創死。函其骨,負之以行。泛洞庭,上衡嶽,窮七十二峰。再登峨眉,北抵岷山,極於松潘。又南過大渡河,至黎、雅,登瓦屋、曬經諸山。復尋金沙江,極於犛牛徼外。由金沙南泛瀾滄,由瀾滄北尋盤江,大約在西南諸夷境。而貴竹、滇南之觀,亦幾盡矣。過麗江,憩點蒼、雞足,瘞靜聞骨於迦葉道場,從宿願也。
由雞足而西,出玉門關數千里。至昆侖山,窮星宿海,去中夏三萬四千三百里。登半山,風吹衣欲墮,望見外方黃金寶塔。又數千里,至西番,參大寶法王。鳴沙之外,咸稱胡國。如述廬、阿耨諸名,由旬不能悉。《西域志》稱沙河阻遠,望人馬積骨為標識。鬼魅熱風,無得免者。玄奘法師受諸魔折,具載本傳。霞客信宿往返,如適莽蒼。還至峨眉山下,托估客附所得奇樹虯根以歸。並以《溯江紀源》一編寓予。言《禹貢》岷山導江,乃泛濫中國之始,非發源也。中國入河之水,為省五;入江之水,為省十一。計其吐納,江倍於河。按其發源,河自昆侖之北,江亦自昆侖之南,非江源短而河源長也。又辨三龍大勢,北龍夾河之北,南龍抱江之南,中龍中界之,特短。北龍隻南向半支入中國。唯南龍磅礴半宇內,其脈亦發於昆侖,與金沙江相並南下,環滇池以達五嶺。龍長則源脈亦長,江之所以大於河也。其書數萬言,皆訂補桑經酈注及漢、宋諸儒疏解《禹貢》所未及,予撮其大略如此。
霞客還滇南,足不良行,修《雞足山志》,三月而畢。麗江木太守偫餱糧、具筍輿以歸。病甚,語問疾者曰:「漢張騫鑿空,未睹昆侖。唐玄奘、元耶律楚材銜人主之命,乃得西遊。吾以老布衣,孤筇雙履,窮河沙,上昆侖,歷西域,題名絕國。與三人而為四,死不恨矣!」余之識霞客也,因漳人劉履丁。履丁為予言: 「霞客西歸,氣息支綴。聞石齋下詔獄,遣其長子間關往視,三月而返。具述石齋訟係狀。據床浩歎,不食而卒。」其為人若此!
梧下先生曰:「昔柳公權記三峰事:有王玄衝者,訪南坡僧義海,約登蓮花峰。某日屆山趾,計五千仞,為一旬之程。既上,瑽煙為信。海如期宿桃林。平曉,嶽色清明,佇立數息。有白煙一道,起三峰之頂,歸二旬而玄衝至,取玉井蓮落葉數瓣及池邊鐵船寸許遺海,負笈而去。玄衝初至,海謂之曰:『茲山削成,自非馭風馮雲,無有去理。』玄衝曰:『賢人勿謂天不可登,但慮無其志耳!』霞客不欲以張騫諸人自命,以玄衝擬之,並為三清之奇士,殆庶幾乎?」
霞客紀遊之書,高可隱几。余屬其從兄仲昭讎勘而存之,當為古今遊記之最。霞客死時,年五十有六。西遊歸以庚辰六月,卒以辛巳正月,葬江陰之馬灣,亦履丁云。
張山來曰:敘次生動,覺奇人奇情躍躍紙上。快讀一過,恍如置身蓬萊三島,不必更讀霞客遊記矣。
秋聲詩自序
编辑──林嗣環(鐵崖)
徹呆子當正秋之日,度攵門簡出。氈有針,壁有衷甲,苦無可排解者。然每聽謠諑之來,則濡墨吮筆而為詩。詩成,以「秋聲」名篇。
適有數客至,不問何人,留共醉。酒酣,令客各舉似何聲最佳。一客曰:「機聲,兒子讀書聲佳耳。」予曰:「何言之莊也!」又一客曰:「堂下嗬騶聲,堂後笙歌聲,何如?」予曰:「何言之華也!」又一客曰:「姑婦楸枰聲最佳。」曰:「何言之玄也!」一客獨嘿嘿,乃取大杯滿酌而前曰:「先生喜聞人所未聞,僕請數言為先生撫掌,可乎?京中有善口技者,會賓客大宴。於廳事之東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家賓團坐。少頃,但聞屏障中撫尺二下。滿堂寂然,無敢嘩者。遙遙聞深巷犬吠聲,便有婦人驚覺欠伸,搖其夫語猥褻事。夫囈語,初不甚應。婦搖之不止,則二人語漸間雜,床又從中戛戛。既而兒醒大啼,夫令婦撫兒乳。兒含乳啼,婦拍而嗚之。夫起溺,婦亦抱兒起溺。床上又一大兒醒,狺狺不止。當是時,婦手拍兒聲、口中嗚聲、兒含乳啼聲、大兒初醒聲、床聲、夫叱大兒聲、溺瓶中聲、溺桶中聲:一齊湊發,眾妙畢備。滿座賓客,無不伸頸側目,微笑嘿歎,以為妙絕也。既而夫上床寢,婦又呼大兒溺,畢,都上床寢。小兒亦漸欲睡,夫鼾聲起,婦拍兒亦漸拍漸止。微聞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傾側,婦夢中咳嗽之聲。賓客意少舒,稍稍正坐。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婦亦起大呼,兩兒齊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兒哭,百千犬吠。中間力拉崩倒之聲、火爆聲、呼呼風聲,百千齊作。又夾百千求救聲、曳屋許許聲、搶奪聲、潑水聲。凡所應有,無所不有。雖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一處也。於是賓客無不變色離席,奮袖出臂,兩股戰戰,幾欲先走。而忽然撫尺一下,群響畢絕。撤屏視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
嘻!若而人者,可謂善畫聲矣!遂錄其語,以為《秋聲詩序》。
張山來曰:絕世奇技,復得此奇文以傳之。讀竟,輒浮大白。
盛此公傳
编辑──周亮工(減齋)
盛此公,名於斯,南陵人。家故不資。先世有義聲。屋以內多藏書,外多良田。此公年十數齡,即能讀等身書,有聲邑里。長肆力為古文詞,雖不中有司尺度,而聲稱籍甚。然是時,此公但閉戶讀書,固不出與人見也。會其尊人捐館舍,乃伉傸好交。邑里人才智咸出此公下,此公乃以為無足語。去而之秣陵,欲盡交東南士;東南士亦願交此公。此公以為:「世且亂,吾當見天子,慷慨言當世事。彼經生何足語,會求其人於屠狗間。」於是益散金結客,遂為廣陵兒所紿。
是時邊事急,廣陵兒諷此公出家資備公家緩急。此公故慷慨欲見天子,言當世事。乃為所中。久之,事卒不濟,而金垂盡。嗒然與世無所合,退而返里閈,里閈又嗤笑之。此公益不復事事,產益落,所為文益不合有司尺度。侘傺無聊,多飲酒,與婦人近。不數年,病矣。少愈,右臂詘伸不已,右指遂不詘伸。此公故工書,丐其書者,輒以左手濡墨,納右指竅中。見者以為苦。顧其書則益工,時為人據石擘窠書。好為詩,酒後嗚嗚吟不已。間至秣陵,遴製舉義行之,非其志也。
歲在辛未,予自大梁來秣陵省家大人。家大人好此公詩,語亮曰:「此間有盛此公,工為詩,兒識之。」亮因以父命往交此公。此公獨異予,以為恨不十載前識。明年,此公目病,數明晦,或不能視。予竊憂之,諷其勿讀書飲酒。此公曰:「如是,不如其遂盲也!」會目病甚,又念母老,乃別予歸。意愴然,若不復與予見者。予私以為予當復見之,意以其盲而止耳,孰意遂不復見耶?此公歸,吾師靜原相公方督學江以北,耳其名,詢之郡大夫,郡大夫以盲告。公曰:「江以北其不盲者何限耶?」於是邑令盲試之,旅諸士進於郡大夫。郡大夫復盲試之,旅諸士進於公。公大奇之,乃得補博士弟子員。
嗟夫!此公盲矣,猶不忘視。屈其二十年銳往之氣,俯而與邑之黃口兒扶掖彳亍,旅進旅退,爭有司階前盈尺地而不慚,豈不悲哉!試後,猶寄語予曰: 「盲兒無以慰老親,子毋嗤。」予為悲動者久之。因慨夫祖宗立法過嚴,士即負奇材,抱異質,魁奇特起,不俯首就有司尺度,他途無由進。又慨夫吾師靜原相公,能於成格之中破例待人,使既盲之士猶得出而就有司尺度,且不惜階前盈尺地,與盲士娓娓不休。嗟夫!此固昌黎代張太祝,望之當世不得者。今得之公,豈不甚盛舉哉!
又明年癸酉,予自秣陵返大梁。聞此公以目久不愈,愈憤激,家益窘乏,無從得醫藥,於是遂長盲矣。然嗚嗚吟如往昔。丐其書者,以筆濡墨納右指竅中,如其不盲時。此公以手捫幅,兔起鶻落,神采奕奕,視不盲時有加。環觀者自愧其雙眸炯炯也。益好讀書,危坐繩床,聽他人誦,更番不令休,入耳輒記憶不遺。有所撰述,口授友人,滔滔汩汩,凡數人不能供筆劄。嘗以書寄予大梁,至數千言。言「子當不長貧賤。他日擁節江上,取道南陵,魁湖之北,桃源之南,予墓在焉。子當登我堂,拜我老母,為我書石曰『盛此公埋骨處』,予願足矣!他則子之事也,予何言。」予得其書,忽忽如失者數日,知此公將不永矣。
不數日,凶問至,予為位哭之。會予成進士,官山左,不能既至秣陵。比至秣陵,欲買舟省盛母,會亂甚,又不果行。乃使掾往慰盛母。掾歸,為予言盛母年且開八秩,妻倍孝謹。故無子,一女先盛沒。一老僕,樵以供兩孀婦。糠豆不贍,裋褐不完,敗屋數楹,不蔽風雨。行道見之谘嗟,而為之友者吊唁闕然。嗟夫天乎!孰使此公而至此極耶!予解橐金,復促掾往。贖其田之易與族人者,佐盛母饘粥。市石,檄南陵令碑其墓,予自書「盛此公埋骨處」,從其生時請也。
西蜀蝶庵陳公時守宛陵。公在大梁,蓋常聞予數言南陵盛此公不置。邑屬公,公自檄令視盛母無恙,手書「盛此公讀書處」為額,懸其常危坐繩床側。復允予請,以其行誼補郡乘。其讀書之屋,蓋已受值,期以盛母存歿,不能待盛妻也。予歸其值,祀此公於中,俾其老僕守之。
此公好為古文詞。盲而死,無子弟為之收拾,故多散亂。其所著,如《毛詩名物考》三十卷、《休庵雜鈔》十卷、《曆法》二卷、《輿地考》十卷、《群書考索》十二卷。今所傳者,獨《名物考》耳,他皆不傳。予遣掾就其家鈔遺書。盛母泣而曰:「兒著書咸為人竊去,唯存詩若干卷。老年人坐則懸之肘,臥則枕之。老年人不即填溝壑者,憐吾兒並數寸之書亦不傳耳!今且托之周君!」予受而泣,因為之次第壽之梓。
嗟夫!此公能文章,而不以文顯;好彎弓馳驅,而不以將名;行誼不愧古人,而不以行徵;工為詩,而不以詩辟。黃金既盡,日徒憤激。退而自悔,又以盲死。筦簟未占,嗣讀中絕。老母寡妻,形影相吊。生平故舊,不為存問。遺書狼籍,行誼莫傳。徒存此數卷之詩,懸命於七十餘年母氏之手。使不知此公者,讀其詩,以為其才且盡於此;而知者因其已然,想其未然,谘嗟太息不能已已。嗟夫!孰使此公而至此極耶?夫士既不能塊然獨處,則不得不出而與人交;與人交不受其益,徒為所害如此!此雖其不慎交遊所致,然孰非天哉!孰非天哉!天為庸流俾長守富貴,少為誇節奇行者,必陰摧折之,從來久矣!予又何憾於廣陵兒哉?此公初名篯,今尺牘中所傳盛篯侯是也。
張山來曰:古今盲而能文者,自左卜以下,推吾家張藉,今得此公,亦不寂寞矣。然諸人僅工詩文,而此公復能書,則尤奇也。
湯琵琶傳
编辑──王猷定(於一)
湯應曾,邳州人,善彈琵琶,故人呼為「湯琵琶」云。貧無妻,事母甚孝,所居有石楠樹,構茅屋,奉母朝夕。幼好音律,聞歌聲輒哭。已學歌,歌罷又哭。其母問曰:「兒何悲?」應曾曰:「兒無所悲也,心自淒動耳。」
世廟時,李東垣善琵琶,江對峰傅之,名播京師。江死,陳州蔣山人獨傳其妙。時周藩有女樂數十部,咸習蔣技,罔有善者。王以為恨。應曾往學之,不期年而成。聞於王,王召見,賜以碧鏤牙嵌琵琶。令著宮錦衣,殿上彈《胡笳十八拍》,哀楚動人。王深賞,歲給米萬斛,以養其母。應曾由是著名大梁間。所至狹邪爭慕其聲,咸狎昵之。然頗自矜重,不妄為人奏。
後征西王將軍招之幕中,隨曆嘉峪、張掖、酒泉諸地。每獵及閱士,令彈《塞上》之曲。戲下顏骨打者,善戰陣,其臨敵,令為壯士聲,乃上馬殺賊。一日至榆關,大雪,馬上聞觱篥,忽思母痛哭,遂別將軍去。夜宿酒樓,不寐。彈琵琶作觱篥聲,聞者莫不隕涕。及旦,一鄰婦詣樓上,曰:「君豈有所感乎?何聲之悲也!妾孀居十載,依於母而母亡。欲委身,無所適者。願執箕帚為君婦。」應曾曰:「若能為我事母乎?」婦許諾,遂載之歸。
襄王聞其名,使人聘之。居楚者三年。偶泛洞庭,風濤大作,舟人惶擾失措。應曾匡坐彈《洞庭秋思》,稍定。舟泊岸,見一老猿,鬚眉甚古,自叢箐中跳入蓬窗,哀號中夜。天明,忽抱琵琶躍水中,不知所在。自失故物,輒惆悵不復彈。
已歸省母,母尚健而婦已亡,唯居旁抔土在焉。母告以「婦亡之夕,有猿啼戶外,啟戶不見。婦謂我曰:『吾待郎不至,聞猿啼,何也?吾殆死!唯久不聞郎琵琶聲,倘歸,為我一奏石楠之下。』」應曾聞母言,掩抑哀痛不自勝,夕陳酒漿,彈琵琶於其墓而祭之。自是猖狂自放,日荒酒色。值寇亂,負母鬻食兵間。耳目聾瞽,鼻漏,人不可邇。召之者隔以屏障,聽其聲而已。
所彈古調百十餘曲,大而風雨雷霆,與夫愁人思婦,百蟲之號,一草一木之吟,靡不於其聲中傳之。而尤得意於《楚漢》一曲,當其兩軍決戰時,聲動天地,瓦屋若飛墜。徐而察之,有金聲、鼓聲、劍弩聲、人馬辟易聲。俄而無聲。久之,有怨而難明者,為楚歌聲;淒而壯者,為項王悲歌慷慨之聲、別姬聲;陷大澤,有追騎聲;至烏江,有項王自刎聲、餘騎蹂踐爭項王聲。使聞者始而奮,既而恐,終而涕淚之無從也。其感人如此!
應曾年六十餘,流落淮浦。有桃源人見而憐之,載其母同至桃源,後不知所終。
軫石王子曰:「古今以琵琶著名者多矣,未有如湯君者。夫人苟非有至性,則其情必不深,烏能傳於後世乎?戊子秋,予遇君公路浦,已不復見君曩者衣宮錦之盛矣。明年復訪君,君坐土室,作食奉母。人爭賤之,予肅然加敬焉。君仰天呼呼曰:『已矣!世鮮知音,吾事老母百年後,將投身黃河死矣!』予淒然,許君立傳。越五年,乃克為之。嗚呼!世之淪落不偶而歎息於知音者,獨君也乎哉!」
張山來曰:韓昌黎《穎師琴》詩,歐陽子謂其是聽琵琶。予初疑之,蓋以琵琶未必能如詩中所云之妙也。今讀此文,覺爾汝軒昂,頃刻變換。潯陽江口,尚遜一籌耳。
小青傳
编辑──佚名
小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廣陵,與生同姓,故諱之,僅以小青字雲。姬夙根穎異,十歲,遇一老尼授《心經》。一再過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兒早慧福薄,願乞作弟子。即不爾,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爾。」家人以為妄,嗤之。母本女塾師,隨就學,所遊多名閨。遂得精涉諸技,妙解聲律。江東固佳麗地,或諸閨彥雲集,茗戰手語,眾偶紛然。姬隨變酬答,悉出意表,人人唯恐失姬。雖素嫻儀則,而風期異豔,綽約自好,其天性也。
年十六,歸生。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韻,婦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終不解。一日,隨遊天竺,婦問曰:「吾聞東方佛無量,而世多專禮大士者何?」 姬曰:「以其慈悲耳。」婦知諷己,笑曰:「吾當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別業,誡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劄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閑地,必密伺短長,借莫須有事魚肉我,以故深自斂戢。婦或出遊,呼與同舟。遇兩堤之馳騎挾彈遊冶少年,諸女伴指點謔躍,倏東倏西,姬澹然凝坐而已。
婦之戚屬某夫人者,才而賢,常就姬學奕,絕愛憐之。因數取巨觴觴婦,婦已醉,徐語姬曰:「船有樓,汝伴我一登。」比登樓,遠眺久之,撫姬背曰: 「好光景可惜,毋自苦!章台柳亦倚紅樓盼韓郎走馬,而子作蒲團空觀耶?」姬曰:「賈平章劍鋒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誤矣!平章劍鈍,女平章乃利害耳!」 頃之,從容諷曰:「子既嫻儀則,又多技能,而風流綽約復爾,豈當墮羅刹國中?吾雖非女俠,力能脫子火坑。頃言章台柳,子非會心人耶?天下豈少韓君乎?且彼縱善遇子,子終向黨將軍帳下作羔酒侍兒乎?」姬曰:「夫人休矣!妾幼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命止此矣!夙業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再辱奚為?徒供群口畫描耳!」夫人歎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強。雖然,子亦宜自愛。彼或好言飲食汝,乃更可慮。即旦夕所須,第告我無害。」因相顧泣下沾衣。徐拭淚還座,尋別去。夫人每向宗戚語及之,無不咨嗟歎息云。
姬自後幽憤淒惻,俱托之詩或小詞。而夫人後亦旋宦遠方。姬益寥闃,遂感疾。婦命醫來,仍遣婢捧藥至。姬佯感謝,婢出,擲藥床頭,歎曰:「吾即不願生,亦當以淨體皈依,作劉安雞犬,豈以一杯鴆斷送耶?」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絕,日飲梨汁盞許。益明妝冶服,擁袱欹坐,或呼琵琶婦唱盲詞以遣。雖數昏數醒,終不蓬首偃臥也。
忽一日,語老嫗曰:「可傳語冤業郎,覓一良畫師來。」師至,命寫照。寫畢,攬鏡熟視曰:「得吾形似矣,未盡吾神也。姑置之。」又易一圖,曰:「神是矣,而風態未流動也。若見我目端手莊,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筆於旁,而自與嫗指顧語笑,或扇茶鐺,簡圖書,或代調丹碧諸色,縱其想會。久之,復命寫圖。圖成,極妖纖之致,笑曰:「可矣!」師去,即取圖供榻前,爇名香,設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耶?」撫幾而泣,淚雨潸潸下,一慟而絕。時萬曆壬子歲也。年才十八耳。哀哉!人美如玉,命薄於雲,瓊蕊優曇,人間一現,欲求如杜麗娘牡丹亭畔重生,安可得哉!
日向暮,生始踉蹌來。披帷,見容光藻逸,衣袂鮮好,如生前無病時。忽長號頓足,嘔血升餘。徐簡得詩一卷,遺像一幅,又一緘寄某夫人,啟視之,敘致惋痛,後書一絕句。生痛呼曰:「吾負汝!吾負汝!」婦聞恚甚,趨索圖。乃匿第三圖,偽以第一圖進,立焚之。又索詩,詩至,亦焚之。「廣陵散」從茲絕矣。悲夫!楚焰誠烈,何不以紀信誑之?則罪不在婦,又在生耳!及再簡草稿,業散失盡。而姬臨卒時,取花鈿數事贈嫗之小女,襯以二紙,正其詩稿。得九絕句、一古詩、一詞,並所寄某夫人者,共十二篇。古詩云:「雪意閣雲雲不流,舊雲正壓新雲頭。米顛顛筆落窗外,松嵐秀處當我樓。垂簾只愁好景少,卷簾又怕風繚繞。簾卷簾垂底事難,不情不緒誰能曉?爐煙漸瘦剪聲小,又是孤鴻唳悄悄。」絕句云: 「稽首慈雲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願為一滴楊枝水,灑作人間並蒂蓮。」「春衫血淚點輕紗,吹入林逋處士家。嶺上梅花三百樹,一時應變杜鵑花。」「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瘦影自臨秋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西陵芳草騎轔轔,內使傳來喚踏春。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何處雙禽集畫欄,朱朱翠翠似青鸞。如今幾個憐文采,也向秋風鬥羽翰。」「脈脈溶溶灩灩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鏡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誰多。」「盈盈金谷女班頭,一曲驪珠眾伎收。直得樓前身一死,季倫原是解風流。」「鄉心不畏兩峰高,昨夜慈親入夢遙。見說浙江潮有信,浙潮爭似廣陵潮?」其《天仙子》詞云:「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風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火輪下,抽身快,單單別別清涼界。
原不是鴦鴛一派,休算作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撚裙雙帶。」與某夫人書曰:「元元叩首瀝血致啟夫人台座下:關頭祖帳,迥隔人天;官舍良辰,當非寂度。馳情感往,瞻睇慈雲;』分燠噓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云酬。娣娣姨姨無恙,猶憶南樓元夜,看燈諧謔。姨指畫屏中一憑欄女曰:『是妖嬈兒,倚風獨盼,恍惚有思,當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執拂狡鬟,偷近郎側,將無似娣。』於時角采尋歡,纏綿徹曙,寧復知風流雲散,遂有今日乎?往者仙槎北渡,斷梗南樓;狺語哮聲,日焉三至。漸乃微詞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竊揆鄙衷,未見其可。夫屠肆菩心,餓狸悲鼠,此直供其換馬,不即辱以當壚。去則弱絮風中,住則幽蘭霜裏。蘭因絮果,現業誰深?若使祝髮空門,洗妝浣慮,而豔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絲難殺,又未易言此也!乃至遠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燈歇,謖謖松聲。羅衣壓肌,鏡無幹影。晨淚鏡潮,夕淚鏡汐。今茲雞骨,殆復難支。痰灼肺然,見粒而嘔。錯情易意,悅憎不馴。老母娣弟,天涯間絕。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悲?憾促歡淹,無乃非達?妾少受天穎,機警靈速;豐茲嗇彼,理詎能雙?然而神爽有期,故未應寂寂也。至其淪忽,亦非自今。結褵以來,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諒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煙,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或軒車南返,駐節維揚。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終垂憫。疇昔珍贈,悉令見殉;寶鈿繡衣,福星所賜,可以超輪消劫耳。然小六娘竟先期相俟,不憂無伴。附呈一絕,亦是鳥語鳴哀。其詩集小像,托陳媼好藏,覓便馳寄。身不自保,何有於零膏冷翠乎?他時放船堤下,探梅山中。開我西閣門,坐我綠陰床,仿生平於響像,見空幃之寂揚。是耶非耶?其人斯在!嗟乎夫人!明冥異路,永從此辭!玉腕朱顏,行就塵土。興思及此,慟也何如!元元叩首叩首上。」後附絕句云:「百結回腸寫淚痕,重來唯有舊朱門。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餘」。
張山來曰:紅顏薄命,千古傷心。讀至送鴆、焚詩處,恨不粉妒婦之骨以飼狗也!
又曰:小青事,或謂原無其人,合「小青」二字,乃「情」字耳。及讀吳囗囗《紫雲歌》,其小序云:「馮紫雲,為維揚小青女弟,歸會稽馬髦伯」。則又似實有其人矣。即此傳亦不知誰氏手筆,吾友殷日戒仿佛憶為支小白作,未知是否,姑闕疑焉。
義猴傳
编辑──宋曹(射陵)
建南楊子石袍告予曰:吳越間,有鬈髯丐子,編茅為舍,居於南坡。嘗畜一猴,教以盤鈴傀儡,演於市以濟朝夕。每得食,與猴共。雖嚴寒暑雨,亦與猴俱。相依為命,若父子然。
如是者十餘年。丐子老且病,不能引猴入市。猴每日長跪道旁,乞食養之,久而不變。及丐子死,猴乃悲痛旋繞,如人子躄踴狀。哀畢,復長跪道旁,淒聲俯首,引掌乞錢。不終日,得錢數貫,悉以繩錢入市中,至棺肆不去。匠果與棺,仍不去,伺擔者輒牽其衣裾。擔者為舁棺至南坡,殮丐子埋之。猴復於道旁乞食以祭。祭畢,遍拾野之枯薪,廩於墓側。取向時傀儡置其上焚之,乃長啼數聲,自赴烈焰中死。
行道之人,莫不驚歎而感其義。爰作義猴塚。
張山來曰:有功世道之文,如讀《徐阿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