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衡 (四庫全書本)/卷27
論衡 卷二十七 |
欽定四庫全書
論衡卷二十七
漢 王充 撰
定賢篇
定賢篇
聖人難知賢者比於聖人為易知世人且不能知賢安能知聖乎世人雖言知賢此言妄也知賢何用知之如何以仕宦得髙官身富貴為賢乎則富貴者天命也命富貴不為賢命貧賤不為不肖必以富貴效賢不肖是則仕宦以才不以命也以事君調合寡過為賢乎夫順阿之臣佞幸之徒是也准主而說適時而行無廷逆之郄則無斥退之患或骨體𡢃麗面色稱𡡾上不憎而善生恩澤洋溢過度未可謂賢以朝廷選舉皆歸善為賢乎則夫著見而人所知者舉多幽隠人所不識者薦少虞舜是也堯求則咨於鯀共工四嶽已不得由此言之選舉多少未可以知實或徳髙而舉之少或才下而薦之多明君求善察惡於多少之間時得善惡之實矣且廣交多徒求索衆心者人愛而稱之清直不容鄉黨志潔不交非徒失衆心者人憎而毁之故名多生於知謝毁多失於衆意齊威王以毁封即墨大夫以譽烹阿大夫即墨有功而無譽阿無效而有名也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孔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曰未可也不若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夫如是稱譽多而小大皆言善者非賢也善人稱之惡人毁之毁譽者半乃可有賢以善人所稱惡人所毁可以知賢乎夫如是孔子之言可以知賢不知譽此人也者賢毁此人者惡也或時稱者惡而毁者善也人惑無别也以人衆所歸附賓客雲合者為賢乎則夫人衆所附歸者或亦廣交多徒之人也衆愛而稱之則蟻附而歸之矣或尊貴而為利或好士下客折節俟賢信陵孟甞平原春申食客數千稱為賢君大將軍衛青及霍去病門無一客稱為名將故賔客之會在好下之君利害之賢或不好士不能為輕重則衆不歸而士不附也以居位治人得民心歌詠之為賢乎則夫得民心者與彼得士意者無以異也為虚恩拊循其民民之欲得即喜樂矣何以效之齊田成子越王句踐是也成子欲專齊政以大斗貸小斗收而民恱句踐欲雪㑹稽之恥拊循其民弔死問病而民喜二者皆自有所欲為於他而偽誘屬其民誠心不加而民亦說孟嘗君夜出秦闗雞未鳴而闗不闓下坐賤客鼔臂為雞鳴而雞皆和之闗即闓而孟嘗得出又雞可以姦聲感則人亦可以偽恩動也人可以偽恩動則天亦可巧詐應也動致天氣宜以精神而人用陽燧取火於天消鍊五石五月盛夏鑄以為器乃能得火今又但取刀劍恒銅鉤之屬切磨以嚮日亦得火焉夫陽燧刀劍鉤能取火於日恒非賢聖亦能動氣於天若董仲舒信土龍之能致雲雨盖亦有以也夫如是應天之治尚未可謂賢况徒得人心即謂之賢如何以居職有成功見效為賢乎夫居職何以為功效以人民附之則人民可以偽恩說也隂陽和百姓安者時也時和不肖遭其安不和雖聖逢其危如以隂陽和而效賢不肖則堯以洪水得黜湯以大旱為殿下矣如功效謂事也身為之者功著可見以道為計者效没不章鼓無當於五音五音非鼓不和師無當於五服五服非師不親水無當於五采五采非水不章道為功本功為道效據功謂之賢是則道人之不肖也髙祖得天下賞羣臣之功蕭何為賞首何則髙祖論功比獵者之縱狗也狗身獲禽功歸於人羣臣手戰其猶狗也蕭何持重其猶人也必據成功謂之賢是則蕭何無功功賞不可以效賢一也夫聖賢之治世也有術得其術則功成失其術則事廢譬猶醫之治病也有方篤劇猶治無方毚微不愈夫方猶術病猶亂醫猶吏藥猶教也方施而藥行術設而教從教從而亂止藥行而病愈治病之醫未必惠於不為醫者然而治國之吏未必賢於不能治國者偶得其方遭曉其術也治國須術以立功亦有時當自亂雖用術功終不立者亦有時當自安雖無術功猶成者故夫治國之人或得時而功成或失時而無效術人能因時以立功不能逆時以致安良醫能治未當死之人命如命窮夀盡方用無驗矣故時當亂也堯舜用術不能立功命當死矣扁鵲行方不能愈病射御巧技百工之人皆以法術然后功成事立效驗可見觀治國百工之類也功立猶事成也謂有功者賢是謂百工皆賢人也趙人吾丘夀王武帝時待詔上使從董仲舒受春秋髙才通明於事後為東郡都尉上以夀王之賢不置太守時軍發民騷動歲惡盗賊不息上賜夀王書曰子在朕前時輻湊並至以為天下少雙海内寡二至連十餘城之勢任四千石之重而盜賊浮舩行攻取於庫兵甚不稱在前時何也夀王謝言難禁復召為光禄大夫常居左右論事說議無不是者才髙智深通明多見然其為東郡都尉歲惡盗賊不息人民騷動不能禁止不知夀王不得治東郡之術邪將無東郡適當復亂而夀王之治偶逢其時也夫以夀王之賢治東郡不能立功必以功觀賢則夀王棄而不選也恐必世多如夀王之類而論者以無功不察其賢燕有谷氣寒不生五糓鄒衍吹律致氣既寒更為温燕以種黍黍生豐熟到今名之曰黍谷夫和隂陽當以道徳至誠然而鄒衍吹律寒谷更温黍糓育生推此以況諸有成功之類有若鄒衍吹律之法故得其術也不肖無所能失其數也賢聖有不治此功不可以效賢二也人之舉事或意至而功不成事不立而勢貫山荆軻醫夏無且是矣荆軻入秦之計本欲刼秦王生致於燕邂逅不偶為秦所擒當荆軻之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醫夏無且以藥囊提荆軻既而天下名軻為烈士秦王賜無且金二百鎰夫為秦所擒生致之功不立藥囊提㓨客益於救主然猶稱賞者意至勢盛也天下之士不以荆軻功不成不稱其義秦王不以無且無見效不賞其志志善不效成功義至不謀就事義有餘效不足志巨大而功細小智者賞之愚者罰之必謀功不察志論陽效不存隂計是則豫讓拔劒斬襄子之衣不足識也伍子胥鞭笞平王尸不足載也張良椎始皇誤中副車不足記也三者道地不便計畫不得有其勢而無其功懐其計而不得為其事是功不可以效賢三也以孝於父弟於兄為賢乎則夫孝弟之人有父兄者也父兄不慈孝弟乃章舜有瞽瞍參有曾晳孝立名成衆人稱之如無父兄父兄慈良無章顯之效孝弟之名無所見矣忠於君者亦與此同龍逢比干忠著夏殷桀紂惡也稷契臯陶忠闇唐虞堯舜賢也故螢火之明掩於日月之光忠臣之聲蔽於賢君之名死君之難出命捐身與此同臣遭其時死其難故立其義而獲其名大賢之涉世也翔而後集色斯而舉亂君之患不累其身危國之禍不及其家安得逢其禍而死其患乎齊詹問於晏子曰忠臣之事其君也若何對曰有難不死出亡不送詹曰列地而予之疎爵而貴之君有難不死出亡不送可謂忠乎對曰言而見用臣奚死焉諫而見從終身不亡臣奚送焉若言不見用有難而死是妄死也諫而不見從出亡而送是詐偽也故忠臣者能盡善於君不能與䧟於難案晏子之對以求賢於世死君之難立忠節者不應科矣是故大賢寡可名之節小賢多可稱之行可得箠者小而可得量者少也惡至大箠弗能數至多升斛弗能有小少易名之行又發於衰亂易見之世故節行顯而名聲聞也浮於海者迷於東西大也行於溝咸識舟檝之跡小也小而易見衰亂亦易察故世不危亂竒行不見主不悖惑忠節不立鴻卓之義發於顛沛之朝清髙之行顯於衰亂之世以全身免害不被刑戮若南容懼白圭者為賢乎則夫免於害者幸而命禄吉也非才智所能禁推行所能却也神蛇能斷而復續不能使人弗斷聖賢能困而復通不能使人弗害南容能自免於刑戮公冶以非罪在縲絏伯玉可懐於無道之國文王拘羑里孔子厄陳蔡非行所致之難掩已而至則有不得自免之患累已而滯矣夫不能自免於患者猶不能延命於世也命窮賢不能自續時厄聖不能自免以委國去位棄冨貴就貧賤為賢乎則夫委國者有所迫也若伯夷之徒昆弟相讓以國恥有分争之名及太王亶甫重戰其故民皆委國及去位者道不行而志不得也如道行志得亦不去位故委國去位皆有以也謂之為賢無以者可謂不肖乎且有國位者故得委而去之無國位者何委夫割財用及讓下受分與此同實無財何割口饑何讓倉廩實民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讓生於有餘争生於不足人或割財助用袁將軍再與兄子分家財多有以為恩義崑山之下以玉為石彭蠡之濱以魚食犬豕使推讓之人財若崑山之玉彭蠡之魚家財再分不足為也韓信寄食於南昌亭長何財之割顔淵簞食瓢飲何財之讓管仲分財取多無廉讓之節貧乏不足志義廢也以避世離俗清身潔行為賢乎是則委國去位之類也富貴人情所貪髙官大位人之所欲樂去之而隠生不遭遇志氣不得也長沮桀溺避世隠居伯夷於陵去貴取賤非其志也恬憺無欲志不在於仕茍欲全身養性為賢乎是則老耼之徒也道人與賢殊科者憂世濟民於難是以孔子棲棲墨子遑遑不進與孔墨合務而還與黄老同操非賢也以舉義千里師將朋友無廢禮為賢乎則夫家富財饒筋力勁彊者能堪之匱乏無以舉禮羸弱不能奔逺不能任也是故百金之家境外無絶交千乗之國同盟無廢贈財多故也使糓食如水火雖貪恡之人越境而布施矣故財少則正禮不能舉一有餘則妄施能於千家貧無斗筲之儲者難責以交施矣舉擔千里之人杖䇿越疆之士手足胼胝面目驪黑無傷感不任之疾筋力皮革必有與人異者矣推此以況為君要證之吏身被疾痛而口無一辭者亦肌月骨節堅彊之故也堅彊則能隠事而立義軟弱則誣時而毁節豫讓自賊妻不能識貫髙被箠身無完肉實體有不與人同者則其節行有不與人鈞者矣以經明帯徒聚衆為賢乎則夫經明儒者是也儒者學之所為也儒者學學儒矣傳先師之業習口說以教無胷中之造思定然否之論郵人之過書門者之傳教也封完書不遺教審令不遺誤者則為善矣傳者傳學不妄一言先師古語到今具存雖帶徒百人以上位博士文學郵人門者之類也以通覽古今祕隠傳記無所不記為賢乎是則傳者之次也才髙好事勤學不舍若專成之苗裔有世祖遺文得成其篇業觀覽諷誦若典官文書若太史公及劉子政之徒有主領書記之職則有博覽通達之名矣以權詐卓譎能將兵御衆為賢乎是韓信之徒也戰國獲其功稱為名將世平能無所施還入禍門矣髙鳥死良弓藏狡兎得良犬烹權詐之臣髙鳥之弓狡兎之犬也安平身無宜則弓藏而犬烹安平之主非棄臣而賤士世所用助上者非其宜也向令韓信用權變之才為若叔孫通之事安得謀反誅死之禍哉有功彊之權無守平之智曉將兵之計不見已定之義居平安之時為反逆之謀此其所以功滅國絶不得名為賢也以辯於口言甘辭巧為賢乎則夫子貢之徒是也子貢之辯勝顔淵孔子序置於下實才不能髙口辯機利人決能稱之夫自文帝尚多虎圏嗇夫少上林尉張釋之稱周勃張相如文帝乃悟夫辯於口虎圏嗇夫之徒也難以觀賢以敏於筆文墨兩集為賢乎夫筆之與口一實也口出以為言筆書以為文口辯才未必髙然則筆敏知未必多也且筆用何為敏以敏於官曹事事之難者莫過於獄獄疑則有請讞盖世優者莫過張湯張湯文深在漢之朝不稱為賢太史公序累以湯為酷酷非賢者之行魯林中哭婦虎食其夫又食其子不能去者善政不苛吏不暴也夫酷苛暴之黨也難以為賢以敏於賦頌為𢎞麗之文為賢乎則夫司馬長卿揚子雲是也文麗而務巨言眇而趨深然而不能處定是非辯然否之實雖文如錦繡深如河漢民不覺知是非之分無益於彌為崇實之化以清節自守不降志辱身為賢乎是則避世離俗長沮桀溺之類也雖不離俗節與離世者鈞清其身而不輔其主守其節而不勞其民大賢之在世也時行則行時止則止銓可否之宜以制清濁之行子貢讓而止善子路受而觀徳夫讓亷也受則貪也貪有益亷有損推行之節不得常清眇也伯夷無可孔子謂之非操違於聖難以為賢矣或問於孔子曰顔淵何人也曰仁人也丘不如也子貢何人也曰辯人也丘弗如也子路何人也曰勇人也丘弗如也客曰三子者皆賢於夫子而為夫子服役何也孔子曰丘能仁且忍辯且詘勇且怯以三子之能易丘之道弗為也孔子知所設施之矣有髙才潔行無知明以設施之則與愚而無操者同一實也夫如是皆有非也無一非者可以為賢乎是則鄉原之人也孟子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於流俗合於汚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亷潔衆皆説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孔子曰鄉原徳之賊也似之而非者孔子惡之夫如是何以知實賢知賢竟何用世人之檢茍見才髙能茂有成功見效則謂之賢若此甚易知賢何難書曰知人則哲惟帝難之據才髙卓異者則謂之賢耳何難之有然而難之獨有難者之故也夫虞舜不易知人而世人自謂能知賢誤也然則賢者竟不可知乎曰易知也而稱難者不見所以知之則難聖人不易知也及見所以知之中才而察之譬猶工匠之作器也曉之則無難不曉則無易賢者易知於作器世無别故真賢集於俗士之間俗士以辯慧之能據官爵之尊望顯盛之寵遂專為賢之名賢者還在閭巷之間貧賤終老被無驗之謗若此何時可知乎然而必欲知之觀善心也夫賢者才能未必髙也而心明智力未必多而舉是何以觀心必以言有善心則有善言以言而察行有善言則有善行矣言行無非治家親戚有倫治國則尊卑有序無善心者黑白不分善惡同倫政治錯亂法度失平故心善無不善也心不善無能善心善則能辯然否然否之義定心善之效明雖貧賤困窮功不成而效不立猶為賢矣故治不謀功要所用者是行不責效期所為者正正是審明則言不須繁事不須多故曰言不務多務審所謂行不務逺務審所由言得道理之心口雖訥不辯辯在胷臆之内矣故人欲心辯不欲口辯心辯則言醜而不違口辯則辭好而無成孔子稱少正夘之惡曰言非而博順非而澤内非而外以才能飾之衆不能見則以為賢夫内非外飾是世以為賢則夫内是外無以自表者衆亦以為不肖矣是非亂而不治聖人獨知之人言行多若少正夘之類賢者獨識之世有是非錯繆之言亦有審誤紛亂之事決錯繆之言定紛亂之事唯賢聖之人為能任之聖心明而不闇賢心理而不亂用明察非非無不見用理銓疑疑無不定與世殊指雖言正是衆不曉見何則沈溺俗言之日乆不能自還以從實也是故正是之言為衆所非離俗之禮為世所譏管子曰君子言堂滿堂言室滿室怪此之言何以得滿如正是之言出堂之人皆有正是之知然后乃滿如非正是人之乖㓨異安得為滿夫歌曲妙者和者則寡言得實者然者則鮮和歌與聽言同一實也曲妙人不能盡和言是人不能皆信魯文公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順祀畔者五人貫於俗者則謂禮為非曉禮者寡則知是者希君子言之堂室安能滿夫人不謂之滿世則不得見口談之實語筆墨之餘跡陳在簡筴之上乃可得知故孔子不王作春秋以明意案春秋虚文業以知孔子能王之徳孔子聖人也有若孔子之業者雖非孔子之才斯亦賢者之實驗也夫賢與聖同軌而殊名賢可得定則聖可得論也問周道不𡚁孔子不作春秋春秋之作起周道弊也如周道不𡚁孔子不作者未必無孔子之才無所起也夫如是孔子之作春秋未可以觀聖有若孔子之業者未可知賢也曰周道弊孔子起而作之文義褒貶是非得道理之實無非僻之誤以故見孔子之賢實也夫無言則察之以文無文則察之以言設孔子不作猶有遺言言必有起猶文之必有為也觀文之是非不顧作之所起世間為文者衆矣是非不分然否不定桓君山論之可謂得實矣論文以察實則君山漢之賢人也陳平未仕割肉閭里分均若一能為丞相之驗也夫割肉與割文同一實也如君山得執漢平用心與為論不殊指矣孔子不王素王之業在於春秋然則桓君山素丞相之跡存於新論者也
論衡卷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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