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諧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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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清官除妖 编辑

  吳郡三茅觀東狄姓,為某司馬家之僕。司馬有女,祟於妖,百計遣之不去。因書片札,命狄赴龍虎山,乞天師治之。至則門庭宏敞,宮殿森嚴,處處懸牌,書神將名守護。司閽者入內啟稟,約兩時許,召狄進見。眾法官擁天師出,虎皮椅坐蓮華帳中,金印寶劍,陳列法座。狄匍伏簷下,呈狀法官。法官轉呈座上。天師細閱一過,搖首攢眉,沉吟良久,與法官耳語,不知作何詞,即以片紙付狄,令上清官道人作法。

  狄銜命去,見一道人,布巾短衣,擔糞於野,隨出天師書示之。道人啟視,不覺失笑曰:「天師賣符箓,得錢動以萬計,曾不一注念。至殺生害命事,輒煩我等,亦大可笑。」因出一小木盆,注以涼水,取銅鏡仰覆其上,以筆蘸墨,塗鏡面幾遍。亡何,水沸如湯,熱氣一縷,上沖霄漢。忽砉然一聲,熱氣下注,水散如跳珠,而盆中已無涓滴。道人曰:「除矣!」狄喜,謂道人曰:「歸語主人,必當厚報。」道人冷笑不言,斂其具,仍擔糞大步而去。

  狄遂覆天師命,取路而歸,述諸司馬。司馬家果於是日是時,女室中霹靂一震,下血如雨,而其妖頓絕。後司馬具白金百兩,布袍一襲,親詣上清官酬謝。

  而遭人終不可見,遂歎息而反。

  鐸曰:「具大本領者,必不裝大幌子。故布衣擔糞中,有拿妖手段。而人乃於富貴中求奇士,是猶向蓮華帳底買符箓也。」

森羅殿點鬼 编辑

  李君名堡,吾鄉名進士也,任甘肅會寧縣令,改補安慶府學教授,孑身赴任。而前任眷口未歸,暫寓十王殿廊下。

  一夕,聞殿上人聲鼎沸。李起窺之,見燈燭輝煌,胥吏輩兩班祗候;紫面亦髯,峨冠而帶者,捧冊侍立東隅。亡何,王者冕旒出,次第參謁。王曰:「三十年不稽鬼箓,恐滋積弊。今當細核,毋稍隱縱。」紫面赤髯者即捧冊上呈。隨有荷枷帶鎖輩,由東廊魚貫而進。唱名畢,偃蹇從西廊出。繼點勾魂簿,唱名再四,無一人應者。王曰:「催命鬼八萬七千,何無一人在?」紫面赤髯者上前啟白曰:「奉後殿轉輪王命,俾男者為醫,女者為妓,盡托生人世矣。」王愀然臼:「勾魂攝魄,冥府自有定限,使若輩流毒天下,恐投到者無已時也!」又點餓鬼簿。即有一胥吏趨前跽稟曰:「前鬼門關守者,失於防檢,諸餓鬼乘機逃去,今盡偷生陽世。」王問:「在陽世作何事?」曰:「大半作縣令。」王曰:「若輩埋頭地獄,枵腹垂千百年。今一得志,必至狼餐虎噬,生炅無噍類矣!」胥吏曰:「請仍押回可乎?」王沉吟久之,曰:「此亦大費事。能忍饑者,聽之;倘餓吻翕張,重者削其祿籍,俾子孫竄入卑田,輕者降作冷官,使凍餓終身,還其本相可也。」李伏隙以窺,不覺失聲大笑。一時燈燭盡滅,殿上絕無聲響。

  後晤予於秦准客館,詳述之,囑筆以紀其事。

  鐸曰:「吾聞李君在會寧時,戎服禦賊,頗著勞績。其改就學博,亦急流勇退意也。曾書一聯瞄之曰:『秀才有學皆吾輩,俗吏能修到此官。』亦可想見其人矣!此殆其遊戲之談耶?」

蘇三 编辑

  劉生名偉,字琬如,乙酉應試白門,寓丁家水閣。先是,晉陵某公子,費千金定花案。曲中諸妓,有文狀元、文探花之名。文探花者,隨母姓蘇氏,字繡英,以其行三,群呼為小三云。慕劉生名,乞同邑查君為介,願邀一顧。劉笑曰:「琴心粉葬,葛嫩香埋,一片秦淮,久已鞠為茂草,安有板橋舊豔,能歌《白練裙》者?」查慫慂再三,要遮而去。

  行未數武,值舊識黃生強邀過寓。甫登堂,見一姬,兩鬟堆茉莉如雪,著蟬翼衫,左右袒露,紅牆一抹;下曳冰綃褲,白足拖八寸計蝴蝶履。見客來,不甚酬接,摩兩臂金條脫錚然作響。劉厭薄之。黃曰:「君勿白眼覷,此秦淮文狀元某姬也。」劉笑曰:「狀元聲價,果是不凡。然君司空見慣,僕不能向石榴裙底攀高謁貴。」匆匆告別,急欲回寓。查曰:「未到桃源,何言返桌?」劉憤然曰:「狀元若此,探花可知。吾寧識英雄於孫山之外,不敢向及第花下掄才矣!」拂袖竟歸。查述諸小三,俯首不語。既而歎曰:「前明復社諸君,中周延儒榜進士,比諸佛頭著糞。兒不幸與若輩聯名,宜為英流唾棄也!」撫牀一慟,潸潸淚下。查勸慰,乃止。

  後生試畢,偕查旋里,買桌武定橋東。見一姬病容愁態,臨流倚檻,而衫痕黛影,湖水皆香。劉數目之,顧查笑曰:「何處驚鴻,翩來洛浦?」查曰:「是即予所薦之文探花也。」劉大悔曰:「因艾棄蘭,惡鴉黜鳳,吾知罪矣!」急維舟過訪,並謝前愆。小三曰:「君子觀人,必因其類;通人持論,不徇於名。但得終邀青眼,亦何恨相見之晚耶?」劉大喜。小三張筵款之。酒三行,劉避席而起曰:「僕固鍾於情者,但狹邪之游,生平未習,今日歡筵,已同祖帳。請留數語,以當雪泥鴻爪。」小三覆素巾案上。劉援筆題《水調歌頭》一闋,曰:

    敲斷燕釵股,錦毖不須彈。
    喁喁兒女恩怨,說向鏡中鸞。
    儂是修文種子,卿是修眉仙史,同押紫宸班。
    小謫三千歲,來往只人間。

    蘭檻外,苔砌畔,露華寒。
    女郎花放,一樹莫近玉闌干。
    昨日青州買醉,今日青樓買笑,明日買青山。
    偕隱共卿賦,雙鳳月中還。

  題畢,榜人竟催解纜,與查登舟而去。白下諸名士傳為美談,至有作長歌以紀者。自此探花之名祇園,而所謂文狀元者,門前冷落車馬稀矣。

  鐸曰:「才出墨池,便登雪嶺,世途月旦,都自善和坊里學來。固知名下觀人,必合九州鐵鑄成錯寧。若劉生者,可謂能得士矣!」

葛九 编辑

  丁家水閣,與劉生同寓者,程生振鷺。程負俠氣,文奇詩奇,作事俱奇。邗溝來一妓,名葛九,蚤歲墮平康。後洗心滌行,剪花賣履,孝養父母。忽二老相繼逝,無力殯葬,不得已復理舊業。

  好事者述諸程生。時大雨盆注,程持蓋著屐,黑夜過訪。葛一見心傾,拂牀薦夕。程笑曰:「無庸,我非紅樓選夢者,所以冒雨過卿,欲代籌殯葬費耳!」葛感且泣下,繼請方略。程曰:「近日冶游兒,都似盲人瞎馬,奔逐章台柳下。汝一練裳椎髻,雖姿容閒雅,未必有千金博笑者。惟仗筆墨有靈,插標以高聲價,庶幾廣致多金,期於事濟。」袖中出砑虹綾數尺,以其行九,戲拈九字填《金縷曲》一闋,曰:

  廿四橋頭步,怪東風、等閒吹過,良宵十五。重向十三樓上望,謾掩四圍朱戶。欠好夢、十年一度。數遍巫山峰六六,第三峰、留作行雲路。雙星照,七襄渡。三三徑裡三生譜。倚花前,闌干六曲,三弦低訴。彈到六麼花十八,一半魂銷色舞。添一縷、謝娘眉娬。卅六鴛鴦週四角,更二分、明月三更鼓。且莫把,四愁賦。

  書畢,漏深雨惡,葛再三挽袖,拂衣竟回客寓。

  明日,葛飾以畫屏,張請客座。好名者爭相傳播,走馬王孫,墜鞭公子,宴無虛日。枇把門巷,幾與顧眉生迷樓相埒。不浹旬,積金滿篋,命弟持歸,瘞其雙槥。致書招程,繭足不至。

  一日,曉妝初抹,陪貴客宴露葵軒下。忽遣人齎白木匣至。發之,金剪一枚,僧帽衣履具備。中有短札一封,曰:古人辱身非孝。吾憐汝愚,姑借辱身,暫行孝道。今事已濟矣,心已盡矣,及早回頭,別尋覺岸,沉淪欲海,墮落花塵,泉下人能瞑目乎?字到,速斷業根,退修初服。畫眉窗外,即是選佛之場,打槳湖頭,總屬慈航之路。倘能晚蓋,許滌前愆,毋得狐疑,至同蠶縛。葛覽書大悟,對鏡自截其髮,改妝作比丘狀。貴客逡巡避去。

  亡何,程大笑而來,合掌逕登上座。葛伏地膜拜。程學老僧宣口偈曰:「彼美人兮,人盡可夫。吾今度汝,超脫泥塗,踢翻桃葉渡,跳出其愁湖。從今撒手菩拋岸,火裡蓮華何處無?」葛受記訖,星夜喚舟回揚,捨身曇華上院。後乞韓幔亭寫《妓堂皈佛圖》,懸諸淨室,以志不忘舊德云。

  鐸曰:「昔卞玉京作女道士,間有所主。因知蓮性雖胎,荷絲難殺,亦兒女子故態也。乃片紙飛來,六根淨削,是兒慧業,定屬不凡。然非當頭棒喝,則柔花弱絮,漂流何底!似此金粉如來,風流藪澤中當處處買絲繡之。」

奇女雪怨 编辑

  線娘,夏邑士族女也。善詞賦,兼工帖括。每構一藝,老師宿儒輒斂手曰:「女學士易釵而櫛,怕不到玉堂金馬。」年十七,父母相繼逝,線娘塊然獨處。隔院為某生別業。庭中玉蘭一本,斜倚東垣。線娘曉起,摘花其上,某望見之,長揖牆下。線娘赬顏欲避。某曰:「僕非宋玉,豈敢妄意登牆?只因獨學五師,願作王逸少,執贄簪花座下耳。」隨出窗課一卷,囑其點定。線娘攜歸內室,閱其文,才華秀瞻,間有一二小疵,礙於場屋者,直筆刪去。明日,折花牆角,袖而還之。某人感佩。

  久之,蹤跡漸密。某作《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題文挑之。線娘作《媒妁之言》題文以答。某笑曰:「急脈而緩受之,全失命題之旨矣。」線娘曰:「恐率爾操觚,以後無收束處耳。」某覺其言可入,梯垣而過,急捉其臂曰:「僕日以師事卿,何不坐我絳帳?」線娘薄拒之,曰:「讀書人最易昧心。一朝倍師,保不作逢蒙殺羿乎?」某乃指誓山河,矢盟日月。線娘遂同歡會。朝垣夕室,將及半載。線娘促其委禽。某口諾之,而遷延不報。後竟議婚他族。結褵之夕,線娘始悉,立牆下,望某一來訣別。而某營鸞鳳新巢,不復記野合鴛鴦矣!線娘憤極,闔戶自經。某聞之,悼歎而已。

  後赴試鄉闈,甫執卷構思,見線娘翩然而來。某懼其仇己,轂觫萬狀。而線娘殊無怒容,反為拂紙磨墨,囑其盡心文字,並講解題旨而去。是科領鄉薦。繼應禮部試,線娘復來。其拂紙磨墨,一如在鄉闈時。卷中村不妥字句,代易之,是科又報捷。

  殿試二甲,觀政農部。線娘時來曰:「汝任京秩,得升斗祿,烏能充宦囊?盍謀作外任,二千石可立致也!」某頷之。

  不二年,外擢郡守。某本一介寒骨,驟得專城五馬,朘剝小民,私肥囊橐。

  亡何,受盜金縱法。事敗上聞,論棄市。前一夕,恍惚見線娘繡巾環領,披髮而來,曰:「數年冤憤,而今始得伸也。吾所以佐汝功名者,因書生埋頭窗下,何處得罹大曲?必使汝置身仕途,乃得明正國法,業鏡高懸,折證正不遠也。」歡笑而去。

  鐸曰:「一事負心,十年毷氉。豈知芙蓉鏡下,亦有時為掃眉人報仇地哉?乃知除名桂籍,尚屬薄倖兒寬罰耳!」

達士報恩 编辑

  平原御史劉公,少孤寒,設帳東村關聖廟。歲暮散館,入城探姊氏。姊以一雛尾相贈。歸而宰之,將為度歲計。適弟子家失一雞,竊議其師,漸至作隱語。疑而詢之,黠者掩口笑,愚者具以實對。公大恚,召諸家父兄輩,市香燭,矢於關聖前曰:「如劉某作不肖,出廟門即顛其趾。」矢畢而出,衣躡於檻,顛而起,足翹如也。眾大笑。公仰天而呼曰:「英雄困辱泥塗,不但為群小所悔,乃至不諒於正神,冤哉!」急貸家具,得五金,竟赴京都,傭書李蘭台門下。暇輒發憤攻書,以大興籍入泮,連戰皆捷。不數年,官御史。

  時天師入覲,以紙書狀,乞查舊事。天師申文關聖廟。越數日覆到,云:「某年月日,某奉玉帝敕,召赴靈霄殿,議征蚩尤事,不在殿庭,廟後有一老獾,假托神靈,妄踞公座。竊意寒賤中必無奇士,簸弄狡獪伎倆,以博一笑。已命座下週某,發其巢穴,取青龍刀斬之矣。」

  天師述諸御史,星夜告假歸,召舊日父兄輩,尋至廟後。果有一荒塚,陷地七尺許,一老獾斷頭截項,赤淋淋臥血泊中。眾疑始解。繼而歎曰:「以戲得禍,雖伊自取,而某非此一激,亦以村學究終耳。功名富貴,何自而來?天下橫逆之加,正小人之所以福君子也。此物殆玉我於成哉!」急命擇隙地而埋之,樹以片石,號報恩塚。吁!公亦達矣。

  鐸曰:「英雄當困頓時,哀我辱我,皆受恩深處也。不然,淮陰千金報德,何少年之胯,等諸漂母之飯哉?儇薄兒動以睚眥報怨,適形器小耳!」

  立塚所以報恩,固已。然何似勿殺之為愈乎?或曰:「獾之死,死於聖帝,非死於劉公也。」嗟乎!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負此良友,吾得援此例以責之。

  受業謝樸附志

夢中夢 编辑

  曾孝廉赴南宮試,挈一老僕,束轉北上,夜投留智廟。時已昏暮,解鞍即憩。偶步門外,見垂楊夾岸,長板紅橋,斜橫春水。旁杏花數十樹,有翠鳥啁啾其上。曾踏橋度岸,見一家園門洞開。徐步而入,文宙窈窕,繡閣參差。循廊曲折,直達內寢。珠箔數重,瓊鉤斜卷。水晶屏後,設珊瑚牀一具,海紅帳垂垂未下。角枕錦衾,麝蘭噴溢。左橫梳妝小几,鏡匣未收,粉奩半啟。膽瓶內碧桃小瓣,妥落脂合旁。聞翹鳳聲瑣碎而至,曾驚匿夾幕間。視之,閨中細君也。曾問:「何得來此?」笑曰:「此郎君新購之別墅,何善忘耶?」曾亦不復省憶。聯坐狎談,忽外廂馬騰人沸。起詢之,蓋迎新殿撰趕杏園宴者。曾即跨鞍,騶從導去。十里花塵,萬家鈿閣,金鞭玉勒,顧盼自豪。宴罷而歸,夫人迎門相候。焚香燃燭,話昔年寒窗夜讀,相對各有喜色。

  已而就寢,私念夫人年齒稍長,今富貴若此,何不廣列金釵以充下陳?方伏枕,即有一人投刺門下,云是富家某交結新貴,特以十斛珠購美姬四名,備充妾媵。曾大喜,立命召入。亡何,曾自黛綠,侍立滿前,燕瘦環肥,並皆佳妙,曾恐夫人嬌妒,引入別院,詢其小字,豐肌者曰娟娟,文弱者曰楚楚,明眸秀靨者曰倩桃,垂髮掠作斜鬢者曰春柳。某命娟娟展褥,楚楚抱衾,倩桃列繡枕,春柳代除冠服。某先裸體入幃,回視諸姬,紛紛卸裝,解羅襦,緩繡裙,脫鴉頭襪、合歡鞋子,解絳結,提桃花褌,雪肉粉肌,爭來就宿。須臾,左香右黛,玉體橫陳,八瓣香蓮,高抬競舉。某心搖搖,不知所向。

  忽聞腳後夫人高喚,春夢頓醒,因大嗔曰:「爾何太絮聒?方便片時,溫柔鄉早入夢也。」夫人亦誚讓。曾憤甚,曰:「我當日寒賤時,跬步輒加約束。今幸大富貴,漢家自有制度,豈由燕支虎風流棒喝哉?」夫人著衣起,向壁而哭曰:「薄倖兒記否?汝失館時,至晚不得一頓粥,拔儂壓鬢釵質錢易斗目,今驟得志,動輒加白眼,結髮情何在也?」曾正以新貴自居,聞夫人摘舊日瑕,尤負氣不肯下,拍枕大呼曰:「一副五花誥,看汝何顏消受也?」

  倏聞耳畔有笑聲曰:「相公夢魘耶!」紐枕回視,一老僕向燈下捉襟捕蝨而已。一凝神半晌,擁被大笑,僕竟茫然。

  鐸曰:「人當春夢醒,未有不失笑者,豈知身猶在夢中耶?惟至人無夢,因其無富貴心,亦惟愚人無夢,因其無富貴福。」

身外身 编辑

  太史某公未第時,聞靈隱寺老僧法瓚得禪門宗旨,投座下乞為弟子。老僧取庚甲布算良久,曰:「汝骨相是佛門種子,而命猶當貴,未可躁也!」公固哀之。笑曰:「此干老僧甚事?且領取十二年富貴,乃復來。」公涕泣不肯去,老僧擲神杖逐之。公下階傾跌,旋起遁去。

  歸而若癡,日則讀書,夜則如依老僧座下,唪經聽講。因復詣之,老僧閉門不納,曰:「汝欲向此處討面目,須還我神杖來。」公茫然。後捷鄉闈,仍詣之。老僧閉門如故,乙未南宮報捷,官翰林,繼又主湖北試。入則玉堂,出則絳帳,而蒲團佛火,未嘗一日不在夢寐中。

  荏冉十二年,屈指舊約,乞休歸里。於是星夜馳驛,不一月已抵浙界。夜宿蒯家旅店,計去靈隱寺不過十五里。而轉輾伏枕,心急不能成寐。擁被焦思,伸腳忽墜,起視之,則靈隱寺丈室也。一龕燈火,熒熒佛座。百衲禪衣,左縫右結。摩其頂,光滑絕無纖髮。大驚,急詣老憎座下。而老僧閉日垂眉,正當入定。約兩時許,老僧始出定。公伏拜地下,乞求慧指。老僧微笑曰:「汝披剃在此十二年矣,至今日尚饒舌耶?」公頓悟。

  明日,蒯家旅店不見公起。揭被視之,止一禪杖,大駭,遍尋不獲。聞公有老僧之約,跡至靈隱寺,見公破衣垢帽,居然老衲,問之,曰:「昨恐驚汝輩,潛蹤來此。寄語諸眷屬,勿相念也。」繼以禪杖呈公。公笑曰:「癡拐兒!十二年富貴,賴汝替卻。自後謹守禪門,勿再跳入塵寰也。」僕從輩不知所云,歎息而去。

  鐸曰:「仙家有分身術,而佛門則無,蓋大慈悲不欲以幻術欺世也!公耶杖耶?非耶是耶?吾何得而知之耶?」

香粉地獄 编辑

  河南楊世綸,世家子,自幼議婚舅氏。會舅氏擢江南郡守,楊奉母命前往就婚,中逾病於客邸。病中,恍惚見鬼役持牒來勾。至冥府,王者鞫其里居姓氏不符,叱鬼役曰:「吾命爾勾湖南王士倫,何舛錯至此?」痛杖之。命楊仍回陽世。

  甫下殿,遇亡友殷仲琦,訝其何以來此。楊具告。殷曰:「予近在楚江王殿下作錄事。今幸稍暇,汝歸恐未識路,當送汝行。」楊大喜,相將俱去。約三里許,見一處,文窗繡閣,鱗次而居。門外抹粉障袖者,三三五五,見客不甚畏避。楊異之。殷曰:「此香粉地獄也。」楊問:「若輩何人?」殷曰:「陽世官宰犯貪酷二字敗露者,遭國法;稍或漏網,冥府錄其幼媳愛女,入青樓以償孽債,今之倚門賣笑者,皆閨閣中千金姝也!」正嗟歎間,左扉一老嫗出,與殷似熟識者,笑曰:「貴人久弗涉賤地,今幸好風吹送得來,乃復過門不入耶?強拉殷袖。不得已,與楊偕入;即有兩粉頭憨笑而出,爭道寒暄。楊詰其小字。殷曰:「此名翠娟,此名賽奴,皆北里中翹楚也。」亡何,老嫗捧灑肴至,青衫紅袖,團圍錯坐。酒三行,殷令翠娟歌以侑酒。翠娟轉委賽奴,賽奴面有慍色。

  翠娟屢促之,賽奴曰:「汝倚而翁作縣尉,欺壓我典史女耶?陽世雖有統屬,陰司止敘姊妹禮,無得指揮如意,使人難堪。」翠娟面發赬,強以手按拍,歌《陽台夢》一曲。賽奴曰:「音節乖舛,殊不耐聽。」翠娟作色曰:「我生長名門,本不習慣。豈似汝父山東販棗漢,買得兩根尖角翅,自將《掛枝兒》曲,向退衙時嗚嗚口授耶?」賽奴語塞,拂袖欲起,殷與楊排解再四,始各安坐。

  忽門外大嘩。鬼役奉閻君命,押一女子新入青樓。披髮嬌啼,玉容無主。楊急起睨之,即舅氏女,己之聘妻也。大駭,詢其顛末。女曰:「嚴君受盜金八百,誣人名節,罰奴至此,以填贓款。今君為座上客,寧不一援手?」楊商諸殷。殷曰:「陰司與陽世異,非賄賂所能通也!僕何能為力?」楊焦思無計,憂悶欲死。

  外傳言:「九幽殿三舍人來。」老嫗肅迎而入,殷與楊皆避席。舍人笑曰:「聞汝家新降下一棵錢樹子,特備纏頭錦數端,金步搖一事,與新人定情。」老嫗再三稱謝,命女子入室理裝。女子窘極無語,倒地痛哭。楊見此景象,憤燄中燒,進退失措,哀殷暫為緩頰。殷招嫗入內廂,告以意,大有難色。繼啖以多金,老嫗始色解;出與舍人耳語,不知作何詞。舍人悻悻而去,殷亦催楊就道。楊曰:「室人不幸,遭此大辱,我何顏再生人世?」女亦泣下。殷曰:「不及黃泉,何能相見?此中殆有天緣。請先以青樓作洞房可也。」命掃東軒,使女子與楊同宿,自乃偕翠娟、賽奴,就榻西軒。流連宵且,幾忘鬼域。

  一日,有黑衣吏持牒而來,謂郡守某捐金八百,設立六門義學。閻君准城隍申報,仍命其女還陽,載以薄笨車,匆匆而去。殷向楊舉手稱賀曰:「夫人已去,君亦從此逝矣!」遂別嫗家,送三四十里,將及旅舍而反。楊亦恍如夢醒。調養旬日,束裝赴舅氏公署,具問義學之事。舅氏曰:「予初有是念,尚未舉行,汝何由知?」楊備陳始末,舅氏愕然。越日,擇吉成禮。

  花燭之夕,楊述前事為戲,女堅不肯承,曰:「君妖夢是踐,妾那得有此?」楊惘然久之,而洞口尋春,已無復落紅殷褥矣!

  鐸曰:「婦女入官為妓,前明酷政,不謂陰司中猶沿是律也。父貪白鏹,女墮青樓,是宦囊百萬,皆閨閣中纏頭錦耳。然一日回心,千秋保節。陰司律例雖嚴,未嘗不許人自贖,勉之!」

面目輪回 编辑

  京江趙生,名曾翼,才華秀美,為藝林器重。而引鏡自照,實慚形穢,因題詩於壁曰:投箋我欲問閻君,面目廬山恐未真。若說左思多陋相,道旁擲果又何人?題畢,憤氣而臥,瞥至一處,類王者宮殿,旁有屋三楹,上懸金字匾額,顏曰:「面目輪回。」錯愕間,一書生高冠道服,攜書兩冊,從內徐步而出。視之,乃故友康錫侯也。

  康本浙中名士,以丹青作諸侯賓,趙曾締杵臼交。相見詢趙近狀,趙亦詰其蹤跡。康曰:「兄不知耶?弟厭世久矣!因生前頗善繪事,被轉輪王徵作幕客,凡一切眾生,先繪其耳目口鼻,然後降生人世。」因出手中兩冊示之,曰:「兄觀此,即知弟匠心之苦也。」趙先觀第一冊,簽曰「貴者相」,狀貌類皆醜拙;稍次者,亦麻鬍黑胖。繼觀第二冊,鑒曰「賤者相」,姣好如婦人女子,眉目間雖乏秀氣,而各有一種顧影自憐之態。因艴然曰:「兄操造化之權,何貴賤易形,美惡倒置若此?」康哂曰:「兄何見之卑也?當世台閣諸公,內美定有可觀,豈必藉外貌,圖尊顯?惟貧賤者流,困乏不能自立,俾得一副好面目,上可以沐貴人光寵,下亦插身粉黛場中,竊斷袖分桃之愛。此予救世之婆心,造形之善術也!且如相君之面,貴不可言。使但修容飾貌,取悅目前,恐亦長貧賤耳!何能拔幟詞壇,拾科第哉?」趙曰:「君言過矣,自古安仁花縣,叔寶羊車,留侯貌如好女,豈盡長貧賤者?」康曰:「安仁、山公酌酒,千古尚有遺臭,衛叔寶被道旁人看殺,留侯非從赤松子游,恐亦卒繼鐘室之禍。總之,求全者必招造物之忌,何如姑留缺陷,為一生享福地乎?」趙默然不語。康曰:「如願減其福澤,弟尚能為兄筆削之。」趙大喜,求計。康取案上筆,向趙面目間,略加勾抹,曰:「可矣!」趙再請筆削。康曰:「弟與兄交好十年,不忍使兄竟作餓殍相也。」談論間,忽聞呵殿聲至,趙皇遽而出,尋亦驚醒。嗣後面目漸佳,文思漸減;躓場屋三十餘年,卒以諸生老云。

  鐸曰:「袞袞諸公,其相已聞命矣,但未識如何是富者相?曰:『相法有之,成馬驢形者富。』」

  周公斷災,孔子蒙倛,臯陶削瓜,傅說植鰭。此君袖中粉本,當從《荀子·非相》經得來。良工心苦,毋乃自誇。

  受業陳元瑛識

能詩賊 编辑

  長洲顧蘭畹先生,居毛氏廢園,杜門卻客,吟詩自娛。

  一夕,薄飲而臥,聞擊桌聲甚厲,醒而視之,一人在燈下翻閩詩稿,吟詠再四,拍案起立曰:「妙哉!青蓮、浣花之嗣音也。」急下牀揖之,兼叩蹤跡。其人曰:「實相告:予北郭之偷兒也。親老家貧,無以供甘旨。入先生室,冀有所獲,適見案上詩,觸予夙好,不覺狂吟》,有驚台駕。」先生曰:「汝既耽此,必有以教我。」因即詩稿評論之,曰:「集中諸作,俱有盛唐風格。惟《春興》律中『杏花寒食終朝雨,楊梆人家盡日風』已落晚唐卑調。」又指其《題長恨歌後》「如何私語無人覺,卻被鴻都道士知」曰:「此亦儇薄,有傷忠厚。李義山『薛王沉醉壽王醒』,非不尖新,而終失詩人敦厚之旨。」先生曰:「汝論詩已見一斑,未識有佳作得賜教否?」曰:「自遭家堆,所作盡投楚炬。不得已,為先生一吟。」遂拍手而歌曰:

    索米金門路渺茫,空空妙手少年場。

    憑君莫賦《高軒過》,防卻明珠失錦囊。

  先生曰:「如此詩才,何落魄至此?」因歎曰:「予不能詩,亦不至落魄乃爾也。先生尚當自勉。」談論間,天已及曉,先生具斗目送之,曰:「幸作詩交,願留姓氏。」其人曰:「莫須!莫須!自後相逢,但呼予為『能詩賊』可也。」言畢,負米竟去。

  鐸曰:「《莊子》記『詩禮發塚』,讀『青青之麥』章,居然三百篇後嗣音也。偷兒詩派中,此賊其末裔矣!顧橫塘夜出,若戴若思、石崇輩,並具絕世才情。渠僅僅能詩,所以為小竊耳。」

識字犬 编辑

  孩時蓄一小犬,名進生。繼入書塾,必提抱與俱。偶置案頭,見予讀書,輒注日凝想,若有所得。予奇之,戲書「進寶不許入塾」六字,黏諸座隅。犬審視良久,垂首喪氣而山,三五日不敢入塾。予呼之始至。益奇之,增其字曰「慧兒」。犬搖尾踴躍,作感恩狀,猶名士之愛呼表字也。

  犬自識字後,頗敦品格,食必擇器,寢必擇地。偶出遊街市,夷然不屑與凡犬伍。殘羹剩炙,蹴而與之,怒目不顧去。里中周孝廉聞而異之,配以牝犬,終歲不與同食宿。犬一無所好,惟好臥塾中,為予守架上書。

  後予隨先大父宦淮甸,置犬于家。偶遣老僕回,必銜衣若問訊者。出平安書示之,始歡跳去。垂二十年,聞其忽發狂疾,見藍縷者,歡迎憨跳;遇鮮衣華服者,必狂吠。因歎曰:「積怪成癖,畸士類然。然反乎常性,恐自此取禍矣!」

  不半載,為東鄰子啖以竹弓而斃。家中人因予豢養,瘞諸桑樹之下,志以片石,曰「識字犬」。繼聞牝者終日叫號,亦觸牆而死。喟然曰:「穀則異室,死則同穴,是犬其苦而節者乎?或亦識字者捐介之報也!」郵信命並瘞之,以全是犬之志云。

  鐸曰:「識字為造物所忌,矧墮畜生道中,敢恃才陵傲耶?反常性以取禍,真覺世之言也。乃始以狂死,繼以節報,或造物忌其生,不忌其死耳。鶴雖掛牌,犬不識字,一番冤獄,全賴不識字救解。若以此犬當之,未免試宸濠之劍矣。犬而識字,誠為禍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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諧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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