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讀通鑒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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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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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得天下與晉奚若?曰:視晉為愈矣,未見其劣也。魏、晉皆不義而得者也,不義而得之,不義者又起而奪之,情相若、理相報也。雖然,曹氏有國,雖非一統天下,而亦汔可小康矣。芳與髦,中主也,皆可席業以安。而司馬氏生其攘心以迫奪之,視晉之桓玄內篡、盧循中起、鮮卑羌虜攘臂相加,而安帝以行屍視肉離天下之心,則固不侔矣。宋乃以功力服人而移其宗社,非司馬氏之徒幸人弱而掇拾之也。論者升晉於正統,黜宋於分爭,將無崇勢而抑道乎?

固將曰:「晉平吳、蜀一天下矣,而宋不能。」魏、吳皆僭也,而魏篡,則平吳不可以為晉功;若蜀漢之滅,固殄絕劉氏二十余世之廟食,古今所肅然而傷心者。混一不再傳而已裂,土宇之廣,又奚足以雄哉?中原之失,晉失之,非宋失之也。宋武興,東滅慕容超,西滅姚泓,拓拔嗣、赫連勃勃斂跡而穴處。自劉淵稱亂以來,祖逖、庾翼、桓溫、謝安經營百年而無能及此。後乎此者,二蕭、陳氏無尺土之展,而浸以削亡。然則永嘉以降,僅延中國生人之氣者,唯劉氏耳。舉晉人坐失之中原,責宋以不蕩平,沒其撻伐之功而黜之,亦大不平矣。

君天下者,道也,非勢也。如以勢而已矣,則東周之季,荊、吳、徐、越割土稱王,遂將黜周以與之一等;而嬴政統一六寓,賢於五帝、三王也遠矣。拓拔氏安得抗宋而與並肩哉?唐臣隋矣,宋臣周矣,其樂推以為正者,一天下爾。以義則假禪之名,以篡而與劉宋奚擇焉?中原喪於司馬氏之手,且愛其如線之緒以存之;徒不念中華冠帶之區,而忍割南北為華、夷之界乎?半以委匪類而使為君,顧抑撻伐有功之主以不與唐、宋等倫哉?漢之後,唐之前,唯宋氏猶可以為中國主也。

宋可以有天下者也,而其為神人之所憤怒者,惡莫烈於弒君。篡之相仍,自曹氏而已然,宋因之耳。弒則自宋倡之。其後相習,而受奪之主必死於兵與酖。夫安帝之無能為也,恭帝則欣欣然授之宋而無異心,宋抑可以安之矣;而決於弒焉,何其忍也!宋之邪心,固有自以萌而不可戢矣。宋武之篡也,年已耄,不三載而殂,自顧其子皆庸劣之才,謝晦、傅亮之流,抑詭險而無定情,司馬楚之兄弟方挾拓拔氏以臨淮甸,前此者桓玄不忍於安帝,而二劉、何、孟挾之以興,故欲為子孫計鞏固而弭天下之謀以決出於此。嗚呼!躬行弒而欲子孫之得免於弒,躬行弒而欲其臣之弗弒,其可得乎?徐羨之、傅亮、謝晦之刃,已擬其子之脰而俟時以逞耳。蕭道成繼起而殄劉氏之血胤,又何怪乎?

夫人孰有不欲其子孫之安存者也,試之危,乃以安之;忘其亡,乃以存之;日暮智衰,仿徨顧慮,而生其慘毒,皆柔苒不自振之情為之也,而身已陷乎大惡以弗赦。一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兇。」嗟嘆興而妄慮起,妄慮無聊而殘害生,惡不戢矣。君子之老也,戒之在得;得之勿戒,躬親大惡,不容於天地鬼神,可弗畏哉?

舉宗社子孫之大計而與人謀之,必其人之可托,而後可征之色而見之辭,不然,則禍自此而生。漢高帝疑於所立,乃進而謀者,張良、叔孫通耳。良雖多智,而心固無私;通雖詭合,而緣飾儒術;且皆從容諷議之臣,未嘗握兵而持國柄者也。外此則蕭、曹不得與焉,陳平、周勃但委任於既定之後,先固未嘗參議論焉。晉武所謀者衛瓘也,是可與謀者,而不聽,是以失也。隋高祖之謀於楊素,唐太宗之托於李績,皆鷙賊性成,而適足以賊其後裔;然二主之失,未能深知素、績之奸耳。若宋武之於謝晦,知其機變而有同異矣;太子不足為君,乃密與晦謀,而使覘廬陵之能否,是以營陽、廬陵之腰領授之於晦,而唯其生死之,不亦惑乎?

故有天下者,崇儒者以任師保,若無當於緩急,而保宗祊、燕子孫、杜禍亂者,必資於此。詩書以調其剛戾之氣,名義以防其邪僻之欲,雖有私焉,猶不忍視君父之血胤如雞鶩,而唯其疈礫。若夫身為人國之世臣,無難取其社稷唯所推奉而授之。若謝晦者,又居高位、擁兵柄,足以恣其所為;吾即可否不見於辭,喜怒不形於色,尚恐其窺測淺深而乘隙以逞,況以苞桑之至計進與密謀乎?至慎者幾也,至密者節也;衡鑒定於一心,折衷待之君子。唐德宗謀於李泌,宋英宗決於韓琦,而禍亂允戢,其明效也。拓拔嗣詢崔浩而國本定,亦庶幾焉。知謝晦之險而信之,國不亡,幸也。

營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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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臣賊子敢推刃於君父,有欲篡而弒者,有欲有所援立而弒者,有禍將及身迫而弒者;又其下則女子小人狎侮而激其忿戾,湣不畏死,遂成乎弒者。若夫身為顧命之大臣,以謀國自任,既無篡奪之勢,抑無攀立之主,身極尊榮,君無猜忌,而背憎翕訿,晨揣夕謀,相與協比而行彌天之巨惡,此則不可以意測,不可以情求者矣。而徐羨之、傅亮、謝晦以之。

營陽王狎群小而耽嬉遊,誠不可以君天下,然其立踰年耳,淫昵之黨未固,狂蕩之惡未宣,武帝托大臣以輔弼之任,夫豈不望其撿柙而規正之?乃範泰諫而羨之、亮、晦寂無一言。王誠終不可誨矣,顧命大臣茍盡忠夾輔以不底於大惡,亦未遽有必亡之勢也。惡有甫受遺詔以輔之,旋相與密謀而遽欲弒之,抑取無過之廬陵而先淩蔑之。至於弒逆已成,乃左顧右眄,迎立宜都。處心如此,誠不可以人理測者。視梟獍之行如兒戲,視先君之子如孤豚,嗚呼!至此極矣。是舉也,羨之以位而為之首,而謀之夙、行之堅、挾險惡以幹大惡者,實謝晦也。人至於機變以為心術而不可測矣,佹而彼焉,佹而此焉,目數動,心數移,殫其聰明才力以馳騁於事物之閒隙,蹈險以為樂,而遊刃於其肯綮;則天理不足顧,人情不足恤,禍福不足慮,而唯得逞其密謀隱毒之為愉;國有斯人,禍不中於宗社者鮮矣。

晦之初起,劉穆之之所薦也;其從軍征伐,宋武之所與謀也。穆之者,固機變之魁;而宋武之誅桓玄、滅慕容超、勝盧循、俘姚泓,皆以入險而震人於不覺者為功;晦且師之,無所用之,則以試之君父而已。當其進言武帝,睥睨太子,側目廬陵,賊殺之鋒刃已回繞於二王之頸,曰「是可試吾術」,而二王不覺也,武帝亦不覺也。機變熟而心魂數動,一念猝興,殺機不遏,如是之憯哉!至於宜都既立,晦乃問蔡廓曰;「吾其免乎。」則亦自知其徒以膺天誅為萬世罪人矣。然而不悔也,機變之得逞,雖死而固甘之也。故天下之惡,至於機變而止矣。

知人之難也,非不知而猶姑試之,詘於時而弗能,為變計則亂矣。武帝於謝晦,知其心挾異同,而猶委以六尺之孤,使二子駢首以受刃,其失較然也。雖然,帝豈盡惘於品藻哉?使文帝督荊州,以王曇首、王華為參佐,而謂文帝曰;「曇首沈毅有器度,宰相才也。」其後徐羨之等迎立文帝,眾誌疑殆,王華決行而大計定。元嘉之治,幾至平康,皆華、曇首所飭正之規模。邂逅片言,生平遂決,帝之知人亦尚矣哉!而卒以伊、周之任付之晦、亮、羨之者,當是時,華、曇首之流,年尚少,名位卑,不足以彈壓朝右,故且置之上流,而徐收其效。荊州者,建康之根本也。荊土有人,社稷雖危而不傾矣。乃其盈廷充位,他無可謀,而必任諸機變異同之人者,其時端直貞亮之士,若徐廣、蔡廓、謝瞻者,既不屑為宋用,其余則庸沓茍容屈於權貴之下風者,不得已而姑授之機變之人,時詘之不知,變計所從出也。

江東自謝安薨,道子、元顯以昏濁亂於內,殷仲堪、王恭以嬛薄亂於外,闇主屍位,寇攘相仍,王謐之流,黨同幸免,廉恥隳,誌趨下,國之無人久矣。非天地之不生才也,風俗之陵夷壞之也。茍非機變,則庸沓而已。迨乎機變之術已窮,庸沓之人已老,然後華、曇首、殷景仁、謝弘微脫穎以見。使宋之初有此數子者侍於密勿之地,晦等之惡何足以逞,而武帝亦惡役役於此數人而任之乎?

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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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夷之長有知道者,中國之人士媿之。故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甚悲夫中國也。宋之篡晉,義熙以後以甲子紀,而不奉宋之元朔,千古推陶公之高節。而武都王楊盛於晉之亡不改義熙年號。盛,仇池之酋長耳,與元亮頡頏於華、夷。晉氏衣冠之族,聞栗裏之風而不媿者,又何以對偏方之渠帥也?盛臨卒謂其世子玄曰:「吾老矣,當終為晉臣,汝善事宋。」子之從違可與已而為變計哉?盛過矣。雖然,此非可以訿盛也。盛遠在荒裔,雖受晉爵而不純乎其為臣,進則不必為晉爭存亡,退自有其不可亡之世守,則孤立而攖宋之怒,力不能敵,且以覆先人之宗社,固不可也。是以告其子以事宋而無貽危亡於後世,是亦一道也。

若夫戴高天,履厚土,世依日月之光,有君父之深讎,無社稷人民之世守,潔其身於山之椒、水之涯、耕讀以終身,無兇危之見逮,如溧陽史氏者,屢世不幹仕進,而抑可不墜其宗。處此而曰「終吾身而已,子孫固當去事他人以希榮利」,雙收名利以為壟斷,豈可援盛以自解哉?民之多辟,不可如何者也;自立辟焉,以兩全於義利,又將誰欺?

承大難之余,居大位,秉大權,欲抑大奸以靖大亂,論者皆曰:「非權不濟,名不可急正,義不可急伸,誌不可急行,姑含忍以聽其消而相安於無事,國乃可靖。故晉弒厲公,迎悼公,公掩荀偃、欒書、士匄之惡而從容馭之,晉乃以寧。」其說非也。夫不見悼公之掣於群賊,邢邱一會,而天下之政移於大夫,晉乃以終亡於八卿之裔。無他,名不正,義不伸,誌不行,茍免於亂,亂之所以不息也。叔孫婼殺豎牛,而安其宗。漢獻帝不能正董卓之罪,待其驕橫而始殺之,故李傕、郭氾得以報讎為名,殺大臣,逼天子,而關東州郡坐視不救,韓馥、袁紹且以其為賊所立,欲廢之而立劉虞。夫唯弒君之罪為神人所不容,而兄弟之痛根於性而弗容隱,受其援立,與相比暱,名不正,義不伸,誌不行,忘親貪位,如是而曰權也,是豈君子之所謂權乎?

文帝初立,百務未舉,首復廬陵王之封爵,迎其柩還建康,引見傅亮,號泣哀慟,問少帝、廬陵薨廢本末,悲哭嗚咽,亮、晦、羨之自危之心惴惴矣。自危甚,則將相比以謀全,而蠆毒再興,固非其所憚為者。文帝之處此,將無慮之疏而發之躁乎?而非然也。明明在上者,天理也;赫赫在下者,人心也。無幸災僥利之心,而自行其性之哀戚,視三兇如大豕,而孰恤其恩怨之私哉?故天下無不可伸者,義也,義以正名,而誌卒以行。彼三兇者,方將挾迎立之恩以制帝,帝舍其私恩,伸其公怨,奪三兇之所恃,而消沮以退。是以擒羨之、亮如搏雞豚;謝晦雖居上流擁徒眾,一旦瓦解,自伏其辜。名其為賊以行天討,凡民有心,無復為之效死者,黨孤而自潰矣。於帝得乘權止亂之道焉,不貪大位,不恤私恩,不憚兇威,以伸其哀憤,則一夫可雄入於九軍,況業已為神人之主而何所懼哉?惟能居重者之謂權,委而下移,則權墜而衡昂矣,故程子曰:「漢以下無知權者。」

文帝親臨延賢堂聽訟,非君天下之道也,然於其時則宜也。自晉以來,民之不治也久矣,君非幼沖則昏闇耳,國事一委之宰輔者幾百年。乃其秉政之大臣,圖篡逆者,既以餌天下為心,而成乎縱弛;賢如王導、郗鑒、何充、謝安,亦唯內戢彊臣,外禦狄患,暇則從容談說,自托風流;而貪鄙如司馬道子,又弗論也。及晉之亡,而法紀隳,風俗壞,於斯極矣。宋武以武功獵大位,豪邁而不悉治理,固未遑念及於親民也。劉穆之、傅亮區區機變之小人,視斯民之治亂漠然不與相關,有司之貪濁暓亂者,不知其若何也。文帝承其敝而欲理已亂之絲,則更不得高拱穆清以養尊貴。而況羨之、亮、晦殺君立君,威震朝野,民且不知有天子。茍不躬親延訪,則虛縣於上,廢置惟人,亦惡足以制權奸、保大位乎?故急於親臨以示臣民之有主,抑求己自彊之道也。以是知文帝之誌略已深,而正逆臣之誅,成元嘉之治,皆繇此昉焉。

雖然,以是為君人之道則已末矣。國之大政,數端而已;銓選也,賦役也,刑獄也,乃其緒之委也,則不勝其宂,擇得其人而飭之以法,士不廢,民不困,而權亦不移。若必屈天子之尊,撤瑱纊以下問錐刀子女之淫慝,與民競智而撓之者益工,與庶官爭權而竊之者益密,明敏之過,終之以惛,求以起百年之頹靡,致旦暮之澄清,不亦難乎!帝之遣使行郡縣訪求民隱,詔郡縣各言利病,斯可謂得治理矣。親臨聽訟,暫爾權宜,非可法者也。王敬弘曰:「臣得訊牘,讀之正自不解。」其辭傲矣,而猶不失相臣之體。相臣執體要,佐天子以用人修法而天下寧,況天子乎?

赫連勃勃權謀勇力皆萬人敵也,立國於險要之地,大修城池,宜足鞏固以居而末如之何,乃至其子而遂亡。故夷狄惡其起而若未足憂也,不患其盛而若不可拔也。赫連氏亡而五胡雜糅之中原皆為拓拔氏所有,並劉、石、慕容、苻、姚、乞伏、赫連、沮渠、馮、高、呂、段、禿發之宇而合於一,固將挾全力以為南國憂,然而無足憂也。夷裔之未入中國,則憂其相並而合;既入中國,則患其雜宂而不適所治,不患其合一極盛而以相壓也。故宋武之時難矣:奮勇以滅慕容超,而姚興又競;全力以滅姚泓,而赫連、拓拔又乘間以爭;欲再舉以爭關中,而鄭鮮之曰:「江南士庶引領以望返旆。」蓋二夷既滅,人心乍弛,不能再振矣。拓拔氏血戰以克統萬,窮兵以破蠕蠕,精甲銳師半消折於二虜,是亦勃勃死而昌無能為之勢也。宋能乘之,此其時矣;坐困江東,憚其威而不進,進而不敢與之敵,蓋失此一時,而六代之偷安不足以興。文帝非英武之君,到彥之之流不足以有為,惜哉!

拓拔燾惜財而不輕費,親戚貴寵未嘗橫有所及,其賞賜勛績死事之臣,則無所吝,用財之道,盡於此矣。有天下而患貧,豈惟其不當患也,抑豈有貧之可患乎?天之時、地之澤、人之力、以給天下之用者,自沛然而有余。乃患貧而愈窘於用,則崔浩之言審矣。國之貧,皆貧國之臣使之然也。貧國之臣有二:一則導君以侈者,其奸易知也;一則誘君於吝者,其奸難測也。誘君以吝者,使其君以貧告臣民,而使為我吝,君一惑之,則日發不足之歡,言之熟而遂生於心,必不以帑藏之實使其臣知之。君匿於上,奸人乃匿於下,交相匿而上不敵下之奸,浸淫日月,出入委沓,且使其君並不知有余不足之實。猝有大兵大役饋饟賞賜之急需,皆見為不足而吝於出納,而國事不可言矣。

凡為此者,皆君之親戚貴寵,而君以為真愛我者也。經用吝而其賞賜不吝,匪直賞賜耳,上下相匿,而大臣不能問,群臣不敢問,奸人且暗竊之以去,而上下皆罔所聞知。延及於子孫,則上無所匿於下,而專聽奸人之匿以罔上,固必曰吾國貧也。大兵大役之猝至,非吝於用以釀潰亂,則橫取之百姓而民怨不恤,曰吾實貧而不能不取之民也。則不徒親戚貴寵之竊以厚藏者不可問,其所未竊者,湮沈填塞於古屋積土之中,至於國亡以資亂民之掠奪,新主之富有,而初不自知。嗚呼!財一濫施於權貴,而事廢於國,民怨於下,兵潰於境,國卒以亡,皆導吝之說為之,亦孰知導吝之情為竊國之秘術哉?庸主惑之,察主尤惑之,喪亡相踵而不悟,悲夫!

陶靖節之不仕,不可仕也,不忍仕也。其小試於彭澤,以世家而為仕,道在仕也。仕而知其終不可而去之,其用意深矣。用意深而終不可形之言,故多詭其辭焉。不可形之於言而托之詭詞者,非畏禍也,晉未亡,劉裕未篡,而先發其未然之隱,固不可也。萬一裕死於三年之前,義符輩不足以篡,一如桓溫死而謝安可保晉以復興,何事以未成之逆加諸再造晉室之元勛,而為已甚之辭哉?此君子之厚也。故其歸也,但曰「豈能為五鬥米響鄉裏小兒折腰」。如是而已矣。

雖然,此言出而長無禮者之傲,不揣而樂稱之,則斯言過矣。君子之仕也,非但道之行也,義也;其交上下必遵時王之制者,非但法之守也,禮也。縣令之束帶以見督郵,時王之制,郡守之命,居是官者必繇之禮也。知其為督郵而已矣,豈擇人哉?少長也,賢不肖也,皆非所問也。孔子之於陽貨,往拜其門,非屈於貨,屈於大夫也;屈於大夫者,屈於禮也。賢人在下位而亢,雖龍猶悔,靖節斯言,悔道也。莊周曰:「無所逃於天地之閒。」君子猶非之。君臣之義,上下之禮,性也,非但不可逃也,亢而悔,則蔑禮失義而不盡其性,過豈小哉?非有靖節不能言之隱,而信斯言以長傲,則下可以陵上;下可以陵上,則臣可以侮君,臣可以侮君,則子可以抗父。言不可不慎,誦古人之言,不可以昧其誌而徇其詞,有如是夫!

擴其情以統初終,而匯觀其同異,則聽言也,固不難矣。非堅持一背戾之說,不然之效已著,而迷謬不解者之難辨也。言煩而競,詭出而相違,莫可端倪,而唯其意之所營,以恣其辯,惑人甚矣,而尤無難辨也。凡言之惑人也,必有所動以興;下者動以利,其次動以情,其次動以氣。利者灼見之而辨矣,或倡之,遂或和之,然皆私利之小人也,於人辨之而已。情之動也無端,偶見為然而然之,偶見為不然而不然之,因而智計生焉,因而事之機、物之變、古人之言、皆可為其附會之資,而說益長、情益流,非有所利也,而若瀝血以言之,不獲已而必強人以聽,此疑於忠而難辨者也。然人之情無恒者也,倏而然之,倏而不然之,則知其情之妄,而非理之貞也。至於氣之動而尤不可禦矣,若或鼓之,若或飏之,一人言之而羣囂然以和之,言者不知其所以言,和者愈不知其所以和,百喙爭鳴,若出一口,此莊周所謂「飄風則大和而聽其自已」者也。既自已矣,則前後之不相蒙,還以自攻也而不恤。雖然,亦豈有難辨者哉?觀於拓拔氏伐蠕蠕之議,而鼓以氣、盪以情者,直可資旁觀者之一哂而已。

當其議伐赫連氏,則曰宜置赫連而伐蠕蠕,崔浩持之,伐赫連而滅其國、俘其君矣,已而議伐蠕蠕,則又曰蠕蠕不可伐也。何前之伐蠕蠕也易而今難,何前之克蠕蠕也利而今無利。一言而折之有余,而羣喙爭鳴不息,有如是夫!人以為不可伐,則曰可伐,人以為可伐,則曰不可。氣之為風也,倏而南,條而北;氣氣之為冬夏也,倏而寒,倏而暑;調之為暄清之適者,因乎時而已矣。言之善者,調其偏而適以其時。崔浩之言,則可謂知時矣,風不可得而飄,寒有衣儒、暑有箑也。拓拔壽之能用崔浩也,而猶疑之情興氣動,難乎其不撼,況智不如壽者乎?雖然,無難辦也,統其初終,析其同異,以其所然攻其所不然,擴然會通以折中之,豈難辨哉?豈難辨哉?

元嘉之北伐也,文帝誅權奸,修內治,息民六年而用之,不可謂無其具;拓拔氏伐赫連,伐蠕蠕,擊高車,兵疲於西北,備弛於東南,不可謂無其時;然而得地不守,瓦解蝟縮,兵殲甲棄,並淮右之地而失之,何也?將非其人也。到彥之、蕭思話大潰於青、徐,邵弘淵、李顯忠大潰於符離,一也,皆將非其人,以卒與敵者也。文帝、孝宗皆圖治之英君,大有為於天下者,其命將也,非信左右佞幸之推引,如燕之任騎劫、趙之任趙蔥也;所任之將,亦當時人望所歸,小試有效,非若曹之任公孫彊、蜀漢之任陳祗也;意者當代有將才而莫之能用邪?然自是以後,未見有人焉,愈於彥之、思話而當時不用者,將天之吝於生材乎?非也。天生之,人主必有以鼓舞而培養之,當世之士,以人主之意指為趨,而文帝、孝宗之所信任推崇以風示天下者,皆拘葸異謹之人,謂可信以無疑,而不知其適以召敗也。道不足以消逆叛之萌,智不足以馭梟雄之士,於是乎摧抑英尤而登進柔輭;則天下相戒以果敢機謀,而生人之氣為之坐痿;故舉世無可用之才,以保國而不足,況欲與猾虜爭生死於中原乎?

夫江東之不振也久矣。謝玄監軍事,始收驍健以鼓勵之,於是北府之兵破苻堅而威震淮北;宋武平廣固、收雒陽、入長安,而姚興、拓拔嗣不能與之敵,皆恃此也。已而宋武老矣,北府之兵,老者退,少者未能興也。宋武顧諸子無駕禦之才而慮其逼上,故鬭王鎮惡、沈田子諸人於關中,使自相殘劉而不問。文帝人立,懲營陽之禍,急誅權謀之士,區區一檀道濟而劍已擬其項領。上之意指如彼,下之禍福如此,王曇首諸人雍容談笑以俟天下之澄清,雖有瑰瑋之才,不折節以趨荏苒者,幾何也?乃於其中擇一二錚錚者使與猾虜競,拓拔燾固曰;「龜鼈小豎,夫何能為。」其墮彼目中久矣。孝宗之任邵、李以抗女直,亦猶是也。嶽誅韓廢,天下戒心於有為,風靡而弗能再振矣。身無英武之姿,外有方張之寇,獎柔順以挫英奇,雖抱有為之誌,四顧無可用之人,前以取敗而不自知,及其敗也,抑歸咎於天方長亂,而虜勢之不可攖也,愈以衰矣!

闇而弱者之用兵,其防之也,如張幮帳以禦蟁蠓,薄絺疏绤使弗能入焉,則鼾睡以終夕;若此而不棄師失地以近於亡也,不可得矣。崔浩策宋兵之易敗也,曰:「東西列兵,徑二千里,一處不過數千,形分勢弱,可席卷而使無立草之地。」宋終不出其所料,金墉破而到彥之走,滑臺敗而蕭思話走,守者分,攻者聚,一方潰,而諸方之患在腹心,不可支矣。故以戰為守者,善術也;以守為戰者,敗道也;無他,將無略而以畏謹為萬全之策也。

然則孔子之於戰也慎,於行軍也懼,又何以稱焉?夫列兵千里,尺護而寸防之,豈其能懼哉?櫛比株連以外蔽而安處其中,則心為之適然而忘憂;寇之來也,於彼乎,於此乎,我皆有以防之,則處敗而聲息先聞,固可自全以退,而無忽出吾後以夾攻之患;於是乎而懼之情永忘,弗懼也,則亦無所慎矣。若夫懼以慎者,一與一相當,虔矯三軍,履死地而生之,曾是瓜分碁布為能慎也與?不戰而慎,未臨事而懼先之,不敗何待焉?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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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臺陷,青州沒,宋師熸,而拓拔氏旋遣使人聘宋以求和親,踰年而宋報禮焉,此南北夷夏講和之始也。宋大敗,而劉振之且棄下邳以奔逃,拓拔氏乘之以卷江、淮也易矣;顧斂兵以退而先使請和,豈其無吞宋之心哉?力疲於蠕蠕,而固不能也。乃乘宋之惴慄以收宋,知宋之得釋重憂,必欣然恐後,此虜之狡也。夫宋新敗之余,弗能急與之爭,則姑受其和而緩敵以待時,庸詎非策。且其於拓拔氏也,既非君父之讎,又無割地稱臣之辱,如趙宋然者,則抑非義之所不許。顧亦思彼之先我以求和者何心乎?和者,利於夷狄而不利於中國,利於屢勝之兵,而不利於新敗之國者也。

夷狄以戰而強、以戰而亡者也;其能悔禍以息兵,則休息其兵,生聚其民,蕃育其馬,而其騎射技擊,則性焉習焉,而不以不用而廢。中國則恃和以安而忘危矣;士爭虛名於廷,兵治生計於郊,人心解散,冀長此輯睦而罷兵以偷安,一旦聞警而魂搖,其敗亡必矣。屢勝之余,敗之幾也,雖屈己以和人,不以為辱而喪其氣,抑以免驕兵之取敗也,善居勝者也。若敗矣,君方悔前者之妄動以致衄,而情不競,惴惴危慄,得和以無虞,而渙然冰釋,於是乎戒戰之危,而歆和之利,雖不弭兵,兵必弭矣。邊陲戍守之士,皆贅設而聊以逍遙,尚足恃以禦非常之變邪?驕貪無厭之虜,方養全力以乘我,而我幸其馴擾,抱虎而望其息機牙,不亦愚乎?

劉宋以和而罷兵,趙宋欲罷兵而講和,趙宋尤憊矣。以和而弭兵者,誌不在弭兵,弭於外未忘於內,故劉宋猶可不亡。以弭兵而和者,唯恐己之不弱也,故趙宋君臣竄死於海濱而草能救。且曰:「君無失德,民不知兵。」可勝悼哉!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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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氏詔舉逸民,而所征皆世胄,民望屬焉,其時之風尚然也。江左則王、謝、何、庾之族顯,北方則崔、盧、李、鄭之姓著,雖天子莫能抑焉,雖夷狄之主莫能易也。士大夫之流品與帝王之統緒並行,而自為興廢,風尚所沿,其猶三代之遺乎!

夫以族姓用人者,其途隘;舍此而博求之,其道廣;然而古之帝王終不以廣易隘者,人心之所趨,即天敘天秩之所顯也。堯求人於側陋,而舜固虞幕之裔;文王得賢於屠釣,而太公固四嶽之嗣。降及於周衰而遊士進,故孔子傷陪臣之僭,而憂庶人之議。春秋於私嬖驟起之臣,善則書人,惡則書盜;孟子惡處士之橫逆,而均之於洪水猛獸;耕商駔儈胥史之徒起,而為大倫之蟊賊,誠民誌之所不順也。

漢高起自田閑,蕭、曹拔於掾吏,上意移而下俗亂,故江充、主父偃、息夫躬、哀章之徒,得以幹主行私,亂君臣父子之彜倫而禍人宗社;然而古道之在人心者,不可泯也。六代南北分,而此意獨傳,以迄於唐,世胄與寒門猶相持而不下。及朱溫肆清流之毒,五季摧折以無余,宋因陋而不復。然其盛也,呂、範、韓、陳猶以華胄而登三事、列清要,天下鹹想望之;其卓然立大勛明聖學者,類能不墜家聲而為國所恃賴,至於文及甫、程松之為敗類者,百不得一也。女直、蒙古更主中國,而北面事之者,皆猥類無行之鄙夫,無有能如崔浩之不惜怨禍以護士大夫之品類者,而古道埽地無余。以迄於今,科舉孤行,門閥不擇,於是而市井錐刀、公門糞除之子弟,彫蟲詭遇,且與天子坐論而禮絕百僚。嗚呼!君子之於小人,猶中國之於夷狄,其分也,天也,非人之故別之也,一亂而無不可亂矣。

六代固嘗以夷狄主中國矣,而小人終不雜於君子,彼廢而此不廢焉。至於兩俱廢,而後人道之不滅者無幾矣。拔濁流而清之,將謂引小人而納於君子之途,道至大也;乃其弊也,夷君子於小人,而道遂喪。道大則荒,故先王畏其荒而不嫌其隘,譬之治津塗者,無逕隧而任人之行,則蔓草遍於周行,而無所謂津塗矣。其位,君子也;其職,君子也;其飾文物以希當世者,君子也。而錢刀嚚訟之聲,習而聞之;役父誶母之色,狎而安之;則廉恥喪於天下,而人無以異於禽。故曰:將引小人而納之君子,實夷君子於小人也。小人雜於君子,而仕與同官,學與同師,遊與同方,婚姻與同種姓,天下無君子,皆小人矣,中國皆夷狄矣,可勝痛哉!有王者起,無仍朱溫惡清流之惡;名世興,無避崔浩清流品之怨,庶以扶乾坤於不毀乎!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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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民得告守令,拓拔氏之制也。拓拔燾自謂恤弱民而懲貪虐,以伸其氣,自以為快,而無知者亦將快之,要為夷狄駤戾之情,橫行不顧,以亂綱紀、壞人心,柰之何世主不擇而效之也!以事言之,能於天子之闕、大吏之廷、告守令者,必非愚懦可侮、被守令之荼毒而無告者也。奉公有式,守憲有常,守令猶以苛斂殘虐枉抑之而無所忌,此其人見守令而惴慄弗敢逆者,而能叩天子之闕、登大吏之廷以告守令乎?此詔行,而奸猾脅守令以橫行,守令且莫敢誰何,鄉閭比族之弱民登其刀俎者,敢有或為喘息者哉?若夫貪墨之守令,免此亦易爾,寬假奸頑而與相比,則愚懦者之肉恣食之而固無憂也,其害於拓拔氏之世已著見矣。而君子所甚惡者尤不在此。逆大倫、裂大分也,獎澆薄而導悖亂也,賤天之所貴、夷堂廉而天子且不安其位也,此則君子之所甚惡也。

夫人君誠患守令之殘民與?則亦思其殘民也何所自,而吾欲止其惡也,何以大正而小不能違。夫流品不清,而紈袴、貲郎、胥史、駔儈得以邀墨綬;銓選不審,而輦金、懷綺、姻亞、請謁得以獵大邑;秉憲不廉,而糾參會察施於如水之心,薦剡吹噓集於同昏之黨;皆教貪獎酷之所自也。原其所本,則女謁興,宦寺張,戚畹專,佞幸進,源濁於上,流汙於下,其來久矣。腥聞熏天,始從而怒之,假手於告訐之民以懲之;必民之是假也,亦惡用天子與大臣哉?夷狄不能禁其部曲,漸以流毒於郡邑,無已而此法行焉。堂堂代天而理民者,明大倫、持大法,以激濁揚清而弗傷其忠厚和平之氣者,焉用此為?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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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者之統,與帝王之統並行於天下,而互為興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統絕,儒者猶保其道以孤行而無所待,以人存道,而道可不亡。

魏、晉以降,玄學興而天下無道,五胡入而天下無君,上無教,下無學,是二統者皆將斬於天下。乃永嘉之亂,能守先王之訓典者,皆全身以去,西依張氏於河西;若其隨瑯邪而東遷者,則固多得之於玄虛之徒,滅裂君子之教者也。河西之儒,雖文行相輔,為天下後世所宗主者亦鮮;而矩薙不失,傳習不發,自以為道崇,而不隨其國以榮落。故張天錫降於苻秦,而人士未有隨張氏而東求榮於羌、氏者。呂光叛,河西割為數國,禿發、沮渠、乞伏,蠢動喙息之酋長耳,殺人、生人、榮人、辱人唯其意,而無有敢施殘害於諸儒者。且尊之也,非草竊一隅之夷能尊道也,儒者自立其綱維而莫能亂也。至於沮渠氏滅,河西無孤立之勢,拓拔燾禮聘殷勤,而諸儒始東。闞骃、劉昞、索敞師表人倫,為北方所矜式,然而勢屈時違,祗依之以自修其教,未嘗有乘此以求榮於拓拔,取大官、執大政者。嗚呼!亦偉矣哉江東為衣冠禮樂之區,而雷次宗、何胤出入佛、老以害道,北方之儒較醇正焉。流風所被,施於上下,拓拔氏乃革面而襲先王之文物;宇文氏承之,而隋以一天下;蘇綽、李諤定隋之治具,關朗、王通開唐之文教,皆自此昉也。一隅耳,而可以存天下之廢緒;端居耳,而可以消百戰之兇危;賤士耳,而可以折嗜殺橫行之異類。其書雖不傳,其行誼雖不著,然其養道以自珍,無所求於物,物或求之而不屈,則與姚樞、許衡標榜自鬻於蒙古之廷者,相去遠矣。

是故儒者之統,孤行而無待者也;天下自無統,而儒者有統。道存乎人,而人不可以多得,有心者所重悲也。雖然,斯道互天垂地而不可亡者也,勿憂也。

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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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陽弒,廬陵死,而文帝之心戚矣。環任諸弟以方州,而托國政於彭城,非但以為不拔之基也;顧瞻兄弟,不忍為權臣所屠割,相獎以共理,冀以服天下而保本支;衰世之君能爾者鮮矣。不然,營陽廢而己興,豈不早憂奸人之援立以加我者而峻防之乎?然則彭城之伏罪以廢棄,彭城之不仁也,於帝何尤焉!

義康之入辭也,唯對之號泣而無一語,義康而有人之心也,其何以自容也!義康奉顧命之詔,劉湛即昌言幼主之不可禦天下。義康而無篡奪之心乎?即不能執湛以歸司寇,自可面折而斥絕之;方且愛湛彌篤,而不自斂約,義康之心,路人知之矣。或曰:「義康非固有其意,而湛以傾險導之,義康固可原也。」親則兄弟,尊則君臣,此立身何等事,而可謝咎於人之誘之也哉!扶令育諫文帝以保全義康則可矣,欲使召還而授以政,是亦一劉湛也,其見殺亦自取之也。

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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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其重也,則孔子之車,顏淵無槨而不可得也;當其輕也,則天子之尊,四海之富,如野蔌之在山麓水湄,而人思掇之也。謝靈運、范曄彫蟲之士耳,俱思蹶然而興,有所廢立,而因之以自篡,天子若是其輕哉!何昉乎?昉於司馬懿也。

王敦、桓溫死而不成;桓玄狂逞遂誌而終以授首;傅亮、謝晦、徐羨之甫一試其兇,而身膏鈇鉞;而靈運、曄猶不恤死以思僨興,唯視天下之果輕於一羽,而尫夫舉之無難也。范曄之誌趨無常,何尚之先知之,其處心非一日也;靈運猶倚先人之功業,而曄儒素之子弟耳,一念怏怏,而人主縣命於其佩刀之下,險矣哉!蕭道成、蕭衍之佹得也,靈運、曄之佹失也,一也。大位之輕若此,曹操所經營百戰而不敢捷得者也,故曰司馬懿昉之也。

位不重,奸不戢,天下之禍亂不已,君臣之分義不立,故易曰:「聖人之大寶曰位。」思所以服天下之心而早戢其異誌,必有道矣。愛名器,慎選舉,以重百官。賈生曰:「陛尊、廉遠、堂高。」知言也夫!

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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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允幾於知易矣。易曰:「其出入以度入聲外內,句使知懼。」故聖人之作易也,使人度也,使人懼也;使人品也,即使入學也。子曰:「不占而已矣。」謂不學也。拓拔丕從劉絜而欲謀篡,夢登白臺,四顧不見人,使董道秀筮之,而道秀曰:「吉。」此以占為占,而不知以學為占也。允曰:「亢龍有悔,高而無民,不可以不戒。」此以學為占,而不於得失之外言吉兇也。

天下無所謂吉,得之謂也,無所謂兇,失之謂也,無所謂得失,善不善之謂也。然而聖人作易以前民用者,兩俱仁而有不廣,兩俱義而有不精,時位變遷而爭之於毫末,思慮窮,而易以何思何慮之妙用,折中以協乎貞,則易之所以神,而筮之所以不可廢也。若夫臣之思,子之孝,義之必為,利之必去,昭然揭日月於中天,非偶然朽骨枯莖、乘不誠不道者之私以妄動,任術士之妄,謂之吉而遽信為吉,以禍天下而自戕者,所可竊以億中也。

然而易亦未嘗絕小人而不正告之也,通其義,裁之以理,使小人亦知懼焉。夫小人之為不善,行且為天下憂,故易不為小人謀,而為天下憂,懲小人之妄而使之戢,則禍亂不作,故大義所垂以遏小人之惡者,亦昭著而不隱。嗚呼!知此者鮮矣,而高允能知焉,不亦善乎!朱子乃謂易但為筮卜之書,非學者所宜學,何其言之似王安石,而顧出允下也!

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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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法至何承天而始得天,前此者未逮,後此者為一行、為郭守敬,皆踵之以興,而無能廢承天之法也。子曰:「行夏之時。」傷周歷之疏也。歷莫疏於周,莫亂於秦,惟其簡而已矣。春秋所書日食三十六,有未朔、既朔、月晦而食者,簡故疏也。秦以建亥為歲首,置閏於歲終,簡故亂也。歷無可簡者也,法備而後可合於天。承天之法,以月食之沖,知日之所在;因日躔之異於古,知歲之有差;以月之遲疾置定朔,以參合於經朔,精密於前人。天之聰明,以漸而著,其於人也,聰明以時而啟,唯密以察者能承之。拘葸之儒,執其習見習聞以閉天之聰明,而反為之謗毀;嵬瑣之士,偶得天明之一端,自詡其神奇,而欲廢古人之規矩以為簡捷;皆妄也。

古之所未至,可益也;以益之者改之,可改也。古之所已備者,不可略也;略之而使亡焉,則道因之而永廢矣。廢古而亡之,取便於流俗,茍且之術,秦之所以亂天下者,君子之所惡也。郭守敬廢歷元,俾算者之簡便,徇流俗爾。歷元廢,則甲子何所從始,奚以紀年而奚以紀日邪?近乃有欲廢氣盈朔虛,以中氣三十日有奇紀孟仲季,而廢閏並廢月者,是天垂三曜而蔑其一也。夫人仰而見月,以月之改矣,知四時寒暑之且更矣;舍之而以中紀歲,非據歷之成書,而人莫能知時之變遷矣。故古之以朔紀月,而為閏以通之於歲者,所以使人仰觀於月而知時,猶仰觀於日而知晝夜,何可廢也。備古之所未逮,則自我而始,垂之無窮;古法廢,則自我而且絕;此通蔽之大端,君子之所不敢恃己以逆天人也,豈徒歷法為然哉!

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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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玄謨北伐之必敗也,弗待沈慶之以老成宿將見而知之也;今從千余歲以下,繇其言論風旨而觀之,知其未有不敗者也。文帝曰:「觀玄謨所陳,令人有封狼居胥意。」坐談而動遠略之雄心,不敗何待焉?

兵之所取勝者,謀也、勇也,二者盡之矣。以勇,則鋒鏑雨集車馳騎驟之下,一與一相當,而後勇怯見焉。以言說勇者,氣之浮也,侈於口而餒於心,見敵而必奔矣。若謀,則疑可以豫籌者也;而豫籌者,進退之大綱而已。兩相敵而兩相謀,扼吭抵虛,聲左擊右,陽進陰退之術,皎然於心目者,皆不可恃前定以為用。唯夫呼吸之頃,或斂、或縱、或虛、或實,念有其萌芽,而機操於轉眄;非沈潛審固、凝神聚氣以內營,則目熒而心不及動,辨起而智不能決。故善謀者,未有能言其謀者也。指天畫地,度彼參此,規無窮之變於數端,而揣之於未事,則臨機之束手,瞀於死生而噤無一語也,必矣。

玄謨之勇,大聲疾呼之勇也;其謀,雞鳴而寤、畫衾捫腹之謀也;是以可於未事之先,對人主而拄笏掀髯,瑯瑯驚四筵之眾。今亦不知其所陳者何如,一出諸口,一濡之筆,而數十萬人之要領已塗郊原之草矣,況又與江、徐文墨之士相協而鳴也哉!

薛安都之攻關、陜而勝也,魯方平謂安都曰:「卿不進,我斬卿,我不進,卿斬我。」流血凝肘而不退,兵是以勝。武陵王駿之守彭城而固也,張暢謂江夏王義恭曰:「若欲棄城,下官請以頸血汙公馬蹄。駿聽之,誓與城存亡,城是以全。繇此觀之,拓拔氏豈果有不可當之勢哉?勇奮於生死之交,謀決於安危之頃,武帝之所以滅慕容、俘姚泓,罵姚興而興不敢動,奪拓拔嗣之城以濟師而嗣不敢遏,亦此而已矣。皆玄謨所引以自雄者,而心妄度之,目若見之,口遂言之,反諸中而無一虛靜靈通之牖,以受情勢之變,而生其心;則事與謀違,倉皇失措,晉寇以屠江、淮,不待智者而早已灼見之矣。

言兵者必死於兵,聽言而用兵者,必喪其國,趙括之所以亡趙,景延廣之所以亡晉,一也。最下而郭京、申甫之妖誕興焉。有國家者,亟正以刑可也。但廢不用,猶且著為論說以惑後世,而戕民於無已。易曰:「弟子輿屍。」坐而論兵者之謂也。

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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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崔浩以史被殺,而重有感焉。浩以不周身之智,為索虜用,乃欲伸直筆於狼子野心之廷,以速其死,其愚固矣。然浩死而後世之史益薉,則浩存直筆於天壤,亦未可沒也。直道之行於斯民者,五帝、三王之法也,聖人之教也,禮樂刑政之興廢,荒隅盜賊之緣起,皆於史乎徵之,即有不典,而固可徵也。若浩者,仕於魏而為魏史,然能存拓拔氏之所繇來,詳著其不可為君師之實,與其乘閑以入中國之禍始,俾後之王者鑒而知懼,以制之於早,後世之士民知媿而不屑戴之為君,則浩之為功於人極者亦偉矣。浩雖殺,魏收繼之,李延壽繼之,撰述雖薉,而詰汾、力微之薉跡猶有傳者,皆浩之追敘僅存者也。

前乎此而劉、石、慕容、苻、姚、赫連之所自來佚矣;後乎此而契丹、女直、蒙古之所自出泯矣。劉、石、慕容、苻、姚、赫連之佚也,無史也;契丹、女直之泯也,蒙古氏諱其類,脫脫隱之也;然猶千百而存一也。宋濂中華之士,與聞君子之教,佐興王以復中華者也,非有崔浩族誅之恐。而修蒙古之史,隱其惡,揚其美,其興也,若列之漢、唐、宋開國之君而有余休;其亡也,則若無罪於天下而不幸以亡也。濓史成,而天下之直道永絕於人心矣。濂其能無媿於浩乎?浩以赤族而不恤,濂以曲徇虞集、危素而為蒙古掩其腥穢,使後王無所懲以厚其防,後人無所魏以潔其身。人之度量相越,有如此哉!後之作者,雖欲正之,無征而正之,濂之罪,延於終古矣。

二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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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人之大節,至於不憚死而可無余憾矣。然士茍不憚死,則於以自靖也,何不可為,而猶使人有余憾焉,是可惜也。

袁淑死於元兇之難,從容就義以蹈白刃,其視王僧綽與廢立之謀,變而受其吏部尚書,以跡露而被殺者遠矣。雖然,元兇劭之與君父有不兩立之勢也,自其怨江、徐而造巫蠱已然矣。淑為其左衛率,無能改其兇德,辭宮僚而去之,不可乎?可弗死也。及其日饗將士,親行酒以奉之,梟獍之謀決矣,發其不軌而聞之於帝,不可乎?言以召禍,於此而死焉,可也。伐國不問仁人,其嚴氣有以詟之也。風稜峻削嶽立,而為元兇所忌,或殞其身,可也。何至露刃行逆之時,元兇尚敢就謀成敗乎?且其官衛率也,將士之主也,元兇不逞,握符麾眾,禽之以獻,不濟而死焉,可也。何躊躕永夜,而被其脅使登車,而泯泯以受刃乎?傷哉!淑之能以死免於從逆,而荏苒以徒亡也。

子曰:「見義不為,無勇也。」淑之於義曙矣,而勇不足以堪之,將無有掣其情而使無勇者存邪?勇於定亂,勇於討賊,難矣;勇於去官,決於一念而唯己所欲為者也,此之不決,則死有余憾。為君子者,可不決之於早哉!養勇以處不測之險阻,無他,爵祿不系其心,則思過半矣。

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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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宋以降,國法圮、大倫斁、而廉恥喪,非一日矣。周劄應王敦,而與卞壺、桓彜同其贈恤;王謐解天子璽綬以授玄,玄死,反歸而任三公,天討不加,而榮寵及之。數叛數歸,靦顏百年而六易其主,無惑也。如是,宜速殲以亡;而其君猶能傳及其世,其士大夫猶能全其族者,何也?蓋君臣之道喪,而父子之倫尚存也。

元兇為逆,孝武起兵以致討,元兇敗矣,蕭斌解甲帶白幡來降,逆濬就江夏王義恭以降,而但問來無晚乎,固自謂得視王謐,斌猶可立人之朝,濬猶可有其封爵也。於是斬斌於軍門,梟濬於大航,法乃伸焉,則人知覆載不容之罪無所逃於上刑。於斯時也,義憤所激,天良警之,人理不絕於天下,恃此也夫!故延及齊、梁而父子之倫獨重。梁武於服除入見者,無哀毀之容,則終身坐廢。區區孱弱之江左,擁衣冠而抗方張之拓拔,存一線人理於所生,而若或佑之;於此可以知天,可以知不學不慮之性矣。蕭正德,蕭綜捐父事賊,而無有正天誅者,然後江東瓦解以澌滅。興亡之故,系於彜倫,豈不重與!

孝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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勢變情移,而有元妄之災,恬不知警,違時任意,則禍必及,庸夫之恒態也。惟然,而巧者測之,急改其常度,以迎當時之意指,乃至殘忍惎害,為同類所飲恨而不顧,以是為自全之策;幸而全也,小人之尤也,而究以得全者亦鮮矣。

孝武以藩王起兵,而受臣民之推戴,德望素為諸王所輕,不自安也;於是殺鑠,誅義宣,忍削本支,以快其誌。江夏王義恭誘逆劭棄南岸,單騎南奔,上表勸進,斬逆濬,厥功大矣;於是畏禍之及己也,條奏裁損王侯九事,以希合孝武未言之隱,削剝諸王以消疑忌。夫義恭豈無葛藟之恩,利非在己,而滅天性以任骨肉之怨者,何也?以為先自我發,而人不得挾短長以議己,全軀保祿位之術,自詫為工矣。

或曰:遇暴人,丁險運,不授異姓以制我之權,而自任之,則禍泯於無形,亦知時度勢者之不廢乎!浸不若此,而以篤懿親、固根本之言投於猜忌之衷,無救於時,而只以自害,奚可也?曰:君子之處此,固有道矣。物激矣,而持之以定,禹之所以抑洪水也。勢危矣,而居之以安,孔子之所以解匡圍也。聖人豈有以異於人哉?出乎聖,即疾入乎狂。義恭之狂也,無以持物而自奠其居也。君多忌而寡恩矣,義宣等之不輯,非必妄幹天位,而貪權勢以啟忮人之釁矣。義恭以有功居百僚之上,誠危矣;而遠嫌以消疑忌,固無難也。自謝不敏,翩然而去之,養疾邱園,杜口朝政,則於以自全焉有余矣。而何事導君以殘刻,而己為不仁之俑哉?

主自疑也,吾自信也,諸王自競也,吾自靜也。或有聞風而相效者,則宗族以保,而帝亦且消其猜防骨肉之邪心。其不然也,為孝武獻殘忍之謀者,豈伊無人,而我處無咎之中,不已裕乎?唯其欲為功以固榮寵也,而違心以行顛倒之政,引君以益其慝,斂眾怨以激其爭,而後天理亡,民彜絕,國亦以危矣。身雖茍免,其喙息亦何異於禽獸哉?其究也,逃孝建、大明之網羅,翺翔百僚之上,而終授首於子業,狂者之自斃也,未有免者也。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一念之貪,天理之賊,聖狂之界也。

拓拔氏將立其子為太子,則殺其母,夷狄殘忍以滅大倫,亦至此哉!然其後卒以未殺之淫嫗擅國而召亂以亡,徒以椓杙天性而無救於亡,何為者邪?且夫母後者,豈特不可殺,而亦不必過為防者也。周之過其歷也,化始於關雎,琴瑟鐘鼓,唯是樂以友之,而內治修、國政不紊。彼為聖王之化,不可及矣。雖不及此,取供祭祀奉皇天先祖之伉儷而視之如仇讎,是可忍也,亦孰不可忍也!將必如浮屠氏之盡棄家室而後可治也邪?

內教之修尚矣,迪之以陰禮,而可使見德;統之以婦職,而可使見功。夫婦人亦猶是人也,無所見其功德,而後預外事以為榮。故先王勤飭以躬桑漬種之儀,勸獎以亞獻饋籩之禮,有余榮焉。雖樂於自見之哲婦,亦不患其幽閟深宮如圈豚籠鳥之待飼,而其誌寧矣。其次,則後族雖賢弗任也,內堅之服勤於宮中者弗庸也,大臣得箴其舉動,嗣子不托以匡扶,制之之道,亦豈無術,而必以為患哉?不然,人主六禦在握,方將舉天下之智勇而馭之,取草澤之雄、夷狄之狡而制之,匹夫亦有一匹偶,而惴惴然唯恐戕我國家也,不亦陋乎!

拓拔氏不足誅者也,有天下者,非猜而鉗之,則昵而縱之。道二:仁與不仁而已,非取法於齊家之聖化,亦惆悵而不得其術也。

源賀請減過誤入死罪者充卒戍邊,拓拔濬從之,而獎賀曰:「一歲所活不少,」是也。又曰:「增兵亦多,」則亂政也,拓拔氏自此而衰矣。兵者,宗社生民所倚以為存亡生死者也。古者寓兵於農,兵亦農也。王者莫重乎農,則莫重乎兵,於風有東山焉,於雅有杕杜焉,相與勞來而詠歌之,如此乎其貴之也。後世召募興,而樸者耕耨以養兵,強者戰守以衛農,相為匹而不相下,坐食農人勤獲之粟而不以為厲農,其有功則立朝右,與士伍而不以為辱士,抑如此乎其重之也。乃使犯鈇锧之刑,為生人所不齒者,茍全其命,而以行伍為四裔之徒,則兵之賤也,曾不得與徒隸等,求其不厭苦而思脫、決裂而自恣、幸敗而潰散者,幾何也?兵賤則將亦賤矣,授鉞而專征者,一岸獄之長而已,廉恥喪,鹵掠行,叛離易於反掌,辱人賤行者之固然,又何怪焉?

夫兵,惟其精也,不惟其多也。士皆千金之士,將專閫外之尊,為國幹城,一旅而敵百萬。鳥合之眾,罪人無行,茍免而無慚,雖多何補哉?若以矜全過誤而貸其命,則有流放之辟在焉。賀之說,塗飾以為兩得,而不知其餒國之神氣以向於衰也。後世免死充軍,改流刑為僉伍,皆祖賀之術,而建之為法;行之未久而武備墮,盜賊夷狄橫行而無與守國,夫亦見拓拔氏之坐制於六鎮而以亡也乎!

自魏、晉以來至於宋大明之世,而後權移於近臣。戴法興、戴明寶、巢尚之皆賜爵掌中書事。前此者,權歸大臣,天子雖有所寵信而不能伸,孝武以疑忌行獨制,義恭等畏禍以茍全,於是而其法始變。春秋之季,世卿執國,非其族屬,則謂之嬖大夫。以孔子之聖,位至下大夫而止,弗能為卿也。魏、晉以後,流品重,世族興,而非門閥以進者,謂之幸臣;即人主之所委任,弗能登之三事也。乃以其時考之,春秋篡弒相仿,晉、宋權臣繼攘,上用一人,而下遠之也若將汙己,讎之也若不兩立,人君孤立,而興廢死生不能自保。蓋嬖幸之名立,以禁錮天子之左右,流俗之稗政,奪攘之禍媒也。

然而為人主所親幸者,率多邪佞貪讒,導君於惡,而弄威福以讎奸利,卒不能收一人之用可恃為股肱者,何也?物之所貴,因而自貴者,道也;物之所賤,因而自賤者,機也。豐年穀賤而多荑稗,陂澤魚賤而多臭腐,物論之所趨,物情之所競,而物理之所繇以良楛,必然之勢也。九品之外無清流,世族之外無造士,於是而不在此數者,知不足以應當世之寵光,頹然自放而已。其慧者,又將旁出歧趨以冀非分之福澤。故天子欲拔一士於流品之外,而果無其人。即有明辨之智,幹理之才,喻利焉耳,稔惡焉耳,於是而天下後世益信孤寒特起之士果為佞幸,適以破國亡家而不可用;亦惡知摧抑而使智於汙下者,雖有才智不能自拔也。

故人主之好尚,不能不隨風俗以移,而聖王崛起,移風易俗,抑必甄陶漸漬之有日,而不可旦夕期其速革。孝武以近臣閑大臣而終於亂,非天子不可有特用之人,其馴致之者,無以豫養之也。

一動而不可止者,勢也。太上以道處勢之先,而消其妄,靜而自正也。其次坦然任之,不得已而後應,澄之於既波之後,則亦可以不傾。元兇造逆,天下同讎,孝武援戈而起,以臣子而恤君父之慘,行戮兄弟而非忍,夫孰謂其非正者。然而諸王擁方州以自大,義宣反於江州,誕反於廣陵,休茂反於襄陽,乘之以動而不可止,於是而孝武之疑忌深矣。削之制之,不遺余力,而終莫能戢。嗣子雖不道,而禍速發於同姓之操戈,垂及明帝,殺戮逞而劉宗遂亡。波濤觸乎崖石,逆風而歕薄,亦至此哉!揆厥所繇,不可謂非孝武之師先之也。

夫孝武之師,動以正也,乃一動而不可止,卒以倡亂者,豈謂其不宜縣逆劭之首於都市哉?度之於先,而與物相安以息爭也,固有道矣。義兵之至建業也,劭將授首,君父之怨釋,臣子之職亦庶幾盡矣。乃以次,則非長也;以望,則不足以服人也;於此頓兵於宮闕,正告諸王曰:「吾之決於稱兵也,以君父不忍言之慘,古今不再見之禍也。今元兇已伏誅矣,孤豈忍有利天下之心?以齒以德,必有所歸,社稷不可以無主,吾將與諸王奉之。」使眾意他有所屬,臣子之道盡,雖不為天子而誌已遂矣。如臣民以功而不我釋與?抑引咎含哀,不得已而受命,推怵惕之忱,厚撫諸父昆弟,以廣先君之愛,則天下既服其仁,而抑知大位之不可以力爭也。天下定矣,乃聽義恭之諂,元兇未斬,而先即位於新亭。然則起兵也,非果有割肝裂膽之痛,而幸兄弟之逆以獲大寶也。波自我揚,而欲遏之也,得乎?

既急於自立而莫能待矣,則抑可自信曰:均為臣子,而諸王偃蹇於逆劭之世,我既誅賊子而得之,人情所歸,非我貪也。有諒我者,其知順逆者也,不足慮也;其橫逆而逞者,狂飆之拂水而已,懷之以恩,而尚不可革,天下臣民,自不迷於向背,夫孰與我為敵者?坦然無懼於彼,而不軌者之意亦消。即有妄動之狡童,而義詘援孤,亦不崇朝而沮喪矣。乃孝武忮人也,甫一踐阼,而殺其弟鑠,視諸父昆弟若人可為已之為,而削奪禁制以亟掣曳之,夫而後告諸王以不日保之情,啟其覬覦,徒樹荊棘於寸心以相捍禦,非能禦也,教之而已矣。及身三叛,而嗣子速亡,不亦宜乎!嗚呼!以忠孝始,以恧縮終,懷恧縮於心,啟戈矛於外,惜哉!孝武有仁孝之資,而自流於薄惡,天子之位,猶可獵也,孝子之實,不可襲也,反諸中而不誠,居之不安而卒於亂,亂其可止哉!遏之乃以揚之,得免於及身之戮,幸矣。

張岱歷事宋之諸王,皆敗度之紈袴也,岱鹹得其歡心,免於咎惡,而自詡曰:「吾一心可事百君。」夫一心而可事百君,於仕為巧宦,於學為鄉原,斯言也,以惑人心、壞風俗,君子之所深惡也。晉、宋以降,君屢易而臣之居位也自若,佐命於亂賊而不恥,反歸於故主而不怍,皆曰:吾有所以事之者也。廉恥蕩而忠孝亡,其術秘而不敢自暴,岱乃昌言之而以為得計。嗚呼!至此極矣!

且夫事君之心,其可一者,忠而已矣;其他固有不容一者也。岱曰:「明闇短長,更是才用之多少耳。」才可以隨方而詭合,遇明與之明,遇闇與之闇。假令桀為傾宮,將為之飾土木,紂為炮烙,將為之爇爐炭乎?故有順而導之者,有徐而導之者,有正而折之者,有曲而匡之者,心不容一也。若逆天悖道之君,自非受托孤之寄,任心膂之重,義不可去,必死以自靖者,則亦引身以退,而必不可與同昏,惡有百君而皆可事者乎?則惡有一心以事君,而君可百者乎?遊其心以逢君,無所往而不保其祿位,此心也,胡廣、孔光、馮道之心也。全軀保榮利,而亂臣賊子夷狄盜賊亦何不可事哉?心者,人之權衡也,故有可事有不可事,畫然若好色惡臭之不待圖惟也。茍其有心而不昧,則宋之諸王無一可事者,而百雲乎哉?女而倚門也,賈而居肆也,皆一於利而無不可之心也。故曰:充岱之說,廉恥喪,忠孝亡,惑人心,壞風俗,至此極矣。

郡縣之天下有利乎?曰:「有,莫利乎州郡之不得擅興軍也。」郡縣之天下有善乎?曰:「有,莫善於長吏之不敢專殺也。」諸侯之擅興以相侵伐,三代之衰也,密、阮、齊、晉,莫制之也;三代之盛,王者禁之,而後不能禁也。若其專殺人也,則禹、湯、文、武之未能禁也,而郡縣之天下得矣。

人而相殺矣,諸侯殺之,大夫殺之,庶人之強豪者殺之,是黽之相吞而鯨鯢之相吸也。夫禹、湯、文、武豈慮之未周,法之不足以立乎?自邃古以來,各君其士,各役其民,若今化外土夷之長,名為天子之守臣,而實自據為部落,三王不能革,以待後王者也。至於戰國,流血成渠,亦剝極而復之一機乎!漢承秦以一天下,而內而司隸,外而刺守,若嚴延年、陳球之流,亢厲以嗜殺為風采,其貪殘者無論也,猶沿三代之敝而未能革也。宋孝武猜忌以臨下,乃定「非臨軍毋得專殺、非手詔毋得興軍」之制,法乃永利而極乎善,不可以人廢者也。嗣是而毒劉之禍以減焉。至於唐、宋,非叛賊不敢稱兵;有司之酷者,惟以鞭笞殺人,而不敢用刀鋸;然後生人之害息,而立人之道存。不然,金、元之世,中國遺黎,其能勝千虎萬狼之搏噬乎?

前廢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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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慶之縛絝以入而收劉斌,斥顏竣而決誅逆劭,何其決也!及子業昏虐,柳元景首倡廢立之謀,而慶之發之,蔡興宗苦說以舉事,沈文秀流涕以固請,而慶之終執不從,坐待暴君之鴆,又何濡輭不斷以自斃也!嗚呼!六代之臣,能自靖以不得罪於名教者,慶之一人而已。

慶之曰:「但當盡忠奉國,始終以之。」又曰:「非仆所能行,固當抱忠以沒耳。」斯言也,斯心也,抱孤忠以質鬼神而無欺者也。君而不道,天下固將叛之,要亦無可如何者。比幹、箕子,豈不能剸紂之首以奉微子哉?而不爾者,天下之惡無有踰於臣弒其君者。安社稷者,亦以靖乃心耳,如之何其幹之!如興宗之言,取青溪之鎧仗,率攸之輩驅三吳勇士以入,其能容子業使為昌邑王之從容以去乎?宋之社稷且以之而傾,而慶之已允為戎首矣。懼禍杜門,安居而俟命,嘖嘖之言,豈知慶之之心者哉?死生,命也;國之存亡,天也;己與孝武艱難同起,嗣子敗類,而遽以其血染刀劍,天良於心,安能與阮佃夫壽寂之同為逆乎?

嗚呼!董卓推陳留之刃,司馬懿解曹芳之璽,桓溫奪帝弈以與簡文,劉裕弒安帝以立瑯邪,皆假伊、霍以為名而成其篡。後此者,道成之弒蒼梧,蕭衍之戕東昏,皆已弒而必篡者也。慶之三朝宿將,威望行於南北,扶孝武以誅元兇,位三公而冠百辟,將吏皆出其門,撲子業之洊兇,以解朝野之焚溺,此乃乘時以收人心而獵大位之一機也。向令獨夫已殄,眾望聿歸,且有騎虎不下之勢,宋太祖所謂黃袍加身不繇汝者,劉氏之宗祜,且移於沈而不可辭。慶之慮此,而忍以其身為莽、操乎?進則帝矣,退則死矣,決之於心,而安於抱忠以死,故曰抱孤誌以質鬼神,六代之臣,慶之一人而已。如曰愚以亡身,則箕子、比幹先慶之而愚矣。

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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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機動於內,禍亂極於外。宋之季世,拓拔氏未有南侵之謀也,而淮西、淮北席卷而收之,薛安都一反而北向,風靡萍散而不可止。謂明帝不從蔡興宗之言,以重兵迎薛安都而使疑懼,猶末論也。

帝與子勛爭立,而盡殺孝武二十八子,是石虎之所以殲其種類者。宋之不亡,幸耳;尚能撫有淮甸哉?二十八王,非皆挾爭心者也,以子勛故,而遷忿怒以殲之,骨肉之恩,斬絕不恤。則夫淮、汝州郡應子勛而起者,雖剖心瀝血以慰勞之,固將懷芒刺於寤寐,奚更待重兵之見脅乎?夫子業不道,而孝武恩在人心,人未忘也。子業死,明帝與子勛兩俱有可立之勢,而子勛兄弟為尤正。明帝據非所有,逞惎毒以殄懿親,寧養假子而必絕劉氏之宗。明於義者去之若汙,審於害者逃之若騖,尚孰與守國而不亟飏以飛邪?孝武忌同姓亦至矣,子業虐諸父亦酷矣,至於明帝而抑甚焉。其後高湛、陳蒨相踵以行其殘忍,皆不能再世。小人不知恩義,而抑不知禍福,將謂鬼神之可欺也,夫鬼神而可欺也哉!

自宋以來,貞人誌士之言絕於天下。夏侯詳者,名不顯於當時,而能昌言以救劉勔之失,殆跫然空谷之足音矣。殷琰在壽楊,畏明帝之誅己,欲降於拓拔氏。詳曰:「今日之事,本效忠節,何可北面左衽乎?」至哉言乎!司馬楚之、王琳而知此,不為千載之罪人矣。

以宋事言之,子業之弒,宵小挾怨毒而弒之,起明帝於囚系之中而扳之以立,為賊所立,乘閑以竊位,不能正其始矣。子勛雖反,乃以獨夫之將覆宗社而起,未純乎不正也。孝武以討賊而為神人主,一子不肖,以次而仍立其子,位固子勛之位也。應子勛而起者,名亦近正,誌亦近義。詳曰「本效忠節」,皎皎初心,豈自誣哉?夫既以名義為初心,則於義也當審。為先君爭嗣子之廢興,義也;為中國爭人禽之存去,亦義也;兩者以義相衡而並行不悖。如其不可兩全矣,則先君之義猶私也;中國之義,人禽之界,天下古今之公義也。不以私害公,不以小害大,則恥臣明帝而歸拓拔,奚可哉?

嗚呼!人莫急於自全其初心,而不可任者一往之意氣。欲為君子,勢屈而不遂其誌,抑還問吾所自居者何等也。情之所流,氣之所激,勢之所迫,倒行逆施,則陷於大惡而不知,而初心違矣。故迫難兩全之際,捐小以全大,乃與其初心小異而不傷於大同。故管仲事讎而夫子許之為仁,以其知小大公私之辨也。使懷子糾之怨,忿戾以去其故國,北走戎,南走楚,必與桓公為難,而雪其悁悁之忿,則抑匹夫匹婦之不若,禽獸而已矣。君子之稱管仲曰「徙義」,徙而不傷君子之素,則合異於同,而無媿於天下。詳曰「本效忠節」,大正而固不昧其初也。

宋以金贖劉昶於拓拔氏,其情慝,其誌憯矣。懷不肖之心於隱微,而千里之外見之,人不可罔也如斯夫!

何言乎其情慝也?昶之北奔,畏孝武之疑忌而見殺也。明帝既殺孝武之子以泄其忿媢,恐人懷孝武之恩而致怨於己,故召回昶,以暴孝武之過,曰「彼欲滅兄弟而我復之」,托於昶以揚孝武之惡,懷慝而故為之名也。

何言乎其誌憯也?休仁者,亦其兄弟,所與爭國而有功者也。疑忌既深,體仁自解揚州牧以免禍,而終不免於鴆;祎與休祐、休若無毫髮之嫌,而先後被殺;所僅全者,庸劣之休範耳。昶才非休範之匹,而又有拓拔氏之外援,畏其在外,且挾強敵之勢以入,爭其養子,姑召之歸。使其反邪,鴆殺之禍,必不在休仁兄弟之後。欲加之罪,而何患無辭乎?故曰其誌憯也。

於是而魏人知之矣,昶亦知之矣。亢兄弟之詞,而無來歸之誌,魏以全昶而昶以自全。灼見其惡而遠之唯恐不夙,人其可以罔乎哉?論者乃曰:「贖昶,義也。」亦嘗見明帝滅絕天性之惡已著而不可揜者乎?

佞佛者,皆非所據而據,心危而附之以安者也。自古帝王至於士庶,其果服膺於釋氏之說而篤信者,鮮矣。其為教也,離人割欲,內滅心而外絕物,而佞佛者反是,何為其篤信之?篡弒而居天子之尊,夷狄而為中國之主,德薄才菲,自顧而不知富貴所從來,懷慝負慚,叨竊而覺夢魂之不帖,始或感冥報之我祐,繼或冀覆之無憂,於是而佛氏宿命之因緣,懺除之功德,足以慰藉而安之。故夷狄之君,篡逆之主,屈身降誌,糜國殃民,以事土木之偶;而士大夫之僥幸顯榮,乃至庶民之奸富者,亦惑溢分之榮膴所自致,而幸災眚之不及。其有因而述其空寂之說者,則以自文其陋而已,非果以般若涅磐為身心之利,而思證入之也。於是而浮屠之為民害也,不可止矣。

拓拔氏置僧只佛圖戶,奪國之民,而委賦役於貧弱之農民,其主侶之,州鎮因而效之,偏天下以為民害。讀楊衒之伽藍記,窮奢競靡,而拓拔氏以亡。非所據而據焉,身必危,浮屠氏其蒺藜矣。然則拓拔燾之誅沙門,又何也?彼乞靈於僊鬼,事異而情同,皆懷歉於人,而僥福於鬼,夏書所謂巫風也。

無可信之邊將者國必危。揜敗以為功,匿寇而不聞,一危也;貪權固位,懷憂疑以避害,無寇而自張之,以自重於外,二危也;二者均足以危國,而張虛寇以怙權者尤為烈焉。邊將之言曰:無寇,則朝廷輕我。夷狄盜賊之言曰:無我,則汝之為將也,削奪誅殺隨之矣。於是而挑寇也,養寇也,縱寇也,無所不至,玩弄人君於股掌之上,一恐喝而唯我所欲。嗚呼!此固猜疑防制自以為智之主也,而玩弄之如嬰兒,不亦傷乎!

宋明帝欲除蕭道成,荀伯玉為之謀,使輕騎挑魏之遊兵,而遽以警聞、繇是而道成終據兗州以立篡弒之基。故揜敗以為功,匿警而不聞者,視此而禍猶小也。擇人而任之,既任而信之,坦衷大度以臨之,彼敢欺我哉?故莫愚於猜疑防制之主,而闇者猶次也。

趙武靈王授位於子,而自稱主父,廢長立少,恐其不安於位也。拓拔弘授位於子,而自稱太上皇帝,子幼而恐為人所篡奪也。宗愛弒兩君,而濬幾不立;乙渾專殺無君,弘幾死其手;故弘年甫二十,急欲樹宏於大位,以素統臣民,而己鎮撫之。猶恐人心之貳也,故先遜位於子推,使群臣爭之,而又陽怒以試之,故子推之弟子雲力爭以為子推辭,而陸馥、源賀、高允皆犯顏以諫而不避其怒,其怒也,乃其所深喜者也。其退居而事佛、老,猶武靈之自將以征伐,皆托也;不欲明示其授子之意旨,而以此為辭也。此二主者,皆強智有余,事功自喜,豈憚勞而舍國政者乎?弘好黃、老,而得老氏之術,其欲遜位子推也,老氏欲取固與之術也;其托於清謐而匿其建立嗣子之旨也,老氏守兌之術也。所欲立者非不正,而詭道行之,巧籠宗室大臣之心,亦狡矣哉!而抑豈君人之道哉?

雖然,其以傳位籠子推而制之,猶賢於宋明帝之賊殺兄弟以安其養子遠矣。黃、老之術,所繇賢於中、韓也。然而疑慮以鉗制天下,則一也。故曰黃、老之流為申、韓,機許興而末流極於殘忍,故君子重惡之也。夫古之明王,豈不欲安其冢嗣以奠社稷乎?唯豫教而遊之於大學,一時之俊士,皆有恩紀以相結,而擇師保傅以輔之,學以成,德以修,而授益以固,奚事此哉?

或曰:宋高宗之內禪,論者何以無譏也?曰:高宗以孝宗為太祖之裔,疏遠已甚,不得不早正位以防爭,而高宗年已及耄也。唯其時、唯其人而已矣。

有不待勸者,士之學也,農之耕也。勸士以學,士乃習為為人之學;為人而學,學乃為道術之蠹,世道之患。升俊有常典,養士有常法,人主尊師問道以倡之,士自勸矣。若旦命而夕飭之,賞法行而教令繁,徒有勸學之名,而士日以偷。果有誌於學者,豈待勸哉?宋立偽學之禁,而士趨朱子之門也如歸,禁之不止,何容勸邪?

雖然,士無誌於學,勸之而不學,弗能為益,而猶無傷於士。若農,則無不誌於得粟者矣。其窳者,既勸之而固不加勤;而勸之也,還以傷農。方其恪共於耕之日,士女營營,匪朝伊夕,從事於隴首,而吏擁車騎喧豗於中野以貳其心,則民傷;於是刻覈之吏,搜剔墾萊以增益其賦,苛求余丁以增益其役,而民愈傷。夫古之省耕者,君與民親,而天子之圻,諸侯之國,提封既狹,不容委之有司,且君有公田,自省其獲而以余惠民也。後世盡地以與民,而但收其賦稅,薄賦則可弗補助,息訟輕徭則可弗省督,胡為委貪廉不可信之有司以擾婦子於耕馌哉?

拓拔氏,夷也,聞中國有聖人之道焉,取其易行者而行之,於是奔走郡縣而名為勸農;又勒取民牛力之有余者,以借惰窳之罷民。其撓亂紛紜,以使民無寧誌也,不知何若,守令乃飾美增賦以邀賞,天下之病,尚忍言哉!蒙古課民種桑,而桑絲之稅加於不宜桑之土,害極於四百余年而不息。讀古人書而不知通,旦識而夕行之,以賊道而害及天下,陋儒之妄,非夷狄之主,其孰聽之?

後廢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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紂之亡也,正名之曰獨夫。獨夫者,有天下而國必亡,身必戮,大分之尊不足以居之,先王之澤不足以庇之。況在下位而為獨夫,未有能得人之天下者也。

劉休範以庸劣而免於忮主之殺,乃乘君死國亂之際,而求幹天位,張敬兒以一健卒入二萬人之中斬其首,無衛之者,此其為獨夫也奚疑,而可為天子乎?然且幾陷建業,為天子。甚哉!晉、宋之末天力之易為。而人思為之,其賤曾不如有道之世一命試為邑宰者,何足謂為大寶哉!草芥而已矣。

天子如草芥,而人思為之,為之不克,而為獨夫以死者,休範也;為之克而終為天子者,蕭道成也。以小慧小才言之,則道成之愈於休範也遠矣,以君天下言之,則休範、道成一也,皆獨夫也。道成弒君,張敬兒取白帽加其首,曰:「事須及熱。」為道成之腹心者,敬兒之流,一休範之許公與、丁文豪也。褚淵雖貴,而無稱於宋。止此三數人,而掇宋之宗社如一羽,授之道成,而道成居之以安。嗚呼!至於此,而天下猶有貴賤之等差哉?賢不肖尤非所論矣。

曹氏之篡也,威服群雄而有討董卓之義,有迎駕於蒙塵之功焉。劉宋之篡也,滅鮮卑,俘羌夷,蕩妖賊,夷桓玄,恭帝所被奪而不怨者也。司馬氏奸矣,而平遼東,滅蜀漢,四世而後得之。道成者,胠篋之盜,媚褚淵而已,裒然正南面而立,論者以罪褚淵,未盡也。淵一亡賴之鄙夫耳,安能以天下與人哉!微淵而造成固足以篡,無他,唯天子之如草芥而人可為之者也。前有道成,後有霸先,五代有石敬匪、劉知遠、郭威,而篡奪亦將息矣。未有天之所子,人之所君,而人思為之者也。君子於此,遠之唯恐不速。陶弘景其知此矣,「唯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目笑而心憐之已爾。

夷狄之輕於殺人,其天性然也。有時乎思所以生人,而非果有不忍人之心,乃以生之之道殺之,遂自信為矜恤。嗚呼!民之遇此也,可悲也夫!

拓拔弘重用大刑,多令覆鞫,以自詫其矜恕,而囚系積年,不為決遣,其言曰:「幽苦則思善,故智者以囹圄為福堂。」哀哉!民之瘠瘐死於監獄者不知凡幾,而猶謂之福堂邪?易曰:「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獄。」明慎矣,速斷之,而刑者刑,免者免,各得其所,而無所連逮;即或明慎未至,而枉者固千百而什一也。何也?擇折獄之吏,申畫一之法,除條例之繁,嚴失入之罰,枉者固千百而什一矣。夫人之情偽,不可揜於初犯之日,證佐未累,其辭尚直,情窮色見,猶可察也;迨及已久,取案牘而重復理之,移審審於他署,而互相同異,犯者之辨,且屢屈屢伸而錯舛益甚,目眩心疑,愈以亂矣。不留者,取人之初心而驗其誠也;非今歲一官,明歲一吏,顛倒反覆之所能得其情也。徒以饑寒疾疫死之於叢棘之下,不亦慘乎!如是以為矜恤,亦嗜殺之轉念而已矣。

若其罷門房之誅,則得之矣。乃門房之誅所自來,亦有繇也。夷狄而主中國,王侯將相皆其種類,群起於馳逐之中,儦儦俟俟以為群友,則一人富貴而合族驕盈,耕者不耕,獵者不獵,依倚勢門,互相煽虐,非被誅者之陷及門房,而門房之陷人於誅者多矣。安與同其噬搏,危與共其誅夷,亦自取之矣。前之立法者,深惡夫合族之蜂集,待食於將吏,眾為虐而一人獨嬰其禍,弗與懲之,而門房之敗類橫逞益烈也。罷其誅,不禁其朋從之惡,拓拔氏之所以斂怨而終亡也。

順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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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無人焉則必亡,非生才之數於將亡之國獨儉也。上多猜,則忠直果斷之士不達;上多猜而忠直果斷者詘,則士相習於茸靡,雖有貞誌,發焉而不成。宋自孝武迄於明帝,懷猜忌以待下,四十余載矣,又有二暴君之狠毒以閑之,人皆惴惴焉旦夕之不保,而茸靡圖全之習已成。其不肖者,靡而之於惡,以戴叛逆、戕君父而不愧,則褚淵之流是已。其賢者,雖懷貞而固靡,其敗也,則不足立皎皎之節,即使其成,而抑無以收底定之功,則袁粲、劉秉是已。粲與秉孤立,而思抗悍鷙多徒之蕭道成,不愛死以報劉氏,則固無容深求者。粲聞道成廢立之謀,而不能抗辭以拒之,秉以軍旅一委道成,授之以篡逆之柄,且置勿論。徒其決計以誅道成,幸而克矣,不知二子者,何以處沈攸之,而終延宋祚也?

蒼梧之昏虐,安成之巽愞,皆道成所不以置諸目中者,所與爭天下者,攸之而已。攸之又豈有劉氏之子孫在其意中乎?攸之之欲為道成也,非一日也。兵已順流直下,而道成授首於內,則攸之歌舞而入,挾重兵,居大功,握安成於股掌,二子欲與異而固不能。委社稷於攸之,擲宗祊於道成,有以異乎?吾知二子者,歧路倉皇,欲如今日之捐生以報國,不可得已。此無他,以剛決為嫌,以深謀為諱,自孝建以來,士大夫釀成雍容觀變之習,蔡興宗已啟其源,而流不可止也。故興宗之死,無可為宋惜者。興宗存,則為袁、為劉,否則為謝朏而已。史稱粲簡淡平素無經世材,非無材也,狎於全身避咎之術,以逃猜主之鼎鑊,氣已茶而不可復張。宋末之人材,大抵然也。故以猜馭下者,其下懾焉而旁流,剛化為柔,直化為曲,密化為疏,禍伏而不警,禍發而無術,為君子者,無以救其亡,而小人勿論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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