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讀通鑒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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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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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宗自立於靈武,律以君臣父子之大倫,罪無可辭也。裴冕、杜鴻漸等之勸進,名為社稷計,實以居擁戴之功取卿相,其心可誅也。史稱顏魯公頒赦書於諸郡,河南、江、淮知肅宗之立,徇國之誌益堅,若以此舉為收拾人心之大計,豈其然乎?

玄宗之召亂也,失德而固未嘗失道也。淫荒積於宮闈,用舍亂於朝右,授賊以柄而保寇以滋,斁倫傷教,誠不足以任君師、佑下民。而誅殺不淫,未嘗如漢桓、靈之搒掠,宋哲、徽之竄逐也;賦役不繁,未嘗如秦之築長城、治驪山,隋之征高麗、開汴渠也。天不佑玄宗,而人不厭唐德,祿山以兇淫狂奰之胡雛,縣軍向闕,得誌而驕,無終日之謀以固其勢,無錙銖之惠以餌其民,蟪蛄之春秋,人知其速隕,豈待靈武之詔,始足動天下以去逆效順哉?

雖然,肅宗不立,而天下抑有不可知者。幸而不然,人不知其變之必至耳。國雖不固,君雖不令,未有一寇甫興而即滅者,秦之無道,陳涉不能代之以興,況唐立國百年,民無荼毒,天寶之富庶甲乎古今,豈易傾哉?而有不可知者,亂者,所以召亂也;止亂者,尤亂之所自生也。袁、曹討董卓,而漢亡於袁、曹;劉裕誅桓玄,而晉亡於劉裕;禍發而不戰,惡知其極?定之不早,意外之變繼起,而天下乃以分崩,是則安、史雖平,唐尤岌岌也。

於稽其時,玄宗聞東京之陷,既欲使太子監國矣;其發馬嵬,且宣傳位之旨矣。乃未幾而以太子充元帥,諸上分總天下節制,以分太子之權。忽予忽奪,疑天下而召紛爭,所謂一言而可以喪邦者在此矣。盛王琦、豐王珙,皆隨駕在蜀;吳王祗、虢王巨,皆受專征之命;永王璘之出江南,業已抱異誌而往;是蕭梁骨肉分爭之勢也。河北、雍、睢之義旅,罔測所歸;河西李嗣業,且欲保境以觀釁;安西李棲筠,愈遠處而無這從;李、郭雖心王室,且斂兵入井陘,求主未得而疑;同羅叛歸,結諸胡以內窺,仆固玢敗而降之為內導,以掣河東、朔方之肘;此漢末荊、益,西晉河西之勢也。使一路奮起討賊,而諸方不受其統率,則爭競以生;又李克用、朱全忠不相下之形也。諸王各依一鎮以立,諸鎮各挾之以為名;抑西晉八王之禍也。居今驗古,不憂安、史之不亡,而亡安、史者即以亡唐。托玄宗二三不定之命,割裂以雄長於其方,太子雖有元帥之虛名,亦惡能統一而使無參差乎?玄宗之猶豫不決,吝以天下授太子,不盡皆楊氏銜士之罪也,其父子之閑,離忌而足以召亂久矣。

肅宗亟立,天下乃定歸於一,西收涼、隴,北撫朔、夏,以身當賊,而功不分於他人,諸王諸帥無可挾之勛名以嗣起為亂,天未厭唐,啟裴、杜之心,使因私以濟公,未嘗不為唐幸也。蓋肅宗亦未嘗不慮此矣,而非冕、鴻漸之所能及也。肅宗自立之罪無可辭,而猶可原也。冕、鴻漸斁大倫以僥擁戴之功,唐雖繇之以安,允為名教之罪人,惡在心,奚容貸哉?

李長源閑關至靈武,肅宗命為相而不受,以白衣為賓友,疑乎其潔身高尚也,而其後歷仕中外,且終相德宗矣,此論者所未測也。抑而下之,則譏其無定情,始以賓友自尊,而終喪其所守。推而高之,則謂其鄙肅宗之乘危自立,紊大倫而恥與翼戴之列。夫長源誌深識遠,其非始自尊而終耽寵祿也明甚。若鄙肅宗之自立,則胡為冒險閑行以參帷幄,既與大謀,又惡可辭推戴之辜邪?夫長源之辭相,乃唐室興亡之大機,人心離合、國紀張弛之所自決,悠悠者足以知之?

玄宗之幾喪邦也,惟其以官酬功,而使祿山懷不得宰相之忿,讎忮廷臣,怨懟君父,而逞其毒。玄宗出奔,肅宗孤起於邊陲,以待匡救於群臣。於斯時也,人競乘時以布高位,而不知所厭止者也。凡天下一敗而不能復興之禍,恒起於人覬貴寵而輕爵位。貴寵可覬,則賢不肖無別,而賢者不為盡節;爵位既輕,則勸與威無以相繼,而窮於勸者怨乃以生長源知亂之必生於此也,故玄宗知其才欲官之,而早已不受,抑知必反此而後可以立功也,故肅宗與商報功之典,而曰「以官賞功,非才則廢事,權重則難制,莫若疏爵土使比小郡,而不可輕予以宰相之名」唯然,猶恐同功共事之人,侈望之積習不化,故己以東宮之友,倚任之重,聯鑣對榻之隆,而居然一布衣也;則人不以官位為貴而貴有功,不以虛名為榮而榮有實,天寶濫竽之敝政,人恥而不居,而更始「羊頭關內」、高緯「鷹大儀同」敗亡之覆軌,不復蹈焉。

嗚呼!此長源返極重之勢,塞潰敗之源,默挽人心、掛危定傾之大用,以身為鵠,而收復之功所自基也。深矣遠矣,知之者鮮矣。以示人臣遇難致身、非貪榮利之大節,以戒人主邂逅相賞、遽假威福之淫施,不但如留侯智以全身之比也。其後充幕僚、刺外州、而不嫌屈,馴至德宗之世,始以四朝元老任臺鼎之崇,進有漸也,士君子登用之正,當如此爾。昭然著見而人不測,乃疑其詭祕無恒也。吳聘君一出山而即求枚卜,視此能勿慚乎?

自唐以上,財賦所自出,皆取之豫、兗、冀、雍而已足,未嘗求足於江、淮也。恃江、淮以為資,自第五琦始。當其時,賊據幽、冀,陷兩都,山東雖未盡失,而隔絕不通,蜀賦既寡,又限以劍門、棧道之險,所可資以贍軍者唯江、淮,故琦請督租庸自漢水達洋州,以輸於扶風,一時不獲已之計也。乃自是以後,人視江、淮為腴士,劉晏因之輦東南以供西北,東南之民力殫焉,垂及千年而未得稍紓。嗚呼!朝廷既以為外府,垂腴朵頤之官吏,亦視以為羶場,耕夫紅女有宵匪旦,以應密罟之誅求,乃至衣被之靡麗,口實之珍奇,苛細煩勞以聽貪人之侈濫,匪舌是出,不敢告勞,亦將孰與念之哉!

自漢以上,吳、越、楚、閩,皆荒服也。自晉東遷,而江、淮之力始盡。然唐以前,姚秦、拓拔、宇文,唐以後,自朱溫以迄宋初,江南割據,而河雒、關中未嘗不足以立國。九州之廣,豈必江濱海澨之可漁獵乎?祖第五琦、劉晏之術者,因其人惜廉隅,畏鞭笞,易於弋取,而見為無盡之藏。竭三吳以奉西北,而西北坐食之;三吳之人不給饘粥之食,抑待哺於上遊,而上遊無三年之積,一罹水旱,死徙相望。乃西北蒙坐食之休,而民抑不為之加富者,豈徒天道之虧盈哉?坐食而驕,驕而佚,月倍三釜之餐,上無再易之力,陂堰不修,桑蠶不事,舉先王盡力溝洫之良田,聽命於旱蝗而不思捍救,仍饑相迫,則夫削妻骸,弟烹兄肉,其疆者彎弓馳馬以殺奪行旅,而猶睥睨東南,妬勞人之采梠剝蟹也。誰使之然,非偏困東南以驕西北者縱之而誰咎邪?驕之使橫,佚之使惰,貪欲可遂,則笑傲以忘所自來;供億不遑,則忮忿而狂興以逞。其野人惡舌暗惡,以脅羸懦之馴民;其士大夫氣湧膽張,恫喝以淩衣冠之雅士。於是國家無事,則依中涓、附戚裏而不惜廉隅;天下有虞,則降盜賊、戴夷狄而不知君父;何一而非坐食東南者之教猱豢虎,以使農非農、士非士,日漸月靡,俾波逝而無回瀾哉?

冀土者,唐堯勤儉之餘澤也;三河者,商家六百載奠安之樂土也;長安者,周、漢之所久安而長治也。生於此遂,教於此敷,一移其儲偫之權於江介,而中原幾為無實之土。第五琦不得已而偶用之,害遂延於千載。秉國之均,不平謂何。非均平方正之君子,以大公宰六合,未易以齊五方而綏四海。邵康節猶抑南以伸北,亦不審民情天化之變矣。

制治於未亂,保邦於未危,乃可以為天子之大臣。易曰:「其亡!其亡!系於苞桑。」九四捍禦之功,不如上九之豫防,足以傾否,九五之不亡,上九系之也,李長源當之矣。

其與肅宗議功臣之賞,勿以官而以封邑,故賊平而無挾功以逼上之大臣,此之謂保邦於未危。不然,則如劉裕之誅桓玄、李克用之驅黃巢,社稷隨之以傾矣。

其諫肅宗以元帥授廣平、勿授建寧也,故國儲定而人心一。全二王兄弟之恩,息骨肉猜疑之釁,此之謂制治於未亂。不然,則且如太宗宮門流血之慘,玄宗、太平搆禍之危,家國交受其傷矣。

太原之起,秦王謀定而乃以告:韋氏之誅,臨淄不告相王而行;非適非長而獨建大功,變起宮庭,高祖、睿宗亦無如之何也,非君父之舍適長而授庶少以權也。使肅宗以元帥授建寧,則業受命於己矣,是他日之爭端,肅宗自啟之也。乃肅宗之欲命建寧,非有私寵之情,以建寧英果之姿,成功較易,則為當日平賊計者,固得命帥之宜,廷臣自以為允。乃長源於圖功之始,豫計未有之隙,早塗土以泯其跡,決之一言,而亂萌永塞,所貴於天子之有大臣者,唯此而已矣。事已舛,禍已生,始持正以爭於後,則雖以身殉,國家不蒙其佑,奚足賴哉?

且夫逆賊有必亡之勢,諸將有克敵之能,廣平雖才讓建寧,亦非深宮豢養無所識知者也。假元子之寵靈,為將士先,自可制賊之死命,無待建寧而始勝其任,長源知之審矣。廣平為帥,兩京旋復,亦非拘名義以隳大功。知深慮遠,與道相扶,仁人之言其利溥,此之謂也。故曰必如是而後可以為天子大臣也。

借援夷狄,導之以蹂中國,因使乘以竊據,其為失策無疑也。然而有異焉者,情事殊,而禍之淺深亦別焉。

唐高祖知突厥之不可用,特以孤梁師都、劉武周之黨,不得已從劉文靜之策,而所借者僅五百騎,未嘗假以破敵也,故乍屈而終伸。渭上之役,太宗能以數騎卻之,突厥知我之疆而無可挾以逞也,故其禍尤輕。

石敬瑭妄幹大位,甘心臣虜,以逞其欲,破滅後唐者,皆契丹之力也;受其冊命,為附庸之天子,與宋之借金亡遼、借元亡金,胥仰鼻息於匪類,以分其濡沫,則役已操我之存亡生死而唯其吞吸者也,故其禍尤重。

肅宗用朔方之眾以討賊收京,乃唯恐不勝,使仆固懷恩請援回紇,因脅西域城郭諸國,征兵入助,而原野為之蹂踐;讀杜甫擬絕天驕、花門蕭瑟之詩,其亂大防而虐生民,禍亦棘矣。嗣是而連吐蕃以入寇,天子為之出奔,害幾不救。然收京之役,回紇無血戰之功,一皆郭汾陽之獨力,唐固未嘗全恃回紇,屈身割地以待命也。則愈於敬瑭遠矣,有自立者存也。

夷考其時,西京被陷,而祿山留雒,不敢入關,孫孝哲、安守忠、李歸仁、張通儒、田乾真之流,日夜縱酒宣淫而無戰誌,索民財,人皆怨憤,颙首以望王師,薛景仟破賊於扶風,京西之威已振,畿內豪傑殺賊應官兵者四起,肅宗既擁朔方之眾,兼收河西、安西之旅,以臨欲潰之賊,復何所藉於回紇而後敢東向哉?此其故有二,皆情勢之窮,慮不能及於遠大也。

其一,自天寶以來,邊兵外疆,所可與幽、燕、河北並峙者,唯王忠嗣之在朔方耳。玄宗自削其輔,奪忠嗣而廢之,奉忠嗣之余威收拾西陲者,哥舒翰也。翰為祿山屈而稱病閑居,朔方之勢已不振,既且盡撤之以守潼關,而陷沒於賊。郭、李雖分節鉞,兵備已枵,固羅叛歸,又扼項背以掣東下之肘,故郭、李誌雖堅,名雖盛,而軍孤且弱,不足壓賊勢於未灰。陳濤之敗,繼以清渠,不得專咎房琯而謂汾陽之所向無前也。推其致弱之繇,玄宗失計於前,肅宗不能遽振於後,積弱乍興,不得不資回紇以壯士氣而奪賊膽,其勢然也。

其一,肅宗已至鳳翔,諸軍大集,李泌欲分安西、西域之兵並塞以取幽、燕,使其計行,則終唐之世,河北跋扈之禍永消;而肅宗不從,急用回紇疾收長安者,以居功固位不能稍待也。其言曰:「切於晨昏之戀,不能久待,」徒飾說耳。南內幽居,父幾死於宦豎之手,猶曰功在社稷,晨昏之語,將誰欺乎?蓋其時上皇在蜀,人心猶戴故君,諸王分節制之命,玄宗且無固誌,永王璘已有瑯邪東渡之雄心矣。肅宗若無疾復西京之大勛,孤處西隅,與天下縣隔,海岱、江淮、荊楚、三巴分峙而起,高材捷足,先收平賊之功,區區適長之名,未足以彈壓天下也。故唯恐功不速收,而日暮倒行,屈媚回紇,縱其蹂踐,但使奏效祟朝,奚遑他恤哉?決遣燉煌王以為質而受辱於虜帳,其情然也。

乃以勢言之,朔方之軍雖弱,賊亦散處而勢分,統諸軍向長安者凡十五萬,回紇六千耳,卒之力戰以破賊者,非回紇也,固愈於石敬瑭之全恃契丹,童貫、孟珙之僅隨虜後也,故回紇弗敢睥睨而乘之以奪中國。唯其情之已私,則奉回紇以制人,與高祖之假突厥而實不用者殊。是以原野受其荼毒,而仆固懷恩且挾之以入為寇難,非汾陽威信之能服疆夷,唐亦殆矣。

故用夷者,未有免於禍者,用之有重輕,而禍有深淺耳。推其本原,劉文靜實為厲階,僅免於危亡,且為愚夫取滅之嚆矢,不亦悲乎!

「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但言敬也,則以臣之事君者事父焉可矣。乃抑曰「資於事父以事母而愛同」。愛同於母,奚徒道之必盡,抑亦誌之必從,飲食男女,非所得閑也,豈容以事君者事父乎?責難於君,敬之大者也;責善賊恩,傷愛之尤者也;至於此,則以臣之事君者事父,陷於不孝,以傷天性,辱死及身而不足以贖其愆矣。

均「事也,君父有過,臣諫之,則納者十之三四也;雖不納,而不施以刑殺者十之五六也;遇暴君而見戮見殺,十之一二耳,抑雖死而終不失其忠。子則不然,子諫而父納,自非至仁大聖,百不得一焉;況乎寵妾媚子,君所溺愛,位相逼,勢相妨,情相奪,豈人子所能施其檠括乎?申生以君安驪姬之故,不忍辯而死,君德失,宗社危,而以不忍君失其寵嬖之情,任其煽惑,瘖死無言;臣而若此,則非臣也,臣以責難為敬者也。子之事父,愛敬並行,而敬繇愛起,床第之歡,私昵之癖,父安而不得不安之,忍以臣道自居哉?非徒禍之及己而陷父以不慈也,言焉而未有聽焉者也,爭焉而未有能勝焉者也,徒為無益以召死亡,庸詎非一朝之忿乎?

肅宗方在軍中,而張良娣以護庇見嬖,黨於李輔國以亂政,李長源惡之,建寧王倓亦惡之。嗚呼!良娣雖不可容,豈倓之所得惡者邪?長源秉臣道之正以匡君,倓違子道之常以逆父,故肅宗雖惑良娣,輔國雖伏機械以求害長源,而終保全恩禮,悠然以去;於倓則發蒙振落擠之死,而肅宗不生瘣木之悲;其道異,其情殊,其得失不同,而其禍福亦別,豈有爽與?

小弁之怨,所以不害乎為君子者,幽王無忠直拂弼之臣,而平王之傅亦徒訟己誣,不斥褒姒之惡也。當此之時,肅宗任長源以腹心,長源業不恤良娣之怨以與爭成敗,則倓授規正之責於長源,而可平情以靜聽;乃欲殺良娣以為長源效,不已傎乎?相激而陷父以殺子之大惡,自貽之矣。

所惜者,長源於倓投分不淺,而不能固諫倓以安人子之職,倓死,乃追悔而力止廣平之忿怒,至於他日涕泣以訟倓之冤,亦已晚矣。豈倓之剛愎,不可與深言邪。不然,則長源善處人父子兄弟之閑,功屢著矣,而徒於倓失之,抑又何也?

肅宗表請上皇,自求還東宮修人子之職,雖其飾詞,亦子道之常耳,而李長源料玄宗之咈然,果徬

徨不進,得群臣就養之表,而後欣然就道,抑何至於此哉?言之必如其事也,事之必如其心也,君子之以立誠而動物,無有不然者也。然有時乎以交天下之人,猶出之以遜讓,飾之以文詞,抑以昭雍容謙挹之度,而遠直情徑行草野倨侮之惡,君臣朋友賓主之閑,蓋亦擇其可用而用之矣。獨至於父子之際,固無所容此也。幼而哺以乳,未嘗讓乳也;長而食以食,未嘗讓食也;壯而授以室,未嘗讓室也;天性自然之愛,不忍欺也。可欲者欲之,可得者得之,以誠請,以誠受,天子雖尊,天下雖大,亦將徹之巵酒豆肉而已矣,父猶父也,子猶子也,奪之非怨,予之非恩,父母而賓客之,豈復有人之心哉?

肅宗自立於靈武,其不道固矣,天下不可欺,而尤不可自欺其心,以上欺其父。偽為辭讓以告天下,人亦孰與諒之?乃於拜表奉迎之日,悲歡交集之頃,為飾說以告父,此何心邪,賊未破,京未收,寸功不見於社稷,則居大位而不疑;已破賊收京,飲至論功,正南面之尊,乃曰退就東宮,歸大位於已稱上皇之老父乎?肅宗之為此也,探玄宗失位怏悒之情而制之也。若曰吾非不欲避位,而天命已去,人心已解,父且不能含羞拂眾以復貪大寶,折服其不平之氣,而使箝口戢誌以無敢復他也。嗚呼!天理滅,人心絕矣。

玄宗固曰彼已自立而復為此辭者,不以父待我,而以相敵之情相制,心叵測矣。司馬懿稱病以謝曹爽,唐高祖輸款以推李密,其後竟如之何也,尚能忘憂以安寢食哉?不孝之大者,莫甚於匿情以相脅,故自立之罪可原,而請就東宮之惡不可官。非鄴侯之善處,則南宮禁錮,不待他日,且使自斃於成都,惡尤烈於衛輒矣。群臣表至,玄宗乃曰:「今日為天子父乃貴。」所以明其不復願為天子而自保其餘年也,悲哉!

張巡捐生殉國,血戰以保障江、淮,其忠烈功績,固出顏杲卿、李澄之上,尤非張介然之流所可企望,賊平,廷議褒錄,議者以食人而欲詘之,國家崇節報功,自有恒典,詘之者非也,議者為已苛矣。雖然,其食人也,不謂之不仁也不可。

李翰為之辯曰:「損數百人以全天下。」損者,不恤其死則可矣,使之致死則可矣,殺之、臠之、龁而吞之,豈損之謂乎?夫人之不忍食人也,不待求之理而始知其不可也,固聞言而心悸,遙想而神驚矣。於此而忍焉,則必非人而後可。巡抑幸而城陷身死,與所食者而俱亡耳;如使食人之後,救且至,城且全,論功行賞,尊位重祿不得而辭,紫衣金佩,赫奕顯榮,於斯時也,念齧筋噬骨之慘,又將何地以自容哉?

守孤城,絕外救,糧盡而餒,君子於此,唯一死而誌事畢矣。臣之於君,子之於父,所自致者,至於死而蔑以加矣。過此者,則愆尤之府矣,適以賊仁戕義而已矣。無論城之存亡也,無論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漢末餓賊起而禍始萌,隋末朱粲起而禍乃烈;然事出盜賊,有人心者皆惡之而不忍效。忠臣烈士亦馴習以為故常,則後世之貪功幸賞者且以為師,而惡流萬世,哀哉!若張巡者,唐室之所可褒,而君子之所不忍言也。李翰逞遊辭以導狂瀾,吾滋懼矣。

史思明降而復叛,肅宗使烏承恩陰圖之,而給阿史那承慶鐵券以離其黨,事覺而速其反,謀之不臧,祗以速亂。雖然,亂自速耳,即弗然,而思明豈悔過自新、終於臣服者哉?張鎬之策,李光弼之請,非過計也。安慶緒欲圖思明,耿仁智、烏承玼乘其危疑而誘之以降,於時慶緒孤保鄴城,不亡如線,思明既惎其圖己,抑料其必亡,姑為自全之計,持兩端以觀釁,其不可恃也,亦較著矣。慶緒之心既非不可解之仇,無難數易;而唐室君臣復東京而誌已滿,回紇歸,子儀弱,威力不足以及河朔,明矣。思明何所憚、復何所歆,而已張之爪距弭耳受柙乎?曠歲無北伐之師,思明目已無唐矣,不反何待焉?

討賊易,平亂難;誘賊降己易,受賊之降難;能受降者,必其力足以殲賊,而姑容其歸順者也。威不足制,德不足懷,賊以降餌己,己以受降餌賊,方降之日,即其養余力以決起於一旦者也。非高位厚祿、溫言重賜之所能撫也,非輸粟輦金、安插屯聚之所能戢也,非深謀秘計、分兵散黨之所能制也,誠視吾所以致其降者何如耳。重兵以臨之,屢挫而奪其魄,如諸葛公之於孟獲,嶽鵬舉之於群盜,而後可開以自新之路,而不萌反復之心。故肅宗之失,在不聽鄴侯之策,並塞以攻幽、燕,使諸賊失可據之穴,魂銷於奔竄,而後受其歸命之忱,薄錄其將,解散其兵,乃可以受降而永綏其亂。失此不圖,遽欲挽狂瀾以歸壑,庸可得哉?

鄴侯去國,兵無謀主,郭、李之威,盡於一戰,思明再叛,河北終不歸唐,非但烏承恩之謀淺、李光弼之計左也。梁武之威,不足以壓侯景;唐肅之威,不足以制思明;養寇與激亂,均為失策,張鎬雖能先知,亦將如之何也!向令承恩之計行,與承慶共斬思明,而承慶、承恩又一思明矣。數叛之人,不保其繼,愈疑愈紛,愈防愈潰,河決而塞之,癰潰而斂之,其亡速矣。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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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與兵必相得也,兵不宜其將,非弱則訌。唐節度使死,因察軍中所欲立者授之,亦未為過也。其事自肅宗以平盧授侯希逸始。於是唐權下移,終其世於亂,而國以亡。蓋人君之心,有可洞然昭示使天下共見者,雖雄猜如曹孟德,而亦無所隱。有藏之密、慮之熟,決於一旦而天下莫測者,雖孔子之墮郈、費,亦未嘗示人以欲墮之誌。非疑於人,信之在己者深也。

唐之中葉,節度使各有其兵,而非天子所能左右,其勢成矣。察三軍之誌,立其所願戴者,使軍效於將,將效於國,亦不容已之勢也。非可以漢旦馳入營奪韓信、張耳之軍行焉者也。惟然,而此意可使將與兵知之乎?軍有帥,有偏裨,帥死而偏裨之可任與否,非不可以豫知者也。其為忠、為逆、為智為愚、為寬、為嚴,天子與大臣辨之審而慮之早,則帥一死而赫然以軍中所欲奉之主授以節鉞,而不待其陳請。則帥既感其特恩,兵亦服其夙斷。既憚其明見萬里之威,復懷其實獲我心之德。雖有桀驁,敢生攜貳乎?天下止此數鎮,鎮之偏裨止此數人,天子大臣曾不察其可否,而待迫以詢之群小邪?劉後主之闇也,猶能使李福問帥於諸葛方病之日;若祭遵、來歙死於倉卒,而兵柄有歸,尤先事以防不測,其計定矣。惡有縣三軍之任,搖搖不知所付,帥死而後就軍中以謀用舍哉?又況所遣者奄人,賄賂行,威權替,李懷玉得逞其奸,而唐無天子,養亂以垂亡,寄生之君,屍祿之相,不足與有為久矣。將有材而不能知,軍有情而不能得,浸使不問,軍中自為予奪,其召亂尤速也。操大權者,非一旦之能也。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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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滅,自滅也,互相殺而四賊夷,唐不能俘馘之也。前之復兩京,後之收東都,皆乘其敝而資回紇之力,李、郭亦因時以取大勛,非有血戰之殊勞焉。以戰功論,李光弼奮其智勇,克敵制勝之功視郭為多;郭則一敗於清渠,再潰於相州,功尤詘焉。然而為唐社稷之臣,天下倚以重輕,後世無得而議

任天下之重者,莫大乎平其情以聽物之順逆,而不挾意以自居於勝,此唯古之知道者能之。故詩稱周公之德曰「赤鳥幾幾」,言其誌定而於土皆安也。夫有攬天下於己之心,其心危;有疑天下而不自任之心,其心诐;心者,藏於中而不可揜者也。藏於中而固不可揜,故天下皆見之,而思與斁、疑與信、報之以不爽。汾陽以翹關負米起家,而暗與道合,其得於天者,三代以下莫與之倫矣。

能任也,則不能讓,所謂豪傑之士也,韓信、馬援是已;能讓也,則不能任,所謂保身之哲也,張子房李長源是已。汾陽於位之崇替,權之去留,上之疑信,讒佞之起滅,乃至功之成與不成,俱至則受之,受則任之,而無所容心於其閑。情至平矣,而天下不能測其所為。山有陂陀,則測其峯之起伏;水有灘磧,則測其波之回旋;平平蕩蕩,無高無下,無曲無奇,而物惡從測之哉?天下既共見之,而終莫測之,大哉!平情之為用也,四海在其度中,賢不肖萬殊之情歸其節圍矣。

相州師潰,汾陽之威名既損,魚朝恩之譖行,肅宗奪其兵柄授李光弼,數年之內,光弼以元帥擁重兵戮力中原,若將駕汾陽而上之也。乃許叔冀叛於汴州,劉展反於江、淮,段子璋反於梓州,楚州殺李藏用,河東殺鄧景山,行營殺李國真、荔非元禮,內亂蠭起,此撲彼興。迨乎寶應元年,汾陽受王爵、知諸道行營,而天下帖然,內既寧而外自戰,史朝義釜魚之遊不能以終日,弗待血戰之功也。嗚呼!是豈光弼智勇之所能及,漢、魏以下將相大臣之能得於天下者乎?

董卓不足以亡漢,亡漢者關東也;桓玄不足以亡晉,亡晉者北府也;黃巢不足以亡唐,亡唐者汴、晉也。然則安、史非唐之憂,而乘時以蠭起者,鹿不知死於誰手。汾陽一出而天下熄,其建威也,不過斬王元振四十余人而已,天下莫敢復亂。唯其平情以聽權勢之去來,可為則為,不可為則止,坦然無我之大用,人以意揣之而不能得其要領,又孰知其因其心而因物以受寵辱之固然者乎?仆固懷恩亂人也,張用濟欲逐光弼,而懷恩曰:「鄴城之潰,郭公先去,朝廷責帥,故罷公兵。」引咎以安眾心,何其似君子之言也!非公安土敦仁、不舍幾幾之度,淪浹於群心,懷恩詎足以及此哉?

人臣之義,憂國如家,性之節也;社稷之任在己而不可辭,道之任也。篤忠貞者,汲汲以謀濟,而勢詘力沮,則必有不平之情。此意一發於中,必動於外,天下乃爭騖於功名,而忘其忠順。奸人乘之,亂因以起。唯並取立功匡主之情,夷然任之,而無取必於物之念,以與天下相見於冰融風霽之宇,可為者無不為焉,則雖有桀鰲不軌之徒,亦氣折心灰而不敢動。不言之言,無功之功,回紇稱之曰「大人」,允矣其為大人矣。以光弼之忠勇不下於公,而天下不蒙其祐,兩將相衡,度量較然矣。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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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臣子,歷疢疾而憤興。雖然,亦存乎其人爾。抱倜儻不平之姿者,安樂易以驕,憂危乃以惕,則晉重耳、越句踐是已。其不然者,氣折則神益昏,心危則誌益溺,使駕輕車、騁康莊,猶不免於折辀輸載也。

中宗幽辱於房州。因與韋氏暱以自安,而制於韋氏,身為戮,國幾喪,固無足道矣。肅宗之明能任李泌,其斷能倚廣平,雖不廢寵樂,而無淫荒之癖,是殆可與有為者。其在東宮,為李林甫、楊國忠所離閑,不廢而死者,幸耳。靈武草創,履行閑者數年,賊逼於外,援孤於內,亦可謂與憂患相終始、險阻備嘗者也。而既歸西京,討賊之功,方將就緒,苶然委順,制於悍妻,迫於家奴,使擁兵劫父,囚處別宮,唯其所為,莫之能禁,乃至蒙面喪心,慰李輔國曰:「卿等防微杜漸以安社稷。」天倫泯絕若此之酷者,豈其果有梟獍之心乎?畏輔國之擁六軍,禍將及己,而姑以自全耳。黜蕭華,相元載,罷子儀,乃至聞李唐之諫,泫然流涕,而不敢修寢門之節,與冥頑不慧之宋光同其陷溺,豈非憂患深而鋒稜絀,以至於斯哉?

其任輔國也,徇良娣也;其嬖良娣也,亦非徒悅色也,當在靈武時,生子三日而起縫戰士之衣,畏刺客而寢於外,以身當之,患難之下,呴沫相保,惻然之心一動,而沈酣不能自拔,縱遣驕橫,莫能復制,日銷月靡,誌不守而神不興,不復有生人之氣,岌岌自保之不遑,於是而泯忘其天性,所必然矣。鄉使以元子之尊,早受冊立,無奸臣之搖動,無巨寇之摧殘,嗣天位,撫金甌,則固可與守文,而豈其喪心失誌之爾爾邪?

嗚呼!豈獨天子為然乎?士起孤寒之族,際荒亂之世,與炎寒之流俗相周旋,凍餒飄搖,激而特起,念平生之坎坷,懷恩怨以不忘。主父偃曰:「日暮途遠,倒行而逆施之。」一飯千金,睚眥必報。蘇秦、劉穆之、元載身陷大惡,為千古僇,皆疢疾之深,反激而愈增其狂戾也。故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處約而能不以女子小人醉飽金錢為恩怨者,鮮矣。此亂世所以多敗德也。

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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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諱世,代宗猶言世宗,近人欲以加景皇帝,其不學如此。

代宗聽程元振之譖,流來瑱殺之,而藩鎮皆懷叛誌,仆固懷恩以是樹四降賊於河北,養亂以自固,終始為唐巨患,其上書自訟,指瑱之死為口實,用拒入朝之命。夫來瑱之誅,豈其無辜而僅以請托不從致元振之怨乎?瑱之誅,亦法之所不貸者也。

其鎮襄陽也,以李輔國之私人,奪韋倫而得之,引降賊張維瑾等為爪牙,收人心以據大鎮,召赴京師而不至,徙鎮淮西而不行,縱兵擊裴茙,禽送京師,脅朝廷以行辟,唐藩鎮之抗不受代圖不軌者,蓋自瑱始。殺瑱而藩鎮怨,縱瑱而藩鎮抑驕,兩俱致亂之道;殺之而咎其刻,不殺則必聽之,而抑咎其偷。已成之咎,怨之所歸,不知反此,而咎又將在彼矣。肅宗以來,驕縱養癰,勢將必潰,飭法以誅瑱,固非淫刑以召叛也。瑱不死,仆固懷恩谿壑之欲又豈易厭乎?

乃若代宗之所以不克懲亂而反以致亂者,殺之非所以殺也。刑者,帝王所以懲天下之不恪也。刑濫於不當刑,人固自危,而猶不敢欺,且冀其偶失而終能不濫,則疑怨不深。唯刑施於所當刑而不以其道,天下乃測其刑之已窮,而怨其以機相陷也,乃始挾毒以相報。

當來瑱襄陽跋扈之日,唐不倚之以討賊,瑱固無恃以脅唐;藩鎮林立,勢不相下,瑱即叛,祗以速亡,則使正名聲罪以致天誅,夫豈有大害於社稷哉?而惴惴然將迎之不遑,殺裴戒以媚之,虛相位以餌之,魚脫於淵,然後假通賊之誣辭,加以不當辜之辟。藩鎮之怨,非徒怨也,固將曰:瑱擁兵不入,唐固無如瑱何,唯倔強者可以免禍,而瑱自投其囮,吾知戒矣。留賊以為援,抗命而不朝,鷹隼揚於寥天,豈矰弋之能加哉?

蘇峻曰:「吾寧山頭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頭。」孱主庸臣之伎倆,在奸雄心目之中,以怨為名而非怨也,倒持魁柄以相制而相持也。藉令當瑱違命之日,下尺一之詔,責以不可貰之法,使束身歸闕,則姑貸其死而貶之;不則舉六師以急清內賊,則河北群醜,且震動以弭其邪心,況方在立功、反謀未決之懷恩哉?

以文取士而得真才,以行取士而得篤行,則行愈於文多矣。以文取士而得偽飾之文,以行取士而得偽飾之行,則偽行之以害人心、壞風俗、傷政理者,倍於偽飾之文,支離浮曼,而害止於言也。且設科以取士,則必授之以式矣。文者,言治而要之事,言道而要之理,即下至駢偶聲韻之文,亦必裁之以章程,可式者也。行而務為之成法,則孝何據以為孝之程,廉何據以為廉之則邪?不問其心,而但求之外,非梟獍皆可雲孝,非盜賊皆可雲廉,不可式者也。極其弊,委之守令,而奔走於守令之門,臨以刺史,而奔走於刺史之門,以聲譽相獎,以攀援相競,乃至以賄賂相要,父母為羔,廉恥為優俳,其不率天下以狂趨者能幾也?

鄉舉裏選,三代之法也。而殷之大國方百里,周之大國五百里而止,其小者五十里耳,即其地,選其人,官其土,君大夫世與相狎,而賢奸易辨,猶今置鄉耆於一村,社而已,則公議固不容掩也。乃以四海之遼絕,刺史守令三載之乍臨,求知嚴穴之行履,責以知人之哲,而升朝以任天下之大,何易易邪?又況曲士之垂腴而幹請,賕吏之鬻民以僥利者哉!

漢之舉孝廉,舉其為吏於州郡者也。既為吏而與一鄉之政,能否可知其大凡矣,而清濁異流,臭味異合,請托易集,黨比相怙,孝者固非孝,廉者固非廉也;漢末之得士,概可見矣。況使求升朝而理、易地而官者,於未登仕籍之處士乎?楊綰懲進士之亡實,欲復孝廉之舉,終不可行,論者惜之。惜之者,未嘗體人情、揆事理、周世變、究終始,浮慕古昔,而徒以空言居勝者也。綰未幾而奏罷孝弟力田科,以無實狀、多僥倖、故廢之,綰亦自知其前之失言矣。

然則行不足以取真士,而以文取者可得士乎?夫非謂文之可以得士也,設取士之科者,止以別君子野人而止耳。雖有知人之哲,不能於始進而早辨其賢奸也。故三代之法,觀之於飲,觀之於射,觀其比禮比樂內正外直之度、拜起揖讓之容而已;醻爵行而合語,觀其稱古昔、道先王而已;觀之於此,而君子野人之辨,可十九得也。過此以往,敷奏以言,明試以功,皆論定後官之余,乃以察其賢不肖而進退之。然則立法以取士,試之以策問,試之以詩賦,試之以經義,亦飲射之遺意而變通之,豈期於此而遽得真士哉?習文教而與聞乎德言之緒論,為野人之所不勝,既繇乎君子之途,則可望以循此而上達耳。授之以政,而智愚勤惰忠佞貪廉,自有秉憲者執法以議其後,其可縣行誼為標格,使之讎偽以藏奸乎?

若夫學校之設,清士類於始進,不當專求之文,而必考其閨門之素履;正士習,育賢才,嚴不淑之懲,又不待登進之日也。然而方在子衿之列,修子弟之敬愛,絕公門之請謁,亦士之常耳,或既貴而喪其所守,詎可遽以此為賢,而授之大官大邑乎?以行按不肖之罰,而以文求君子之度,流品清而偽行抑不敢冒,斯其於取士之法,殆庶幾與!

盈唐之廷而發程元振之奸者,太常博士柳伉也,唐可謂廷無人矣。抑考古今巨奸之在君側,大臣諫官緘默取容,小臣寒士起而擊去之,若此類者不一,夫人君亦何賴有心膂股肱之臣哉?誠足悲已!乃其閑抑有辨焉。如其奸邪得勢,執闇主之權,生殺在手,士大夫與爭而不勝,因起大獄,空君子之群,誅戮流竄,流血盈廷,檻車載道,而綸扉卿署偏置私人,故奸已露、勢將傾,而無有能詰者,於是一介之士,迎其機而孤起以攻之,此固無容深怪已。

程元振得權以來,所譖而誅者來瑱,瑱固有可誅之罪也;所忌而逐者裴冕,猶得刺州以去,未有大傷也;李峴與相不協,柳伉之事,峴且與謀,未嘗先發制峴,而安位自若;省寺臺端,類非繇元振以升,而害亦不及,士大夫固優遊群處於朝右,誰禁之使瘖,而讓搏擊之舉於一博士乎?通國痿痹,無生人之氣,何其甚也!

宋之諫臣,遷謫接踵於嶺南,而諫者日進;唐無貶竄之禍,而大奸根據,莫之敢搖;無他,上委靡而下偷容,相養以成塞耳蔽目之天下,士氣不伸,抑無有激之者也。進無聽從之益以仰庇宗社,退無誅逐之禍以俯著直聲,雖欲扼腕昌言,一螀吟而蛩泣耳。無惑乎視糾謬鋤奸為迂闊之圖,人棄廉隅而保容容之福也。是以薰蕕並禦之朝廷,不如水火交爭之士氣也。

擁重兵、居高位、立大功、而終叛,類皆有激之者,唯仆固懷恩不然。來瑱雖誅,然無功於唐,而據邑脅君,上下之猜嫌久矣,非彭、韓在漢,蘇、祖在晉比也。雖誅十瑱,懷恩自可坦然無危疑也。代宗推心以任懷恩,至於已叛,猶眷眷不忘,養其母,鞠其女,且曰:「朕負懷恩。」程元振、魚朝恩雖不可久恃,而方倚懷恩以沮汾陽,抑不如楊國忠之於祿山矣。懷恩不叛,優遊擁王爵於朔方,何嫌何懼,不席富貴以終身邪?河北初平,大功已集,薛嵩等迎拜馬首,乞隨行閑,正其策勛鳴豫之日矣;遽起異心,養寇樹援,為叛逆之地,辛雲京閉城自衛,豈過計哉?駱奉仙雖為雲京行說以發其反謀,亦非縣坐以本無之誌而陷以醢俎,辛雲京、李抱玉先事之知耳,非激之也;然而冒昧以逞,決誌不回,此何心哉?傳曰:「狼子野心。」洵懷恩之謂與!

乃若唐之召叛也,其失在過任懷恩耳。許回紇之昏,而以懷恩之女妻之,使結戎狄以為援,有藉而得起,一失也;命雍王為元帥,進收東京,不置帥副,而以懷恩領諸營節度為雍王副,二失也;奪汾陽兵柄,以朔方授懷恩,三失也。功已立,權已張,位已極人臣而逼上,內有河北之援,外結回紇之好,睥睨天下,莫己若也,汾陽亦不得不解元帥之任以授之,汾陽且為之屈,懷恩目中不復有唐矣。鷹飽則颺,豈待激之而後叛哉?雲京不發其奸,懷恩之逆特遲耳。禍速則其根本未固,河北四鎮,初分土得兵,尚未有生聚固結之資,以擁懷恩而蠭起;使其羽翼已成,群兇翕聚,幸而為祿山,不幸而為石敬瑭矣,唐之不亡,其余凡幾也!

夫人之所受,如其器而止,溢於器,則汎濫不可復收,並其器而亦傾。懷恩可使為偏裨,聽汾陽之頤指者也。故當李光弼入軍之日,而能止軍中之亂,過此則溢矣;雖自速其亡,亦所不恤也。叛之速,而禍止於太原與奉天,河北不與俱起,猶雲京、抱玉之功也。借曰勿激,則其反也在程元振既誅之後,徒委罪於元振,豈定論乎?以大任委人,不揆其器,未有不亂者也。

廣德二年,戶部奏戶口之數二百九十余萬,較天寶戶九百六萬九千有奇,僅存者三之一也,而猶不足。叛賊之所殺掠,蕃夷之所蹂踐,亂軍之所搜刷,死絕逃亡,而民日以耗,固也。然天地之生,盈而必消,消而抑長,民之自惜其生,驚竄甫定,必即謀田廬、育婦子,筋骸以習苦而疆,婚嫁以殺禮而易,亦何至雕零之逮是哉?

蓋國家所以安集其人民而足其賦役者,恃夫法之不亂、政之不苛,汙吏無所容其奸,猾胥無所讎其偽耳。喪亂猝興而典籍亂,軍徭數動而遷徙雜,役繁賦重,有司以消耗薄征輸不及之責而利報逃亡,單丁疲戶,僥幸告絕,而黠民乘之,以眾為寡,以熟為萊,墮賦於僻遠願樸之鄉,席腴產、長子孫者,公為籍外之遊民,墨吏鬻版籍,猾胥市脫漏,乃使奉公畏法之願民,代奸人以任國計,戶日減,科斂不得不日增,昔以三而供太平之常賦,今以一而應軍興之求索,故其後兩稅行而稅外之苛征又起,杜甫所為哀寡婦誅求之盡者,良有以也。

民之重困,豈徒掠殺流亡之慘哉?第五琦、元載之箕斂愈酷,疲民之詭漏愈滋,官胥之欺誣愈劇,此二百九十余萬者,猶弗能盡隱而聊以塞上之求者也。以此知廣德之雕殘,上損國而下病民,誠有以致之,蓋亂世必然之覆軌矣。賦輕役簡,官有箴,民有恥,雖兵戈之余,十年而可復其故,亦何至相差之邈絕乎?

讀古人書,不揆其實,欲以制法,則殃民者亦攀援附托以起,非但耕戰刑名之邪說足以禍天下也。

三代取民之法,皆曰什一,當其時必有以處之者,民乃不困。其約略可考者,則有中地下地、一易再易、田萊相參之法,名為什一,非什一也。以國之經費言之,天下既自上古以來封建相沿,而各君其國,以與天子相頡頏,以孟子所言,率今一小縣,而有五世之廟,路寢三門之制;百官有司,則以周初千八百國計之,以次國二卿為準,南不盡楚塞,西不踰河、隴,東不有吳、越,中原侯甸未訖六州,而為卿者已三千六百人,人食一千六百之粟,而大夫士府史胥徒坐食無算,今天下十不得一也;幣帛饔飧見於聘禮者,如此其繁,比年三年數舉而偏於友邦,皆民之畫耕夕織、勤苦而僅獲者也。後世而幸免此矣,則無三王寬恤之仁,而欲十取其一,以供貪君之慢藏,哀哉!茍有惻隱之心者,誰忍言此哉?

然而第五琦竊其語以橫征,欲詰其非,則且曰此禹、湯、文、武,裁中正之法以仁天下,而孟子謂異於貉迫者也,胡不可行也?乃代宗行之三年,而民皆流亡,卒不可行而止。以此推之,後世無識之士,欲撓亂成法,謂三代之制一一可行之今,適足以賊民病國,為天下僇,類此者眾矣。不體三代聖人之心,達其時變,而徒言法古者,皆第五琦之徒也,惡逾於商鞅矣。何也?彼猶可鉗束其民而民從之,此則旦令行而夕哭於野,無有能從之者也。三十取一,民猶不適有生,況什一乎?

以道宅心者,天下所不能測也。兵兇戰危,以死為道者也。以死為道,然後審乎所以處死之道;審乎所以處死之道,然後能取威制勝,保國全民,不戰而屈人之道鹹裕於中而得其理。繇其功之已成,觀其所以成功,若有天幸;乃其決計必行之際,甚兇甚危,而泰然不疑,若不曙於禍福生死以僥幸,皆人之所不測也。不測之,則疑其智之度越而善操利鈍之樞,夫豈然哉?知死為其道,而處之也不惑耳。

回紇要郭汾陽相見,汾陽知戰之必敗,而唯以身往赴之之一策,可以抑鋒止銳而全宗社。於斯時也,固不謂往之必死也,亦不謂往之必不死也,雖死而無所恤焉而已。故藥葛羅情窮而辭屈,懾於其不畏死之氣,則未知殺公以後勝敗奚若,而心已折、氣已餒矣。決於死,則情誌定;情誌定,則神氣平而條理現。免胄投鎗之際,一從容就義者大雅之風裁也。

處死之道,致一而已。致一則神全,神全則理裕。理處其至裕,而事必應乎其心。凡人之情,局於目前而迷於四際者,固不足以測之,遂相與詫之曰:其不可測也,有若是哉!不則其有天幸乎?夫惡知所守之約,為恐懼疑惑之所不得乘哉?

其謂子晞曰:「戰則父子俱死,不然,則身死而家全。」聊以慰晞而已,非公之本誌也。告藥葛羅曰:「挺身聽汝殺之,將士必致死與汝戰。」亦示以不可勝耳,非挾將士之報讎死戰、足以懼回紇也。公之心,則惟極致於死,而固無必生之計也爾。

代宗委權以驕藩鎮,而天下瓦解。其柔弱寬縱也,人具知之;抑豈知其失也,非徒柔弱不自振之過哉?惟握深險之機以與天下相劘相制,而一人之機,固不足以敵天下也。代宗之機,得之於老氏。老氏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此至險之機也,而代宗以之。固為寬弱以極悍戾者之驕縱,驕縱已極,人神共憤,而因加之殺戮也不難,將自以為善制奸慝而必死於其手。乃天下習知其術,而受其與、不聽其取;乘弱制之以不復剛,終處於無何而權以倒持。安足以馳騁哉?自敝而已矣。

李輔國惡已極而殺矣,程元振惡已極而流矣,魚朝恩惡已極而誅之俄頃矣;假手元載以殺朝恩,復縱元載以極其惡,而載又族矣。當其姑為隱忍,則輔國繇三公而王,唯其誌也;程元振位驃騎,激怒群情,挫抑汾陽,唯其誌也;魚朝恩總禁兵,判國學,隸視宰相,發汾陽之墓,鉗制朝政,唯其誌也;然猶曰宦官已掌禁軍,有不測之防,弗能驟計也。元載以一書生,貪猥無狀,自可折筆以鞭笞之者;乃顏真卿為之坐貶,楊綰為之左遷,李少良為之杖死,且寄鄴侯於江外,一唯其荼毒而莫之禁。其處心積慮,欲甘心於載者已非旦夕,且必俟其惡盈而後殮,使害已播於天下,乃以快刑殺於俄頃。凡誅四肘腋之臣,皆以老氏之深機圖之,而藉口以號於天下曰:吾非忍殺之也,彼自殺而我因之也。亦險矣哉!

夫四奸者,依附左右,弗難制者也;不若是而誅殛之也有余,即若是而誅殛之也,亦弗能抗也;故代宗得以用其機而終投其阱。乃怙此以為協持天下之具,餌藩鎮而徐圖之,則愚甚矣。

來不臣已著,舉天下以討一隅,易矣;而餌之以宰相,誣之以通聀,然後殺之。仆固懷恩已反,勢且潰敗,而猶為哀矜之說以恤之。於是梟雄之帥,皆測其險詐,即乘其假借之術,淫威既得而不復可制。故懷恩受副元帥而後叛,田承嗣受平章事而終不人朝,李零曜、崔旰、朱希彩、李正已、李寶臣皆姑受其牢籠而終逸於柙阱。一人之險,何足以勝天下戰?徒寬總之而莫之能收。故曰其愚尤甚也。

元戰死,晉楊綰而任之,意且與綰深謀制羣雄而快其夙恨,綰早卒,乃戰意而廢然返耳;藉其不然,誅夷行於一方,則四方愈為搖動。然而無慮也,元載殺朝恩而帷蓋之恩不保,綰雖忠,亦必慮及於此,以自慮於不才之散術,挾詐之主,未有敢興深謀者也。信乎老氏翕張取與這術,適以自數,孰謂漢文幾杖賜吳之智為能制吳之死命乎?帝王之誅賞,奉天無私,猶寒暑之不相貸也,邪說興,诐行逞,此以為術,而天下之亂日生,可勿戒興?

李長源當肅宗之世,深觸張良娣、李輔國之怒,拂衣而歸衡山,何其快也!其於元載也,未斥其惡以糾責之,徒以賢姦不可並處而去之,則引身歸,不猶便乎?乃置身參佐,讬魏少遊以自全,又何屈也!夫豈葸畏無端而不能自持也哉?達人之通識,度己度人,因時以保明哲之身,而養國家和乎之福,非一概之說所可執為得失也。

長源之於肅宗,在東宮則定布衣之交,在靈武則冒難首至,參大議於孤危,坐寢偕,成收復之元功,其交固矣。良娣、輔國雖惡其斥己,而所欲者,但令長源一日不居左側,弗為己難,則意得而無余恨:於此而翩然已逝,全終始之交,綽有餘裕矣。其於代宗也,雖與謀元帥有翼戴之功,而其早不侍青宮,其後不參帷帟,交未固也。復東京,拒吐蕃,返陜州之駕,誅殛三閹以清宮禁,又未有功也。代宗以畜疑之主,離合不可終憑;元載雖見忌於君,而旁無相逼以升之朝士,唯長源以宗臣入參謀訪,唯恐軋己而代之;且載文辯足以濟奸,朋黨樂為效命,眾忌交集,深謀不測,抑非如婦人奄豎、褊衷陋識、一去而遂釋然也。載與長源立於兩不相下之勢,而禍機所發,不可預防,岣嘍煙雲,祝融冰雪。其能覆蔭幽人使之安枕哉?

且夫山亦未易居也。其唯弢光未試、混跡漁樵者,則或名姓上達於天子,而鋒稜未著,在廷忘猜妒之心,乃可怡情物外,世屢變而不驚。其不然者,名之所趨,世之所待,功之已盛,地之已危,即欲抗誌煙霄、杜口時事,而講說吟詠以迨琴酒弈畫之流,聞風而輻輳,乃有遍遊戎幕拓落不偶之士,爭其長短以恣其雌黃,甚且挾占星士氣讖緯之小技者,亦浪跡溪山,而附高人以自重,絕之則怨生而謗起,納之則禍發而蔓延,孰謂山之厓、水之涘,非風波萬疊、殺人族人之險阻哉?如稗說所傳,嬾殘十年宰相之說,己足深元載之媢嫉,而可坐以結納妖人之大法;則衡山一片地,正元載橫施網罟之機也。自非有所托於外援,優遊軍府,而屈誌下僚,示以不相逼代之勢,其能免乎?代宗慮此已熟,而長源何勿俛首以從也?夫長源非無意於當世之務,明矣。相唐以定天下者,其誌也,固且誅逐元載而戴之以匡王國者也。進退之閑,喜容不審,而但以冥飛之鴻、矯誌林泉也哉?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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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奸者,辨於其人而已。故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大歷之季年,河北降賊之抗衡久矣。田承嗣連昏帝女,致位元宰,一再召而必不踰魏博一跬步,李正己、李寶臣黨叛而自相襲奪,不復知唐之有天下也。乃盧龍彊悍可憑,兇逆成習,而朱泚一授節鉞,隨遣朱滔入衛,繼且自請釋鎮歸朝,病而有輿屍赴闕之語。代宗於此,雖欲不驚喜失措,隆禮以待之,廁之汾陽之列,使冠百僚,不能也。桀驁者如彼,而抒忠者如此,其誠也。

雖然,亦思其何為而然哉?德有以懷之與?威有以震之與?處置之宜,有以服其心與?三自反求而皆無其具,則意者其人之忠貞素篤,超然於群類之中,而可信以無疑邪?乃泚之非其人也明甚矣,托胎於亂賊之中,熏染於悍戾之俗,而狡兇尤甚,假手於李懷瑗,殺朱希彩,而使其弟滔蠱三軍以戴己,柔媚藏奸,乘閑而竊節鎮,既有明驗矣,飾忠歸順,遂倚為心膂之大臣,嗚呼!何其愚也。

田承嗣、李正己株守一隅,阻兵抗命,雖可負固以予雄,終非良久之謀也。而泚尤岌岌,驟竊幽、燕,眾誌未戢,而李寶臣有首邱之誌,日思攘臂,輕兵入其郛,弗能遏也;於是張皇四顧,睨朝廷為藏身之窟,使朱滔倚內援以安枕於北平,己乃居不世之功,狎天子大臣而伺其閑隙以逞狂圖。自彊藩割據以來,人所未及謀者,泚竊得之以僥幸。代宗不能知,汾陽不能制,常兗、崔祐甫之褊淺,莫能致詰,而泚果能優遊巖廊以觀變,亦狡矣哉!代宗崩,汾陽總己,德宗初政,未有釁也,是以遲久而始發,不然,泚豈能郁郁久居此哉?若此者,一望而知之,而唐之君臣固夢夢也,夫豈奸之難辨哉?問泚之何以得帥盧龍,而能不為之寒心乎?非但如安祿山之初起,非有猾逆之易窺者也。

然則如之何?於其入而待之以禮,榮之以秩,而不授以政,使受統於汾陽,而汾陽得以制之,豈徒泚之惡不足以逞乎?河北諸逆知天子之不輕於嚬笑,而意亦消沮矣。得失之機,昏昭之別,判於持重審固者之心,非庸主具臣浪為驚喜者之所能與也。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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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未足以治天下,而天下分崩離析之際,則非法不足以定之。故孟子言仁天下而歸之法,為七國分爭十二失守不定之天下而言也。有法不可施之日,而後法亦無能以行,則孔北海欲復王畿千里之制,徒為空言,而身以喪,國終以亡。若其猶可治也,法可施,而惡容不亟建乎?

唐自天寶以後,天下分裂而無紀,至於大歷,亂少息而泮散尤甚。雖然,可為之幾正在是矣。逆臣之逆橫已極矣,唯意所為,而不能以非法之法亂法也;邪臣之邪貪已極矣,唯利是崇,然其亂法者,莫能改法也。故楊綰一相,三月之閑,而天下為之震動恪共以從又,綰於是得立法之本,而行之有序;綰不死,知其可以定天下矣。河北之逆末也,西川、嶺南之亂尤末也,鳳翔、涇原、汴宋、河陽之逢起,猶非本也。三豎亂於前,元載亂於後,朝廷無法,而天下從風。綰清修自飭,立法於身,而增百官之奉以養官廉;罷團練守捉以肅軍政;禁諸使之擅召刺史,以孤悖逆之黨;定諸州兵數,以散聚眾之謀。行之朝廷,可行而行矣;行之內地,可行而行矣。且姑置抗拒之逆藩於不論,使其允行之,十年之後,內寧而外患亦無藉以生,天下將秩秩然,兵有制,吏有守,則據土叛君者,明其為化外之跡,而不敢以中逆貌順、覬朝廷之寵命,河北梗化之兇豎,不斂手而聽命者,未之有也。

夫代宗非果無能為者,一受制於李輔國,而二豎因之,元載乘之,懷情以待,得綰以相而誌將伸,綰遽卒,常袞不足以勝任,而代宗又崩矣,唐之不振,良可悼已!然建中之初,天下姑安者,猶綰之余休也。法先自治以治人,先治近以及遠,綰清慎自持,汾陽且為之悚惕,孰敢不服哉?法猶可行,治猶可定,天奪綰而代宗終為寄生之君,過此無可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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