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醒世恆言
第二十三卷 金海陵縱欲亡身
作者:馮夢龍
第二十四卷

昨日流鶯今日蟬,起來又是夕陽天。

  六龍飛轡長相窘,何忍乘危自著鞭。

  這四句詩是唐朝司空圖所作。他說流光迅速,人壽無多,何苦貪戀色欲,自促其命。看來這還是勸化平人的。平人所有者,不過一身一家,就是好色貧淫,還只心有余而力不足。

  若是貴為帝王,富有四海,何令不從,何求不遂。假如商惑妲己,周愛褒姒,漢嬖飛燕,唐溺楊妃,他所寵者止于一人,尚且小則政亂民荒,大則喪身亡國,何況漁色不休,貪淫無度,不惜廉恥,不論綱常。若是安然無恙,皇天福善禍淫之理,也不可信了。

  如今說這金海陵,乃是大金國一朝聰明天子。只為貪淫無道,蔑禮敗倫,坐了十二年寶位,改了三個年號,初次天德三年,二次貞元也是三年,末次正隆六年。到正隆六年,大舉侵宋,被弒于瓜洲。大定帝即位,追廢為海陵王。后人將史書所載廢帝海陵之事,敷演出一段話文,以為將來之戒。正是:話說金廢帝海陵王初名迪古,后改名亮,字元功,遼王宗干第二子也。為人善飾詐,慓急多猜忌,殘忍任數。年十八,以宗室子為奉國將軍,赴梁王宗弼軍前任使。梁王以為行軍万戶,遷驃騎上將軍。未几,加龍虎衛上將軍,累遷尚書右丞,留守汴京,領行台尚書省事。后召入為丞相。初,熙宗以太祖嫡孫嗣位。海陵念其父遼王,本是長子,己亦是太祖嫡孫,合當有天下之分,遂怀覬覦,專務立威以壓伏人心,后竟弒熙宗而篡其位。心忌太宗諸子,恐為后患,欲除去之。

  与秘書監蕭裕密謀。裕傾險巧詐,因构致太傅宗本、秉德等反狀。海陵殺宗本,遣使殺秉德、宗懿及太宗子孫七十余人,秦王宗翰子孫三十余人。宗本已死,裕乃取宗本門客蕭玉,教以具款反狀,令作主名上變,遍詔天下。天下冤之。蕭裕以誅宗本功為尚書右丞,累遷至平章政事,專恣威福,遂以謀逆賜死。此是后話。

  且說海陵初為丞相,假意儉約,妾媵不過三數人。及踐大位,侈心頓萌,淫志蠱惑。自徒單皇后而下有大氏、蕭氏、耶律氏,俱以美色被寵。凡平日曾与淫者,悉召入內宮,列之妃位。又廣求美色,不論同姓、异姓,名分尊卑,及有夫無夫,但心中所好,百計求淫。多有封為妃嬪者。諸妃名號,共有十二位,昭儀至充媛九位、婕妤、美人、才人三位,殿直最下,其他不可舉數。大營宮殿,以處妃嬪。土木之費,至二千万。牽一車之力,至五百人。宮殿之飾,遍傅黃金,而后絢以五采,金屑飛空如落雪,一殿之費,以億万計。成而复毀,務极華麗。這俱不必題起。

  且說昭妃阿里虎,姓蒲察氏,駙馬都尉沒里野女也。生而妖嬈嬌媚,嗜酒跌宕。阿里虎嫁于宗室子阿虎迭,生女重節七歲。阿虎迭伏誅,阿里虎不待閉喪,攜重節再蘸宗室南家。南家故善淫,阿里虎又以父所驗方,修合春藥,与南家晝夜宣淫。重節熟睹其丑態,阿里虎恬不諱也。久之,南家髓竭而死。南家父突葛速為南京元帥都監,知阿里虎淫蕩丑惡,莫能禁止。因南家死,遂攜阿里虎往南京,幽閉一室中,不令与人接見。阿里虎向聞海陵善嬲戲,好美色,恨天各一方,不得与之接歡,至是沉郁煩懣,無以自解。且知海陵亦在南京,乃自圖其貌,題詩于上。詩曰:阿里虎,阿里虎,夷光、毛嬙非其伍。一旦夫死來南京,突葛爬灰真吃苦。有人救我出牢籠,脫卻從前從后苦。

  題畢,封緘固密,拔頭上金簪一枝,銀十兩,賄囑監守閽人,送于海陵。海陵稔聞阿里虎之美,未之深信。一見此圖,不覺手舞足蹈,羡慕不止。于是托人達突葛速,欲取之。突葛速不從。海陵故意揚言,突葛速有新台之行,欲突葛速避嫌而出之。突葛速知海陵之意,只不放出。及篡位三日,詔遣阿里虎歸父母家,以禮納之宮中。阿里虎益嗜酒喜淫,海陵恨相見之晚。數月后,特封賢妃,再封昭妃。

  一日,阿虎迭女重節來朝。重節為海陵再從兄之女,阿里虎其生母也。留宿宮中。海陵猝至,見重節年將及笄,姿色顧眄迥异諸女,不覺情動,思有以中之。而虞阿里虎之沮己,乃高張燈燭,令室中輝煌如晝。自傅淫藥,与阿里虎及諸侍嬪裸逐而淫,以動重節。重節聞其嬉笑聲,潛起以听,鑽穴隙窺之,神痴心醉,几欲破戶趨前,羞縮自止。海陵嬲謔至四鼓方止。諸嬪咸滅燭就寢,寂然無聲。獨重節咬指撫心,倏起倏臥,席不得暖,只得和衣擁被,長歎歪眠。忽聞阿里虎床复有聲,欲再起窺之,頭岑岑不止,倚枕听之,又聞有擊戶聲。重節不應。擊聲甚急。重節問為誰。海陵捏作侍嬪取燈聲,以促其開。重節強起,拔去門栓。海陵突入,摟抱接唇。重節欲脫身逃去,海陵力挽就榻中,盤桓一夜,謔浪千般。

  置阿里虎于不理者將及旬矣。阿里虎欲火高燒,情煙陡發,終日焦思,竟忘重節之未出宮也。命諸侍嬪偵察海陵之所之。一侍嬪曰:“帝得新人,撇卻舊人矣。”阿里虎惊問道:“新人為誰?几時取入宮中?”侍嬪答道:“帝幸阿虎重節于昭華宮,娘娘因何不知?”阿里虎面皮紫,怒發如火,捶胸跌腳,詬罵重節。侍嬪道:“娘娘与之爭鋒,恐惹笑恥。且帝性躁急,禍且不測。”阿里虎道:“彼父已死,我身再醮,恩義久絕,我怕誰笑話!我誓不与此淫种俱生,帝亦奈我何哉!”

  侍嬪道:“重節少艾,帝得之胜百斛明珠。娘娘齒長矣!自當甘拜下風,何必發怒!”阿里虎聞誚,愈怒道:“帝初得我,誓不相舍。詎意來此淫种,奪我口食!”乃促步至昭華宮。見重節方理妝,一嬪捧鳳釵于側。遂向前批其頰,罵道:“老漢不仁,不顧情分,貪圖淫樂,固為可恨!汝小小年紀,又是我親生儿女,也不顧廉恥,便与老漢苟合,豈是有人心的!”重節亦怒罵道:“老賤不知禮義;不識羞恥,明燭張燈,与諸嬪裸裎奪漢,求快于心。我因來朝,踏此淫网,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正怨你這老賤,只圖利己,不怕害人,造下無邊惡孽,如何反來打我!”兩下言語不讓一句,扭做一團,結做一塊。眾多侍嬪,從中勸釋。阿里虎忿忿歸宮。重節大哭一場,悶悶而坐。

  頃之,海陵來,見重節面帶憂容,兩頰淚痕猶濕,便促膝近前,偎其臉問道:“汝有恁事,如此煩惱?”重節沉吟不答。侍嬪道:“昭妃娘娘批貴人面頰,辱罵陛下,是以貴人失歡。”海陵聞之,大怒道:“汝勿煩惱!我當別有處分。”是日,阿里虎回宮,益嗜酒無賴,詆訾海陵不已。海陵遣人責讓之。

  阿里虎恬無忌憚,暗以衣服遺前夫南家之子。海陵偵知之,怒道:“身已歸我,突葛速之情猶未斷也!”由是寵衰。

  海陵制,几諸妃位,皆以侍女服男子衣冠,號假廝儿。有胜哥者,身体雄壯若男子,給侍阿里虎本位,見阿里虎憂愁抱病,夜不成眠,知其欲心熾也,乃托宮豎市角先生一具以進。阿里虎使胜哥試之,情若不足,興更有余。嗣是,与止同臥起,日夕不須臾离。廚婢三娘者不知其詳,密以告海陵道:“胜哥實是男子,扮作女耳,給侍昭妃非禮。”海陵曾幸胜哥,知其非男子,不以為嫌,惟使人誡阿里虎勿箠三娘。阿里虎怒三娘之泄其隱也,搒殺之。海陵聞昭妃閣有死者,想道:“必三娘也。若果爾,吾必殺阿里虎。”偵之,果然。是月為太子光英生月,海陵私忌不行戮。徒單后又率諸妃嬪為之哀求,乃得免。胜哥畏罪,先仰藥而亡。阿里虎聞海陵將殺己,又見胜哥先死,亦絕粒不食,日夕焚香吁天,以冀脫死。逾月,阿里虎已委頓不知所為。海陵乃使人縊殺之,并殺侍婢棰三娘者,因此不复幸昭華宮。出重節為民間妻,后屢召幸,出入昭妃位焉。

  柔妃彌勒者,耶律氏之女,生有國色,族中人無不奇之。

  年十歲,色益麗,人益奇。彌勒亦自謂异于眾人,每每沽嬌夸詡。其母与鄰母善,時時迭為賓主。鄰母之子哈密都盧年十二歲,丰姿頗美,閒嘗与彌勒儿戲于房中,互相嘲謔,遂及于亂。

  說話的,那十二歲的孩儿,和那十歲的女儿,曉得甚么做作,只無過是頑耍而已,怎么就說個亂字?看官們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長大倜儻,容易知事。況且這些騷撻子,干事不瞞著儿女。他們都看得慣熟了,故此小小年紀,便弄出事來。

  光陰荏苒,約摸有一年多光景。一日也是合當敗露。彌勒正在房中洗浴,忘記上了門閂,恰好哈密都盧闖進房來。彌勒忙叫他回去,說:“娘要來看添湯。”那哈密都盧見彌勒雪白身子在那浴盆中,有如玉柱一般,歡喜得了不得,偏要共盆洗裕彌勒苦不肯容。正在拘執喧鬧,其母突至。哈密都盧乘間逸去。母大怒,將彌勒痛棰戒訓,關防嚴密,再不得与哈密都盧綢繆歡狎。

  倏經天德二年,彌勒年已逾笄。海陵聞其美也,使禮部侍郎迪輦阿不取之于汴京。迪輦阿不者,華言蕭珙也,為彌勒女兄擇特懶之夫,芳年美貌,頗識風情。一見彌勒,心神搖動,懼憚海陵,強自沮遏,不意彌勒久別哈密都盧,欲火甚爇,見迪輦阿不生得標致,心里便有几分愛他。只是船只各居,難以通情達意。彌勒遂心生一計,詐言鬼魅相侵,夜半輒喊叫不止。相從諸婢,無可奈何,只得請迪輦阿不同舟共濟。果爾寂然。從婢實不察其隱衷也。于是眉目相調,情興如火,彼此俱不能遏。遇晚,便同席飲食,謔浪無所不至。

  所以不遽上手者,迪輦阿不謂彌勒真處子,恐點破其軀,海陵見罪故耳。一晚,維舟傍岸,大雨傾盆,兩下正欲安眠,忽聞歌聲聒耳。迪輦阿不慮有穿窬,坐而听之,乃岸上更夫倡和山歌,歌云:雨落沉沉不見天,八哥儿飛到畫堂前。

  燕子無窠梁上宿,阿姨相伴姐夫眠。

  迪輦阿不听見此歌,歎道:“作此歌者,明是譏誚下官。

  豈知下官并沒這樣事情。諺云‘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臊’也!”

  歎息未畢,又聞得窣窣似有人行。定睛一看,只見彌勒踽踽涼涼,緩步至床前矣。迪輦阿不惊問:“貴人何所見而來?”彌勒道:“聞歌聲而來,官人豈年高耳聾乎?”迪輦阿不道:“歌聲聒耳,下官正無以自明,貴人何不安寢?”彌勒道:“我不解歌,欲求官人解一個明白。”迪輦阿不遂將歌詞四句逐一分析講解。彌勒不覺面赤耳熱,偎著迪輦阿不道:“山歌原來如此,官人豈無意乎?”迪輦阿不跪于床前,告道:“下官心非木石,豈能無情,但懼主上聞知,取罪不校”彌勒便摟抱他起來說道:“我和官人是至親瓜葛,不比別人。到主上跟前,我自有道理支吾,不必懼怕。”當下兩個興發如狂,就在舟中成其云雨。但見:蜂忙蝶戀,弱態難支。水滲露濕,嬌聲細作。一個原是慣熟風情,一個也曾略嘗滋味。慣熟風情的,到此夜盡呈伎倆;略嘗滋味的,喜今番方稱情怀。一個道大漢果胜似孩童,一個道小姨又強如阿姊。一個顧不得女身點破,一個顧不得王命緊嚴。鴛鴦云雨百年情,果然色膽天來大。

  一路上朝歡暮樂,荏苒耽延。道出燕京,迪輦阿不父蕭仲恭為燕京留守,見彌勒面貌,知非處女,乃歎道:“上必以疑殺珙矣。”卻不知珙之果有染也。

  已而入宮,彌勒自揣事必敗露,惶悔無地。見海陵來,涕交頤下,戰栗不敢迎。海陵淫興大作,遂列燭兩行,命侍嬪脫其衣而淫之。彌勒掩飾不來,只得任其做作。海陵見非處女,大怒道:“迪輦阿不乃敢盜爾元紅,可惱可恨!”呼宮豎捆綁彌勒,審鞫其詳。彌勒泣告道:“妾十三歲時,為哈密都盧所淫,以至于是,与迪輦阿不實無干涉。”海陵叱問:“哈密都盧何在?”彌勒道:“死已久矣。”海陵道:“哈密都盧死時几歲?”彌勒道:“方十六歲。”海陵怒道:“十六歲小孩童,豈能巨創汝耶?”彌勒泣告道:“賤妾死罪,實与迪輦阿不無干!”海陵笑道:“我知道了:是必哈密都盧取汝元紅,迪輦阿不乘机入彀也。”彌勒頓首無言。即日遣出宮,致迪輦阿不于死。彌勒出宮數月,海陵思之,复召入,封為充媛,封其母張氏華國夫人,伯母蘭陵郡君蕭氏為鞏國夫人。越日,海陵詭以彌勒之命,召迪輦阿不妻擇特懶入宮亂之,笑曰:“迪輦阿不善□混水,朕亦淫其妻以報之。”進封彌勒為柔妃,以擇特懶給侍本位,時行幸焉。

  崇義節度使烏帶之妻定哥,姓唐姑氏,眼橫秋水,如月殿姮娥,眉插春山,似瑤池玉女,說不盡的風流万种,窈窕千般。海陵在汴京時,偶于帘子下瞧見定哥美貌,不覺魄散魂飛,痴呆了半晌,自想道:“世上如何有這等一個美婦人!

  倒落在別人手里,豈不可惜!”便暗暗著人打听是誰家宅眷。

  探事人回覆:“是節度使烏帶之妻,极是好風月有情趣的人,只是沒人近得他。他家中侍婢极多,止有一個貴哥是他得意丫鬟,常時使用的。這貴哥也有几分姿色。”

  海陵就思量一個計策,差人去尋著烏帶家中時常走動的一個女待詔,叫他到家里來,与自己篦了個頭,賞他十兩銀子。這女待詔曉得海陵是個猜刻的人,又怕他威勢,千推万阻,不敢受這十兩銀子。海陵道:“我賞你這几兩銀子自有用你處,你不要十分推辭。”女待詔道:“但憑老爺分付。若可做的,小婦人盡心竭力去做就是,怎敢望這許多賞賜?”海陵笑道:“你不肯收我銀子,就是不肯替我盡心竭力做了。你若肯為我做事,日后我還有抬舉你處。”女待詔道:“不知要婦人做恁么事?”海陵道:“大街南首高門樓內,是烏帶節度使衙內么?”女待詔答道:“是節度使衙。”海陵道:“聞你常常在他家中篦頭,果然否?”女待詔道:“他夫人与侍婢,俱用小婦人篦頭。”海陵道:“他家中有一個丫鬟叫做貴哥,你認得否?”女待詔道:“這個是夫人得意的侍婢,与小婦人极是相好,背地里常常与小婦人東西,照顧著小婦人。”海陵道:“夫人心性何如?”女待詔道:“夫人端謹嚴厲,言笑不苟。只是不知為甚么歡喜這貴哥?憑著他十分惱怒,若是貴哥站在面前一勸,天大的事也冰消了。所以衙內大小人,都畏懼他。”

  海陵道:“你既与貴哥相好,我有一句話央你傳与貴哥。”

  女待詔道:“貴哥莫非与老爺沾親帶故么?”海陵道:“不是。”

  女待詔道:“莫非与衙內女使們是親眷往來,老爺認得他么?”

  海陵也說:“不是。”女待詔道:“莫非原是衙內打發出去的人?”

  海陵道:“也不是。”女待詔道:“既然一些沒相干,要小婦人去對他說恁么話?”海陵道:“我有寶環一雙、珠釧一對,央你轉送与貴哥,說是我送与他的。你肯拿去么?”女待詔道:“拿便小婦人拿去,只是老爺与他既非遠親,又非近鄰,平素不相識,平白地送這許多東西与他。倘他細細盤問時,叫小婦人如何答應?”海陵道:“你說得有理,難道教他猜啞謎不成?我說与你听,須要替我用心委曲,不可亂事。”女待詔道:“分付得明白,婦人自有處置。”海陵道:“我兩日前在帘子下看見他夫人立在那里,十分美貌可愛,只是無緣与他相會。打听得他家,只有你在里面走動。夫人也只歡喜貴哥一人。故此賞你銀子,央你轉送這些東西与他,要他在夫人跟前通一個信儿,引我進去,博他夫人一宵恩愛。”女待詔道:“偷寒送暖,大是難事,況且他夫人有些古怪兜搭,婦人如何去做得?”海陵怒道:“你這老虔婆,敢說三個不去么?我目下就斷送你這老豬狗!”只這一句,嚇得女待詔毛發都豎了,抖做一團道:“婦人不說不去,只說這件事,必須從容緩款,性急不得。怎么老爺就發起惱來?”海陵道:“我如今也不惱你了。

  只限你在一個月內,要圓成這事,不可十分怠緩。”

  女待詔唯唯連聲,跑到家中,算計了一夜,沒法入腳。只得早早起來,梳洗完畢,就把寶環珠釧藏在身邊,一徑走到烏帶家中。迎門撞見貴哥。貴哥問道:“今日有何事?來得恁早?”女待詔道:“有一個親眷,為些小官事,有兩件好首飾,托我來府中變賣些銀兩,是以早來。”貴哥道:“首飾在那里?

  我用得的么?”女待詔道:“正是你們用得的,你換了他的倒好。”貴哥道:“要几貫錢?拿与我看一看。”女待詔道:“到房中才把与你看。”貴哥引他到了自家房內,便向廚柜里搬些點心果子請他吃,問他討首飾看。那女待詔在身邊摸出一雙寶環放在卓子上,那環上是四顆祖母綠鑲嵌的,果然耀日層光,世所罕見。貴哥一見,滿心歡喜,便說:“他要多少銀子?”

  女待詔道:“他要二千兩一只,四千兩一雙。”貴哥舔舌道:“我只說几貫錢的東西,我便兌得起。若說這許多銀子,莫說我沒有,就是我夫人一時間也拿不出來,只好看看罷。”又道:“待我拿去与夫人瞧一瞧,也識得世間有這般好首飾。”女待詔道:“且慢著!我有句話与你說個明白,拿去不遲。”貴哥道:“有話盡說,不必隱瞞。”

  女待詔道:“我承你日常看顧,感恩不荊今日有句不識進退的話,說与你听,你不要惱我,不要怪我。”貴哥道:“你今日想是風了。你在府中走動多年,那一日不說几句話,怎的今日說話我就怪你惱你不成?你說!你說!”女待詔道:“這環儿是一個人央我送你的,不要你的銀子。還有一雙珠釧在此。”連忙向腰間摸出珠釧,放在卓子上。貴哥見了,笑道:“你這婆子說話真個風了!我從幼儿來在府中,再不曾出門去,又不曾与恁人相熟,為何有人送這几千兩銀子的首飾与我?想是那個要央人做前程,你婆子在外邊,指著我老爺的名頭,說騙他這些首飾;今日露出馬腳,恐怕我老爺知道,你故此早來府中說這話騙我?”女待詔道:“若是這般說,我就該死了。

  你將耳朵來,我悄悄說与你听。”貴哥道:“這里再沒有人來听的,你輕輕說就是了。”

  女待詔道:“這寶環珠釧,不是別人送你的,是那遼王宗干第二世子,見做當朝右丞,領行台尚書省事完顏迪古老爺央我送來与你的。”貴哥笑道:“那完顏老爺不是那白白淨淨沒髭須的俊官儿么?”女待詔道:“正是那俊俏后生官儿。”貴哥道:“這到希奇了!他雖然与我老爺往來,不過是人情体面上走動,既非府中族分親戚,又非通家兄弟,并不曾有杯酌往來。若說起我一面也不曾相見,他如何肯送我這許多首飾?”

  女待詔道:“說來果忒希奇,忒好笑!我若不說,便不是受人之托,終人之事;我若輕輕說出來,連你也吃一個大惊。”貴哥笑道:“果是恁么事情?你須說個明白。”女待詔才定了喘息,低了聲音,附著貴哥耳朵說道:“數日前完顏右丞在街上過,恰好你家夫人立在帘子下面,被他瞧見了。他思量要与你夫人會一會儿,沒個進身的路頭。打听得只有你在夫人眼前說得一句話,故此央我拿這寶環珠釧送与你,要你做個針儿將線引。你說希奇也不希奇,好笑也不好笑!”貴哥道:“癩蝦蟆躲在陰溝洞里指望天鵝肉吃,忒差做夢了!夫人好不兜搭性子!侍婢們誰敢在他跟前道個不字?莫說眼生面不熟的人要見他,就是我老爺与他做了這几年夫妻,他若不歡喜時,等閒不許他近身。怎么完顏右丞做這個大春夢來!”女待詔道:“依你這般說,大事成不得了。我依先拿這環釧送還了他,兩下撒開,省得他來絮聒。”

  那貴哥口里雖是這般回覆,恰看了這兩雙好環釧,有些眼黃地黑,心下不割舍得還他,便對女待詔道:“你是老人家,積年做馬泊六的主子,又不是少年媳婦,不曾經識事的,又不是頭生儿,為何這般性急?凡事須從長計較,三思而行。世上那里有一鍬掘個井的道理?”女待詔道:“不是我性急,你說的話,沒有一些儿口風,教我如何去回覆右丞。不如送還了他這兩件首飾,倒得安靜。”貴哥道:“說便是這般說,且把這環釧留在我這里,待我慢慢地看覷個方便時節,□探一個消息回話你。若有得一線的門路,我便將這物件送了夫人。

  你對右丞說,另拿兩件送我何如?”女待詔道:“這個使得。只是你須要小心在意,緊差緊做,不可丟得冰洋了。我過兩三日就來討個消息,好去回覆右丞。”說畢,叫聲聒躁去了。貴哥便把這東西,放在自己箱內,躊躇算計,不敢提起。

  一夕晚,月明如晝,玉宇無塵。定哥獨自一個坐在那軒廊下,倚著欄杆看月。貴哥也上前去站在那里,細細地瞧他的面龐。果是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只是眉目之間,覺道有些不快活的意思。便猜破他的心事八九分,淡淡的說道:“夫人獨自一個看月,也覺得凄涼,何不接老爺進來,杯酒交歡,同坐一看,更熱鬧有趣。”定哥皺眉,答道:“從來說道人月雙清。我獨自坐在月下,雖是孤另,還不辜負了這好月。若接這腌臢濁物來,舉杯邀月,可不被嫦娥連我也笑得俗了!”貴哥道:“夫人在上,小妮子蒙恩抬舉,卻不曉得怎么樣的人叫做趣人,怎么樣的叫做俗人?”定哥笑道:“你是也不曉得,我說与你听。日后揀一個知趣的才嫁他,若遇著那般俗物,宁可一世沒有老公,不要被他污辱了身子。”

  貴哥道:“小妮子望夫人指教。”

  定哥道:“那人生得清標秀麗,倜儻脫洒,儒雅文墨,識重知輕,這便是趣人。那人生得丑陋鄙猥,粗濁蠢惡,取憎討厭,齷齪不洁,這便是俗人。我前世里不曾栽修得,如今嫁了這個濁物,那眼稍里看得他上!到不如自家看看月,倒還有些趣。”貴哥道:“小妮子不知事,敢問夫人,比如小妮子,不幸嫁了個俗丈夫,還好再尋個趣丈夫么?”定哥哈哈的一笑了一聲道:“這妮子倒說得有趣!世上婦人只有一個丈夫,那有兩個的理?這就是愉情不正气的勾當了。”貴哥道:“小妮子常听人說有偷情之事,原來不是親丈夫就叫偷情了。”定哥道:“正是!你他日嫁了丈夫莫要偷情。”貴哥苦笑說道:“若是夫人包得小妮子嫁得個趣丈夫,又去偷什么情!倘或像夫人今日,眼前人不中意,常常討不快活吃,不如背地里另尋一個清雅文物,知輕識重的,与他悄地往來,也曉得人道之樂。終不然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只管這般悶昏昏過日子不成?那見得那正气不偷情的就舉了節婦,名標青史?”

  定哥半晌不語,方才道:“妮子禁口,勿得胡言!恐有人听得,不當穩便。”貴哥道:“一府之中,老爺是主父,夫人是主母,再無以次做得主的人。老爺又趁常不在府中。夫人就真個有些小做作,誰人敢說個不字!況且說話之間,何足為慮。”定哥對著月色,歎了一口气,欲言還止。貴哥又道:“小妮子是夫人心腹之人,夫人有甚心話,不要瞞我。”定哥道:“你方才所言,我非不知。只是我如今好似籠中之鳥,就有此心,眼前也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人,空費一番神思了。假如我眼里就看得一個人中意,也沒個人与我去傳消遞息,他怎么到得這里來?”貴哥道:“夫人若果有得意的人,小妮子便做個紅娘,替夫人傳書遞柬,怎么夫人說沒人敢去?”定哥又迷迷的笑一聲,不答應他。貴哥轉身就走,定哥叫住他道:“你往那里去?莫不是你見我不答應,心下著了忙么?我不是不答應,只笑你這個小妮子說話倒風得有趣。”貴哥道:“小妮子早間給得一件寶貝,藏放在房里,要去拿來与夫人識一識寶。”定哥道:“恁么寶貝?那里拾得來的?我又不是識寶的三叔公。”

  貴哥也不回言,忙忙的走回房中,拿了寶環珠釧,遞与定哥,道:“夫人,這兩件首飾,好做得人家的聘禮么?”定哥拿在手里看了一回道:“這東西那里來的?果是好得緊。隨你恁么人家下聘,也沒這等好首飾落盤。除非是皇親國戚、駙馬公侯人家,才拿得這樣東西出來。你這妮子如何有在身邊?

  實實的說与我听。”貴哥道:“不敢瞞夫人說,這是一個人央著女待詔來我府里做媒,先行來的聘禮。”定哥笑道:“你這妮子真個害風了!我無男無女,又沒姑娘小叔,女待詔來替那個做媒?”貴哥道:“他也不說男說女,也不說姑娘小叔。他說的媒遠不遠千里,近只在目前。”定哥道:“難道女待詔來替你做媒?”貴哥道:“小妮子那得福來消受這寶環珠釧?”定哥道:“難道替侍女中那一個做媒不成?算來這些妮子,一發消受不起了。”貴哥道:“使女們如何有福消受這件?只除是天上仙姬,瑤台玉女,像得夫人這般人物,才有福受用他。”

  定哥笑道:“据你這般說,我如今另尋一個頭路去做新媳婦,作興女待詔做個媒人,你這妮子做個從嫁罷。”貴哥跪在地上道:“若得夫人作成女待詔,小妮子情愿從嫁夫人。”

  定哥又嘻嘻地笑了一聲,把貴哥打一掌道:“我一向好看你,你今日真真害風,說出許多風話來!倘若被人听見,豈不連我也沒了体面?”貴哥道:“不是妮子胡言亂道,真真實實那女待詔拿這禮物來聘夫人。”定哥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勃然怒道:“我是二品夫人,不是小戶人家孤孀嫠婦,他怎敢小覷我,把這樣沒根蒂的話,來徯落我!明日對老爺說,著人去拿他來,拷打他一番,也出這一口气。”貴哥道:“夫人且莫惱怒,待小妮子悄悄地說出來,斗夫人一場好笑。俗語云:‘不說不笑,不打不叫。’只怕小妮子說出來,夫人又笑又叫。”定哥一向是喜歡貴哥的。大凡有事發怒,見了貴哥,就解散了,何況他今日自家的言語唐突,怎肯与他計較,故此順口說道:“你說我听。”那一腔怒气直走到爪哇國去了。

  貴哥道:“几日前頭有一個尚書右丞,打從俺府門首經過,瞧見夫人立在帘子下面,生得嬌嬈美艷,如毛嬙、飛燕一般。

  他那一點魂靈儿就掉在夫人身上,歸家去整整欣昏迷痴想了兩日,再不得湊巧儿遇見夫人。因此上托這女待詔送這兩件首飾与夫人,求夫人再見一面。夫人若肯看覷他,便再在帘子下与他一見,也好收他這兩件環釧。況這個右丞,就是那完顏迪古,好不生得聰俊洒落,极是有福分的官儿!算來夫人也曾瞧見他來?”定哥回嗔作喜道:“莫不是常來探望老爺的那少年官儿么?生得到也清俊文雅。只是這個人心性是不常的。”貴哥哈哈的笑道:“從來相面的先生,与人對坐著半日,從頭看到腳下,又相手摸腰,還只知面不知心。夫人略瞧右丞一瞧,連心都瞧見了,豈不是兩心相照?”定哥道:“丫頭莫要嚷!我且問你,那女待詔怎么樣對你說?你怎么樣回話那女待詔?”

  貴哥道:“那女待詔是個老作家,恐怕一句說出來,惹是非到了身上,便伸進吐出,團團圈圈,遠遠地說將來。我說:‘老婆子,你不消多說了,以定是有那個人儿看上了我家夫人,你思量做個馬百六,何苦扯扯拽拽排布這個大套子?’那女待詔便拍手拍腳的笑起來,說道:‘好個乖乖姐姐!像似被人開過聰明孔了,一猜就猜著。’被小妮子照臉一口啐,唾罵他道:‘老虔婆,老花娘!你自沒廉恥,被千人万人開了聰明孔,才學得這篦頭生意。我是天生天化,踏著尾□頭便動的,那個和你這虔婆取笑!’那女待詔道:‘好姐姐,你不須發惱,我不過是趁口取笑你,難道你這般決烈!索性的姐姐身邊就肯添個影人儿。’小妮子道:‘你這般說,且饒你去。不許在此胡纏!’那女待詔又道:‘我特特為著夫人來,被你搶白這一頓,怎么教我就去了?你且把夫人平日的性格說說我听。我是劈面相、聞聲相、揣骨相、麻衣相、達磨相,一下里就知道他的心事了。’小妮子便道:‘若問別樣心事,我實實不曾曉得。若說我夫人正色治家,嚴肅待眾,見我們一些笑容也是沒有的,誰敢在他眼前把身子側立立儿?’那女待詔道:‘若依這般說,就恭喜賀喜我這馬百六穩穩地做成了。’小妮子道:‘你這般胡嘲亂講!莫不惹得打下截來!’他道:‘我是依著相書上相來的。’小妮子道:‘相書上那一本有如此說話?’他道:‘俗語說得好!嬉嬉哈哈,不要惹他;臉儿狠狠,一問就肯。’”定哥正呷著一口茶,听見貴哥這些話,不覺笑了一聲,噴茶滿面,罵道:“虔婆一味油嘴,明日叫他來,打他几個耳聒子才饒他!”說罷話時,爐煙已盡,織女橫斜,漏下二鼓矣。

  貴哥伏侍定哥歸房安置,就問道:“這兩件寶貝放在那里好?”

  定哥道:“且放在我首飾箱內,好好鎖著。”貴哥依言收拾不題。恰說貴哥得了定哥這個光景,心中揣定有八九分穩的事,也安眠了一夜。

  到次日清晨,定哥在妝閣梳里,貴哥站在那里伏侍他。看見他眉眼欣欣,比每日歡喜的不了,便從傍插一嘴道:“夫人,今日為何不著人去,叫那虔婆來打他一頓?”定哥笑道:“且從容,那婆子自然來。”貴哥道:“不是小妮子性急,實是气那老虔婆不過!”定哥道:“當怒火炎,惟忍水制,你不消性急。”貴哥又悄悄道:“大凡做事,只該一促一成。倘或夜長夢多,這般一個標致人物,被人摟上了,那時便遲了。”定哥道:“他自標致,要他做恁么?”貴哥道:“不是小妮子多言,老爺常常不在家,夫人獨自一個,頗是凄冷。小妮子又要溺尿,搿不得夫人的腳。待這標致人來替夫人搿一搿,也強如冬天用湯婆子,夏天用竹夫人。”定哥道:“丫頭多嘴,我不要你管!”貴哥道:“小妮子蒙夫人抬舉,故替夫人耽憂。怎么說個管著夫人?”

  定哥也不答應他的說話,向身邊鈔袋內摸出十兩一錠的銀子,遞与貴哥道:“我把這銀子賞賜你,拿去打一雙鐲儿戴在臂膊上,也是伏侍我一場恩念。你不可与眾人知道。”貴哥叩頭接了銀子,對定哥道:“一絲為定,万金不移。夫人既酬謝了媒婆,媒婆即著人去尋女待詔,約那人晚上到府中來。”

  定哥掩口胡盧道:“黃花女儿做媒,自身難保!世間那有未出嫁的媒婆?”貴哥道:“虔婆也是女儿身,難道女儿就做不得虔婆?”定哥又笑道:“你說話真個乖巧好笑!只是人生路不熟,羞答答的,怎好去約他?”貴哥道:“別的事怕羞,這事儿只有小妮子、女待詔知道,怕恁么羞!俗語道得好:‘羞一羞,抽一抽,羞兩羞,抽兩抽。只顧羞,只顧抽。若不羞,便不抽。’”定哥道:“好女儿,你怎么學得這許多鬼話儿在肚里?”

  兩個一遞一句,說得梳妝事畢。貴哥便走到廳上,分付當直的去叫女待詔來。“夫人要篦頭絞面。”當直的道:“夫人又不出去燒香赴筵席,為何要絞面?”貴哥道:“夫人面上的毛,可是養得長的,你休多管閒事!”當直的道:“少刻女待詔來,姐姐的毛一發央他絞一絞,省得養長了拖著地。”貴哥啐了一聲,進里面去了。

  不移時,女待詔到了。見過定哥。定哥領他到妝閣上去篦頭,只叫貴哥在傍伏侍,其余女使一個也不許到閣儿上來。

  女待詔到得妝閣上頭,便打開家伙包儿,把篦箕一個個擺列在卓子上,恰是一個大梳,一個通梳,一個掠儿,四個篦箕,又有剔子剔帚,一雙簪子,共是十一件家伙。才把定哥頭發放散了,用手去前前后后,左邊右邊蒲□摸索,捏了一遍,才把篦箕篦上兩三篦箕。貴哥在傍,把嘴一努,那女待詔就知其意愿,口儿開科說道:“夫人,頭垢气色及時,主有喜事臨身。”貴哥插嘴道:“應在几時得喜?”女待詔道:“只在早晚之間,主有非常喜慶。”定哥道:“朝廷沒有覃恩,我又不討封贈,有恁么非常的喜事?”女待詔道:“該有個得活寶的喜气。”貴哥插嘴道:“除了西洋國出的走盤珠,緬甸國出的緬鈴,只有人才是活寶。若說起人時,府中且是多得緊,夫人恰是用不著的。你說恁么活寶不活寶?”女待詔道:“人有几等人,物有几等物,寶有几等寶,活也有几等活。你這姐姐只好躲在夫人跟前拆白道綠,喝五吆三,那曾見希奇的活寶來?”

  定哥心中雖是熱燥得緊,只是口里說不出來。貴哥又問女待詔道:“你今日來篦頭,還是來獻寶?”定哥便把女待詔推了一推道:“小妮子多嘴饒舌,你莫听他!”貴哥便向女待詔瞅了一眼。女待詔道:“要活寶時盡有,只怕夫人不用。”貴哥道:“夫人正用得著這活寶。”定哥道:“還不噤聲!誰許你多說?”貴哥道:“我站在此,禁不住口。我且站遠些個。”說罷,洋洋的走過一邊。定哥便道:“婆子,我且問你,那人几時見我來?有恁話對你說?你怎么大膽就敢替他來誘騙我?”

  女待詔道:“夫人勿罪!待老婆子細細告訴夫人。這個月那一日,夫人立在朱帘下邊,瞧看那往來的人。恰好說的那人,打從府門過,看見夫人容貌,便歎道:‘天下怎么有這等一個美人,倒被別人娶了去,豈不是我沒福!’”定哥笑道:“這不是那人沒福?”貴哥听得,又走來插嘴道:“不是那人沒福,是誰沒福?”女待詔道:“是我婆子沒福。”貴哥道:“怎么是你沒福?”女待詔道:“若是夫人不曾出閣,我去對那人說,做上一頭媒,豈不撰那人百十兩媒錢?”貴哥道:“夫人倒肯作成你撰百十兩銀子,只怕那人沒福受享著夫人。”定哥道:“他派演天潢,官居右相,那里少金釵十二,粉黛成行,說他沒福!看來倒是我沒福!”女待詔道:“夫人,干淨識得人。只是那人情重,眼睛里不輕意看上一個人。夫人如何得沒福!”

  一邊說,一邊篦頭。

  三個人說得火滾般熱,竟沒了一些避忌。這定哥歡天喜地,開箱子取出一套好衣服,十兩雪花銀,賞与女待詔,道:“婆子,今日篦得頭好,權賞你這些東西。我日后還要重重酬你。”女待詔千恩万謝,收藏過了,才附著定哥耳朵說道:“請問夫人,還是婆子今日去約那人來?還是明日去約他?”定哥面皮通紅,答應不出。貴哥道:“老虔婆做事顛倒!說話好笑!今日是一個黃道大吉日,諸樣順溜的。況且那人,數日前就等你的回覆,他心里好不急在那里。你如今忙忙去約他晚上來,他還等不得日落西山,月升東海,怎么說個明日?”

  定哥笑道:“痴丫頭,你又不曾与那人相處几時,怎么連他的心事先瞧破來?”貴哥道:“小妮子雖然不曾与那人相處,恰是穿鐵草鞋,走得人的肚子過。”定哥又冷笑了一聲,低頭弄著裙帶子。女待詔道:“婆子如今去約那人。夫人把恁么物件為信?”貴哥將定哥一枝鳳頭金簪拿在手中,遞与女待詔。那簪儿有何好處:葉子金出自异邦,色欺火赤;細抽絲攢成雙鳳,狀若天生。頂上嵌貓儿眼,閃一派光芒,沖霄輝日;口中銜金剛鑽,垂兩條珠結,似舞如飛。常綰青絲,好像烏云中赤龍出現;今藏翠袖,宛然九天降丹詔前來。這女待詔將著這一件東西,明是個消除孽障救苦天尊,解散相思五瘟使者。

  貴哥把簪儿遞与女待詔道:“這個就是信物了。”定哥笑道:“這妮子好大膽,擅動我的首飾!”貴哥笑道:“小妮子頭一次大膽,望夫人饒恕則個。”定哥道:“饒你,饒你!”女待詔歡天喜地,接著簪儿出門,一徑跑到海陵府中。

  海陵正坐在書房里面。女待詔便走到那里,朝著海陵道:“老爺恭喜,老爺賀喜!”海陵道:“我托你的事,如今已是七八日了,我正在此惱你。你今日來賀恁么喜?”女待詔道:“老婦人如今不做待詔了,是一個檄定三秦扶炎劉的韓信,臨潼斗寶尊周室的子胥,怀揣令旨兵符來救那困圍城的烈丈夫,怎么還說個惱字!”海陵欣欣然道:“早知你干成了功勞,卻是錯怪了也。”

  那女待詔把前前后后的話,細細陳說了一遍,才向袖中取出那同心結的鳳頭簪儿,遞与海陵道:“這便是皇王令旨,大將兵符,一到即行,不許遲滯。”歡喜得那海陵滿身如虫鑽虱咬,皮燥骨輕,坐立不牢,道:“這事虧著你了。只是我恁么時候好去?從那一條路入腳?”女待詔道:“黃昏時候,老爺把幅巾籠了頭,穿上一件緇衣,只說夫人著婆子請來宣卷的尼姑,從左角門進去,万無一失。”海陵笑道:“這婆子果然是智賽孫吳,謀欺陸賈。連我也走不出這個圈套了。”忙取銀二十兩賞他。女待詔道:“前日送与貴哥的寶環珠釧,貴哥就送与夫人作聘禮了。老爺今晚過去,須索另尋兩件去送与他。”海陵道:“環儿釧子,我還有兩對,比前日的更好,原留著送夫人的。夫人既收了那兩對,我晚上另帶這兩對去送与他。你須先和他約會一個端正,后頭好常常來往。”

  女待詔應允,去見定哥,把海陵的說話回覆了一遍。定哥滿面堆下笑來,叫貴哥送他出門,囑咐道:“師父早些來。”

  女待詔一頭走,悄悄地對貴哥說:“完顏老爺再三囑謝你,說晚上另有環儿釧子送你,比前日又好。你須要溫存撫惜他,不要只推在夫人身上。”貴哥啐了一聲,道:“好一個包前包后的馬百六。”兩下散去。

  看看天色晚了,定哥便分付前后關門,男婦各歸房去。大小侍婢,俱各早早歇息,不許東穿西走,只留貴哥一個在房伏侍。不覺譙樓鼓響,遠寺鐘鳴。這海陵瞞了徒單夫人,一個從人也不帶著,獨自一個走到女待詔家中,敲門叫道:“待詔在否?”只見女待詔提了一盞小燈籠,走將出來開門。看見海陵黑魆魆的獨自立在街上,便道:“請進來,坐坐去。”海陵道:“這是什么時候了,還說坐坐?”女待詔道:“譬如他那里還不招架子,怎的這般性急?”海陵笑了聲,拽了手就走。

  女待詔道:“放尊重些,不要連婆子也取笑。”

  兩個提著這盞小燈籠,遮遮掩掩,走到烏帶府衙角門首,輕輕敲上一下。那里面走出一個丫鬟,也拿了一碗小紗燈儿,迎門相叫。海陵走進門去,丫鬟便一地里拴上了門。女待詔扯扯海陵道:“顏師父,這個便是貴哥姐姐。”海陵听了女待詔話,便千揖万揖,謝了貴哥;又在袖子里取出兩雙環共釧,与他道:“屢勞姐姐費心,這物件權表寸心,望姐姐勿嫌輕保”女待詔從旁攛掇道:“老爺仔細看一看,不要錯認了。若論這般一個好姐姐,就受老爺這聘禮,也不為過。”海陵笑道:“原蒙姐姐錯愛,才敢唐突。若論小生這般人物,豈不辱莫了姐姐?”女待詔道:“老爺不必過謙,姐姐不要害怕。你兩個何不先吃個合巹杯儿?”海陵道:“婆婆說得极是。只是酒在那里?杯儿在那里?”女待詔搿著他兩個的頭道:“好個不聰明的老爺,杯儿就在嘴上,好酒就在嘴里。你兩個香噴噴美甜甜+w一個嘴,就是合巹杯了。”海陵道:“果是小生呆蠢,見不到此。”便摟著貴哥,要与他做嘴。那貴哥扭頭捏頸,不肯順從。被海陵攔腰抱住,左湊右湊。貴哥拘不過,只得做了個肥嘴。海陵就用出那水磨的工夫,咂咂咬咬,多時還不放松。女待詔笑道:“好姐姐,酒便少吃些,莫要貪杯吃醉了,撒酒風。”海陵便照女待詔肩胛上拍一下道:“老虔婆。一味胡言,全不理論正事。”

  三個人說說道道,走到定哥房中。只見燈燭輝煌,杯盤羅列,珍羞畢備,水陸兼陳。恰便似會親見禮,男男女女斗新妝;慶喜芳筵,色色般般堆美品。海陵近前下拜,定哥慌忙答禮,分賓主坐下。女待詔道:“今日該坐床撤帳。你兩個又不是親家翁,如何對面坐著?”拖定哥過來,坐在海陵身邊。

  貴哥嘻嘻地笑道:“你才做媒婆,又做攙扶婆了。”海陵道:“這個叫做一當兩,大家免思想。”他兩個并肩同坐,一遞一杯,席前各敘相慕之意。女待詔坐在傍邊,左斟右勸。貴哥捧著酒壺,立在椅子背后,看他們調情斗口,覺得臉上,熱了又冷,冷了又熱。約莫酒至半酣,女待詔道:“歡娛夜短,寂寞更長,早結同心,莫教錯過。”便收拾過酒肴几案,拽上了門關,自和貴哥去睡了。他兩個攜歸羅帳,各逞風流。解扣輕摹,卸衣交頸。說不盡百媚千嬌,魂飛魄蕩。正是:春意滿身扶不起,一雙蝴蝶逐人來。

  顛倒約有兩個更次,還像鰾膠一般,不肯放開。兩個狂得無度,方才合眼安息。那女待詔也鼾鼾的睡著不醒。只有貴哥一個听他們一會,又走起來□他們一會,耳聞目擊,這許多侮弄的光景,弄得沒情沒緒,輾轉無聊,眼也合不上。看看譙樓上鐘鳴漏盡,畫角高吹,貴哥只得近前叫道:“雞將鳴矣,請早起身,以圖再會。”海陵從魂夢中爬起來,披衣就走。

  定哥也披了衣服,要送海陵。海陵叫他將息,不要他起來。定哥分付貴哥:“好好送爺出去,你就進來。”貴哥便掌了燈,悄悄地一重重開了門送海陵。

  海陵走得几步,見側邊一間廂房淨蕩蕩沒有人,便摟住貴哥求歡。貴哥道:“夫人极是疑心重的,我進去得遲,他豈不怪。”海陵道:“你是有功之人。夫人也要酬謝你的,定不作酸。”一頭說,一頭就抱了貴哥走進廂房。恰好有舊椅子一張靠著壁,海陵就那椅子上,与貴哥行事。原來貴哥年紀只得十五六歲,烏帶雖是看上他,几番要偷摸他,怕著定哥,不曾到手。他只□見定哥与海陵這般恩愛,只道怎地快樂,所以欣然相就。海陵摩弄多時,才出角門而去。

  卻說定哥見貴哥送海陵去,許久不轉,疑有別事,忙忙的潛蹤躡足立在角門里等他。見他慢慢地轉來,便將身子影在黑地里,听他說些甚話。只見他一路關門,口里喃喃的說道:“這樁事有甚好處,卻也當一件事去做他,真是好笑。”一頭說,一頭笑,望房里走,只道沒人听見。不料定哥影著身子,跟著他走到房里。轉身去關房門,才看見定哥立在房門外,嚇了一跌,羞得當不得。定哥扶他起來道:“你和他干得好事,我都瞧見了。”貴哥道:“并不干恁么事。”定哥道:“你賴到那里去?若是別一個,我實是容不得。他是你引進來的,果然不比我那濁物。如今正要和他來往,難道倒多你不成?只是你日后不要僭我的先頭。”貴哥道:“小妮子安敢僭先。只望夫人饒耍”說畢,大家歡歡喜喜,坐到天明。不題。

  從此以后,海陵不時到定哥那里,通宵作樂。貴哥和定哥兩個,都像姐妹一般,不相嫌忌。漸漸的侍女們也都知道。只是不敢管他的事。所不知者,烏帶一人而已。

  光陰似箭,約摸著往來,有數個月。海陵是漁色的人,又尋著別個主儿去弄。有好一程不到定哥這里。這定哥偷垂淚眼,懶試新妝,冷落凄涼,埋怨懊悔,叫貴哥著人去尋女待詔,要他寄個信儿与海陵,催他再來。那女待詔又病倒在床上,走來不得。定哥捺不住那春心鼓動,欲念牢騷。過一日有如一年,見了烏帶就似眼中釘一般,一發惹動心中煩惱,沒法計較。家奴中有個閻乞儿,年不上二十,且是生得干淨活脫。定哥看上了他,又怕貴哥不肯,不敢開言。湊著貴哥往娘家去了,便輕移蓮步,獨自一個走到廳前,只做叫閻乞儿分付說話,就与他結上了私情。怎見得私情好處?

  一個是幽閨乍曠,一個是女色初侵。幽閨乍曠,有如餓虎擒羊;女色初侵,好似蒼鷹逐兔。鴛鴦枕上,羅襪縱橫;裴翠衾中,云鬟散亂。定哥許多欲為之興趣,此際方酬;乞儿一段鏖戰之精神,今宵畢露。惟愿同心天地老,何妨暮暮与朝朝。

  如此往來,非止一夜。一日貴哥回來,看見定哥容顏,不似前番愁悶,便問:“那人是几時來的?”定哥道:“那人何嘗肯來?不是跳槽,決是奉命往他方去了。我日夜在此想你,怨你,你為何今日才回?”貴哥道:“夫人如何是想我?如何是怨我?”定哥道:“虧你引得那人來,這便是想你;那人如今再不來,這便是怨你。”貴哥見定哥這樣說話,心中有七八分疑惑,只是不敢問。停不移時,定哥叫貴哥到房中,要對他說些恁么話,卻又臉紅了,不說,半吞半吐的束住了嘴。

  貴哥立了一會,只得問道:“夫人呼喚小妮子來,畢竟要分付些話。怎的又不開口?”定哥歎口气道:“你去得這几日,我惹下一樁事在這里,要和你商議,故此叫你來。及至你到我跟前,我又說不出了。”貴哥道:“夫人平日沒一句話不對小妮子說的,怎么今日這般含糊疑慮?”定哥道:“我不好說得,我受了乞儿的虧。”貴哥道:“乞儿不過是抄化無賴的人,受了他虧,夫人若肯饒他,便不打緊。若不肯饒他,著當直的送到五城兵馬司,打他一頓板子,重重的枷,枷示他兩三個月,就出气了。”定哥道:“不是這個乞儿,所以要和你計較一個是長便。”貴哥道:“不是這個乞儿,卻是那個乞儿?”

  定哥道:“是家中的閻乞儿。”貴哥道:“若是閻乞儿沖激了夫人,一發好懲治的了。夫人自己不耐煩打他,也不消送官府,只待老爺回來,著著實實的打他几百,赶逐他离了府門就夠了,有恁么長便短便要計較得?”

  定哥附著貴哥的耳朵道:“不是這般說話。數日前我被閻乞儿強奸了,不好對別個說得,只等你回來,和你商議一個長便。”貴哥笑道:“府中規矩,從來不許男子擅入中堂。便是那人來,也有個女待詔做牽頭,小妮子做腳力,才走得進來。這狗才怎的敢闖進繡房,強奸夫人?真是夫人受虧了。這狗才的膽,不知是怎么樣大的。但不知他是日間闖來的,是夜間闖來的?”定哥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羞慚滿面道:“不瞞你說,是夜里進來的。”貴哥笑道:“据夫人說來是和奸,不是強奸了。不要說乞儿有罪,連夫人也有個罪了。”定哥道:“我睡著在床上,不知他怎地走將進來把我騙了。”

  貴哥笑道:“這狗才倒是個啄木鳥。”定哥也笑道:“他怎的是個啄木鳥?”貴哥道:“小妮子聞得那啄木鳥,把尖嘴在那樹上,畫了几畫,搖了几搖,那樹木里頭的蠢虫儿,自然鑽出來,等這鳥儿吃。夫人的房門謹謹拴上的,房門又有侍妾們相伴著,不知這狗才,把甚的在夫人門上,畫得几畫,搖得几搖,夫人的房門就自開了?豈不是個啄木鳥?”定哥笑道:“好姐姐,你又來取笑。我實實与你說,那人許久不來,我心里著實怨他。你又不在家中,沒有一個知我心的,我冷落不過,故此將就容納了乞儿。你如今既回來,我就斷絕了他,再不許他進來就是。”貴哥道:“蕭何律法,和奸也合杖開。夫人這說話,正合著律法,但憑夫人自家裁處。只怕那虫儿不肯躲,又要鑽出來湊著。”他兩個正在說話,當直的報說烏帶回來。大家惊得面如土色,忙忙出去迎接。不在話下。

  當時定哥雖對貴哥說了這一番,心中卻不舍得斷絕乞儿,依先暗暗地赶著空儿干事。只不敢通宵作樂。貴哥明知其事,也只做不知,不去參破他。婢中有個小底藥師奴,一日撞遇定哥和乞儿在軒廊下說話,跑來告訴貴哥。貴哥叮囑他,叫他不要多管,惹夫人責罰。故此小底藥師奴也不對人說。乞儿常常來撩撥貴哥,要圖貴哥打做一家。貴哥只是不理他。一日,乞儿張著眼錯抱貴哥,一把摟住了要唚嘴,被貴哥罵道:“你這狗才,身上惹下了凌遲的罪儿,還不知死活,又來撩我。

  我說出來時,只怕你這狗才死無葬身之地。”那乞儿吃了這一場搶白,暗暗對定哥說,才絕了這個念頭,再不敢來誂弄貴哥。

  后來海陵即了大位,烏帶還做崇義節度使。每遇元會生辰,使家奴葛魯葛溫詣闕上壽。定哥亦使貴哥候問兩宮太后起居。海陵一見貴哥,就想起昔日的情意,因貴哥傳話定哥道:“自古天子亦有兩后者,能殺汝夫以從我,當以汝為后。”

  貴哥歸,具以海陵言告定哥。定哥笑道:“少時丑惡,事已可恥。今儿女已成立,豈可更為此事,以貽儿女羞?”蓋与閻乞儿相得,不忍舍之也。海陵聞其言,又使人對定哥說道:“汝不忍殺汝夫,我將族滅汝家。”定哥大恐,乃以子烏答補為辭,說:“彼常侍其父,無隙可乘。”海陵即召烏答補為符寶祗侯。

  定哥与貴哥商議道:“事不可止矣。”因烏帶酒醉,令家奴葛魯葛溫縊殺烏帶。時天德三年七月也。

  烏帶死,海陵偽為哀傷,以禮厚葬之。使小底藥師奴傳旨定哥,告以納之之意。定哥將行,貴哥為從。小底藥師奴謔之曰:“夫人行矣,閻乞儿何以為情?”定哥懼其泄于海陵也,以奴婢十八口賂之,使無言与閻乞儿私事。定哥入官,海陵冊為娘子。貞元元年封貴妃,大愛幸,許以為后,賜其家奴孫梅進士及弟。海陵每与定哥同輩游瑤池,諸妃步從之。閻乞儿以妃家舊人,得給侍本位。后悔陵嬖幸愈多,定哥希得見。一日獨居樓上,海陵与他妃同輦從樓下過。定哥望見,號呼求去,詛罵海陵。海陵佯為不聞而去。

  定哥益無聊賴,欲复与乞儿通,乃使比丘尼向乞儿索所遺衣服以調之。乞儿識其意,笑曰:“妃今日富貴忘我耶?”定哥欲以計納乞儿于宮中,惟恐閽者察其隱,乃先令侍儿以大篋盛褻衣其中,遣人載之入宮。閽者索之,見篋中皆褻衣。閽者已悔懼。定哥使人詰責閽者,曰:“我天子妃,親体之衣,爾故玩視何也?我且奏聞之。”閽者惶懼,甘死罪,請后不敢再視。定哥乃使尼以大篋盛乞儿載入宮中,閽者果不敢复索。

  乞儿入宮十余日,定哥得恣情歡謔,喜出望外。然樂不可极,不得已,使衣婦人衣,雜諸侍婢,抵暮混出。貴哥聞其事,以告海陵。海陵乃縊死定哥,搜捕乞儿及比丘尼皆伏誅。封貴哥萃國夫人。小底藥師奴以匿定哥奸事,杖百五十,后亦賜死。

  麗妃石哥者,定哥之妹,秘書監文之妻也。海陵与之私,欲納之宮中,乃使文庶母按都瓜主文家。海陵謂按都瓜曰:“必出而婦,不然,我將必有所行。”按都瓜以語文。文難之,按都瓜曰:“上謂別有所行,是欲殺汝也。豈以一妻殺其身乎?

  愚痴諒不至此。”文不得已,乃与石哥相持,慟哭而別。是時海陵至中都,迎石哥于中都,納之。一日,海陵与石哥坐便殿,召文至前,指石哥問道:“卿還思此人否?”文答道:“‘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微臣豈敢再萌邪思。”

  海陵大喜道:“卿為人大忠厚。”乃以迪輦阿不之妻擇特懶侍之,使為夫婦。及定哥縊死,遣石哥出宮。不數日,复召入,封為昭儀。正隆元年封柔妃,二年進封麗妃。

  昭緩察八者,姓耶律氏,嘗嫁奚人蕭堂古帶。海陵聞其美,強納之,封為昭媛。以蕭堂古帶為護衛。察八見海陵嬪御甚多,每以新歡間阻舊愛,不得已,勉意承歡,而心實戀戀堂古帶也。一日,使侍女以軟金鵪鶉袋子數枚,題詩一首,遺蕭堂古帶。詩云:一入深宮盡日閒,思君欲見淚闌珊。

  今生不結鴛鴦帶,也應重過望夫山。

  堂古帶得之,懼禍及己,謁告往河間驛。無何,事覺。海陵召問之。堂古帶以實聞。海陵道:“此非汝之罪也,罪在思汝者,吾為汝結來生緣。”乃登寶昌樓,手刃察八,墮樓下死。

  諸后妃股栗,莫能仰視。并誅侍女之遣軟金鵪鶉袋者。海陵殺諸宗室,擇其婦人之美者,皆欲納入宮中,乃諷宰相道:“朕嗣續未廣,此党人婦女,有朕中外親,納之宮中何如?”徒單貞以告蕭裕。蕭裕道:“近殺宗室,中外异議紛紜,奈何复為此耶?”徒單貞以其語复海陵。海陵道:“吾固知裕不肯從。”

  乃使貞自以己意諷蕭裕,必欲裕等請行此事。貞不獲辭,乃對裕說道:“上意已有所屬。公固止之,禍將及矣。”蕭裕道:“必不肯已,惟上擇一人納之。”徒單貞道:“必須公等白之。”

  裕知不可止,乃具奏,遂納秉德弟糾里妻高氏、宗本子莎曾剌妻、宗固子胡里剌妻,胡失來妻,又納叔曹國王子宗敏妻阿懶于宮中。貞元元年,封為昭妃。大臣奏宗敏屬近尊行,不可。乃令阿懶出宮,而封高氏為修儀,加其父高邪魯瓦輔國上將軍,母完顏氏封密國夫人。又宋王宗望女壽宁縣主什古,梁王宗弼女淨樂縣主蒲剌,及習拈宗雋女師姑儿,皆海陵從姐妹也。混同郡君莎里古真及其妹余都,太傅宗本女也,為海陵再從姐妹。表兄張定安妻奈剌忽,麗妃妹蒲魯胡只皆有夫。惟什古喪夫。

  海陵無所忌恥,使高師古內哥阿古等,傳達言語,皆与之私。內中莎里古真色最美而善淫。高師姑對他說道:“上之好美色,汝所知也。汝之美,主上能舍汝乎?主上于汝為再從姐妹。出閣之日,服制無矣。相遇猶路人。然汝曷不入侍于上,以博恩寵?”莎里古真笑而從之,入見海陵。海陵幸之,竭盡精力,博得古真一笑。次日,以其夫撒速近侍局直宿,海陵謂撒速道:“爾妻年少,遇爾直宿,不可令宿于家,當令宿于妃位。”撒速默然不敢出一語。每召古真入,海陵必親伺候,于廊下立。久不至,則坐于高師姑膝上,以望之。高師姑道:“陛下尊為天子,嬪御滿前,何勞苦如此?”海陵笑道:“我固以天子為易得耳,此等期會乃可貴也。”莎里古真一至,則捧惜擁持無所不用其极,惟恐古真之不悅己。然古真在外頗恣淫佚,恃寵笞決其夫,其夫亦不能制。見官之尊貴,人之有才者,及美貌而饒于淫具者,必招徠之,与之交合,不以為恥。海陵聞之,大怒道:“爾愛貴官,有貴如天子者乎?爾愛人才,有才兼文武似我者乎?爾愛娛樂,有丰富偉岸過我者乎?”怒甚,气咽不能言。莎里古真恬不為意,嘻嘻的道:“我只笑爾無能耳。”海陵又大怒,遣之出宮。后复思之,屢召入焉。

  其妹余都,牌印松古剌妻也。海陵嘗私之,謂之曰:“汝貌雖不揚,而肌膚洁白可愛,胜莎里古真多矣。”余都恚曰:“古真既有貌,陛下何不易其肌膚,作一全人?”海陵道:“我又不是閻羅天子,安能取彼易此?”余都道:“從今以后,妾不敢复承幸御矣。”海陵慰之曰:“前言戲之耳。汝毋以我言為實,而生怨恚也。”進封壽陽縣主,出入貴妃位。又使內哥召什古,出入昭妃位。

  什古者,將軍瓦剌哈迷妻也。瓦剌哈迷丰軀偉干,長九尺有奇,力能扛鼎,气可吞牛。一夕常淫二三姬。不則滿身抽徹難熬。必提掇重物,以泄其气。后因瓦剌哈迷從征陣亡,什古不耐寡居,遂与門下少年相通,恨不暢意。海陵聞什古之善嬲也,遂使內哥傳語什古道:“爾風流跌宕,冠絕一時,然沉溺下僚,未見風流元帥,豈不虛負此生?主上陽尊九五,杰出大僚,爾何不獨當一隊分沾雨露,以自快乎?”什古笑道:“主上雖雄,諒不能敵瓦剌哈迷之半。況且后宮森列,何必召妾?”內哥道:“主上屬意爾久矣。爾若不往,恐上怒不測。”

  什古不得已,乃入宮焉。海陵乘其未至,先于小殿位置琴阮其中。什古來朝見禮畢,海陵攜其手,坐于膝上,調琴撥阮以悅其心,進封昭宁公主。乃檢洞房春意一冊,戲道:“朕今宵与汝將次第試之。”海陵未盡其勢之半,意欲少息。海宁道:“瓦剌哈迷如何?”什古道:“大*#。”于是海陵不悅道:“汝齒長矣,汝色衰矣,朕不棄汝,汝之大幸,何得云爾。”什古愧恨而罷,翌日出宮,潛以其狀對少年說道:“帝之交合搏,果有傳授,非空搏也。”少年不謹,以其語泄之于人。人笑謂少年道:“帝今作差強人矣。”

  奈剌忽者,蒲只告剌赤女也,修美洁白,見者無不嘖嘖。

  及笄,嫁于節度使張定安為妻。定安為海陵表兄,海陵未冠時,常過定安家嬉戲。即与奈剌忽同席,接談謔笑竟日,遂与之私。無何,張定安受熙宗命,出使于宋。海陵与奈剌忽通宵行樂,遂如夫婦。房中待婢,無得免者。不料熙宗詔海陵赴梁王軍前听用。海陵只得辭別奈剌忽而去,不复再見。直至即位,方才又召奈剌忽出入柔妃位。

  女使辟懶有夫在外,海陵欲幸之,封以縣君,召之入宮。

  惡其有娠,乃命人煎麝香湯,躬自灌之,且揉拉其腹。辟懶欲全性命,乃乞哀道:“苟得乳娩,當不舉,以侍陛下。”海陵道:“若待大產,則汝不可用矣。”竟揉墮其胎。越數日幸之。

  蒲察阿虎迭女義察,海陵姊慶宜公中所生。幼養于遼王宗干府中,及笄而嫁秉德之弟特里。秉德伏誅,義察當連坐。

  太后使梧桐請于海陵,由是得免。海陵遂白太后欲納之。太后道:“是儿始生,先帝親抱至吾家養之,至于成人。帝雖舅,猶父也。豈可為此非禮之事?”海陵屈于太后而止。義察跌宕喜淫,不安其室,遂与完顏守誠有奸。守誠本名遏里來,芳年淑艾,白晰過人,更善交接。義察絕愛之。太后竊知其事,乃以之嫁宗室安達海之子乙補剌。乙補剌不胜其欲,義察日与之反目。海陵不知其故,數使人諷乙補剌出之,因而納之。

  太后初不知也。義察思念守誠,愁眉不展,每侍海陵,強為笑樂,轉背即詛詈不已。偵者以告海陵。海陵怒道:“朕乃不如完顏守誠耶?”遂撾殺守誠,欲并殺義察,又得太后求哀,乃釋放出宮。無何,義察家奴,告義察痛守誠之死,日夜咒詛,語涉不道。海陵乃自臨問,責義察道:“汝以守誠死詈我耶?守誠不可得見矣。朕今令汝往見之。”遂殺義察而分其尸。

  大宗正阿里虎妻蒲速碗,乃元妃之妹也,大有姿色,而持身頗正。因入見元妃,留宿于宮中。迨晚,海陵強之同坐飲宴。蒲速碗正色固拒,退食于元妃之幕,將周身衣服,謹系牢結,坐而不臥,以防海陵之辱己。果然,譙樓鼓急,畫角聲摧,銀缸半滅半明,神思乍醒乍倦。海陵突至,強抱求歡。蒲速碗再四不從。海陵凌逼不已,相持相拒。將及更余,海陵乃以力制之,怒發如雷,聲如乳虎,喝教侍婢共挾持之,盡斷其中外衣帶。蒲速碗气索力疲,支撐不住,叫不得撞天的冤屈,只得緊閉著雙眼,放開了兩手,任憑著海陵百謔千嘲,就像喉嚨气斷,死了不得知的一般。這海陵像心像意,侮弄了許多時節,見蒲速碗沒有一些儿情趣,到也覺得沒意思,興盡而去。

  元妃問蒲速碗道:“妹妹,你平昔的興在那里去了?今日做出這般模樣。”蒲速碗道:“姐姐,你可是有人气的?古來那娥皇、女英,都是未出嫁的女子,所以帝堯把他嫁得舜哥天子。我是有丈夫的,若和你合著個老公,豈不惹人笑殺。連姐姐也做人不成了。”元妃道:“事到其間,連我也做不得主。

  俗語說得好:‘只好隨鄉入鄉。’那里顧得人笑恥。”蒲速碗道:“姐姐,你說得好話儿。這話儿只當不說罷。世上那有百世太平千年天子。你倘或被人凌辱,你心里過去得否?”元妃慘沮不出一聲。過了一夜。次日早晨,蒲速碗辭朝歸去,再不入宮朝見。雖是海陵假托別樣名目來宣召他,他也只以疾辭道:“臣妾有死而已,不能复見娘娘。”海陵亦付之無可奈何也。

  張仲軻者,幼名牛儿,乃市井無賴小人,慣說傳奇小說,雜以排优詼諧語為業。其舌尖而且長,伸出可以夠著鼻子。海陵嘗引之左右,以資戲笑。及即位,乃以為秘書郎,使之入直宮中,遇景生情,乘机謔浪,略無一些避忌。海陵嘗与妃嬪云雨,必撤其帷帳,使仲軻說淫穢語于其前,以鼓其興。

  不要說起那宮中妃嬪,就是官庶婦人,曾蒙幸者,海陵也列在宮人數內。雖有丈夫的,皆分番出入,听其淫亂。海陵還不足意,欲把這些婦人隨意幸之。限于更番不便,乃盡遣其丈夫往上京去了,恰把這些婦人都留在宮中。每當行幸,即令撤蔽去圍帳,教坊司近前奏樂,幸已方止。再幸再奏。一幸必及數婦,徒以盡己之興,而諸婦皆不暢所欲,人人嗟怨。

  嘗与妃嬪同坐,必自擲一物于地,使近侍環視之,他視者殺。

  又誡宮中給使男子,于妃嬪位舉首者,剜其目。出入不得獨行,便旋須四人偕往。所司執刀監護,不由路者斬之。日入后,下階砌行者死。告者賞錢百万。男女倉猝互相触,先聲言者,賞三品官,后言者死。齊言者皆釋之。

  有梁珫者,本大宋家奴,隨元妃入宮,以閹豎事海陵。珫性便佞,善迎合人意。海陵特見寵信,言無不從。珫嘗构求海上仙方,遠覓興陽异物,修合媚藥,以奉海陵。海陵試之,頗有效驗,益肆淫蠱。中外嬪御婦女殆將万人,猶恨不得絕色,以逞心意。珫乃极言宋劉貴妃絕色傾國。海陵道:“汝試言其容止。”珫道:“鬟發膩理,姿質纖柔,体欺皓雪之容光,臉奪英華之濯艷。顧影徘徊,光彩溢目。承迎盻睞,舉止絕倫;智算過人,歌舞出眾。”海陵聞言大喜,自此決南征之意。

  將行,命縣君高師姑預貯紫綃帳、畫石床、鷓鴣枕、卻塵褥、神絲繡被、瑟瑟幕、紋布巾。帳輕疏而薄,視之如無所礙。雖屬隆冬,而風不能入,盛暑則清涼自至。其色隱隱焉,忽不知其帳也,乃鮫綃之類。床文如錦繡,石体甚輕,郅支國所獻。枕以七寶合為鷓鴣,褥色殷鮮,光軟無比,云是卻塵獸毛所為,出自句驪國。被繡三千鴛鴦,仍間以奇花异葉,上綴靈粟之珠,如果粒,五色輝煥。其幕色如瑟瑟,闊三丈,長百尺,輕明虛薄,無以為比,向空張之,則疏朗之紋,如碧絲之貫其珠,雖大雨暴降,不能濕漏,云以蛟人瑞香膏所傅故也。紋布巾,即手巾也,洁白如雪光,軟如綿,拭水不濡,用之彌年,不生垢膩,乃得自鬼谷國者。俟得劉貴妃時用之。

  更帶九玉釵、蠲忿犀、如意玉、龍綃衣、龍髯紫拂。釵刻九鸞,皆九色,其上有字,白玉儿工巧妙麗,殆非人制。犀圓如彈丸,帶之令人蠲忿怒。玉類桃實,上有七孔,云是通明之象。衣重無一二兩,傅之不盈一握。拂色紫如爛椹,可長三尺,削水晶為柄,刻紅玉為環紐,或風雨晦暝,臨流沾洒,則光彩動搖,奮然如怒。置于堂中,則日無蠅虫,夜無蚊蚋。

  拂之為聲,則雞犬無不惊逸;垂之池潭,則鱗介之屬,悉俯伏而至。引水于空中,則成瀑布;燒燕肉熏之,則孛孛焉若生云霧,云得于洞庭湖中者。俟得劉貴妃,則以賜之。海陵件件色色,都打點端正。不想探事人來,報說:“劉貴妃已辭世矣。”海陵好不痛惜。忙傳下號令,說滅卻宋時,把他死尸也抬來瞧一瞧,完了心中一念。這才是:生前不結鴛鴦帶,死后空勞李少君。

  世宗時為濟南尹,夫人烏林答氏,玉質凝膚,体輕气馥,綽約窈窕,轉動照人。海陵聞其美,思有以通之。而烏林答氏端方嚴愨,無隙可乘。一日,傳旨召之。世宗忿忿,抗旨不使之去。烏林答氏泣對世宗道:“妾之身,王之身也。一醮不再,妾之志也,宁肯為上所辱。第妾不應召,則無君,王不承旨則不臣。上坐是以殺王,王更何辭以免?我行當自勉,不以累王也。”世宗涕泣,不忍分离。烏林答氏毅然就道。一路上凄其沮郁,無以為情。行至良鄉地方,乃將周身衣服,縫紉固密,題詩一首于衣裾上,遂自殺。詩云:世態翻如掌,君心狠似狼。

  凶狂圖快樂,淫逆滅綱常。

  我死身無辱,夫存姓亦香。

  敢勞傳旨客,持血報君王。

  烏林答氏既死,使者以訃聞。海陵偽為哀傷,命歸其櫬于世宗。世宗發櫬視之,面色如生,血凝喉吻,撫尸痛悼,以禮葬焉。后世宗在位二十九年,不复立后者,以烏林答氏之死節也。此是后話。

  卻說海陵大舉南侵,造戰船于江上,毀民廬舍以為材,煮死人膏以為油,費財用如泥沙,視人命如草菅。既發兵南下,群臣因万民之嗟怨,立曹國公烏祿為帝,即位遼陽,改名雍,改元大定,遙降海陵為王。海陵聞之,歎道:“朕本欲削平江南,然后改元大定。今日之事,豈非天乎?”因出素所書:“一著戎衣,天下大定。”改元事以示群臣。遂召諸將,謀帥師北還。至瓜洲,浙西路都統制耶律元宜等謀弒之,箭入帳中。海陵以為宋兵追至。及視箭,曰:“此我兵也。”欲取弓還射。忽又中一箭仆地,延安少尹納合干魯補先刃之。手足猶動,遂縊殺之。妃嬪等數十人皆遇害。后世宗數海陵過惡,不當有王封土,不當在諸王塋域。乃降廢為海陵侯,复降為庶人。改葬于西南四十里。后人有詞歎云:世上誰人不愛色?惟有海陵無止极。

  未曾立馬向吳山,大定改元空歎息。

  空歎息,空歎息,國破家亡回不得。

  孤身客死倩人怜,万古傳名為逆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