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30卷
世事紛紛如弈棋,輸贏變幻巧難窺。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話說唐玄宗天寶年間,長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偉干丰軀。年紀三十以外,家貧落魄,十分淹蹇,全虧著渾家貝氏紡織度日。時遇深秋天气,頭上還裹著一頂破頭巾,身上穿著一件舊葛衣。那葛衣又逐縷縷開了,卻与蓑衣相似。思想:“天气漸寒,這模樣怎生見人?”知道老婆余得兩匹布儿,欲要討來做件衣服。誰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狹,卻又配著一副悍毒的狠心腸。那張嘴頭子又巧于應變,賽過刀一般快。憑你什么事,高來高就,低來低對,死的也說得活起來,活的也說得死了去,是一個翻唇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見房德沒甚活路,靠他吃死飯,常把老公欺負。房德因不遇時,說嘴不響,每事只得讓他,漸漸的有几分懼內。
是日貝氏正在那里思想,老公恁般狼狽,如何得個好日?
卻又怨父母,嫁錯了對頭,賺了終身,心下正是十分煩惱。恰好触在气頭上,乃道:“老大一個漢子,沒外尋飯吃,靠著女人過日。如今連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出豁,說出來可不羞么?”
房德被搶白了這兩句,滿面羞慚,事在無奈,只得老著臉,低聲下气道:“娘子,一向深虧你的气力,感激不荊但目下雖是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權借這布与我,后來發積時,大大報你的情罷。”貝氏搖手道:“你的甜話儿哄得我多年了,信不過。這兩匹布,老娘自要做件衣服過寒的,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討了許多沒趣,欲待廝鬧一場,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嚨又響,恐被鄰家听見,反妝幌子。敢怒而不敢言,憋口气撞出門去,指望尋個相識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無所遇。那天卻又与他做對頭,偏生的忽地發一陳風雨起來。這件舊葛衣被風吹得颼颼如落葉之聲,就長了一身寒栗子。冒著風雨,奔向前面一古寺中躲避。那寺名為云華禪寺。房德跨進山門看時,已先有個長大漢子,坐在左廊檻上。殿中一個老僧誦經。房德就向右廊檻上坐下,呆呆的看著天上。那雨漸漸止了,暗道:“這時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來。”卻待轉身,忽掉過頭來,看見牆上畫一只禽鳥,翎毛儿,翅膀儿,足儿,尾儿,件件皆有,單單不畫鳥頭。天下有恁樣空腦子的人,自己饑寒尚且難顧,有甚心腸,卻評品這畫的鳥來。想道:“常聞得人說:畫鳥先畫頭。這畫法怎与人不同?卻又不畫完,是甚意故?”一頭想,一頭看,轉覺這鳥畫得可愛,乃道:“我雖不曉此道,諒這鳥頭也沒甚難處,何不把來續完。”即往殿上与和尚借了一枝筆,蘸得墨飽,走來將鳥頭畫出,卻也不十分丑,自覺歡喜道:“我若學丹青,到可成得。”
剛畫時,左廊那漢子就捱過來觀看,把房德上下仔細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說話。”房德道:“足下是誰?有甚見教?”那漢道:“秀才不消細問,同在下去,自有好處。”房德正在困窮之鄉,听見說有好處,不胜之喜。將筆還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隨那漢子前去。
此時風雨雖止,地上好生泥泞,卻也不顧。离了云畢寺,直走出升平門到樂游原傍邊。這所在最是冷落。那漢子向一小角門上連叩三聲,停了一回,有個人開門出來,也是個長大漢子,看見房德,亦甚歡喜,上前聲喏。房德心中疑道:“這兩個漢子,是何等樣人?不知請我來有甚好處?”問道:“這里是誰家?”二漢答道:“秀才到里邊便曉得。”房德跨入門里,二漢原把門撐上,引他進去。房德看時,荊蓁滿目,衰草漫天,乃是個敗落花園。灣灣曲曲,轉到一個半塌不倒的亭子上,里邊又走出十四五個漢子,一個個拳長臂大,面貌猙獰,見了房德,盡皆滿面堆下笑來,道:“秀才請進。”房德暗自惊駭道:“這班人來得蹺蹊,且看他有甚話說?”
眾人迎進亭中,相見已畢,遜在板凳上坐下,問道:“秀才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說話?”起初同行那漢道:“實不相瞞,我眾弟兄乃江湖上豪杰,專做這件沒本錢的生意。只為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几乎弄出事來,故此對天禱告,要覓個足智多謀的好漢,讓他做個大哥,听其指揮。适來云華寺牆上畫不完的禽鳥,便是眾弟兄對天禱告,設下的誓愿,取羽翼俱全,單少頭儿的意思。若合該興隆,天遣個英雄好漢,補足這鳥,便迎請來為頭。等候數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隨人愿,今日遇著秀才恁般魁偉相貌,一定智勇兼備,正是真命寨主了。眾兄弟今后任憑調度,保個終身安穩快活,可不好么?”對眾人道:“快去幸殺性口,祭拜天地。”內中有三四個,一溜煙跑向后邊去了。
房德聞言道:“原來這班人,卻是一伙強盜。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做恁樣事?”答道:“列位壯士在上,若要我做別事則可,這一樁實不敢奉命。”眾人道:“卻是為何?”房德道:“我乃讀書之人,還要巴個出身日子,怎肯干這等犯法的勾當?”眾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楊國忠為相,賣官鬻爵,有錢的,便做大官。除了錢時,就是李太白恁樣高才,也受了他的惡气,不能得中,若非辨識番書,恐此時還是個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說,看你身上這般光景,也不像有錢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從了我們,大碗酒大塊肉,整套穿衣,論秤分金,且又讓你做個掌盤,何等快活散誕。倘若有些气象時,据著個山寨,稱孤道寡,也繇得你。”房德沉吟未答。
那漢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時,也不敢相強。但只是來得去不得,不從時,便要坏你性命,這卻莫怪。”都向靴里颼的拔出刀來,嚇得房德魂不附体,倒退下十數步來道:“列位莫動手,容再商量。”眾人道:“從不從,一言而決,有甚商量?”
房德想道:“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豈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個知得?且哄過一時,到明日脫身去出首罷。”算計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壯士見愛,但小生平昔膽怯,恐做不得此事。”
眾人道:“不打緊,初時便膽怯,做過几次,就不覺了。”房德道:“既如此,只得順從列位。”眾人大喜,把刀依舊納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弟兄相稱了,快將衣服來与大哥換過,好拜天地。”便進去捧出一套錦衣,一頂新唐巾,一雙新靴。房德著扮起來,威儀比前更是不同。眾人齊聲喝采道:“大哥這個人品,莫說做掌盤,就是皇帝,也做得過。”
古語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房德本來是個貧土,這般華服,從不曾著体,如今忽地煥然一新,不覺移動其念,把眾人那班說話,細細一味,轉覺有理,想道:“如今果是楊國忠為相,賄賂公行,不知埋沒了多少高才絕學。像我恁樣平常學問,真個如何能勾官做?若不得官,終身貧賤,反不如這班人受用了。”又想起:“見今恁般深秋天气,還穿著破葛衣。与渾家要匹布儿做件衣服,尚不能勾。及至仰告親識,又并無一個肯慨然周濟。看起來到是這班人義气,与他素無相識,就把如此華美衣服与我穿著,又推我為主。便依他們胡做一場,到也落過半世快活。”卻又想道:“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這性命就休了。”正在胡思亂想,把腸子攪得七橫八豎,疑惑不定。只見眾人忙擺香案,抬出一口豬,一腔羊,當天排列,連房德共是十八個好漢,一齊跪下,拈香設誓,歃血為盟。祭過了天地,又与房德八拜為交,各敘姓名。
少頃擺上酒肴,請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醞,恣意飲啖。房德日常不過黃齏淡飯,尚且自不全,間或覓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飽。今日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眾人輪流把盞,大哥前,大哥后,奉承得眉花眼笑。起初還在欲為未為之間,到此時便肯死心塌地,做這樁事了。想道:“或者我命里合該有些造化,遇著這班弟兄扶助,真個弄出大事業來也未可知。若是小就時,只做兩三次,尋了些財物,即便罷手,料必無人曉得。然后去打楊國忠的關節,覓得個官儿,豈不美哉。万一敗露,已是享用過頭,便吃刀吃剮,亦所甘心,也強如擔饑受凍,一生做個餓莩。”有詩為證:風雨蕭蕭夜正寒,扁舟急槳上危灘。
也知此去波濤惡,只為饑寒二字難。
眾人杯來盞去,直吃到黃昏時候。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發個利市?”眾人齊聲道:“言之有理。還是到那一家去好?”房德道:“京都富家,無過是延平門王元寶這老儿為最,況且又在城外,沒有官兵巡邏,前后路徑,我皆熟慣。上這一處,就抵得十數家了。不知列位以為何如?”眾人喜道:“不瞞大哥說,這老儿我們也在心久了。只因未得其便,不想卻与大哥暗合,足見同心。”即將酒席收過,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類,一齊扎縛起來。但見:白布羅頭,靴鞋兜腳。臉上抹黑搽紅,手內提刀持斧。褲褌剛過膝,牢拴裹肚;衲襖卻齊腰,緊纏搭膊。一隊么魔來世界,數群虎豹入山林。
眾人結束停當,捱至更余天气,出了園門,將門反撐好了,如疾風驟雨而來。這延平門离樂游原約有六七里之遠,不多時就到了。
且說王元寶乃京兆尹王□的族兄,家有敵國之富,名聞天下,玄宗天子亦嘗召見。三日前被小偷竊了若干財物,告知王□,責令不良人捕獲,又撥三十名健儿防護。不想房德這班人晦气,正撞在网里。當下眾強盜取出火种,引著火把,照耀渾如白晝,輪起刀斧,一路砍門進去。那些防護健儿并家人等,俱從睡夢中惊醒,鳴鑼吶喊,各執棍棒上前擒拿。庄前庄后鄰家聞得,都來救護。這班強盜見人已眾了,心下慌張,便放起火來,奪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追赶上去,團團圍祝眾強盜拚命死戰,戳傷了几個庄客。終是寡不敵眾,被打翻數人,余者盡力奔脫,房德亦在打翻數內。
一齊繩穿索縛,等至天明,解進京兆尹衙門。王□發下畿尉推問。
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貞尚義,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志。只為李林甫、楊國忠相繼為相,妒賢嫉能,病國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這畿尉品級雖卑,卻是個刑名官儿。凡捕到盜賊,俱屬鞠訊;上司刑獄,悉委推勘。故歷任的畿尉,定是酷吏,專用那周興、來俊臣、索元禮遺下有名色的极刑。是那几般名色?有《西江月》為證:犢子懸車可畏,驢儿拔橛堪哀。鳳凰晒翅命難捱,童子參禪魂捽。玉女登梯景慘,仙人獻果傷哉。獼猴鑽火不招來,換個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來仗刑立威,二來或是權要囑托,希承其旨,每事不問情真情枉,一味嚴刑鍛煉,羅織成招。任你銅筋鐵骨的好漢,到此也膽喪魂惊,不知斷送了多少忠臣義士。
惟有李勉与他尉不同,專尚平恕,一切慘酷之刑,置而不用,臨事務在得情,故此并無冤獄。
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發下這件事來,十來個強盜,五六個戳傷庄客,跪做一庭,行凶刀斧,都堆在階下。李勉舉目看時,內中惟有房德人材雄偉,丰彩非凡,想道:“恁樣一條漢子,如何為盜?”心下就怀個矜怜之念。當下先喚巡邏的并王家庄客,問了被劫情繇,然后又問眾盜姓名,逐一細鞠。
俱系當時就擒,不待用刑,盡皆款伏,又招出党羽窟穴。
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緝。問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淚而言道:“小人自幼業儒,原非盜輩。止因家貧無措,昨到親戚處告貸,為雨阻于云華寺中,被此輩以計誘,威逼入伙,出于無奈。”遂將畫鳥及入伙前后事,一一細訴。李勉已是惜其材貌,又見他說得情詞可憫,便有意釋放他,卻又想:“一伙同罪,獨放一人,公論難泯。況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除非如此如此。”乃假意叱喝下去,分付俱上了枷杻,禁于獄中,俟拿到余党再問。砍傷庄客,遣回調理。巡邏人記功有賞。發落眾人去后,即喚獄卒王太進衙。原來王太昔年因誤触了本官,被誣构成死罪,也虧李勉審出,原在衙門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托,無不盡力。為此就參他做押獄之長。
當下李勉分忖道:“适來強人內,有個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軒昂,言詞挺拔,是個未遇時的豪杰。有心要出脫他,因礙著眾人,不好當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覷個方便,縱他逃走。”取過三兩一封銀子,教他遞与,贈為盤費,速往遠處潛避,莫在近邊,又為人所獲。王太道:“相公分付,怎敢有違?
但恐遺累眾獄卒,卻如何處?”李勉道:“你放他去后,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將申文俱做于你的名下,眾人自然無事。
你在我左右,做個親隨,豈不強如為這賤役?”王太道:“若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万分好了。”將銀袖過,急急出衙,來到獄中,對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經刑杖,莫教聚于一處,恐弄出些事來。”小牢子依言,遂將眾人四散分開。王太獨引房德置在一個僻靜之處,把本官美意,細細說出,又將銀兩交与。房德不胜感激道:“煩禁長哥致謝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補報,死當作犬馬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熱腸救你,那指望報答?但愿你此去,改行從善,莫負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德道:“多感禁長哥指教,敢不佩領。”
捱到傍晚,王太眼同眾牢子將眾犯盡上囚床,第一個先從房德起,然后挨次而去。王太覷眾人正手忙腳亂之時,捉空踅過來,將房德放起,開了枷鎖,又把自己舊衣帽与他穿了,引至監門口。且喜內外更無一人來往,急忙開了獄門,推他出去。房德拽開腳步,不顧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門,連夜而走,心下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誰好?想起當今惟有安祿山,最為天子寵任,收羅豪杰,何不投之?”遂取路直至范陽,恰好遇著個故友嚴庄,為范陽長史,引見祿山。那時安祿山久蓄异志,專一招亡納叛,見房德生得人材出眾,談吐投机,遂留于部下。房德住了几時,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不在話下。正是:掙破天羅地网,撇開悶海愁城。
得意盡夸今日,回頭卻認前生。
且說王太當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分付眾牢子好生照管,將匙鑰交付明白,出了獄門,來至家中,收拾囊篋,悄悄領著妻子,連夜躲入李勉衙中,不題。
且說眾牢子到次早放眾囚水火,看房德時,枷鎖撇在半邊,不知几時逃去了。眾人都惊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恁樣緊緊上的刑具,不知這死囚怎地捽脫逃走了?卻害我們吃屈官司。又不知從何處去的?”四面張望牆壁,并不見塊磚瓦落地,連泥屑也沒有一些,齊道:“這死囚昨日還哄畿尉相公,說是初犯,到是個積年高手。”內中一人道:“我去報知王獄長,教他快去稟官,作急緝獲。”那人一口气跑到王太家,見門閉著,一片聲亂敲,那里有人答應。間壁一個鄰家走過來,道:“他家昨夜亂了兩個更次,想是搬去了。”牢子道:“并不見王獄長說起遷居,那有這事。”鄰家道:“無過止這間屋儿,如何敲不應?難道睡死不成?”牢子見說得有理,盡力把門推開,原來把根木子反撐的,里邊止有几件粗重家伙,并無一人。牢子道:“卻不作怪。他為甚么也走了?這死囚莫不到是他賣放的?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罷了。”把門依舊帶上,也不回獄,徑望畿尉衙門前來。
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稟知。李勉佯惊道:“向來只道王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膽,敢賣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們四散去緝訪,獲到者自有重賞。”牢子叩頭而出。
李勉備文報府。王□以李勉疏虞防閒,以不職奏聞天子,罷官為民。一面懸榜,捕獲房德、王太。李勉即日納還官誥,收拾起身,將王太藏于女人之中,帶回家去。
不因濟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貧,卻又愛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罷任,依原是個寒士。歸到鄉中,親率童仆,躬耕而食。家居二年有余,貧困轉劇,乃別了夫人,帶著王太并兩個家奴,尋訪故知。由東都一路,直至河北,聞得故人顏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謁之。路經柏鄉縣過,這地方离常山尚有二百余里。李勉正行間,只見一行頭踏,手持白棒,開道而來,呵喝道:“縣令相公來,還不下馬?”李勉引過半邊回避。王太遠遠望見那縣令,上張皂蓋,下乘白馬,威儀濟濟,相貌堂堂。仔細認時,不是別個,便是昔年釋放的房德,乃道:“相公不消避得,這縣令就是房德。”李勉聞言,心中甚喜,道:“我說那人是個未遇時的豪杰,今卻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職?”欲要上前去問,又想道:“我若問時,此人只道曉得他在此做官,來与索報了,莫問罷。”分付王太禁聲,把頭回轉,讓他過去。
那房德漸漸至近,一眼覷見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傍邊,又惊又喜,連忙止住從人,跳下馬來,向前作揖道:“恩相見了房德,如何不喚一聲,反掉轉頭去?險些儿錯過。”李勉還禮道:“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說那里話。難得恩相至此,請到敝衙少敘。”李勉此時鞍馬勞倦,又見其意殷勤,答道:“既承雅情,當暫話片時。”遂上馬并轡而行,王太隨在后面。不一時到了縣中,直至廳前下馬。房德請李勉進后堂,轉過左邊一個書院中來,分付從人不必跟入,止留一個心腹干辦陳顏,在門口伺候,一面著人整備上等筵席。將李勉四個生口,發于后槽喂養,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將入去。又教人傳話衙中,喚兩個家人來伏侍。那兩個家人,一個教做路信,一個教做支成,都是房德為縣尉時所買。
且說房德為何不要從人入去?只因他平日冒稱是宰相房玄齡之后,在人前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來歷,信以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來至,相見之間,恐題起昔日為盜這段情由,怕眾人聞得,傳說開去,被人恥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從人進去,這是他用心之處。當下李勉步入里邊去看時,卻是向陽一帶三間書室,側邊又是兩間廂房。這書室庭戶虛敞,窗隔明亮,正中挂一幅名人山水,供一個古銅香爐,爐內香煙馥郁。左邊設一張湘妃竹榻,右邊架上堆滿若干圖書。沿窗一只几上,擺列文房四寶。庭中种植許多花木,舖設得十分清雅。這所在乃是縣令休沐之處,故爾恁般齊整。
且說房德讓李勉進了書房,忙忙的掇過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請李勉坐下,納頭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禮?”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賜贈盤纏,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豈可不受一拜。”李勉是個忠正之人,見他說得有理,遂受了兩拜。
房德拜罷起來,又向王太禮謝,引他三人到廂房中坐地,又叮嚀道:“倘隸卒詢問時,切莫与他說昔年之事。”王太道:“不消分付,小人理會得了。”
房德复身到書房中,扯把椅儿,打橫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報,不意天賜至此相會。”李勉道:“足下一時被陷,吾不過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獻茶已畢,房德又道:“請問恩相,升在何任,得過敝邑?”李勉道:“吾因釋放足下,京尹論以不職,罷歸鄉里。
家居無聊,故遍游山水,以暢襟怀。今欲往常山,訪故人顏太守,路經于此;不想卻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職,甚慰鄙意。”
房德道:“元來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罷官,某反苟顏竊祿于此,深切惶愧。”李勉道:“古人為義气上,雖身家尚然不顧,區區卑職,何足為道。但不識足下別后,歸于何處,得宰此邑?”
房德道:“某自脫獄,逃至范陽,幸遇故人,引見安節使,收于幕下,甚蒙优禮,半年后,即署此縣尉之職。近以縣主身故,遂表某為令。自愧譾陋菲才,濫叨民社,還要求恩相指教。”李勉雖則不在其位,卻素聞安祿山有反叛之志。今見房德乃是他表舉的官職,恐其后來党逆,故就他請教上,把言語去規訓道:“做官也沒甚難處,但要上不負朝廷,下不害百姓,遇著死生利害之處,總有鼎鑊在前,斧鑕在后,亦不能奪我之志;切勿為匪人所惑,小利所誘,頓爾改節。雖或僥幸一時,實是貽笑千古。足下立定這個主意,莫說為此縣令,就是宰相,亦盡可做得過。”房德謝道:“恩相金玉之言,某當終身佩銘。”兩下一遞一答,甚說得來。
少頃,路信來稟:“筵宴已完,請爺入席。”房德起身,請李勉至后堂,看時乃是上下兩席。房德教從人將下席移過左傍。李勉見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敘,反覺不安,還請坐轉。”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豈敢抗禮?”
李勉道:“吾与足下今已為聲气之友,何必過謙。”遂令左右,依舊移在對席。從人獻過杯箸,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應樂人,一行儿擺列奏樂。那筵席杯盤羅列,非常丰盛:雖無炮鳳烹龍,也极山珍海錯。
當下賓主歡洽,開怀暢飲,更余方止。王太等另在一邊款待,自不必說。此時二人轉覺親熱,攜手而行,同歸書院。
房德分付路信,取過一副供奉上司的舖蓋,親自施設裀褥,提攜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仆從之事,何勞足下自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執鞭隨鐙,尚不能報万一;今不過少盡其心,何足為勞。”舖設停當,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見其言詞誠懇,以為信義之士,愈加敬重。兩下挑燈對坐,彼此傾心吐膽,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為至交,只恨相見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寢。次日同僚官聞得,都來相訪。相見之間,房德只說:“是昔年曾蒙識荐,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縣主面上討好,各備筵席款待。
話休煩絮。房德自從李勉到后,終日飲酒談論,也不理事,也不進衙,其侍奉趨承,就是孝子事親,也沒這般盡禮。
李勉見恁樣殷勤,諸事俱廢,反覺過意不去。住了十來日,作辭起身。房德那里肯放,說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須是多住几月,待某撥夫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下高誼,原不忍言別。但足下乃一縣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誤了許多政務,倘上司知得,不當穩便。況我去心已決,強留于此,反不适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堅執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從此一別,后會無期。
明日容治一樽,以盡竟日之歡,后日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房德留住了李勉,喚路信跟著回到私衙,要收拾禮物饋送。只因這番,有分教李畿尉險些儿送了性命。正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所以恬淡人,無營心自足。
話分兩頭,卻說房德老婆貝氏,昔年房德落薄時,讓他做主慣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喬主張。此番見老公喚了兩個家人出去,一連十數日不見進衙,只道瞞了他做甚事体,十分惱恨。這日見老公來到衙里,便待發作,因要探口气,滿臉反堆下笑來,問道:“外邊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說起,大恩人在此,几乎當面錯過。幸喜我眼快瞧著,留得到縣里,故此盤桓了這几日。特來与你商量,收拾些禮物送他。”貝氏道:“那里什么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為我走了,帶累他罷了官職,今往常山去訪顏太守,路經于此,那獄卒王太也隨在這里。”貝氏道:“元來是這人么?你打帳送他多少東西?”房德道:“這個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須得重重酬報。”
貝氏道:“送十匹絹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會說要話,恁地一個恩人,這十匹絹送他家人也少。”貝氏道:“胡說。你做了個縣官,家人尚沒處一注賺十匹絹,一個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許多?老娘還要算計哩。如今做我不著,再加十匹,快些打發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說出恁樣沒气力的話來?他救了我性命,又繼贈盤纏,又坏了官職,這二十匹絹當得甚的?”貝氏從來鄙吝,連這二十匹絹,還不舍得的,只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房德兀是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悅,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這一百匹只勾送王太了。”
貝氏見說一百匹還只勾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還不勾。”貝氏怒道:“索性湊足一千何如?”房德道:“這便差不多了。”貝氏听了這話,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風了。做得几時官,交多少東西与我?
卻來得這等大落。恐怕連老娘身子賣來,還湊不上一半哩,那里來許多絹送人?”房德看見老婆發喉急,便道:“奶奶有話好好商量,怎就著惱。”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說。”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庫上撮去。”
貝氏道:“嘖嘖,你好天大的膽儿。庫藏乃朝廷錢糧,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時上司查核,那時怎地回答?”房德聞言,心中煩惱道:“話雖有理,只是恩人又去得急,一時沒處設法,卻怎生處?”坐在旁邊躊躇。
誰想貝氏見老公執意要送恁般厚禮,就是割身上肉,也沒這樣疼痛,連腸子也急數千百段,頓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個男子漢,這些事沒有決斷,如何做得大官?我有個捷徑法儿在此,到也一勞永逸。”房德認做好話,忙問道:“你有甚么法儿?”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報。’不如今夜覷個方便,結果了他性命,豈不干淨。”只這句話,惱得房德徹耳根通紅,喝道:“你這不賢婦。當初只為与你討匹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識,被這班人誘去入伙,險些儿送了性命。若非這恩人,舍了自己官職,釋放出來,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勸我行些好事,反教傷害恩人,于心何忍。”
貝氏一見老公發怒,又陪著笑道:“我是好話,怎到發惡。
若說得有理,你便听了;沒理時,便不要听,何消大惊小怪。”
房德道:“你且說有甚理?”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我自十七歲隨了你,日逐所需,那一件不虧我支持?難道這兩匹布,真個不舍得?因聞得當初有個蘇秦,未遇時,合家佯為不禮,激勵他做到六國丞相。我指望學這故事,也把你激發。不道你時運不濟,卻遇這強盜,又沒蘇秦那般志气,就隨他們胡做,弄出事來。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什么相干?那李勉當時豈真為義气上放你么?”房德道:“難道是假意?”
貝氏笑道:“你枉自有許多聰明,這些事便見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貪酷之人,就是至親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順情。何況与你素無相識,且又情真罪當,怎肯舍了自己官職,輕易縱放個重犯?無非聞說你是個強盜頭儿,定有贓物窩頓,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順,將些去買上囑下。這官又不坏,又落些入己。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獨獨縱你一個?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窮鬼,竟一溜煙走了,他這官又罷休。今番打听著在此做官,可可的來了。”房德搖首道:“沒有這事。
當初放我,乃一團好意,何嘗有絲毫別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見,還怕誤我公事,把頭掉轉,不肯相見,并非特地來相見,不要疑坏了人。”貝氏又歎道:“他說往常山乃是假話,如何就信以為真?且不要論別件,只他帶著王太同行,便見其來意了。”房德道:“帶王太同行便怎么?”貝氏道:“你也忒殺懵懂。那李勉与顏太守是相識,或者去相訪是真了。這王太乃京兆府獄卒,難道也与顏太守有舊去相訪,卻跟著同走?若說把頭掉轉不來招攬,此乃冷眼覷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處,豈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這几多時。”房德道:“他那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貝氏道:“這也是他用心處,試你待他的念頭誠也不誠。”
房德原是沒主意的人,被老婆這班話一聳,漸生疑惑,沉吟不悟。貝氏又道:“總來這恩是報不得的。”房德道:“如何報不得?”貝氏道:“今若報得薄了,他一時翻過臉來,將舊事和盤托出,那時不但官儿了帳,只怕當做越獄強盜拿去,性命登時就送;若報得厚了,他做下額子,不常來取索。如照舊饋送,自不必說;稍不滿欲,依然揭起舊案,原走不脫,可不是到底終須一結?自古道:‘先下手為強。’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彼,悔之晚矣。”
房德聞說至此,暗暗點頭,心腸已是變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報他恩德,他卻從無一字題起,恐沒這心腸。”貝氏笑道:“他還不曾見你出手,故不開口,到臨期自然有說話的。還有一件,他此來這番,縱無別話,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卻是為何?”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万分親熱,衙門中人不知來歷,必定問他家人。
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門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強盜出身,定然當做新聞,互相傳說。同僚們知得,雖不敢當面笑你,背后誹議也經不起,就是你也無顏再存坐得祝這個還算小可的事。那李勉与顏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難道不說?自然一一道知其詳。聞得這老儿最是古怪,且又是他屬下,倘被遍河北一傳,連夜走路,還只算遲了。那時可不依舊落薄,終身怎處。如今急急下手,還可免得顏太守這頭出丑。”
房德初時,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嚀王太。如今老婆說出許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報恩念頭,撇向東洋大海,連稱:“還是奶奶見得到,不然,几乎反害自己。
但他來時,合衙門人通曉得,明日不見了,豈不疑惑?況那尸首也難出脫。”貝氏道:“這個何難?少停出衙,止留几個心腹人答應,其余都打發去了。將他主仆灌醉,到夜靜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書院放上一把火燒了,明日尋出些殘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殮。那時人只認是火燒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計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曉得老公心是活的,恐兩下久坐長談,說得入港,又改過念來,乃道:“總則天色還早,且再過一回出去。”房德依著老婆,真個住下。有詩為證:猛虎口中劍,長蛇尾上針。
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自古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房德夫妻在房說話時,那婆娘一味不舍得這絹匹,專意攛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窺听。況在私衙中,料無外人來往,恣意調唇弄舌。
不想家人路信,起初聞得貝氏焦躁,便覆在間壁牆上听他們爭多競少,直至放火燒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細,到吃了一惊,想道:“原來我主人曾做過強盜,虧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將仇報,天理何在。看起來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況我奴仆之輩。倘稍有過失,這性命一發死得快了。此等殘薄之人,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級浮屠’。何不救了這四人,也是一點陰德。”卻又想道:“若放他們走了,料然不肯饒我,不如也走了罷。”遂取些銀兩,藏在身邊,覷個空,悄悄閃出私衙,一徑奔入書院。只見支成在廂房中烹茶,坐于檻上,執著扇子打盹,也不去惊醒他。竟踅入書室,看王太時,卻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据案而坐,展玩書箱。
路信走近案旁,低低道:“相公,你禍事到了。還不快走,更待几時?”李勉被這惊不小,急問:“禍從何來?”路信扯到半邊,將适來所聞,一一細說,又道:“小人因念相公無辜受害,特來通報。如今不走,少頃就不能免禍了。”李勉听了這話,惊得身子猶如吊在冰桶里,把不住的寒顫,向著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義救我,李勉性命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當厚報。決不學此負心之人。”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相公莫要高聲,恐支成听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難保。”李勉道:“但我走了,遺累足下,于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無妻室,待相公去后,亦自遠遁,不消慮得。”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隨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人情愿執鞭隨鐙。”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說此話?”遂叫王太,一連十數聲,再沒一人答應,跌足叫苦道:“他們都往那里去了?”路信道:“待小人去尋來。”李勉又道:“馬匹俱在后槽,卻怎處?”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帶來。”急出書室,回頭看支成已不在檻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廂房中觀看,卻也不在。元來支成登東廝去了。
路信只道被他听得,進衙去報房德,心下慌張,复轉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听見,去報主人了,快走罷。等不及管家矣。”李勉又吃一惊,半句話也應答不出,棄下行李,光身子,同著路信踉踉蹌蹌搶出書院。做公的見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來。李勉兩步并作一步,奔出儀門外,見有三騎馬系著,是俟侯縣令、主簿、縣尉出入的。路信心生一計,對馬夫道:“李相公要往西門拜客,快帶馬來。”那馬夫曉得李勉是縣主貴客,且又縣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連忙牽過兩騎。李勉剛剛上馬,王太撞至馬前,手中提著一雙麻鞋,問道:“相公往何處去?”路信接口道:“相公要往西門拜客,你們通到那里去了?”王太道:“因麻鞋坏了,上街去買,相公拜那個客?”路信道:“你跟來罷了,問怎的?”又叫馬夫帶那騎馬与他乘坐,齊出縣門,馬夫在后跟隨。路信分忖道:“頃刻就來,不消你隨了。”那馬夫真個住下。
离了縣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馬如飛而走。王太見家主恁般慌促,正不知要拜甚客。行不上一箭之地,兩個家人,也各提著麻鞋而來,望見家主,便閃在半邊,問道:“相公往那里去?”李勉道:“你且莫問,快跟來便了。”話還未了,那馬已跑向前去,二人負命的赶,如何跟得上。看看行近西門,早有兩人騎看生口,從一條巷中橫沖出來。路信舉目觀看,不是別人,卻是干辦陳顏,同著一個令史。二人見了李勉,滾鞍下馬聲喏。路信見景生情,急叫道:“李相公管家們還少生口,何不借陳干辦的暫用?”李勉暗地意會,遂收韁勒馬道:“如此甚好。”路信向陳顏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暫借你的生口与管家一乘,少頃便來。”二人巴不能奉承得李勉歡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添些好言語,可有不肯的理么?連聲答應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兩個家人帶跌的赶來,走得汗淋气喘。陳顏二人將鞭韁送与兩個家人上了馬,隨李勉趲出城門,縱開絲韁,二十個馬蹄,如撒鈸相似,循著大道,望常山一路飛奔去了。正是:折破玉籠飛彩凰,頓開金鎖走蛟龍。
話分兩頭。且說支成上了東廝轉來,烹了茶,捧進書室,卻不見了李勉,只道在花木中行走,又遍尋一過,也沒個影儿,想道:“是了,一定兩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暢,往外閒游去了。”約莫有一個時辰,還不見進來,走出書院去觀看,剛至門口,劈面正撞著家主。元來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一大回,方起身打點出衙,恰好遇見支成,問:“可見路信么?”
支成道:“不見,想隨李相公出外閒走去了。”房德心中疑慮,正待差支成去尋覓,只見陳顏來到。房德問道:“曾見李相公么?”陳顏道:“方才出西門遇見。路信說:‘要往那里去拜客。’連小人的生口,都借与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個馬,飛路如云,正不知有甚緊事?”房德听罷,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問,复轉身,原入私衙,報与老婆知得。那婆娘听說走了,到吃一惊道:“罷了,罷了。這禍一發來得速矣。”
房德見老婆也著了急,慌得手足無措,埋怨道:“未見得他怎地。都是你說長道短,如今到弄出事來了。”貝氏道:“不要慌,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其間,說不得了。料他去也不遠,快喚几個心腹人,連夜追赶前去,扮作強盜,一齊砍了,豈不干淨。”房德隨喚陳顏進衙,与他計較。陳顏道:“這事行不得,一則小人們只好趨承奔走,那殺人勾當,從不曾習慣;二則倘一時有人救應拿住,反送了性命。小人到有一計在此,不消勞師動眾,教他一個也逃不脫。”房德歡喜道:“你且說有甚妙策?”
陳顏道:“小人間壁,一月前有一個异人,搬來居住,不言姓名,也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去吃得爛醉方歸。小人見他來歷蹺蹊,行蹤詭秘,有心去察他動靜。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錦袍,躍馬而來,從者數人,徑到此人之家,留飲三日方去。小人私下問那從者賓主姓名,都不肯說。有一個人悄對小人說:‘那人是個劍俠,能飛劍取人頭,又能飛行,頃刻百里。且是极有義气,曾与長安市上代人報仇,白晝殺人,潛跡于此。’相公何不備些禮物前去,只說被李勉陷害,求他報仇。若得應允,便可了事,可不好么。”房德道:“此計雖好,只恐他不肯。”陳顏道:“他見相公是一縣之主,屈己相求,定不推托,還怕連禮物也未必肯受哩。”貝氏在屏后听得,便道:“此計甚妙。快去求之。”房德道:“將多少禮物送去?”陳顏道:“他是個義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矣。”貝氏再三攛掇,就備了三百金禮物。
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陳顏、支成相隨,也不乘馬,悄悄的步行到陳顏家里。元來卻住在一條冷巷中,不上四五家鄰舍,好不寂靜。陳顏留房德到里邊坐下,點起燈火,向壁縫中張看,那人還未曾回。走出門口觀望,等了一回,只見那人又是爛醉,東倒西歪的,撞入屋里去了。陳顏奔入報知,房德起身就走。陳顏道:“相公須打點了一班說話,更要屈膝与他,這事方諧。”房德點頭道:“是。”一齊到了門首,向門上輕輕扣上兩下。那人開門出問:“是誰?”陳顏低聲啞气答道:“本縣知縣相公,在此拜訪義士。”那人帶醉說道:“咱這里沒有什么義士。”便要關門。陳顏道:“且莫閉門,還有句說話。”那人道:“咱要緊去睡,誰個耐煩。有話明日來說。”房德道:“略話片時,即便相別。”那人道:“既如此,到里面來。”
三人跨進門內,掩上門儿。引過一層房子,乃是小小客坐,點將燈燭熒煌。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義士駕臨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識荊,深慰平生。”那人將手扶住道:“足下一縣之主,如何行此大禮。豈不失了体面。況咱并非什么義士,不要錯認了。”房德道:“下官專來拜訪義士,安有差錯之理。”教陳顏、支成將禮物獻上,說道:“些個薄禮,特獻義士為斗酒之資,望乞哂留。”那人笑道:“咱乃閭閻無賴,四海無家,無一技一能,何敢當義士之稱?這些禮物也沒用處;快請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禮物雖微,出自房其一點血誠,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驀地屈身匹夫,且又賜恁般厚禮,卻是為何?”房德道:“請義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雖貧賤,誓不取無名之物。足下若不說明白,斷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于地道:“房某負戴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無能雪恥。特慕義士是個好男子,有聶政、荊卿之技,故敢斗膽,叩拜階下。望義士怜念房某含冤負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賊,生死不忘大德。”那人搖手道:“我說足下認錯了,咱資身尚且無策,安能為人謀大事?況殺人勾當,非通小可,設或被人听見這話,反累咱家,快些請回。”言罷轉身,先向外而走。房德上前,一把扯住,道:“聞得義士,素抱忠義,專一除殘袪暴,濟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風。今房某身抱大冤,義士反不見怜,料想此仇永不能報矣。”道罷,又假意啼哭。
那人冷眼瞧了這個光景,只道是真情,方道:“足下真個有冤么?”房德道:“若沒大冤,怎敢來求義士?”那人道:“既恁樣,且坐下,將冤抑之事并仇家姓名,今在何處,細細說來。可行則行,可止則止。”兩下遂對面而坐,陳顏、支成站于旁邊。房德捏出一段假情,反說:“李勉昔年誣指為盜,百般毒刑拷打,陷于獄中,几遍差獄卒王太謀害性命,皆被人知覺,不致于死。幸虧后官審明釋放,得官此邑。今又与王太同來挾制,索詐千金,意猶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适來連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顏太守來擺布。”
把一片說話,妝點得十分利害。
那人听畢,大怒道:“原來足下受此大冤,咱家豈忍坐視。
足下且請回縣,在咱身上,今夜往常山一路,找尋此賊,為足下報仇,夜半到衙中覆命。”房德道:“多感義士高義,某當秉燭以待。事成之日,另有厚報。”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個希圖你的厚報?這禮物咱也不受。”
說猶未絕,飄然出門,其去如風,須臾不見了。房德与眾人惊得目睜口呆,連聲道:“真异人也。”權將禮物收回,待他复令時再送。有詩為證:報仇憑一劍,重義藐千金。
誰謂奸雄舌,能違烈士心?
話分兩頭。且說王太同兩個家人,見家主出了城門,又不拜甚客,只管亂跑,正不知為甚緣故。一口气就行了三十余里,天色已晚,卻又不尋店宿歇。那晚乃是十三,一輪明月,早已升空,趁著月色,不顧途路崎嶇,負命而逃,常恐后面有人追赶。在路也無半句言語,只管趲向前去。約莫有二更天气,共行了六十多里,來到一個村鎮,已晃井陘縣地方。那時走得口中又渴,腹內又饑,馬也漸漸行走不動。路信道:“來路已遠,料得無事了,且就此覓個宿處,明日早行。”
李勉依言,徑投旅店。誰想夜深了,家家閉戶關門,無處可宿。直到市梢頭,見一家門儿半開半掩,還在那里收拾家伙,遂一齊下馬,走入店門。將生口卸了鞍轡,系在槽邊喂料。路信道:“主人家,揀一處洁淨所在,与我們安歇。”店家答道:“不瞞客官說,小店房頭,沒有個不洁淨的。如今也止空得一間在此。”教小二掌燈引入房中。
李勉向一條板凳上坐下,覺得气喘吁吁。王太忍不住問道:“請問相公,那房縣主惓惓苦留,后日撥夫馬相送,從容而行,有何不美?卻反把自己行李棄下,猶如逃難一般,連夜奔走,受這般勞碌。路管家又隨著我們同來,是甚意故?”
李勉歎口气道:“汝那知就里?若非路管家,我与汝等死無葬身之地矣。今幸得脫虎口,已謝天不盡了,還顧得什么行李、辛苦?”王太惊問其故。李勉方待要說,不想店主人見他們五人五騎,深夜投宿,一毫行李也無,疑是歹人,走進來盤問腳色,說道:“眾客長做甚生意?打從何處來,這時候到此?”
李勉一肚子气恨,正沒處說,見店主相問,答道:“話頭甚長,請坐下了,待我細訴。”乃將房德為盜犯罪,怜其才貌,暗令王太釋放,以致罷官,及客游遇見,留回厚款,今日午后,回衙听信老婆讒言,設計殺害,虧路信報知逃脫,前后之事,細說一遍。王太听了這話,連聲唾罵:“負心之賊。”店主人也不胜嗟歎。
路信道:“主人家,相公鞍馬辛苦,快些催酒飯來吃了,睡一覺好赶路。”店主人答應出去。只見床底下忽地鑽出一個大漢,渾身結束,手持匕首,威風凜凜,殺气騰騰,嚇得李勉主仆魂不附体,一齊跪倒,口稱:“壯士饒命。”那人一把扶起李勉道:“不必慌張,自有話說。咱乃義士,平生專抱不平,要殺天下負心之人。适來房德假捏虛情,反說公誣陷,謀他性命,求咱來行刺。那知這賊子恁般狼心狗肺,負義忘恩。
早是公說出前情,不然,險些誤殺了長者。”李勉連忙叩下頭去,道:“多感義士活命之恩。”那人扯住道:“莫謝莫謝,咱暫去便來。”即出庭中,聳身上屋,疾如飛鳥,頃刻不見。主仆都惊得吐了舌,縮不上去,不知再來還有何意。怀著鬼胎,不敢睡臥,連酒飯也吃不下。有詩為證:奔走長途气上沖,忽然床下起青鋒。
一番衷曲殷勤訴,喚醒奇人睡夢中。
再說房德的老婆,見丈夫回來,大事已就,禮物原封不動,喜得滿臉都是笑靨。連忙整備酒席,擺在堂上,夫妻秉燭以待。陳顏也留在衙中俟候。到三更時分,忽听得庭前宿鳥惊鳴,落葉亂墜,一人跨入堂中。房德舉目看時,恰便是那義士,打扮得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且惊且喜,向前迎接。那義士全不謙讓,气憤憤的大踏步走入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妻叩拜稱謝。方欲啟問,只見那義士怒容可掬,颼地掣出匕首,指著罵道:“你這負心賊子。李畿尉乃救命大恩人,不思報效,反听婦人之言,背恩反噬。既已事露逃去,便該悔過,卻又架捏虛詞,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連咱也陷于不義。剮你這負心賊一万刀,方出咱這點不平之气。”
房德未及措辨,頭已落地,惊得貝氏慌做一堆,平時且是會話會講,到此心膽俱裂,一張嘴猶如膠漆粘牢,動彈不得。義士指著罵道:“你這潑賤狗婦。不勸丈夫為善,反教他傷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樣生的。”托地跳起身來,將貝氏一腳踢翻,左腳踏住頭發,右膝捺住兩腿。這婆娘連叫:“義士饒命。今后再不敢了。”那義士罵道:“潑賤淫婦。咱也到肯饒你,只是你不肯饒人。”提起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剖到臍下。
將匕首銜在口中,雙手拍開,把五髒六腑,摳將出來,血瀝瀝提在手中,向燈下照看道:“咱只道這狗婦肺肝与人不同,原來也只如此,怎生恁般狠毒。”遂撇過一邊,也割下首級,兩顆頭結做一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上血污,藏了匕首,提起革囊,步出庭中,逾垣而去。
說時義膽包天地,話起雄心動鬼神。
再說李勉主仆在旅店中,守至五更時分,忽見一道金光,從庭中飛入。眾人一齊惊起,看時正是那義士。放下革囊,說道:“負心賊已被咱刳腹屠腸,今攜其首在此。”向革囊中取出兩顆首級。李勉又惊又喜,倒身下拜道:“足下高義,千古所無。請示姓名,當圖后報。”義士笑道:“咱自來沒有姓名,亦不要人酬報。頃咱從床下而來,日后設有相逢,竟以‘床下義士’相呼便了。”道罷,向怀中取一包藥儿,用小指甲挑少許,彈于首級斷處,舉手一拱,早已騰上屋檐,挽之不及,須臾不知所往。李勉見棄下兩個人頭,心中慌張,正在擺布。
可霎作怪,看那人頭時,漸漸縮小,須臾化為一搭清水,李勉方才放心。坐至天明,路信取些錢鈔,還了店家,收拾馬匹上路。
說話的,据你說,李勉共行了六十多里方到旅店,這義士又無牲口,如何一夜之間,往返如風?這便是前面說起,頃刻能飛行百里,乃劍俠常事耳。那義士受房德之托,不過黃昏時分,比及追赶,李勉還在途中馳驟,未曾栖息。他先一步埋伏等候。一往一來,有風無影,所以伏于床下,店中全然不知。此是劍術妙處。
且說李勉當夜無話,次日起身,又行了兩日,方到常山,徑入府中,拜謁顏太守。故人相見,喜隨顏開,遂留于衙署中安歇。顏太守也見沒有行李,心中奇怪,問其緣故。李勉將前事一一訴出,不胜駭异。
過了兩日,柏鄉縣將縣宰夫妻被殺緣由,申文到府。原來是夜陳顏、支成同几個奴仆,見義士行凶,一個個惊號鼠竄,四散潛躲,直至天明,方敢出頭。只見兩個沒頭尸首,橫在血泊里,五髒六腑,都摳在半邊,首級不知去向,桌上器皿一毫不失。一家叫苦連天,報知主簿、縣尉,俱吃一惊,齊來驗過。細詢其情,陳顏只得把房德要害李勉,求人行刺始末說出。主簿縣尉,即點起若干做公的,各執兵器,押陳顏作眼,前去捕獲刺客。那時哄動合縣人民,都跟來看。到了陳顏間壁,打將入去,惟有几間空房,那見一個人影。主簿与縣尉商議申文,已曉得李勉是顏太守的好友,從實申報,在他面上,怕有干礙,二則又見得縣主薄德。乃將真情隱過,只說夜半被盜越入私衙,殺死縣令夫婦,竊去首級,無從捕獲。
兩下周全其事。一面買棺盛殮,顏太守依擬,申文上司。那時河北一路,都是安祿山專制,知得殺了房德,豈不去了一個心腹,倒下回文,著令嚴加緝獲。
李勉聞了這個消息,恐怕纏到身上,遂作別顏太守,回歸長安故里。恰好王□坐事下獄,凡被劾罷官,盡皆起任。李勉原起畿尉,不上半年,即升監察御史。一日,在長安街上行過,只見一人身衣黃衫,坐下白馬,兩個胡奴跟隨,望著節導中亂撞,從人呵喝不祝李勉舉目觀看,卻便是昔日床下義士,遂滾鞍下馬,鞠射道:“義士別來無恙?”那義士笑道:“虧大人還認得咱家。”李勉道:“李某日夜在心,安有不識之理?請到敝衙少敘。”義士道:“咱另日竭誠來拜,今日不敢從命。倘大人不棄,同到敝寓一話何如?”李勉欣然相從,并馬而行。來到慶元坊,一個小角門內入去。過了几重門戶,忽然顯出一座大宅院,廳堂屋舍,高聳云漢;奴仆趨承,不下數百。李勉暗暗點頭道:“真是個异人。”請入堂中,重新見禮,分賓主而坐。頃刻擺下筵席,丰富胜于王侯。喚出家樂在庭前奏樂,一個個都是明眸皓齒,絕色佳人。義士道:“隨常小飯,不足以供貴人,幸勿怪。”李勉滿口稱謝。當下二人席間談論些古今英雄之事,至晚而散。次日李勉備了些禮物,再來拜訪時,止存一所空宅,不知搬向何處去了。嗟歎而回。后來李勉官至中書門下平章事,封為汧國公。王太、路信亦扶持做個小小官職。詩云:從來恩怨要分明,將怨酬恩最不平。
安得劍仙床下士,人間遍取不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