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刻金瓶梅詞話卷之三

编辑

第二十一囬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勾使

编辑

  脈脈傷心只自言,好姻緣化惡姻緣。
  回頭恨罵章臺柳,赧面羞看玉井蓮。
  只為春光輕易洩,遂教鸞鳳等閒遷。
  誰人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話說西門慶從院中歸家,已一更天氣。到家門首,小廝叫開門,下馬,踏著那亂瓊碎玉,到於後邊儀門首。只見儀門半掩半開,院內悄無人聲。西門慶口中不言,心內暗道:「此必有蹺蹊!」於是潛身立於儀門內粉壁前,悄悄試聽覷。只見小玉出來穿廊下放桌兒。原來吳月娘自從西門慶與他反目不說話以來,每月吃齋三次,逢七焚香拜斗,夜杳祝禱穹蒼,保佑夫主早早囬心,齊理家事,早生一子,以為終身之計。西門慶還不知。只見丫鬟小玉放畢香桌兒,少頃,月娘整衣出房,向天井內滿爐炷了香,望空深深禮拜,祝道:「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流戀烟花,中年無子。妾等妻妾六人,俱無所出,缺少墳前拜掃之人;妾夙夜憂心,恐無所托。是以瞞著兒夫,發心每逢七夜於星月之下,祝贊三光,要祈保佑兒夫,早早囬心,棄卻繁華,齊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素願也!」正是:
  私出房櫳夜氣清,滿庭香霧月微明。
  拜天盡訴衷腸事,那怕傍人隔院聽。
  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月娘這一篇言語,口中不言,心內暗道:「原來一向我錯惱了他。原來他一片心都為我好,倒還是正經夫妻。」一面從粉壁前扠步走來,抱住月娘。月娘恰燒畢了香,不防是他大雪裏走來,倒唬一跳,就往屋裏走。被西門慶雙關抱住,說道:「我的姐姐!我西門慶死不曉的你一片都是為我好。一向錯見了,丟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月娘道:「大雪裏,你錯走了門兒了,敢不是這屋裏!你也就差了,我是那不賢良的淫婦,和你有甚情節?那討為你好來?你平白又來理我怎的?咱兩個永世千年休要見面!」那西門慶把月娘一手拖進房來。燈前看見他家常穿著:大紅潞紬對衿襖兒,軟黃裙子;頭上戴著貂鼠臥兔兒,金滿池嬌分心。越顯出他粉妝玉琢銀盆臉,蟬髻鴉鬟楚岫雲。那西門慶如何不愛?連忙與月娘跟前深深作了個揖,說道:「我西門慶一時昏昧,不聽你之良言,辜負你的好意。正是有眼不識荊山玉,拏著頑石一樣看。過後知君子,方纔識好人。千萬作恕我則個!」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兒,凡事投不著你的機會,有甚良言勸你?隨我在這屋裏自生由活,你休要理他。我這屋裏也難著放你,趁早與我出去,我不著丫頭攆你!」西門慶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氣,大雪來家,逕來告訴你。」月娘道:「作氣不作氣,休對我說。我不管你,望著管你的人去說!」那西門慶見月娘臉兒不瞧,一面折跌腿裝矮子,跪在地下,殺鷄扯脖,口裏姐姐長,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說道:「你眞個恁涎臉涎皮的!我叫丫頭進來。」一面叫小玉。那西門慶見小玉進來,連忙立起來;無計支他出去,說道:「外邊下雪了,一香桌兒還不收進來罷?」小玉道:「香桌兒頭裏已收進來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沒羞的貨,丫頭跟前也調個謊兒!」小玉出去,那西門慶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界面上,一百年不理纔好。」說畢,方纔和他坐在一處,教玉簫來捧茶與他吃了。
  那西門慶因把今日常家會茶,散後同邀伯爵同到李家,如此這般嚷鬧,告訴一遍:「我叫小廝打了李家一場,被眾人拉勸開了;賭了誓,再不踏院門了。」月娘道:「你躧不躧,不在於我,我是不管你傻材料。你拏響金白銀包著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別的漢子?養漢老婆的營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長拏封皮封著他也怎的?」西門慶道:「你說的是。」於是脫衣,打發丫鬟出去,要與月娘上床宿歇求歡。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撈荳兒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夠了;要思想別的事,卻不能夠。」那西門慶把那話露將出來向月娘戲道:「都是你氣的他中風不語了。」月娘道:「怎的中風不語?」西門慶道:「他既不中風不語,如何大睜著眼說不出話來?」月娘罵道:「好個汗邪的貨,教我有半個眼兒看的上你!」西門慶不由分說,把月娘兩隻白生生腿扛在肩膊上,那話插入牝中,一任其鶯恣蝶採,殢雨尤雲,未肯即休。正是:得多少海棠枝上鶯梭急,翡翠梁間燕語頻。不覺到靈犀一點、美愛無加之處,麝蘭半吐,脂香滿唇。西門慶情極,低聲求月娘叫達達;月娘亦低幃暱枕,態有餘妍,口呼親親不絕。是夜,兩人雨意雲情,並頭交頸於帳內。正是:意洽尚忘垂繡帶,興狂不管墜金釵。有詩為證:
  鬢亂釵橫興已饒,情濃尤復厭通宵。
  晚來獨向妝臺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當晚夫妻幽歡不題。卻表次日大清早晨,孟玉樓走到潘金蓮房中,未曾進門,先叫道:「六丫頭,起來了不曾?」春梅道:「俺娘纔起來,梳頭哩。三娘進屋裏坐。」玉樓進來,只見金蓮正在妝臺前整掠香雲,因說道:「我有樁事兒來告訴你,你知道不知?」金蓮道:「我在這背哈喇子,誰曉的!」因問:「端的甚麼事?」玉樓道:「他爹昨日二更來家,走到上房裏,和吳家的好了,在他房裏歇了一夜。」金蓮道:「俺們那等勸著,他說一百年二百年不和;怎生平白浪𢵞著自家又好了?又沒人勸他!」玉樓道:「今早我纔知道。俺大丫頭蘭香在廚房內聽見小廝們說,昨日他爹和應二在院裏李桂兒家吃酒,看出淫婦家甚麼破綻,把淫婦家門窗戶壁都打了。大雪裏著惱來家,進儀門,看見上房燒夜香,想必聽見些甚麼話兒,兩個纔到一答裏。丫頭學說,兩個說了一夜話;說他爹怎的跪著上房的叫媽媽,上房的又怎的聲喚擺話的,磣死了!像他這等就沒的話說;若是別人,又不知怎的說浪!」金蓮接過來說道:「早是與人家做大老婆,還不知怎樣久慣兒牢成!一個燒夜香,只該默默禱祝,誰家一徑倡揚,使漢子知道了,有這個道理來?又沒人勸,自家暗裏又和漢子好了。硬到底纔好,乾淨假撇清!」玉樓道:「他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說出來的。他說他是風老婆不下氣,倒教俺們做分上,怕俺們久後玷言玷語說他,敢說你兩口子話差也虧俺們說和。那個因院裏著了氣來家,這個正燒夜香,湊了這個巧兒,正是:成親不用媒和證,暗把同心帶結成。如今你我這等較論,休教他賣了乖兒去了。你快梳了頭自過去,和李瓶兒說去:咱兩個人每人出五錢銀子,教李瓶兒拏出一兩來,——原為他費事起來。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與他兩個把一盃,二者閤家兒只當賞雪,耍戲一日,有何不可。」金蓮道:「你說的是。不知他爹今日有個勾當沒有?」玉樓道:「大雪裏有甚勾當?我來時兩口子還不見動靜,上房門兒纔開,小玉拏水進去了。」這金蓮慌忙梳頭畢,和玉樓同過李瓶兒這邊來。
  李瓶兒還睡在床上,迎春說:「三娘五娘來了。」玉樓金蓮進來,說道:「李大姐,好自在!這咱時還睡,懶龍纔伸腰兒。」金蓮就舒進手去被窩裏,摸見熏被的銀香毬,說道:「李大姐生了蛋,這裏!」掀開被,見他一身白肉。那李瓶兒連忙穿衣不迭。玉樓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來,俺們有樁事來對你說。如此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錢銀子,你便多出些兒——當初因為你起事來。今日大雪裏,只當賞雪,咱安排一席酒兒,請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兒,好不好?」李瓶兒道:「隨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金蓮道:「你將就只出一兩兒罷。你秤出來,俺好往後邊問李嬌兒孫雪娥要去。」這李瓶兒一面穿衣纏腳,叫迎春開箱子拏出銀子。拏了一塊,金蓮上等子秤,重一兩二錢五分。玉樓教金蓮伴著李瓶兒梳頭:「等我往後邊問李嬌兒和孫雪娥要銀子去。」
  金蓮看著李瓶兒梳頭洗面,約一個時辰,見玉樓從後邊來,說道:「我早知也不幹這個營生!大家的事,像白要他的。小淫婦說:『我是沒時運的人,漢子再不進我屋裏來,我那討銀子?』要著,一個錢兒不拏出來!求了半日,只拏出這根銀簪子來,你秤秤,重多少?」金蓮取過等子來秤,只重三錢七分。因問:「李嬌兒怎的?」玉樓道:「李嬌兒初時只說沒有,『雖是日逐錢打我手裏使,都是扣數的。使多少,交多少,那裏有富餘錢?』教我說了半日,『你當家還說沒錢,俺們那個是有的?六月日頭,沒打你門前過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罷!』教我使性子走出來了,他慌了,使丫頭叫我回去,纔拏出這銀子與我。沒來由,教我恁惹氣剌剌的!」金蓮拏過李嬌兒銀子來秤了秤,只四錢八分。因罵道:「好個奸倭的淫婦!隨問怎的,綁著鬼也不與人家足數,好歹短幾分。」玉樓道:「只許他家拏黃桿等子秤人的;人問他要,只像打骨禿出來一般,不知教人罵多少!」
  一面連玉樓金蓮共湊了三兩一錢,一面使綉春叫了玳安來。金蓮先問他:「你昨日跟了你爹去,在李家為甚麼著了惱來?」玳安悉把在常時節家會茶起,「散的早,邀應二爹和謝爹同到李家。他鴇子囬說不在家,往五姨媽家做生日去了。不想落後爹淨手,到後邊看見粉頭和一個蠻子吃酒不出來,爹就惱了。不由分說,叫俺眾人把淫婦家門窗戶壁盡力打了一頓,又要把蠻子粉頭墩鎖在門上。多虧應二爹眾人再三勸住。爹使性上馬回家,路上發狠,到明日還要擺佈淫婦哩!」金蓮道:「賊淫婦!我只道蜜罐兒長遠拏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了?」又問玳安:「你爹眞個恁說來?」玳安道:「莫不小的敢哄娘?」金蓮道:「賊囚根子,他不瞅不睬,也是你爹的婊子,許你罵他?想著迎頭兒俺們使著你,只推不得閒,『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銀子去哩。』叫的桂姨那甜!如今他敗落下來,你主子惱了,連你也叫起他淫婦來了!看我到明日對你爹說不對你爹說?」玳安道:「耶嚛,五娘!這囬日頭打西出來,從新又護起他家來了!莫不爹不在路上罵他淫婦,小的敢罵他?」金蓮道:「許你爹罵他便了,原來也許你罵他?」玳安道:「早知五娘麻犯小的,小的也不對娘說。」玉樓便道:「小囚兒,你別要說嘴。這裏三兩一錢銀子,你快和來興兒替我買東西去。如此這般,今日俺們請你爹和你大娘賞雪飲酒。你將就少落我們些兒罷,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說罷。」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落錢?」於是拏了銀子,同來興兒買東西去了。
  且說西門慶起來,正在上房梳洗。只見大雪裏來興買了鷄鵝下飯,逕往廚房裏去了;玳安便提了一壇金華酒進來。便問玉簫:「小廝的東西,是那裏的?」玉簫囬道:「今日眾娘置酒,請爹娘賞雪。」西門慶道:「金華酒是那裏的?」玳安道:「是三娘與小的銀子買的。」西門慶道:「阿呀,家裏現放著酒,又去買!」吩咐玳安:「拏鑰匙,前邊廂房有雙料茉莉酒,提兩壇攙著些這酒吃。」於是在後廳明間內,設石崇錦帳圍屏,放下軸紙梅花暖簾來,爐安獸炭,擺列酒筵。
  不一時,廚下整理停當。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來到,請西門慶月娘出來。當下李嬌兒把盞,孟玉樓執壺,潘金蓮捧菜,李瓶兒陪跪,頭一鍾先遞了與西門慶。西門慶接酒在手,笑道:「我兒,多有起動,孝順我老人家,常禮兒罷!」那潘金蓮嘴快,插口道:「好老氣的孩兒,誰這裏替你磕頭哩!俺們磕著你,你站著,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已定。還不跪下哩,也折你的萬年草料。若不是大姐姐帶㩦你,俺們今日與你磕頭?」於是遞了西門慶。賴了鍾兒,從新又滿滿斟了盞,請月娘轉上,遞與月娘。月娘道:「你們也不和我說,誰知你們平白又費這個心。」玉樓笑道:「沒甚麼。俺們胡亂置了盃水酒兒,大雪與你老公婆兩個散悶而已。姐姐請坐,受俺們一禮兒。」月娘不肯,亦平還下禮去。玉樓道:「姐姐不坐,我們也不起來。」相讓了半日,月娘纔受了半禮。金蓮戲道:「對姐姐說過,今日姐姐看俺們面上,寬恕了他;下次再無禮,衝撞了姐姐,俺們不管他來!」望西門慶說道:「你裝憨打勢,還在上坐著!還不快下來,與姐姐遞個鐘兒,賠不是哩!」那西門慶只是笑,不動身。良久遞畢,月娘轉下來,令玉簫執壺,亦斟酒與眾姐妹囬酒。惟孫雪娥跪著接酒,其餘都平敘姊妹之情。
  於是西門慶與月娘居上坐,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並西門大姐,都兩邊打橫。金蓮便道:「李大姐,你也該梯己與大姐姐遞盃酒兒,當初因為你的事起來。你做了老林,怎麼還恁木木的!」那李瓶兒眞個就走下席來,要遞酒。被西門慶攔住,說道:「你休聽那小淫婦兒,他哄你。已是遞過一遍酒罷了,遞幾遍兒?」那李瓶兒方不動了。當下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琵琶、箏、弦子、月琴,一面彈唱起來,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會」云云。西門慶聽了,便問:「誰教他唱這一套詞來?」玉簫道:「是五娘吩咐唱來。」西門慶就看著潘金蓮說道:「你這小淫婦,單管胡枝扯葉的!」金蓮道:「誰教他唱他來?沒的又來纏我。」月娘便道:「怎的不請陳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廝前邊請去。不一時,經濟來到,向席上都作了揖,就在大姐下邊坐了。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鍾筯。閤家金爐添獸炭,美酒泛羊羔。正飲酒來,西門慶把眼觀看簾前,那雪如撏綿扯絮,亂舞梨花,下的大了。端的好雪!但見:
  初如柳絮,漸似鵝毛。刷刷似數蟹行沙上,紛紛如亂瓊堆砌間。但行動衣沾六出,只頃刻拂滿蜂鬚。似飛還止,龍公試手於起舞之間;新陽泛力,玉女尚喜於團風之際。襯瑤臺,似玉龍鱗甲繞空飛;飄粉額,如白鶴羽毛接地落。正是: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
  吳月娘見雪下在粉壁前太湖石上甚厚,下席來,教小玉拏著茶罐,親自掃雪,烹江南鳳團雀舌芽茶與眾人吃。正是:白玉壺中翻碧浪,紫金盃內噴清香。
  正喫茶中間,只見玳安進來,報道:「李銘來了,在前邊伺候。」西門慶道:「教他進來。」不一時,李銘朝上向眾人磕下頭去,又打了個軟腿兒,走在傍邊,把兩隻腳兒並立。西門慶便道:「你來得正好,往那裏去來?」李銘道:「小的沒往那去,北邊酒醋門劉公公那裏,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記掛著爹宅內姐兒們,還有幾段唱未合拍,來伺候。」西門慶就將手內吃的那一盞木樨金橙茶,遞與他吃。說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套我聽。」李銘道:「小的知道。」一面下邊吃了茶,上來把箏弦調定,頓開喉音,並足朝上唱了一套〔絳都春·冬景〕:「寒風布野」云云。
  唱畢,西門慶令李銘近前,賞酒與他吃,教小玉拏團靶勾頭鷄膆壺,滿斟窩兒酒,傾在銀琺琅桃兒鍾內。那李銘跪在地下,滿飲三盃。西門慶又在桌上拏了一碟鼓蓬蓬白麵蒸餅、一碗韭菜酸筍蛤蜊湯、一盤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鵝、一碟香噴噴曬乾的巴子肉、一碟子柳蒸的勒鮝魚、一碟奶罐子酪酥伴的鴿子雛兒,用盤子托著與李銘。那李銘走到下邊,三扒兩咽,吞到肚內,舔的盤兒乾乾淨淨,用絹兒把嘴兒抹了,走到上邊,把身子直豎豎的靠著隔子站立。
  西門慶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訴一遍。李銘道:「小的並不知道一字。一向也不過那邊去。論起來,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媽幹的營生。爹也別要惱他,等小的見他,說他便了。」當日飲酒到一更時分,妻妾俱仝歡樂。先是陳經濟大姐逕往前邊去了。落後酒闌,西門慶又賞李銘酒,打發出門,吩咐;「你到那邊,休說今日在我這裏。」李銘道:「爹吩咐,小的知道。」西門慶令左右送他出門,關上大門,於是妻妾各散。西門慶還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詩為證:
  赤繩緣分莫疑猜,扊扅夫妻共此懷。
  魚水相逢從此始,兩情願保百年諧。
  卻說次日雪晴,應伯爵、謝希大,受了李家燒鵝瓶酒,恐怕西門慶動意擺佈他家,敬來邀請西門慶進裏邊賠禮。月娘早晨梳妝畢,正和西門慶在房中吃餅,只見小廝玳安來說:「應二爹和謝爹來了,在前廳上坐著哩。」西門慶放下餅就要往前走。月娘道:「兩個勾使鬼,又不知來做甚麼?你一發吃了出去,教他外頭挨著去,慌的恁沒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裏又不知勾了那去?」西門慶道:「你教小廝把餅拏了前邊,我和他兩個吃罷。」說著,起身往外來。月娘吩咐:「你和他吃了,別要信著又勾引你往那去了。大雪裏家裏坐著罷,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壽哩。」西門慶道:「我知道。」於是與應謝二人相見聲喏。說道:「哥昨日著惱家來了,俺們甚是怪他家:『從前已往,哥在你家使錢費物,雖故一時不來,休要改了腔兒纔好,許你家粉頭背地偷接蠻子?冤家路兒窄,又被他親眼看見,他怎的不惱!休說哥惱,俺們心裏也看不過!』盡力說了他娘兒幾句,他也甚是都沒意思。今日早請了俺兩個到他家,娘兒們哭哭啼啼跪著,恐怕你動意,置了一盃水酒兒,好歹請你進去,賠個不是。」西門慶道:「我也不動意。我再也不進去了。」伯爵道:「哥惱有理。但說起來,也不干桂姐事。這個丁二官兒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沒說要請桂姐。只因他父親貨船,搭在他鄉里陳監生船上,纔到了不多兩日。這陳監生號兩淮,乃是秘書省陳參政的兒子。丁二官現拏了十兩銀子,在他家擺酒請陳監生。纔送這銀子來,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個蠻子藏在後邊,被你看見了。實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兒們賭身發咒,磕頭禮拜,央俺二人好歹請哥到那裏,把這委曲情由也對哥表出,也把惱解了一半。」西門慶道:「我已是對房下賭誓,再也不去,又惱甚麼?你上覆他家,倒不消費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慌的二人一齊跪下,說道:「哥,甚麼話!不爭你不去,既他央了俺兩個一場,顯的我們請哥不的。哥去到那裏,略坐坐兒,就來也罷!」
  當下二人死告活央,說的西門慶肯了。不一時,放桌兒,留二人吃餅。須臾吃畢,令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樓坐著,便問玳安:「你爹要往那去?」玳安道:「小的不知,爹只教小的取衣服。」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還瞞著我不說!你爹但來晚了,都在你身上,等我和你答話。今日你三娘上壽哩。不教他早些來,又要那等到那黑天暗地的,我只打你這賊囚根子。」玳安道:「娘打小的,管小的甚事?」月娘道:「不知怎的,聽見他這老子們來,恰似奔命的一般;行吃著飯,丟下飯碗,往外不迭。又不知勾引遊魂撞屍,撞到多咱纔來!」那時十一月廿六日,就是孟玉樓壽日,家中置酒等候不題。
  且說西門慶被兩個邀請到院裏,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齊整酒餚,叫了兩個妓女彈唱。李桂姐與桂卿兩個打扮迎接,老虔婆出來,跪著賠禮,姐兒兩個遞酒。應伯爵、謝希大,在傍打諢耍笑,說砂磴語兒。向桂姐道:「還虧我把嘴頭上皮也磨了半邊去,請了你家漢子來。就不用著人兒,連酒兒也不替我遞一盃兒,只認你家漢子!剛纔若他撅了不來,休說你哭瞎了你眼,唱門詞兒,到明日諸人不要你,只我好說話兒將就罷了。」桂姐罵道:「怪應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罵出來的。可可兒的我唱門詞兒來?」應伯爵道:「你看賊小淫婦兒!念了經打和尚——往後不請人了?他不來,慌的那腔兒;這囬就翅膀毛兒乾了!你過來,且與我個嘴溫溫寒著!」於是不由分說,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桂姐笑道:「怪攘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伯爵道:「小淫婦兒,會喬張致的,這囬就疼漢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的爹那甜。我是後娘養的?怎的不叫我一聲兒?」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子兒!」伯爵道:「你過來,我說個笑話兒你聽:一個螃蟹,與田鷄結為弟兄,賭跳過水溝兒去,便是大哥。田鷄幾跳,跳過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兩個女子來汲水,用草繩兒把他拴住,要打了水帶回家去。臨行忘記了,不將去。田鷄見他不來,過來看他,說道:『你怎的就不過去了?』蟹云:『我過的去,倒不吃兩個小淫婦捩的恁樣了!』」於是,兩個一齊趕著打,把西門慶笑的了不的。不說這裏花攢錦簇,調笑頑耍不題。
  且說家中吳月娘一者置酒囬席,二者又是玉樓上壽,吳大妗、楊姑娘,並兩個姑子,都在上房裏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時分,不見西門慶來家,急的月娘了不的。只見金蓮拉著李瓶兒,笑嘻嘻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他這咱不來,俺們往門首瞧他瞧去。」月娘道:「耐煩瞧他怎的?」金蓮又拉玉樓說:「咱三個打伙兒走走去。」玉樓道:「我這裏聽大師父說笑話兒哩。等聽說了這個笑話兒,咱去。」那金蓮方住了腳,圍著兩個姑子聽說笑話兒,因說:「俺們只好葷笑話兒,素的休要打發出來。」月娘道:「你們由他說,別要搜求他。」金蓮道:「大姐姐,你不知,大師父好會說笑話兒!前者那一遭來,俺們在後邊,奈何著他,說了好些笑話兒。」因說道:「大師父,你有,快些說。」那王姑子不慌不忙,坐在炕上說:「一個人走至中途,撞見一個老虎,要吃他。此人云:『望你饒我一命,家中上有八十歲老母,無人養活。不然同我家去,有一豬,與你吃罷。』那老虎果饒他,隨他到家。與母說,母正磨荳腐,捨不的那豬,對兒子說:『把幾塊荳腐與他吃罷!』兒子云:『娘,娘你不知,他平日不吃素的。』」金蓮道:「這個不好。俺們耳朵內不好聽素,只好聽葷的。」王姑子又道:「一家三個媳婦兒,與公公上壽。先該大媳婦遞酒,說:『公公好像一員官。』公公云:『我如何像官?』媳婦云:『坐在上面,家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像官?』次該二媳婦上來遞酒,說:『公公像虎威皂隸。』公公曰:『我如何像虎威皂隸?』媳婦云:『你喝一聲,家中大小都吃一驚,怎的不像皂隸?』公公道:『你說的我好!』該第三媳婦遞酒,上來說:『公公也不像官,也不像皂隸。』公公道:『卻像甚麼?』媳婦道:『公公像個外郎!』公公道:『我如何像外郎?』媳婦云:『不像外郎,如何六房裏都串到?』」把眾人都笑了。金蓮道:「好禿子!把俺們都說在裏頭!那個外郎敢恁大膽,許他在各房裏串?俺們就打斷他那狗禿的下截來!」
  說罷,金蓮、玉樓、李瓶兒,同來到前邊大門首,瞧西門慶,不見到。玉樓問道:「今日他爹大雪裏不在家,那裏去了?」金蓮道:「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兒那淫婦家去了。」玉樓道:「他打了一場,和他惱了;賭了誓再不去了,如何又去?咱們賭甚麼?管情不在他家。」金蓮道:「李大姐做證見,你敢和我拍手麼?我說今日往他家去了。前日打了淫婦家,昨日李銘那王八先來打探子兒;今日應二和姓謝的,大清早晨,勾使鬼走來勾了他去了。我猜老虔婆和淫婦鋪謀定計,叫了去,不知怎的撮弄、賠著不是,還要囬爐復帳,不知涎纏到多咱時候,有個來的成來不成。大姐姐還只顧等著他!」玉樓道:「就不來,小廝他該來家囬一聲兒。」正說著,只見賣瓜子的過來,兩個且在門首買瓜子兒嗑。忽見西門慶從東來了,三個往後跑不迭。
  西門慶在馬上,教玳安先頭裏走:「你瞧是誰在大門首?」玳安走了兩步,說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門首買瓜子哩。」良久,西門慶到家下馬,進入後邊儀門首。玉樓李瓶兒先去上房報月娘去了,獨有金蓮藏在粉壁背後黑影裏。西門慶撞見,唬了一跳,說道:「怪小淫婦兒,猛可唬我一跳!你們在門首做甚麼來?」金蓮道:「你還敢說哩。你在那裏?這時纔來,教娘們只顧在門首等著你。」
  良久,西門慶在房中,月娘安排酒餚,端端正正,擺在桌上。教玉簫執壺,大姐遞酒,先遞了西門慶酒,然後眾姊妹都遞酒完了,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邊彈唱。吃了一囬,都收下去。從新擺上玉樓上壽的酒,並四十樣細巧各樣的菓碟兒上來。壺斟美釀,盞泛流霞。讓吳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時分,大妗子吃不多酒,歸後邊去了。止是吳月娘同眾姊妹,陪西門慶擲骰猜枚行令。輪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譜上飲酒:一個牌兒名,兩個骨牌,合《西廂》一句。」月娘先說了:「擲個六娘子,醉楊妃,落了八珠環,游絲兒抓住荼䕷架。」不犯。該西門慶擲,說:「虞美人,見楚漢爭鋒,傷了正馬軍,只聽見耳邊金鼓連天震。」果然是個正馬軍,吃了一盃。該李嬌兒,說:「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驚散了花開蝶滿枝,只做了落紅滿地胭脂冷。」不遇。次該金蓮擲,說道:「鮑老兒,臨老入花叢,壞了三綱五常,問他個非奸做賊拏。」果然是個三綱五常,吃了一盃酒。輪該李瓶兒擲,說:「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晝夜停,那時節隔牆兒險化做望夫山。」不遇。該孫雪娥,說:「麻郎兒,見羣鴉打鳳,絆住了折腳雁,好教我兩下裏做人難。」不遇。落後該玉樓完令,說道:「念奴嬌,醉扶定四紅沉,拖著錦裙襴,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正擲個四紅沉。月娘滿令,叫小玉:「斟酒與你三娘吃。」說道:「你吃三大盃纔好,今晚你該伴新郎宿歇!」因對李嬌兒金蓮眾人說:「吃畢酒,咱送他兩個歸房去。」金蓮道:「姐姐嚴令,豈敢不依!」把玉樓羞的了不的。
  少頃酒闌,月娘等相送西門慶到玉樓房門首方囬。玉樓讓眾人坐,都不坐。金蓮便戲玉樓道:「我兒,兩口兒好好睡罷。你娘明日來看你,休要淘氣!」因向月娘道:「親家,孩兒小哩,看我面上,凡事耽待些兒罷!」玉樓道:「六丫頭!你老米醋——挨著做。我明日和你答話!」金蓮道:「我媒人婆上樓子——老娘好耐驚耐怕兒。」玉樓道:「我的兒,你再坐囬兒不是?」金蓮道:「俺們是外四家兒的門兒的外頭的人家。」於是和李瓶兒西門大姐一路去了。剛走到儀門首,不想李瓶兒被地滑了一交。這金蓮遂怪喬叫起來,說道:「這個李大姐,只像個瞎子,行動一磨趄子就倒了;我搊你去,倒把我一隻腳𨃓在雪裏,把人的鞋也䠕泥了!」月娘聽見,說道:「就是儀門首那堆子雪。我吩咐了小廝兩遍,賊奴才,白不肯擡,只當還滑倒了。」因叫小玉:「你打個燈籠,送送五娘六娘去。」西門慶在房裏向玉樓道:「你看賊小淫婦兒!躧在泥裏,把人絆了一交,他還說人踹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個兒就沒些嘴抹兒。恁一個小淫婦!昨日教丫頭們平白唱『佳期重會』,我就猜是他幹的營生。」玉樓道:「『佳期重會』是怎的說?」西門慶道:「他說吳家的不是正經相會,是私下相會。恰似燒夜香有意等著我一般!」玉樓道:「六姐他諸般曲兒倒都知道,俺們卻不曉的。」西門慶道:「你不知,這淫婦單管咬羣兒。」不說西門慶在玉樓房中宿歇不題。
  單表潘金蓮李瓶兒兩個,走著說話,行叫李大姐花大姐一路兒。走到儀門,大姐便歸前邊廂房中去了。小玉打著燈籠,送二人到花園內。金蓮已帶半酣,拉著李瓶兒道:「二娘,我今日有酒了,你好歹送到我房裏。」李瓶兒道:「姐姐,你不醉。」須臾,送到金蓮房內。打發小玉囬後邊,留李瓶兒坐,喫茶。金蓮又道:「你說你那咱不得來,虧了誰?誰想今日咱姊妹在一個跳板兒上走,不知替你頂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說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罷了。」李瓶兒道:「奴知道姐姐費心,恩當重報,不敢有忘。」金蓮道:「得你知道,纔好說話了。」不一時,春梅拏茶來吃了,李瓶兒告辭歸房,金蓮獨自歇宿,不在話下。正是:若得始終無悔吝,纔生枝節便多端。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二十二囬 西門慶私淫來旺婦 春梅正色罵李銘

编辑

  巧厭多勞拙厭閒,善嫌懦弱惡嫌頑;
  富遭嫉妒貧遭辱,勤怕貪圖儉怕慳。
  觸事不分皆笑拙,見機而作又疑奸:
  思量那件合人意,為人難做做人難!
  話說次日有吳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堂客,都來與孟玉樓做生日。月娘在後廳與眾客飲酒,倒也罷了,其中惹出一件事來。
  那來旺兒因他媳婦自家癆病死了,月娘新近與他娶了一房媳婦,娘家姓宋,乃是賣棺材宋仁的女兒。當先賣在蔡通判家房裏使喚,後因壞了事出來,嫁與廚役蔣聰為妻小。這蔣聰常在西門慶家做活答應,來旺兒早晚到蔣聰家叫蔣聰去,看見這個老婆,兩個吃酒刮言,就把這個老婆刮上了。一日,不想這蔣聰因和一般廚役分財不均,酒醉廝打,動起刀杖來,把蔣聰戳死在地,那人便越牆逃走了。老婆央來旺兒對西門慶說了,替他拏帖兒縣裏和縣丞說,差人捉住正犯,問成死罪,抵了蔣聰命。後來,來旺兒哄月娘,只說是小人家媳婦兒,會做針指。月娘使了五兩銀子,兩套衣服,四疋青紅布,并簪環之類,娶與他為妻。月娘因他叫金蓮,不好稱呼,遂改名蕙蓮。這個老婆屬馬的,小金蓮兩歲,今年二十四歲了。生的黃白淨面,身子兒不肥不瘦,模樣兒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兒。性明敏,善機變,會妝飾,龍江虎浪,就是嘲漢子的班頭,壞家風的領袖。若說他底本事,他也曾:
  斜倚門兒立,人來側目隨。托腮並咬指,無故整衣裳。坐立隨搖腿,無人曲唱低。開窗推戶牖,停針不語時。未言先欲笑,必定與人私。
  初來時,同眾家人媳婦上竃,還沒甚麼妝飾,猶不作在意裏。後過了一個月有餘,看了玉樓金蓮眾人打扮,他把䯼髻墊的高高的,梳的虛籠籠的頭髮,把水鬢描的長長的,在上邊遞茶遞水,被西門慶睃在眼裏。一日設了條計策,教來旺兒押了五百兩銀子,往杭州替蔡太師製造慶賀生辰錦綉蟒衣,並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囬也有半年期程。約從十一月半頭,搭在旱路車上,起身去了。西門慶安心早晚要調戲他這老婆,不期到此正値孟玉樓生日,月娘和眾堂客在後廳吃酒。西門慶那日在家,沒往那去,月娘吩咐玉簫:「房中另放桌兒,打發酒菜湯飯點心你爹吃。」西門慶因打簾內看見惠蓮身上穿著紅紬對衿襖、紫絹裙子,在席上斟酒,故意問玉簫:「那個穿紅襖的是誰?」玉簫囬道:「是新娶的來旺兒的媳婦子惠蓮。」西門慶道:「這媳婦子怎的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到明日對你娘說,另與他一條別的顏色裙子,配著穿。」玉簫道:「這紫裙子還是問我借的裙子。」說了就罷了。
  須臾,過了玉樓生日。一日,月娘往對門喬大戶家吃生日酒去了。約後晌時分,西門慶從外來家,已有酒了;走到儀門首,這惠蓮正往外走,兩個撞個滿懷。西門慶便一手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口中喃喃吶吶說道:「我的兒,你若依了我,頭面衣服隨你揀著用!」那老婆一聲兒沒言語,推開西門慶手,一直往前走了。西門慶歸到上房,叫玉簫送了一疋藍緞子到他屋裏,如此這般對他說:「爹昨日見你酒席上斟酒,穿著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的不好看。我說這紫裙子還是問我借的,爹纔開廚櫃拏了這疋緞子,使我送與你,教你做裙子穿。」這惠蓮開看,卻是一疋翠藍四季團花兼喜相逢緞子。說道:「我做出來,娘若見了問怎了?」玉簫道:「爹到明日還對娘說,你放心。爹說來,你若依了這件事,隨你要甚麼,爹與你買。今日趕娘不在家,要和你會會兒,你心下何如?」那老婆聽了,微笑而不言。因問:「爹多咱時分來?我好在屋裏伺候。」玉簫道:「爹說小廝們看著,不好進你這屋裏來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兒裏,那裏無人,堪可一會兒。」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裏下棋,你去不妨事。」當下約會已定,玉簫走來回西門慶說話。兩個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簫在門首與他觀風。
  卻不想金蓮玉樓都在李瓶兒房裏下棋,只見小鸞來請玉樓說:「爹來家了。」三人就散了,玉樓囬後邊去了。金蓮走到房中勻了臉,亦往後邊來。走入儀門,只見小玉立在上房門首。金蓮問:「你爹在屋裏?」小玉搖手兒,往前指。這金蓮就知其意,走到前邊山子角門首,只見玉簫攔著門。金蓮只猜玉簫和西門慶在此私狎,便頂進去。玉簫慌了,說道:「五娘休進去,爹在裏面有勾當哩!」金蓮罵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說,進入花園裏來,各處尋了一遍。走到藏春塢山子洞兒裏,只見他兩個人在裏面纔了事。老婆聽見有人來,連忙繫上裙子往外走,看見金蓮,把臉通紅了。金蓮問道:「賊臭肉,你在這裏做甚麼?」老婆道:「我來叫畫童兒來。」說著,一溜煙走了。金蓮進來,看見西門慶在裏邊繫褲子,罵道:「賊沒廉恥的貨,你和奴才淫婦大白日裏在這裏端的幹好勾當兒!剛纔我打與那淫婦兩個耳刮子纔好,不想他往外走了。原來你就是畫童兒,他來尋你!你與我實說,和這淫婦偷了幾遭?若不實說。等住囬大姐姐來家,看我說不說!我若不把奴才淫婦臉打的脹豬,也不筭。俺們閒的聲喚在這裏,你也來插上一把子,老娘眼裏卻放不過!」西門慶笑道:「怪小淫婦兒,悄悄兒罷,休要嚷的人知道。我實對你說,如此這般,連今日纔一遭。」金蓮道:「一遭二遭,我不信。你既要這奴才淫婦,兩個瞞神唬鬼弄剌子兒,我打聽出來休怪了,我卻和你們答話!」那西門慶笑的出去了。金蓮到後邊,聽見眾丫頭們說:「爹來家,使玉簫手巾裹著一疋藍緞子,往前邊去,不知與誰。」金蓮就知是與來旺兒媳婦子的,對玉樓亦不提起此事。
  這老婆每日在那邊,或替他造湯飯,或替他做針指鞋腳,或跟著李瓶兒下棋,常賊乖趨附金蓮。被西門慶撞在一處,無人,教他兩個苟合,圖漢子喜歡。惠蓮自從和西門慶私通之後,背地不算與他衣服、汗巾、首飾、香茶之類,只銀子成兩家帶在身邊,在門首買花翠胭粉,漸漸顯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西門慶又對月娘說他做的好湯水,不教他上大竃,只教他和玉簫兩個,在月娘房裏後邊小竃上,專燉茶水,整理菜蔬,打發月娘房裏吃飯,與月娘做針指,不必細說。看官聽說:凡家主,切不可與奴僕並家人之婦苟且私狎,久後必紊亂上下,竊弄奸欺,敗壞風俗,殆不可制!有詩為證:
  西門貪色失尊卑,羣妾爭妍竟莫疑。
  何事月娘欺不在,暗通僕婦亂倫彝!
  一日,臘月初八日,西門慶早起,約下應伯爵,與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殯。教小廝馬也備下兩疋,等伯爵白不見到。一囬,李銘來了,教春梅等四人彈唱。西門慶正在大廳上圍爐坐的,教春梅、玉簫、蘭香、迎春,一般兒四個都打扮出來,看著李銘指撥,教演他彈唱。女婿陳經濟,在傍陪著說話。正唱〔三弄梅花〕還未了,只見伯爵來,應寶跟著,夾著氈包進門。那春梅等四個就要往後走,被西門慶喝住,說道:「左右是你應二爹,都來見見罷,躲怎的?」與伯爵兩個相見作揖,纔待坐下,西門慶令四個過來:「與應二爹磕頭。」那春梅等朝上磕頭下去,慌的伯爵還喏不迭,誇道:「誰似哥好有福,出落的恁四個好姐姐,水蔥兒的一般,一個賽一個。卻怎生好?你應二爹今日素手,促忙促急,沒曾帶的甚麼在身邊,改日送脂粉錢來罷。」少頃,春梅等四人見了禮進去了。陳經濟向前作揖,一同坐下。西門慶道:「你如何今日這咱纔來?」應伯爵道:「不好告訴你的。大小女病了一向,近日纔教好些;房下記掛著,今日接了他家來散心住兩日。亂著,旋叫應寶叫了轎子,買了些東西在家,我纔來了。遲了一步兒!」西門慶道:「教我只顧等著你。咱吃了粥,好去了。」隨即一面吩咐小廝,後邊看粥來吃。只見李銘見伯爵,打個半跪。伯爵道:「李日新,一向不見你。」李銘道:「小的有。連日小的在北邊徐公公那裏答應,這兩日來爹宅裏伺候。」說著,兩個小廝放桌兒,拏粥來吃。就是四個鹹食,十樣小菜兒,四碗燉爛下飯:一碗蹄子,一碗鴿子雛兒,一碗春不老蒸乳餅,一碗餛飩鷄兒。銀鑲甌兒粳米投著各樣榛松栗子菓仁、玫瑰白糖粥兒。西門慶陪應伯爵陳經濟吃了,就拏小銀鍾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盃。壺裏還剩下上半壺酒,吩咐小廝畫童兒:「連桌兒擡下去,廂房內與李銘吃。」就穿衣服起身,同應伯爵並馬而行,與尚推官送殯去了。只落下李銘在西廂房,吃畢酒飯。
  那月娘房裏玉簫和蘭香眾人打發西門慶出了門,在廂房內亂廝打鬧,頑成一塊。一囬,都往對過東廂房西門大姐房裏鬼混去了,止落下春梅一個,和李銘在這邊教演琵琶。李銘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寬,把手兜住了。李銘把他手拏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來,罵道:「好賊王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調戲我?賊少死的王八,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一日好酒好肉,越發養活的那王八靈聖兒出來了,平白捻我的手來了。賊王八,你錯下這個鍬撅了,你問聲兒去,在我手裏你來弄鬼!爹來家,等我說了,把你這賊王八一條棍攆的離門離戶!沒你這王八,學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尋不出王八來?撅臭了你這王八了!」被他千王八萬王八,罵的李銘拏著衣服往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正是: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李銘唬的往外走了,春梅氣狠狠直罵進後邊來。金蓮正和孟玉樓李瓶兒並宋惠蓮在房裏下棋,只聽見春梅從外罵將來,金蓮便問道:「賊小肉兒,你罵誰哩,誰惹你來?」氣的春梅道:「情知是誰,叵耐李銘那王八!爹臨去,好意吩咐小廝,留下一桌菜並粳米粥兒與他吃。也有玉簫他們,你推我,我打你,頑成一塊,對著王八雌牙露嘴的,狂的有些摺兒也怎的。頑了一囬,都往大姐那邊廂房裏去了。王八見無人,盡力向我手上捻了一下。吃的醉醉的,看著我嗤嗤待笑。我饒了他!那王八見我吆喝罵起來,他就即夾著衣裳往外走了。剛纔打與賊王八兩個耳刮子纔好!賊王八,你也看個人兒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貨,教你這王八在我手裏弄鬼。我把王八臉打綠了!」金蓮道:「怪小肉兒,學不學沒要緊,把臉兒氣的黃黃的。等爹來家說了,把賊王八攆了去就是了。那裏緊等著供唱賺錢哩也怎的,教王八調戲我這丫頭!我知道賊王八業罐子滿了。」春梅道:「他就倒運,著量二娘的兄弟,那怕他二娘莫不挾仇打我五棍兒也怎的?」宋惠蓮道:「論起來,你是樂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該調戲良人家女子!照顧你一個錢,也是養身父母;休說一日三茶六飯兒扶持著。」金蓮道:「扶持著,臨了還要錢兒去了。按月兒,一個月與他五兩銀子。賊王八他錯上了墳。你問聲家裏這些小廝們,那個敢望著他雌牙笑一笑兒,吊個嘴兒,遇喜歡,罵兩句;若不喜歡,拉到他主子跟前就是打,著緊把他爹扛的眼直直的。看不出他來,賊王八造化低。你惹他生薑,你還沒曾經著他辣手!」因向春梅道:「沒見你,你爹去了,你進來便罷了,平白只顧和他在那廂房裏做甚麼?卻教那王八調戲你!」春梅道:「都是玉簫和他們,只顧頑笑成一塊,不肯進來。」玉樓道:「他三個如今還在那屋裏?」春梅道:「都往對過大姐房裏去了。」玉樓道:「等我瞧瞧去。」那玉樓起身去了。良久,李瓶兒亦囬房,使綉春叫迎春去。
  至晚,西門慶來家,金蓮一五一十,告訴西門慶。西門慶吩咐來興兒,今後休放進李銘來走動;自此送斷了路兒,不敢上門。這李銘正是: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有詩為證:
  習教歌妓逞家豪,每日閒庭弄錦槽。
  不意李銘遭譴斥,春梅聲價競天高。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二十三囬 玉簫觀風賽月房 金蓮竊聽藏春塢

编辑

  行動不思天理,施為怎合成規!
  徇情縱意任奸欺,仗勢慢人尊己。
  出則錦衣駿馬,歸時越女吳姬。
  休將金玉作根基,但恐莫逃興廢。
  話說一日,臘盡陽囬,新正佳節。西門慶賀節不在家,吳月娘往吳大妗子家去了。午間,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李瓶兒房裏下棋。玉樓道:「咱們今日賭什麼好?」潘金蓮道:「咱每人三盤,賭五錢銀子東道,三錢買金華酒兒,那二錢買個豬頭來,教來旺媳婦子燒豬頭咱們吃。只說他會燒的好豬頭,只用一根柴禾兒,燒的稀爛。」玉樓道:「大姐姐他不在家,卻怎的計較?」金蓮道:「存下一份兒,送在他屋裏,也是一般。」說畢,三人擺下棋子。下了三盤,李瓶兒輸了五錢銀子。金蓮使綉春兒叫將來興兒來,把銀子遞與他,教他買一壇金華酒,一個豬首,連四隻蹄子,吩咐:「送到後邊廚房裏,教來旺兒媳婦惠蓮快燒了,拏到你三娘屋裏等著,我們就去。」那玉樓道:「六姐,教他燒了拏盒子拏到這裏來吃罷。在後邊,李嬌兒孫雪娥兩個看答著,請他是不請他是?」金蓮遂依聽玉樓之言。
  不一時,來興兒買了酒和豬首,送到廚下。惠蓮正在後邊和玉簫在石臺基上坐著,撾瓜子兒哩。來興兒便叫他:「惠蓮嫂子,五娘三娘都上覆你,使我買了酒、豬首連蹄子,都在廚房裏。教你替他燒熟了,送到前邊六娘房裏去。」惠蓮道:「我不得閒,與娘納鞋哩。隨問教那個燒燒兒罷,巴巴坐名兒教我燒?」來興兒道:「你燒不燒隨你,交與你,我有勾當去。」說著,揚長出去了。玉簫道:「你且丟下,替他燒燒罷。你曉的五娘嘴頭子,又惹的聲聲氣氣的。」惠蓮笑道:「五娘怎麼就知我會燒豬頭,巴巴的栽派與我替他燒。」於是起身,走到大廚竃裏,舀了一鍋水,把那豬首蹄子剃刷乾淨,只用的一根長柴安在竃內,用一大碗油醬並茴香大料,拌著停當,上下錫古子扣定。那消一個時辰,把個豬頭燒的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將大冰盤盛了,連姜蒜碟兒,教小廝兒用方盒拏到前邊李瓶兒房裏,旋打開金華酒篩來。玉樓揀上份兒齊整的,留下一大盤子,并一壺金華酒,與月娘吃,使丫鬟送到上房裏。其餘三個婦人圍定,把酒來斟。正吃中間,只見惠蓮笑嘻嘻走到跟前,說道:「娘們試嘗這豬頭,今日小的燒的好不好?」金蓮道:「三娘剛纔誇你倒好手段兒!燒的這豬頭倒且是稀爛。」李瓶兒問道:「眞個你用一根柴禾兒?」惠蓮道:「不瞞娘們說,還消不得一根柴禾兒哩!若是一根柴禾兒,就燒的脫了骨。」玉樓叫綉春:「你拏個大盞兒,篩一盞兒與你嫂子吃。」李瓶兒連忙叫綉春斟酒,他便取揀碟兒,揀了一碟豬頭肉兒遞與惠蓮,說道:「你自造的,你試嘗嘗。」惠蓮道:「小的自知娘們吃不的鹹,沒曾好生加醬,胡亂也罷了。下次再燒時,小的知道了。」於是插燭也似磕了三個頭,方纔在桌頭傍邊立著,做一處吃酒。
  到晚夕月娘來家,眾婦人見了月娘。小玉悉將送來豬頭,拏與月娘看。玉樓笑道:「今日俺們因在李大姐處下棋,贏的李大姐豬頭,留與姐姐吃。」月娘道:「這般有些不均了。各人賭勝,虧了一個就不是了。咱們這等計較:只當大節下咱姊妹這幾人每人輪流治一席酒兒,叫將郁大姐來,晚間耍耍,有何妨礙!強如那等賭勝負,難為一個人。我主張的好不好?」眾人都說:「姐姐主張的是!」月娘道:「明日就是初五日,我先起罷。使小廝叫郁大姐來。」於是李嬌兒佔了初六,玉樓佔了初七,金蓮佔了初八日,金蓮道:「只我便益,那日又是我的壽酒,又該我擺酒,一舉而兩得。」問著孫雪娥,孫雪娥半日不言語。月娘道:「他罷,你們不要纏他了,教李大姐挨著罷。」玉樓道:「初九日又是六姐生日,只怕有潘姥姥和他妗子來。」月娘道:「初九日不得閒,教李大姐挪在初十日也罷了。」眾人計議已定。
  話休饒舌。先是初五日,西門慶不在家,往鄰家赴席去了。月娘在上房擺酒,郁大姐彈唱,請眾姊妹歡飲了一日方散。到第二日卻該李嬌兒,就挨著玉樓金蓮,都不必細說。須臾,過了金蓮生日,潘姥姥、吳大妗子,都在這裏過節頑耍。看看到初十日,該李瓶兒擺酒,使綉春往後邊請雪娥去。一連請了兩替,答應著來,只顧不來。玉樓道:「我就說他不來,李大姐只顧強去請他。可是他對著人說的:『你們有錢的,都吃十輪酒;沒的拏俺們去赤腳絆驢蹄。』似他這等說,俺們罷了,把大姐姐都當驢蹄子看承!」月娘道:「他是恁不是材料處窩行貨子,都不消理他了。又請他怎的!」於是擺上酒來,眾人都來前邊李瓶兒房裏吃酒。郁大姐在傍彈唱。當下也有吳大妗子和西門大姐,共八個人飲酒。
  那日西門慶不在家,往人家去了。月娘吩咐玉簫道:「等你爹來家要吃酒,你在房裏打發他吃就是了。」玉簫應諾。不想後晌時分,西門慶來家,玉簫向前替他脫了衣裳,西門慶便問月娘往那去了?玉簫囬道:「都在前邊六娘房裏和大妗子潘姥姥吃酒哩!」西門慶問道:「吃的是甚麼酒?」玉簫道:「是金華酒。」西門慶道:「還有年下你應二爹送的那一壇茉莉花酒,打開吃。」一面教玉簫旋把茉莉花酒打開,西門慶嘗了嘗,說道:「自好你娘們吃。」教玉簫小玉兩個提著,送到前邊李瓶兒房中。惠蓮正在月娘傍邊侍立斟酒,見玉簫送酒來,蕙蓮俐便,連忙走下來接他的酒。玉簫便遞了個眼色與他,向他手上捏了一下,這老婆就知其意。月娘問玉簫:「誰使你送酒來?」玉簫道:「爹使我來。」月娘道:「你爹來家多大囬了?」玉簫道:「爹剛纔來家。因問娘們吃的甚麼酒,說是金華酒。教我把應二爹送的這一壇茉莉花酒拏來與娘們吃。」月娘道:「問你爹,若吃酒,房中放桌兒,有現成菜兒打發他吃。」玉簫應諾,往後邊去了。
  這惠蓮在席上站立了一囬,推說道:「我後邊看茶來與娘們吃。」月娘吩咐:「對你姐說,上房揀妝裏有六安茶,燉一壺來俺們吃。」這老婆一個獵古調走到後邊取茶來了,玉簫站在堂屋門首,努了個嘴兒與他。老婆掀開簾子,進月娘房來,只見西門慶坐在椅上正吃酒。走向前,一屁股坐在他懷裏,兩個就親嘴咂舌頭做一處。老婆一面用手揝著他那話,一面在上噙酒哺與他吃。老婆便道:「爹,你有香茶再與我些,前日你與的那香茶都沒了。」又道:「我少薛嫂兒幾錢花兒錢,你有銀子與我些兒,我還他。」西門慶道:「我茄袋內還有一二兩,你拏去。」說著,西門慶要解老婆褲子。老婆道:「不好,只怕人來看見。」西門慶道:「你今日不出去,在後邊,晚夕咱好生耍耍。」老婆搖頭說道:「後邊惜薪司擋住路兒——柴眾,咱不如還在五娘那裏,色絲子女。」於是玉簫在堂屋門首觀風,由他二人在屋裏做一處頑耍。
  常言路上說話,草裏有人。不防孫雪娥正從後來,聽見房裏有人笑,只猜玉簫在房裏和西門慶說笑,不想玉簫又在穿廊下坐的,就立住了腳。玉簫恐怕他進屋裏去,便一徑支他說:「前邊六娘請姑娘,怎的不往那裏吃酒?」那雪娥鼻子裏冷笑道:「俺們是沒時運的人兒,漫地裏栽桑,人不上他行。騎著快馬也趕不上他,拏甚麼伴著他吃十輪兒酒?自下窮的伴當兒伴的沒褲兒!」正說著,被西門慶房中咳嗽了一聲,雪娥就往廚房裏去了。
  這玉簫把簾子掀開,老婆見無人,急伶俐兩三步就扠出來,往後邊看茶去了。須臾小玉從外邊走來,叫:「惠蓮嫂子,娘說你怎的取茶就不去了哩。」老婆道:「茶有了,著姐拏菓仁兒來。」不一時,小玉拏著盞托,他提著茶,一直來到前邊。月娘問道:「怎的茶這咱纔來?」惠蓮道:「爹在房裏吃酒,小的不敢進去。等著姐屋裏取茶葉,剝菓仁兒來。」於是打發眾人吃了茶,小玉便拏囬盞托去了。這惠蓮在席上斜靠桌兒站立,看著月娘眾人擲骰兒,故作揚聲說道:「娘,把長麼搭在純六,卻不是天地分?還贏了五娘。」又道:「你這六娘,骰子是個錦屏風對兒。我看三娘這麼三配純五,只是十四點兒,輸了。」被玉樓惱了,說道:「你這媳婦子,俺們在這裏擲骰兒,插嘴插舌,有你甚麼說處?」幾句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飛紅了面皮,往下去了。正是:誰人汲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這裏眾婦人飲酒至掌燈時分,只見西門慶掀開簾子進來,笑道:「你們好吃!」吳大妗子跳起來,說道:「姐夫來了!」連忙讓坐兒與他坐,月娘道:「你在後邊吃酒去罷了,女婦男子漢又走來做甚麼?」西門慶道:「既是恁說,我去罷。」於是走過金蓮這邊來。金蓮隨即跟了來。見西門慶吃的半醉,拉著金蓮說道:「小油嘴,我有句話兒和你說。我要留惠蓮在後邊一夜兒罷,後邊沒地方兒。看你怎的容他在你這邊歇一夜兒罷,好不好?」金蓮道:「我不好罵的,沒的那汗邪的胡說!隨你和他那裏肏搗去,好嬌態教他在我這裏!我是沒處著放他。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賊小肉兒他也不容他在這裏。你不信,叫了春梅小肉兒問問他來。他若肯了,我就容他在這屋裏。」西門慶道:「既是你娘兒們不肯,罷!我和他往那山子洞兒那裏過一夜。你吩咐丫頭拏床鋪蓋,生些火兒那裏去。不然,這一冷怎麼當。」金蓮忍不住笑了:「我不好罵出來的,賊奴才淫婦他是養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臘月行孝順,在那石頭床上臥冰哩!」西門慶笑道:「怪小油嘴兒,休奚落我。罷麼!好歹叫丫頭生個火兒。」金蓮道:「你去,我知道。」
  當晚眾堂客席散,金蓮吩咐秋菊,果然抱鋪蓋、籠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塢雪洞兒預備。惠蓮送月娘李嬌兒玉樓進到後邊儀門首,故意說道:「娘,小的不送,往前邊去罷?」月娘道:「也罷,你前邊睡去罷。」這老婆打發月娘進內,還在儀門首站立了一囬,見無人,一溜煙往山子底下去了。正是:莫教襄王勞望眼,巫山自送雨雲來。
  這宋惠蓮走到花園門,只說西門慶還未進來,就不曾扣角門子,只虛掩著。來到藏春塢洞兒內,只見西門慶又早在那裏頭秉燭而坐。老婆進到裏面,但覺冷氣侵人,塵囂滿榻。於是袖中取出兩個棒兒香,燈上點著,插在地下。雖故地下籠著一盆炭火兒,還冷的打競。老婆在床上先伸下鋪,上面還蓋著一件貂鼠禪衣。掩上雙扉,兩個上床就寢。西門慶脫去衣裳,剩白綾道袍,坐在床上。把老婆褪了褲,抱在懷裏;兩隻腳蹺在兩邊,那話突入牝中。兩個摟抱,正做得好。卻不防潘金蓮打聽他二人入港已是定了,在房中摘去冠兒,輕移蓮步,悄悄走來花園內聽他兩個私下說甚話。到角門首,推了推門,開著,遂潛身徐步而入。也不怕蒼苔冰透了凌波,花刺抓傷了裙褶,躡足隱身,在藏春塢月窗下站聽。良久,只見裏面燈燭尚明,老婆笑聲說西門慶:「冷鋪中臥冰,把你賊受罪不濟的老花子!就沒本事尋個地方兒,走在這寒冰地獄裏來了!口裏啣著條繩子,凍死了往外拉。」又道:「冷合合的,睡了罷,只顧端詳我的腳怎的?你看過那小腳兒的像我來,沒雙鞋面兒,那個買與我雙鞋面兒也怎的?看著人家做鞋,不能夠做!」西門慶道:「我兒,不打緊處,到明日替你買幾錢的各色鞋面。誰知你比你五娘腳兒還小!」老婆道:「拏甚麼比他!昨日我拏他的鞋略試了試,還套著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樣子周正纔好。」金蓮在外聽了:「這個奴才淫婦!等我再聽一囬,他還說甚麼。」於是又聽夠多時,只聽老婆問西門慶說:「你家第五的秋胡戲,你娶他來家多少時了?是女兒招的,是後婚兒來?」西門慶道:「也是回頭人兒。」老婆道:「嗔道恁久慣老成,原來也是個意中人兒,露水夫妻!」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外兩隻胳膊都軟了,半日移腳不動。說道:「若教這奴才淫婦在裏面,把俺們都吃他撐下去了!」待要那時就聲張罵起來,又恐怕西門慶性子不好,逞了淫婦的臉;待要含忍了他,恐怕他明日不認。「罷罷!留下個記兒,使他知道,到明日我和他答話。」於是走到角門首,拔下頭上一根銀簪兒,把門倒銷了,懊恨歸房宿歇。一宿晚景題過。
  到次日清早晨,老婆先起來。穿上衣裳,蓬著頭,走出來。見角門沒插,吃了一驚;又搖門,搖了半日搖不開。走去見西門慶,西門慶隔壁叫迎春替他開了。因看見簪銷門兒,就知是金蓮的簪子,就知晚夕他聽了去了。這老婆懷著鬼胎,走到前邊,正開房門,只見平安從東淨裏出來,看見他只是笑。惠蓮道:「怪囚根子,誰和你雌著那牙笑哩!」平安兒道:「嫂子,俺們笑笑兒也嗔?」惠蓮道:「大清早晨,平白笑的是甚麼?」平安道:「我笑嫂子三日沒吃飯眼前花。我猜你昨日一夜不來家!」這老婆聽了此言,便把臉紅了,罵道:「賊枉口拔舌見鬼的囚根子,我那一夜不在屋裏睡?怎的不來家?你丟塊瓦兒也要下落!」平安道:「我剛纔還看嫂子鎖著門,怎的賴得過?」惠蓮道:「我早起身,就往五娘屋裏,只剛纔出來。你這囚根子在那裏來?」平安道:「我聽見五娘教你醃螃蟹,說你會劈的好腿兒。嗔道五娘使你門首看著拴簸箕的,說你會咂的好舌頭。」把老婆說的急了,拏起條門拴來,趕著平安兒遶院子罵道:「賊汗邪囚根子!看我到明日對他說不說。不與你個功德也不怕,狂的有甚些摺兒也怎的!」那平安道:「耶嚛,嫂子!將就著些兒罷。對誰說?我曉的你往高枝兒上去了。」那惠蓮急訕起來,只趕著他打。不料玳安正在印子鋪簾子下走出來,一把手將拴奪住了,說道:「嫂子為甚麼打他?」惠蓮道:「你問那雌牙鬼囚根子,口裏六說白道的,把我的胳膊都氣軟了!」那平安得手,往外跑了。玳安推著他說:「嫂子,你少生氣著惱,且往屋裏梳頭去罷。」婦人便向腰間葫蘆兒順袋裏取出三四分銀子來,遞與玳安道:「累你替我拏大碗盪兩個合汁來我吃,把湯盛在銚子裏罷。」玳安道:「不打緊,等我去。」一手接了。連忙洗了臉,替他盪了合汁來。婦人讓玳安吃了一碗,他也吃了一碗,方纔梳了頭,鎖上門,先到後邊月娘房裏打了卯兒,然後來金蓮房裏。
  金蓮正臨鏡梳妝。惠蓮小意兒,在傍拏抿鏡,掇洗手水慇勤侍奉。金蓮正眼也不瞧他,也不理他。惠蓮道:「娘的睡鞋裹腳我捲了收了罷?」金蓮道:「由他。你放著,教丫頭進來收。」便叫:「秋菊,賊奴才,往那去了?」惠蓮道:「秋菊掃地哩,春梅姐在那裏梳頭哩。」金蓮道:「你別要管他,丟著罷,一發等他們來拾掇。歪蹄潑腳的,沒的展污了嫂子的手。你去扶持你爹,爹也得你恁個人兒扶持他,纔可他的心。俺們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兒。只嫂子是正名正項轎子娶將來的,是他的正頭老婆、秋胡戲。」這老婆聽了,正道著昨日晚夕他的眞病,於是向前雙膝跪下,說道:「娘是小的一個主兒,娘不高擡貴手,小的一時兒存站不的。當初不因娘寬恩,小的也不肯依隨爹。就是後邊大娘,無過只是個大綱兒。小的還是娘擡舉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隨娘查訪,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個毛孔兒裏生下一個疔瘡。」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我眼子裏放不下砂子的人。漢子既要了你,俺們莫不與你爭?只不許你在漢子跟前弄鬼,輕言輕語的。你說把俺們躧下去了,你要在中間踢跳。我的姐姐,對你說,把這等想心兒且吐了些兒罷!」惠蓮道:「娘再訪,小的並不敢欺心,倒只怕昨日晚夕娘錯聽了。」金蓮道:「傻嫂子,我閒的慌,聽你怎的?我對你說了罷,十個老婆買不住一個男子漢的心。你爹雖故家裏有這幾個老婆,或是外邊請人家的粉頭,來家通不瞞我一些兒,一五一十就告我說。你問聲你六娘,當時和他一個鼻子眼兒裏出氣,甚麼事兒來家不告訴我?你比他差些兒。」說得老婆閉口無言,在房中立了一囬,走出來了。走到儀門夾道內,撞見西門慶,說道:「你好人兒,原來你是個大滑答子貨!昨日人對你說的話兒,你就告訴與人。今日教人下落了我恁一頓!我和你說的話兒,只放在你心裏,放爛了纔好。想起甚麼來對人說,乾淨你這嘴頭子就是個走水的槽,有話到明日不告你說了。」西門慶道:「甚麼話?我並不知道。」那老婆瞅了一眼,往前邊去了。
  平昔這婦人嘴兒乖,常在門前站立,買東買西,趕著傅夥計叫傅大郎,陳經濟叫姑夫,賁四叫老四。昨日和西門慶勾搭上了,越發在人前花哨起來,常和眾人打牙犯嘴,全無忌憚。或一時叫:「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門首看著賣粉的。」那傅夥計老成,便敬心兒替他門首看,過來,叫住,請他出來買。玳安故意戲他,說道:「嫂子,賣粉的早晨過去了,你早出來拏秤稱他的好來!」老婆罵道:「賊猴兒,裏邊五娘六娘使我要買搽的粉,你如何說拏秤稱?三斤胭脂二斤粉,教那淫婦搽了又搽。看我進裏邊對他說不說!」玳安道:「耶嚛,嫂子!行動只拏五娘唬我,幾時來?」一囬又叫:「賁老四,你替我門首看著賣梅花菊花的,我要買兩對兒戴。」那賁四誤了買賣,好歹專心替他看著,賣梅花的過來,叫住,請出他來買。婦人立在二層門裏,打開箱兒揀,要了他兩對鬢花大翠,又是兩方紫綾閃色銷金汗巾兒,共該他七錢五分銀子。婦人向腰裏摸出半側銀子兒來,央及賁四替他鑿,稱七錢五分與他。那賁四正寫著帳,丟下,走來蹲著身子替他錘。
  只見玳安走來,說道:「等我與嫂子鑿。」一面接過銀子在手,且不鑿,只顧瞧那銀子。婦人道:「賊猴兒,不鑿,只情端詳的是些甚麼?你半夜沒聽見狗咬,是偷來的銀子?」玳安道:「偷倒不偷。這銀子有些眼熟,倒像爹銀子包兒裏的。前日爹在燈市裏,鑿與買方金蠻子的銀子,還剩了一半,就是這銀子。我記得千眞萬眞。」婦人道:「賊囚!一個天下人還有一樣兒的。爹的銀子怎的到得我手裏?」玳安笑道:「我知道甚麼帳兒?」婦人便趕著打。小廝把銀子鑿下七錢五分,交與買花翠的,把剩的銀子,拏在手裏,不與他去了。婦人道:「賊囚根子!你敢拏了去,我算你好漢!」玳安道:「我不拏你的。你把剩下的與我些兒買甚麼吃。」那婦人道:「賊猴兒,你遞過來我與你。」哄的玳安遞到他手裏,只掠了四五分一塊與他,別的還㩟在腰裏,一直進去了。
  自此以後,常在門首成兩價拏銀錢買剪截花翠汗巾之類,甚至瓜子兒四五升量進去,教與各房丫鬟並眾人吃。頭上治的珠子箍兒,金燈籠墜子,黃烘烘的。衣服底下穿著紅潞紬褲兒,線納護膝。又大袖子袖著香茶木樨,香桶子三四個,帶在身邊。現一日也花消二三錢銀子,都是西門慶背地與他的,此事不必細說。這老婆自從被金蓮識破他機關,每日只在金蓮房裏,把小意兒貼戀,與他燉茶燉水,做鞋腳針指,不拏強拏,不動強動。正經月娘後邊每日只打個到面兒,就來前邊金蓮這邊來。每日和金蓮瓶兒兩個下棋抹牌,打成伙兒。或一時撞見西門慶來,金蓮故意令他傍邊斟酒,教他一處坐。每日大酒大肉頑耍,只圖漢子喜歡。這婦人現抱金蓮腿兒,正是: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順水流。有詩為證:
  金蓮恃寵弄心機,宋氏怙容犯主闈。
  晨牝不圖今蓄禍,他日遭愆竟莫追。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二十四囬 陳經濟元夜戲嬌姿 惠祥怒詈來旺婦

编辑

  銀燭高燒酒乍醺,當筵且喜笑聲頻。
  蠻腰細舞章臺柳,檀口輕歌上苑春。
  香氣拂衣來有意,翠花落地卻無聲。
  不因一點風流趣,安得韓生醉後醒。
  話說一日,天上元宵,人間燈夕。西門慶在家,廳上張掛花燈,鋪陳綺席。正月十六,閤家歡樂飲酒。正面圍著石崇錦帳圍屏,掛著三盞珠子吊燈,兩邊擺列著許多紗燈椅桌。西門慶與吳月娘居上坐,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都在兩邊列坐。都穿著錦綉衣裳、白綾襖兒、藍裙子,——惟有吳月娘穿著大紅遍地金通袖袍兒、貂鼠皮襖,下著百花裙。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春梅、玉簫、迎春、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在傍【扌欒】箏敲板,彈唱燈詞。獨於東首設一席,與女婿陳經濟坐。一般三湯五割,食烹異品,菓獻時新。小玉、元宵、小鸞、綉春,都在上面下菜斟酒。
  那來旺兒媳婦宋惠蓮不得上來,坐在穿廊下一張椅兒上,口裏嗑瓜子兒。等的上邊呼喚要酒,他便揚聲叫:「來安兒、畫童兒,娘上邊要熱酒,快𤓎酒上來!賊囚根子,一個也沒在這裏伺候,都不知往那裏去了!」只見畫童盪酒上去。西門慶就罵道:「賊奴才,一個也不在這裏伺候,往那裏去來?賊少打的奴才!」小廝走來說道:「嫂子,誰往那去來?就對著爹說,吆喝教爹罵我!」惠蓮道:「上頭要酒,誰叫你不伺候?關我甚事!不罵你罵誰?」畫童兒道:「這地上乾乾淨淨的,嫂子嗑下恁一地瓜子皮,爹看見又罵了。」惠蓮道:「賊囚根子!六月債兒還得快。掃就是,甚麼打緊,教你雕佛眼兒?便當你不掃,丟著,另教個小廝掃。等他問,我只說得一聲。」畫童兒道:「耶嚛嫂子!將就些兒罷了,如何和我合氣!」於是取了苕帚來,替他掃瓜子皮兒。這宋惠蓮外邊嗑瓜子兒,不題。
  卻說西門慶席上,見女婿陳經濟沒酒,吩咐潘金蓮去遞一巡兒。這金蓮連忙下來滿斟一盃酒,笑嘻嘻遞與經濟,說道:「姐夫,你爹吩咐,好歹飲奴這盃酒兒。」經濟一壁接酒,一面把眼兒不住斜溜婦人,說:「五娘請尊便,等兒子慢慢吃!」婦人一逕將身子把燈影著,左手執酒,剛待的經濟用手來接,右手向他手背只一捏。這經濟一面把眼瞧著眾人,一面在下戲把金蓮小腳兒上踢了一下。婦人微笑,低聲道:「怪油嘴,你丈人瞧著待怎的?」看官聽說:兩個只知暗地裏調情頑耍,卻不知宋惠蓮這老婆只自一個兒在隔子外,窗眼裏被他瞧了個不亦樂乎。正是:當局者迷,傍觀者清。雖故席上眾人倒不曾看出來,卻被他向窗隙燈影下觀得仔細。口中不言,心下自思:「尋常時在俺們跟前,倒且是精細撇清,誰想暗地卻和這小伙子兒勾搭。今日被我看出破綻,到明日再搜求我,自有話說。」正是:
  誰家院內白薔薇,暗暗偷攀三兩枝。
  羅袖隱藏人不見,馨香惟有蝶先知。
  飲酒多時,西門慶忽被應伯爵差人請去賞燈吃酒去了。吩咐月娘:「你們自在頑耍,我往應二哥家吃酒去來。」玳安平安兩個小廝跟隨去了。
  月娘與眾姊妹吃了一囬,但見銀河清淺,珠斗斕斑,一輪團圓皎月,從東而出,照得院宇猶如白晝。婦人或有房中換衣者,或有月下整妝者,或有燈前戴花者;惟有玉樓、金蓮、李瓶兒三個並惠蓮,在廳前看經濟放花兒。李嬌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都隨月娘後邊去也。金蓮便向二人說道:「他爹今日不在家,咱對大姐姐說,往街上走走去。」惠蓮在傍說道:「娘們去,也攜帶我走走。」金蓮道:「你既要去,你就往後邊問聲你大娘去,和你二娘,看他去不去。俺們在這裏等著你。」那惠蓮連忙往後邊去了。玉樓道:「他不濟事,等我親自問他聲去罷。」李瓶兒道:「我也往屋裏穿件衣裳去,這囬來冷,只怕夜深了。」金蓮道:「李大姐,你有披襖子,帶出件來我穿著,省得我往屋裏去走一遭。」那李瓶兒應諾去了。獨剩著金蓮一個,看著經濟放花兒。見無人,走向經濟身上捏了一把,笑道:「姐夫原來只穿恁單薄衣裳,不害冷麼?」只見大家人來昭兒子小鐵棍兒笑嘻嘻在跟前,舞旋旋的且拉著經濟,問姑夫要炮𤍤放。這經濟恐怕打攪了事,巴不得與了他兩個元宵炮𤍤,支的他外邊耍去了。於是和金蓮打牙犯嘴,嘲戲說道:「你老人家見我身上單薄,肯賞我一件衣裳兒穿也怎的?」金蓮道:「賊短命,得其慣便了!頭裏躡了我的腳兒,我不言語;如今大膽又來問我要衣服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何故把與你衣服穿?」經濟道:「你老人家不與也罷,如何扎筏子來唬我?」婦人道:「賊短命,你是城樓子上雀兒,好耐驚耐怕的蟲蟻兒?」正說著,見玉樓和惠蓮出來,向金蓮說道:「大娘因身上不方便,大姐不自在,故不去了。教娘們走走,早些來家。李嬌兒害腿疼,也不走。雪娥見大姐姐不走,恐怕他爹來家嗔他,也不出門。」金蓮道:「都不去,罷!只咱和李大姐三個去罷。等他爹來家,隨他罵去!再不,把春梅小肉兒和上房裏玉簫,你房裏蘭香,李大姐房裏迎春,都帶了去,等他爹來家問,就教他答話。」小玉走來道:「俺奶奶也是不去,我也跟娘們走走。」玉樓道:「對你奶奶說了去,我前頭等著你。」良久,小玉問了月娘,笑嘻嘻出來。
  當下三個婦人,帶領著一簇男女。來安畫童兩個小廝,打著一對紗吊燈跟隨。女婿陳經濟躧著馬點放煙火花炮與眾婦人瞧。宋惠蓮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兒,娘們攜帶我走走!我到屋裏搭搭頭就來。」經濟道:「俺們如今就行。」惠蓮道:「你不等,我就是惱你一生!」於是走到屋裏,換了一套綠閃紅緞子對衿襖兒,白挑線裙子。又用一方紅銷金汗巾子搭著頭,額角上貼著飛金,三個香茶翠面花兒,金燈籠墜子,出來跟著眾人走百病兒。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綾襖兒,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滿,粉面朱唇。經濟與來興兒左右一邊一個,隨路放慢吐蓮、金絲菊、一丈蘭、賽月明。出的大街市上,但見香塵不斷,遊人如蟻,花炮轟雷,燈光雜彩,簫鼓聲喧,十分熱鬧。左右見一隊紗燈引導一簇男女過來,皆披紅垂綠,以為出於公侯之家,莫敢仰視,都躲路而行。那宋惠蓮一囬叫:「姑夫,你放個桶子花我瞧。」一囬又道:「姑夫,你放個元宵炮𤍤我聽。」一囬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囬又掉了鞋,扶著人且兜鞋;左來右去,只和經濟嘲戲。玉樓看不上,說了兩句:「如何只見你掉了鞋?」玉簫道:「他怕地下泥,套著五娘鞋穿著哩!」玉樓道:「你叫他過來我瞧,眞個穿著五娘的鞋?」金蓮道:「他昨日問我討了一雙鞋,誰知成精的狗肉,他套著穿!」惠蓮於是摟起裙子來,與玉樓看,看見他穿著兩雙紅鞋在腳上,用紗綠線帶兒紮著褲腿,一聲兒也不言語。
  須臾,走過大街,到燈市裏。金蓮向玉樓道:「咱如今往獅子街李大姐房子裏走走去。」於是吩咐畫童來安兒打燈先行,迤邐往獅子街來。小廝先去打門,老馮已是歇下,房中有兩個人家賣的丫頭,在炕上睡。慌的老馮連忙開了門,讓眾婦女進來,旋戳開爐子燉茶,挈著壺往街上取酒。孟玉樓道:「老馮,你且住,不要去打酒,俺們在家,酒飯吃的飽飽來,你們有茶,倒兩甌子來吃罷!」金蓮道:「你既留人吃酒,先飣下菜兒纔好。」李瓶兒道:「媽媽子,一瓶兩瓶取了來,打水不渾的,夠誰吃?要取一兩壇兒來。」玉樓道:「他哄你,不消取;只看茶來罷。」那婆子方纔不動身。李瓶兒道:「媽媽子,怎的不往那邊去走走,端的不知你成日在家做些甚麼。」婆子道:「奶奶,你看丟下這兩個業障在屋裏,誰看他?」玉樓便問道:「兩個丫頭是誰家賣的?」婆子道:「一個是北邊人家房裏使女,十三歲,只要五兩銀子;一個是汪序班家出來的家人媳婦,家人走了,主子把䯼髻打了,領出來賣,要十兩銀子。」玉樓道:「媽媽,我說與你,有一個人要,你賺他些銀子使。」婆子道:「三娘,果然是誰要?告我說。」玉樓道:「如今你二娘房裏只元宵兒一個,不夠使,還尋大些的丫頭使喚。你倒把這大的賣與他罷。」因問:「這丫頭十幾歲?」婆子道:「他今年屬牛,十七歲了。」說著,拏茶來,眾人吃了茶。那春梅玉簫並惠蓮都前後瞧了一遍,又到臨街樓上推開窗子瞧了一遍。陳經濟催逼說:「夜深了,看了快些家去罷。」金蓮道:「怪短命,催的人手腳兒不停住,慌的是些甚麼!」於是叫下春梅眾人來,方纔起身。馮媽媽送出門,李瓶兒因問:「平安往那裏去了?」婆子道:「今日這咱還沒來,教老身半夜三更開門閉戶等著他。」來安兒道:「今日平安兒跟了爹往應二爹家去了。」李瓶兒吩咐:「媽媽子,早些關了門,睡了罷!他多也是不來,省的誤了你的睡頭。明日早來宅裏伺候。你是石佛寺長老——請著你就張致了。」婆子道:「誰是老身主兒,老身敢張致?」李瓶兒道:「媽媽休得多言多語,明日早與你二娘送丫頭來。」說畢,看著他關了大門,這一簇男女方纔回家。
  走到家門首,只聽見賃房子的韓囬子老婆韓嫂兒聲喚。因他男子漢答應馬房內臣,他在家跟著人走百病兒去了,醉囬來家,說有人夜晚剜開他房門,偷了狗,又不見了些東西,坐在當街上撒酒風罵人。眾婦人方纔立住了腳。金蓮使來安兒:「你去叫韓嫂兒,等俺們問他個端的。」不一時,把韓嫂兒叫到當面:「你為甚麼來?」韓嫂兒不慌不忙,扠手向前拜了兩拜,說道:「三位娘在上,聽小媳婦從頭兒告訴——」唱〔耍孩兒〕為證:「太平佳節元宵夜」云云。玉樓等眾人聽了,每人掏袖中些錢菓子與他,叫來安兒:「你叫你陳姐夫送他進屋裏。」那陳經濟且顧和惠蓮兩個嘲戲,不肯搊他去。金蓮使來安兒扶到他家中,吩咐教他明日早來宅內漿洗衣裳,「我對你爹說,替你出氣。」那韓嫂兒千恩萬謝,回家去。
  玉樓等剛走過門首來,只見賁四娘子穿著紅襖,玄色緞比甲,玉色裙,勒著銷金汗巾,在門首笑嘻嘻向前道個萬福,說道:「三位娘那裏走了走?請不棄到寒家獻茶。」玉樓道:「方纔因韓嫂兒哭,俺站住問了他聲。承嫂子厚意,天晚了,不到罷。」賁四娘子道:「耶嚛!三位娘上門怪人家,就笑話俺小家人家茶也奉不出一盃兒來?」生死拉到屋裏。原來外邊供養觀音八難並關聖賢,當門掛著雪花燈兒一盞。掀開門簾,他十四歲女兒長姐在屋裏。桌上兩盞紗燈,擺設著春臺菓酌,與三人坐。連忙教他長姐過來,「與三位娘磕頭遞茶!」玉樓金蓮每人與了他兩枝花兒;李瓶兒袖中取了方汗巾,又是一錢銀子,與他買瓜子兒嗑。喜歡的賁四娘子拜謝了又拜。款留不住,玉樓等起身。到大門首,小廝來興在門首迎接。金蓮就問:「你爹來家不曾?」來興道:「爹未回家哩。」三個婦人,還看著陳經濟在門首放了兩筒一丈菊和一筒大煙蘭,一個金盞銀臺兒,纔進後邊去了。西門慶直至四更來家。正是:醉後不知天色瞑,任他明月下西樓。
  卻說陳經濟因走百病兒,與金蓮等眾婦人嘲戲了一路兒,又和來旺媳婦宋惠蓮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次日早晨梳洗畢,也不到鋪子內,逕往後邊吳月娘房裏來。只見李嬌兒金蓮陪著吳大妗子坐的,放著炕桌兒,纔擺茶吃。月娘便往佛堂中燒香去了。這小伙兒向前作了揖,坐下。金蓮便說道:「陳姐夫,你好人兒!昨日教你送送韓嫂兒,你就不動,只當還教你小廝送去了。且和媳婦子打牙犯嘴,不知甚麼張致!等你大娘燒了香來,看我對他說不說!」經濟道:「你老人家還說哩,昨日險些兒子腰累㿚瘑了哩!跟了你老人家走了一路兒,又到獅子街房裏囬來,該多少里地?人辛苦走了,還教我送韓囬子老婆!教小廝送送也罷了。睡了多大囬就天亮了,今早還爬不起來。」正說著,吳月娘從佛堂燒了香來,經濟作了揖。月娘便問:「昨日韓嫂兒為甚麼撒酒風罵人?」經濟把因走百病被人剜開門,不見了狗,坐在當街哭喊罵人,「今早他漢子來家,一頓好打的,這咱還沒起來哩。」金蓮道:「不是俺們囬來,勸的他進去了。一時你爹來家撞見,甚麼樣子!」說畢,玉樓、李嬌兒、大姐,都到月娘屋裏喫茶,經濟也陪著吃了茶。後次大姐囬房,罵經濟:「不知死的囚根子!平白和來旺媳婦子打牙犯嘴,倘忽一時傳的爹知道了,淫婦便沒事,你死也沒處死!」幾句說的經濟睜睜的。
  那日西門慶在李瓶兒房裏宿歇,起來的遲。只見荊千戶——新陞一處兵馬都監——來拜。西門慶纔起來,旋梳頭,包網巾,整衣出來,陪荊都監在廳上說話。一面使平安兒進來後邊要茶。宋惠蓮正和玉簫小玉在後邊院子裏撾子兒,賭打瓜子,頑成一塊。那小玉把玉簫騎在底下,笑罵道:「賊淫婦,輸了瓜子,不教我打!」因叫惠蓮:「你過來,扯著淫婦一隻腿,等我肏這淫婦一下子。」正頑著,只見平安走來,叫玉簫:「姐,前邊荊老爹來,使我進來要茶哩。」那玉簫且和小玉廝打頑耍,不理他。那平安兒只顧催逼說:「人坐下來這一日了。」宋惠蓮道:「怪囚根子,爹要茶,問廚房裏上竃的要去,如何只在俺這裏纏?俺這後邊只是預備爹娘房裏用的茶,不管你外邊的帳。」那平安兒走到廚房下,那日該來保妻惠祥,惠祥道:「怪囚,我這裏使著手做飯,你問後邊要兩鍾茶出去就是了,巴巴來問我要茶!」平安道:「我到後頭來,後邊不打發茶。惠蓮嫂子說,該是那上竃的首尾,問那個要。他不管哩!」這惠祥便罵道:「賊潑婦,他認定了他是爹娘房裏人,俺天生是上竃的來?我這裏又做大傢伙裏飯,又替大娘子炒素菜,幾隻手?論起就倒倒茶兒去也罷了,巴巴坐名兒來尋上竃的,上竃的是你叫的!誤了茶也罷,我偏不打發上去。」平安道:「荊老爹來坐了這一日,嫂子快些打發茶,我拏上去罷。遲了又惹爹罵!」當下這裏推那裏,那裏推這裏,就耽誤了半日。比及又等玉簫取茶菓茶匙兒出來,平安兒拏出茶去,那荊都監坐的久了,再三要起身,被西門慶留住。嫌茶冷不好吃,喝罵平安來,另換茶上去吃了,荊都監纔起身去了。西門慶進來問:「今日茶是誰燉的?」平安道:「是竃上燉的茶。」西門慶囬到月娘上房,告訴月娘:「今日燉這樣茶去與人吃,你往廚下查那個奴才老婆上竃?採出來問他,打與他幾下。」小玉道:「今日該惠祥上竃哩。」慌的月娘說道:「這歪辣骨,待死!越發燉恁樣茶上去了。」一面使小玉叫將惠祥,當院子跪著,問他要打多少?惠祥答道:「因忙做飯,炒大娘子素菜,使著手,茶略冷了些。」被月娘數罵了一囬,纔饒了他起來。吩咐:「今後但凡你爹前邊人來,教玉簫和惠蓮後邊燉茶,竃上只管大家茶飯。」
  這惠祥在廚下忍氣不過,剛等的西門慶出去了,氣狠狠走來後邊,尋著惠蓮,指著大罵:「賊淫婦,趁了你的心了罷了!你天生的就是有時運的爹娘房裏人;俺們是上竃的老婆來!巴巴使小廝坐名問上竃要茶,上竃的是你叫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飯,你識我見的!促織不吃癩蝦蟆肉——都是一鍬土上人。你恆數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罷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惠蓮道:「你好沒要緊,你燉的茶不好,爹嫌你,管我甚事?你如何走來拏人撒氣?」惠祥聽了此言,越發惱了,罵道:「賊淫婦!你剛纔調唆打我幾棍兒好來,怎的不教打我?你在蔡家養的漢數不了,來這裏還弄鬼哩!」惠蓮道:「我養漢,你看見來?沒的扯臊淡哩!嫂子,你也不是什麼清淨姑姑兒!」那惠祥道:「我怎不是清淨姑姑兒?蹺起腳兒來,比你這淫婦好些兒。我不說你罷,漢子有一拏小米數兒!你在外邊,那個不吃你嘲過?你說你背地幹的那營生兒,只說人不知道。你把娘們還放不到心上,何況以下的人!」惠蓮道:「我背地說甚麼來?怎的放不到心上?隨你壓我,我不怕你!」惠祥道:「有人與你做主兒,你可不怕哩!」
  兩個正拌嘴,被小玉兒請的月娘來,把兩個都喝開了:「賊臭肉們,不幹那營生去,都拌的是些甚麼?教你主子聽見又是一場兒。頭裏不曾打得成,等住囬卻打得成了!」惠蓮道:「若打我一下兒,我不把淫婦口裏腸勾了也不算!我破著這命擯兌了你,也不差甚麼。咱大家都離了這門罷!」說著,往前去了。後次這宋惠蓮越發猖狂起來。仗西門慶背地和他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裏。逐日與玉樓、金蓮、李瓶兒、西門大姐、春梅,在一處頑耍。
  那日馮媽媽送了丫頭來,約十三歲,先到李瓶兒房裏看了,送到李嬌兒房裏,李嬌兒用五兩銀子買下,房中伏侍,不在話下。正是:梅花恣逞春情性,不怕封夷號令嚴。有詩為證:
  外作禽荒內色荒,連沾些子又何妨。
  早晨跨得雕鞍去,日暮歸來紅粉香。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二十五囬 雪娥透露蝶蜂情 來旺醉謗西門慶

编辑

  名家臺柳綻羣芳,搖拽鞦韆鬭艷妝。
  曉日暖添新錦綉,春風和藹舊門牆。
  玉砌蘭芽幾雙羙,絳紗簾幕一枝良。
  堪笑家麋養家禍,閨門自此壞綱常。
  話說燒燈已過,又早清明將至。西門慶有應伯爵早來邀請賞佳節,先在花園內捲棚下擺飯,看見許多銀匠在前廳打造生活。孫寡嘴作東,邀去郊外耍子去了。
  先是,吳月娘花園中紮了一架鞦韆,至是西門慶不在家,閒中率眾姊妹們遊戲一番,以消春晝之困。先是月娘與孟玉樓打了一囬,下來,教李嬌兒和潘金蓮打。李嬌兒辭以身體沉重,打不的,卻教李瓶兒和金蓮打。打了一囬,玉樓便叫:「六姐過來,我和你兩個打個立鞦韆看如何?」吩咐:「休要笑。」當下兩個婦人玉手挽定彩繩,將身立於畫板之上。月娘卻教宋惠蓮在下相送,又是春梅。正是:得多少紅粉面對紅粉面,玉酥肩並玉酥肩,兩雙玉腕挽復挽,四隻金蓮顛倒顛。那金蓮在上頭便笑成一塊。月娘道:「六姐,你在上頭笑不打緊,只怕一時滑倒,不是耍處!」說著,不想那畫板滑,又是高底鞋,跐不牢,只聽得滑浪一聲把金蓮擦下來。早是扶住架子,不曾跌著,險些沒把玉樓也拖下來。月娘道:「我說六姐笑的不好,只當跌下來。」因望李嬌兒眾人說道:「這打鞦韆最不該笑,笑多了有甚麼好?一定腿軟了,跌下來。也是我那咱在家做女兒時,隔壁周臺官家,有一座花園,花園中紮著一座鞦韆。也三月佳節,一日,他家周小姐和俺一般三四個女孩兒,都打鞦韆耍子。也是這等笑的不了,把周小姐滑下來,騎在畫板上,把身上喜抓去了。落後嫁與人家,被人家說不是女兒,休逐來家。今後打鞦韆,先要忌笑。」金蓮道:「孟三兒不濟,等我和李大姐打個立鞦韆。」月娘道:「你兩個仔細打。」卻教玉簫春梅在傍推送。
  纔待打時,只見陳經濟自外來,說道:「娘們在這裏打鞦韆哩!」月娘道:「姐夫來的正好,且來替你二位娘送送兒。丫頭們氣力少,送不的。」這經濟老和尚不撞鍾,得不的一聲,於是潑步撩衣向前,說:「等我送二位娘。」先把潘金蓮裙子帶住,說道:「五娘站牢,兒子送也!」那鞦韆飛在半空中,猶若飛仙相似。那李瓶兒見鞦韆起去了,唬的上面怪叫道:「不好了,姐夫你也來送我送兒!」慌的陳經濟說:「你老人家倒且急性,也等我慢慢兒的打發將來。通像這囬子,這裏叫,那裏叫,把兒子癆病都使出來了也沒些氣力使。」於是把李瓶兒裙子掀起,露出他大紅底衣,摳了一把。那李瓶兒道:「姐夫,慢慢著些,我腿軟了。」經濟道:「你老人家原來吃不得緊酒!先叫成一塊,把兒子頭也叫花了。」兩個打到半中腰裏,金蓮又說:「李大姐把我裙子又兜住了,早是又沒跕下我來。」都下來了。卻是春梅和西門大姐兩個打。來一囬,卻教玉簫和惠蓮兩個打立鞦韆。這惠蓮手挽彩繩,身子站的直屢屢,腳跐定下邊畫板。也不用人推送,那鞦韆飛起在半天雲裏,然後抱地飛將下來,端的恰似飛仙一般,甚可人愛。月娘看見,對玉樓李瓶兒說:「你看媳婦子他到會打。」正說著,被一陣風過來,把他裙子刮起,裏邊露見大紅潞紬褲兒,紮著臟頭紗綠褲腿兒,好玉色納紗護膝,銀紅線帶兒。玉樓指與月娘瞧,月娘笑罵了一句「賊成精的」,就罷了。這裏月娘眾人打鞦韆不題。
  話分兩頭,卻表來旺兒往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衣服囬還,押著許多馱垜箱籠官船上,先走來家。到門首下了頭口,進入裏面,拂了塵灰,收卸了行李,到於後邊。只見雪娥正在堂屋門首,作了揖。那雪娥滿面微笑,說道:「好呀,你來家了。路上風霜,多有辛苦。幾時沒見,吃得黑腪了。」來旺因問:「爹娘在那裏?」雪娥道:「你爹今日被應二眾人邀去門外耍子去了;你大娘和大姐都在花園中打鞦韆哩!」來旺兒道:「阿呀,打他則甚!鞦韆雖是北方戎戲,南方人不打他。婦女們到春三月,只鬭百草耍子。」雪娥便往廚下,倒了一盞茶與他吃,因問:「你吃飯不吃?」來旺道:「我且不吃飯,見了娘,往房裏洗洗臉著。」因問:「媳婦子在竃上,怎的不見?」那雪娥冷笑了一聲,說道:「你的媳婦兒,如今不是那時的媳婦兒了,好不大了!他日日只跟著他娘們伙兒裏下棋、撾子兒、抹牌頑耍,他肯在竃上做活哩?」
  正說著,小玉走到花園中報與月娘,說來旺兒來了。只見月娘自前邊走來,坐下。來旺兒向前磕了頭,立在傍邊。問了些路上往囬的話。月娘賞了兩瓶子酒吃。一囬,他媳婦宋惠蓮來到。月娘道:「也罷,你辛苦,且往房裏洗洗頭臉,歇宿歇宿去。等你爹來,好見你爹囬話。」那來旺兒便歸房裏。惠蓮先將鑰匙開了門兒,舀水與他洗臉攤塵,收進褡褳去。說道:「賊黑囚,幾時沒見,便吃得這等肥肥的來家!」替他替換了衣裳,安排飯食與他吃。睡了一覺,起來已是日西時分。
  西門慶來家,來旺兒走到跟前參見,悉把杭州織造蔡太師生辰尺頭,並家中衣服,俱已完備,打成包裹,裝了四箱,搭在官船上來家,只少雇夫過稅一節,訴說一遍。西門慶滿心歡喜,與了他趕腳銀兩:「明日早裝載進城。」收卸停當,交割數目,西門慶賞了他五兩房中盤纏,又叫他家中買辦東西。
  這來旺兒私己帶了些人事,悄悄送了孫雪娥兩方綾汗巾,兩雙裝花膝褲,四匣杭州粉,二十個胭脂。雪娥背地告訴來旺兒說:「自從你去了四個月光景,你媳婦怎的和西門慶勾搭,玉簫怎的做牽頭——從緞子起,金蓮屋裏怎的做窩巢,先在山子底下,落後在屋裏打撅,成日明睡到夜,夜睡到明。與他的衣服首飾花翠銀錢,大包帶在身邊,使小廝在門首買東西,現一日也使二三錢銀子。」來旺道:「怪道箱子裏放著衣服首飾!我問著他,說娘與他的。」雪娥道:「那娘與他?倒是爺與他的哩!」
  這來旺兒遂聽記在心。到晚夕,到後邊吃了幾鍾酒,歸到房中。常言:酒發胸腹之言。因開箱子中,看見一疋藍緞子,甚是花樣奇異。便問老婆:「是那裏的緞?誰人與你的?趁早實說。」老婆不知就裏,故意笑著囬道:「怪賊囚!問怎的!此是後邊見我沒個襖兒,與了這疋緞子。放在箱中,沒工夫做。端的誰肯與我?」來旺兒罵道:「賊淫婦,還搗鬼來哄我?端的是那個與你的?」又問:「這些首飾是那裏的?」婦人道:「呸,怪囚根子,那個沒個娘老子?就是石頭貉剌兒裏迸出來,也有個窩巢兒;棗核兒生的,也有個仁兒;泥人肏下來的,他也有靈性兒;靠著石頭養的,也有個根絆兒。為人就沒個親戚六眷?此是我姨娘家借來的釵梳,是誰與我的?白眉赤眼,見鬼倒路死囚根子!」被來旺兒一拳來,險不打了一跤兒:「賊淫婦,還說嘴哩!有人親看見你和那沒人倫的豬狗有首尾:玉簫丫頭怎的牽頭,送緞子的與你,在前邊花園內兩個幹,落後吊在潘家那淫婦屋裏明幹,成日肏的不値了。賊淫婦,你還來我手裏吊子日兒!」那婦人便大哭起來,說道:「賊不逢好死的囚根子,你做甚麼來家打我!我幹壞了你甚麼事來?你恁是言不是語,丟塊磚瓦兒也要個下落。是那個嚼舌根的沒空生有、枉口拔舌調唆你來欺負老娘!老娘不是那沒根基的貨,教人就欺負死,也揀個乾淨地方。誰說我?不信你問聲兒,宋家的丫頭若把腳略趄兒,把『宋』字兒倒過來!我也還雌著嘴兒說人哩,賊淫婦王八,你來嚼說我!你這賊囚根子,得不的個風兒就雨兒,萬物也要個實纔好。人教你殺那個人,你就殺那個人?」幾句話兒,說的來旺兒不言語了。半日說道:「不是我打你,怕一時被那廝局騙了。」婦人又道:「這疋藍緞子,一發我和你說了罷。也是去年十一月裏,三娘生日,娘看見我身上上穿著紅襖,下邊借了玉簫的紫裙子穿著,說道:『媳婦子怪剌剌的甚麼樣子,不好。』纔與了我這疋緞。誰得閒做他!那個是不知道?就纂我恁一篇舌頭,你錯認了老娘,老娘不是個饒人的!明日我咒罵個樣兒與他聽,破著我一條性命,自恁尋不著主兒哩!」來旺兒道:「你既沒此事罷,平白和人合甚氣?快些打鋪我睡。」這婦人一面把鋪伸下,說道:「怪倒路死的囚根子,𠳹了那黃湯,挺你那覺受福。平白惹老娘罵你那屄臉蛋子!」於是把來旺掠翻在炕上,面裏鼾睡如雷的了。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養漢子的婆娘,饒他男子漢十八分精細,咬斷鐵的漢子,吃他幾句左話兒右說的話,十個九個都著了他道兒。正是:東淨裏磚兒,又臭又硬。有詩為證:
  宋氏偷情專主房,來旺乘醉詈婆娘。
  雪娥暗洩蜂媒事,致使干戈肘腋傍。
  這宋惠蓮窩盤住來旺兒,過了一宿。到次日,到後邊問玉簫誰人透露此事,終莫知其所由;只顧海罵,雪娥不敢認犯。一日,禍便是這般起:月娘使小玉叫取雪娥,一地裏尋不著,走到來旺兒房門首,只見雪娥從來旺兒屋裏出來。只猜和他媳婦說話,不想走到廚下,惠蓮在裏面切肉。良久,西門慶前邊陪著喬大戶說話,只為揚州鹽商王四峯被安撫使送監在獄中,許銀二千兩,央西門慶對蔡太師討人情釋放。剛打發大戶去了,西門慶家中叫來旺,來旺從他屋裏跑出來。正是: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以此都知雪娥與來旺兒有首尾。
  一日,來旺兒吃醉了,和一般家人小廝在前邊恨罵西門慶,說怎的我不在家,耍了我老婆。使玉簫丫頭拏一疋藍緞子到房裏啜他,把他吊在花園裏奸耍。後來怎的停眠整宿,潘金蓮怎做窩主:「由他,只休要撞到我手裏。我教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好不好,把潘家那淫婦也殺了,我也只是個死。你看我說出來做的出來!潘家那淫婦,想著他在家擺死了他頭漢子武大,他小叔武松囬來告狀。多虧了誰,替他上東京打點,把武松墊發充軍去了?今日兩腳踏住平川路,落得他受用,還挑撥我的老婆養漢。我的仇恨與他結的有天來大!常言道,一不做,二不休,到跟前再說話。破著一命剮,便把皇帝打!」
  這來旺兒只知路上說話,不知草裏有人,不想被同行家人來興兒聽見。這來興兒本姓因,在甘州生養的,西門慶父親西門達往甘州販絨去,帶了來家使喚,就改名叫做甘來興兒。至是十二三年光景,娶妻生子。西門慶常叫他在家中買辦食用,賺錢。近日因與來旺媳婦宋氏勾搭,把買辦奪了,卻教來旺兒管領。這來興兒就與來旺不睦,兩個有殺人之仇。聽見發此言語,有個不懷仇記恨的?於是走來潘金蓮房裏,告訴與金蓮。金蓮正和孟玉樓一處坐的,只見來興兒掀簾子進來,金蓮便問:「來興兒,你來有甚事?你爹今日往誰家吃酒去了?」來興道:「今日俺爹和應二爹往門外送殯去了。適有一件事,告訴老人家,只放在心裏,休說是小的來說。」金蓮道:「你有甚事?只顧說不妨事!」來興兒道:「別無甚事,叵耐來旺兒,昨日不知那裏吃的稀醉了,在前邊大吆小喝,指豬罵狗,罵了一日。又邏著小的廝打,小的走開一邊,不理他。對著家中大小,又罵爹和五娘。」潘金蓮就問:「賊囚根子罵我怎的?」來興說:「小的不敢說。——三娘在這裏,也不是別人。那廝說爹怎的打發他不在家,耍了他的老婆,使玉簫怎的送了一疋緞子到他房裏,又是證見,說五娘怎的做窩主,賺他老婆在房裏和爹兩個明睡到夜,夜睡到明。他打下刀子,要殺爹和五娘,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又說:五娘那咱在家,毒藥擺殺了親夫,多虧了他上東京去打點,救了五娘一命。說五娘如今恩將仇報,挑撥他老婆養漢。小的穿青衣抱黑柱,不先來告五娘說聲,早晚休吃那廝暗算。」玉樓聽了,如提在冷水盆內一般,先吃一驚。這金蓮不聽見便罷,聽了此言,粉面通紅,銀牙咬碎,罵道:「這犯死的奴才!我與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主子耍了他的老婆,他怎的纏我?我若教這奴才在西門慶家,永不算老婆!怎的我虧他救活了性命!」因吩咐來興兒:「你且去,等你爹來家問你時,你也只照恁般說。」來興兒說:「五娘說那裏話!小人又不賴他,有一句,說一句。隨爹怎的問,也只是這等說。」說畢,來興兒往前邊去了。
  玉樓便問金蓮:「眞個他爹和這媳婦可有?」金蓮道:「你問那沒廉恥的貨!甚的好老婆也不枉了教奴才這般挾制了。在人家使豁了的、九燉十八火的主子的奴才淫婦,當初在蔡通判家房裏,和大婆作獘養漢,壞了事纔打發出來,嫁了廚子蔣聰。見過一個漢子也怎的?不可計數有一拏小米數兒,甚麼事兒不知道!賊強人瞞神兒唬鬼,使玉簫送緞子兒與他做襖兒穿。我看他膽子,敢穿出來算他好老婆!也是一冬裏,我要告訴你沒告訴你。那一日大姐姐往喬大戶家吃酒不在。咱們都不在前邊下棋?只見丫頭說他爹來家,咱們不散了?落後我走到後邊儀門首,見小玉立在穿廊下,我問他,小玉望著我搖手兒。我剛走到花園前,只見玉簫那狗肉在角門首站立,原來替他兩個觀風。我還不知,教我逕往花園裏走。玉簫攔著我不教我進去,說爹在裏面。教我罵了兩句:『賊狗肉,我從新又怕起你爹來了?』我倒疑影和他有些甚麼楂子帳。不想走到裏面,他和媳婦子在山洞裏幹營生!他老婆見我進去,把臉飛紅的走出來了。他爹見了我訕訕的,乞我罵了兩句『沒廉恥』。落後媳婦子走到屋裏,打旋磨跪著我,教我休對他娘說。落後正月裏,他爹要把淫婦安托在我屋裏過一夜兒。乞我和春梅折了幾句,再幾時容他傍個影兒!賊萬殺的奴才,沒的把我扯在裏頭,說我招惹他。好嬌態的奴才淫婦,我肯容他在那屋裏頭弄磣兒?就是我罷了,俺春梅那小肉兒,他也不肯容他。」玉樓道:「嗔道賊臭肉在那裏坐著,見了俺們意意似似的,待起不起的,誰知原來背地有這本帳!論起來,他爹也不該要他。那裏尋不出老婆來,教奴才在外邊倡揚,甚麼樣子?傳出去了醜聽。」金蓮道:「左右的皮靴兒沒反正,你要奴才老婆,奴才暗地裏偷你的小娘子,彼此換著做!賊小婦奴才,千也嘴頭子嚼說人,萬也嚼說人。今日打了嘴也說不的!」玉樓向金蓮道:「這樁事咱對他爹說好,不對他爹說好?大姐姐又不管。倘忽那廝眞個安心,咱們不言語,他爹又不知道,一時遭了他手怎好?正是有心算無心,不備怎堤備?六姐,你還該說說,正是為驢紂棍傷了紫荊樹。」金蓮道:「我若饒了這奴才,除非是他親肏下我來。」正是: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有詩為證:
  來旺無端醉詈主,甘興懷恨架風波。
  金蓮聽畢眞情話,咬碎銀牙怒氣多。
  西門慶至晚來家,只見金蓮在房中雲鬟不整,睡搵香腮,哭的眼壞壞的。問其所以,遂把來旺兒酒醉發言,要殺主之事訴說一遍:「現有來興兒某日親自聽見他罵你,說此言語。思想起來,你背地圖要他老婆,他便背地要你家小娘子。你的皮靴兒沒反正。那廝殺你便該當,與他何干?連我一例也要殺?趁早不為之計,夜頭早晚,人無後眼,只怕暗遭他毒手。」西門慶因問:「誰和那廝有首尾?」金蓮道:「你休來問我,只問那上房裏小玉便知了。」又說:「這奴才欺負我不是一遭兒了。說我當初怎的用藥擺殺漢子,你娶了我來,虧他尋人情搭救出我性命來。在外邊對人揭條。早是奴沒生下兒長下女,若是生下兒長下女,教賊奴才揭條著好聽!敢說:『你家娘當初在家不得地時,也虧我尋人情救了他性命。』恁說在你臉上也無光了!你便沒羞,我都成不的,要這命做甚麼!」這門慶聽了婦人之言,走到前邊,叫將來興兒無人處問他始末緣由。這小廝一五一十說了一遍。走到後邊摘問了小玉口詞,與金蓮頭說無差:「委的某日,親眼看見雪娥從來旺兒屋裏出來,他媳婦兒不在屋裏。委的有此事。」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把孫雪娥打了一頓,被月娘再三勸了,拘了他頭面衣服,只教他伴著家人媳婦上竃,不許他見人。此事表過不題。
  西門慶在後邊,因使玉簫叫了宋惠蓮,背地親自問他。這老婆便道:「阿呀,爹你老人家沒的說,他可是沒有這個話。我就替他賭個大誓。他酒便吃兩鍾,敢恁七個頭八個膽,背地裏罵爹?又吃紂王水土,又說紂王無道!他靠那裏過日子?爹,你不要聽人言語。我且問爹,聽見誰說這個話來?」那西門慶被老婆一席話兒說的閉口無言。問的急了說:「是來興兒告訴我說來。他某日吃醉了,在外風裏言風裏語罵我。」惠蓮道:「來興兒因爹叫俺這一個買辦,說俺們奪了他的,不得賺些錢使,挾下這仇恨兒,平空做作出來,拏這血口噴他。爹就信他了?有這個欺心的事,我也不饒他。爹,你依我,不要教他在家裏,在家裏和他合氣。與他幾兩銀子本錢,教他信信脫脫,遠離他鄉做買賣去。休要放他在家裏,曠了他身子。自古道:飽暖生閒事,饑寒發盜心。他怎麼不胡生事兒?這裏無人,他出去了,早晚爹和我說句話兒也方便些。」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說道:「我的兒,說的是。我有心叫他早上東京與蔡太師押送生辰擔,他又纔從杭州囬來,不好又使他的,叫來保去罷。既你這說,我明日打發他去便了。囬來時,我教他領一千兩銀子,同主管往杭州販買紬絹絲線做買賣,你意下何如?」老婆心中大喜,說道:「爹若這等纔好。休放他在家裏,使的他馬不停蹄纔好!」正說著,西門慶見無人,就摟他過來親嘴。老婆先遞舌頭在他口裏,兩個咂做一處。婦人道:「爹你許我編䯼髻,怎的還不替我編?恁時候不戴,到幾時戴?只教我成日戴這頭髮殼子兒。」西門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將八兩銀子,往銀匠家替你拔絲去。」西門慶又道:「怕你大娘問,怎生囬答?」老婆道:「不打緊,我自有話打發他,只說問我姨娘家借來戴戴怕怎的?」當下二人說了一囬話,各自分散了。
  到了次日,西門慶在廳上坐著,叫過來旺兒來:「你收拾衣服行李,趕後日三月二十八日起身,往東京押送蔡太師生辰擔去。囬來我還打發你杭州做買賣去。」這來旺兒心中大喜,應諾下來,囬房收拾行李,在外買人事。來興兒打聽得知,就來告報金蓮知道。
  金蓮打聽西門慶在花園捲棚內,走到那裏,不見西門慶,只見陳經濟那裏封蟒衣尺頭。先是叫銀匠在家,打造了一副四陽捧壽銀人,都是高一尺有餘,甚是奇巧。又是兩把金壽字壺。兩副玉桃盃。兩套杭州織造大紅五彩羅緞紵絲蟒衣。只少兩疋玄色蕉布,和大紅紗蟒衣。一地裏拏銀子尋不出來。李瓶兒道:「我那邊樓上還有幾件沒裁的蟒,等我瞧去。」不一時,西門慶與他同往上樓去尋,揀出四件來。兩件大紅紗,兩疋玄色蕉布,俱是金織邊五彩蟒衣,比杭州織來的花樣身份更強十倍,把西門慶喜歡了不的。正在捲棚內教陳經濟封尺頭,金蓮便問:「你爹在那裏?你封的是甚麼?」經濟道:「爹剛纔在這裏來,往六娘那邊樓上去。我封的是往東京蔡太師生辰擔的尺頭。」金蓮問:「打發誰去?」經濟道:「我聽見昨日爹吩咐來旺兒去,敢打發來旺兒去。」這金蓮纔待下臺基,往花園那條路上走,正撞見西門慶。叫到屋裏,問他:「明日打發誰往東京去?」西門慶道:「來旺兒和吳主管二人。還有鹽客王四峯,一千幹事的銀兩,以此多著兩個去。」婦人道:「隨你心下,我說的話兒你不依,倒聽那奴才淫婦一面兒言語。他隨問怎的,只護他的漢子。那奴才有話在先,不是一日兒了。左右破著把老婆丟與你,坑了你這銀子,拐的往那頭裏停停脫脫去了,看哥哥兩眼兒哩!你的白丟了罷了,難為人家一千兩銀子,不怕你不賠他。我說在你,心裏隨你。老婆無過只是為你。這奴才發言,不是一日了。不爭你貪他這老婆,你留他在家裏不好,你就打發他出去做買賣也不好。你留他在家裏,早晚沒這些眼防範他;你打發他外邊去,他使了你本錢,頭一件你先說不的他。你若要他這奴才老婆,不如先把奴才打發他離門離戶。常言道:剪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生;剪草若除根,萌芽再不生。就是你也不耽心,老婆他也死心塌地!」一席話兒,說的西門慶如醉方醒,正是:數語撥開君子路,片言提醒夢中人。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

第二十六囬 來旺兒遞解徐州 宋惠連含羞自縊

编辑

  閒居愼勿說無妨,纔說無妨便有妨。
  爭先徑路機關惡,近後語言滋味長;
  爽口物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為殃!
  與其病後能求藥,不若病前能自防。
  話說西門慶聽了金蓮之言,變了卦兒。到次日,那來旺兒收拾行李,伺候裝馱垜起身上東京。等到日中,還不見動靜。只見西門慶出來,叫來旺兒到跟前,說道:「我夜間想來,你纔打杭州來家,多少時兒,又教你往東京去,忒辛苦了,不如叫來保替你去罷了。你且在家歇息幾日,我到明日,家門首生意尋一個與你做罷。」自古物聽主裁,貨隨客便,那來旺兒那裏敢說甚的,只得應諾下來。西門慶就把生辰擔,並細軟、銀兩、馱垜、書信,交付與來保和吳主管,三月廿八日起身往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這來旺兒囬到房中,把押生辰擔不要他去教來保去了一節說了,心中大怒。吃酒醉倒房中,口中胡說,怒起宋惠蓮來,要殺西門慶。被宋惠蓮罵了他幾句:「你咬人的狗兒不露齒!是言不是語,牆有縫,壁有耳。𠳹了那黃湯,挺他兩覺。」打發他上床睡了。到次日,走到後邊,串作玉簫,房裏請出西門慶,兩個在廚房後牆底下僻靜處說話,玉簫在後門首替他觀著風。老婆甚是埋怨西門慶,說道:「爹,你是個人!你原說教他去,怎麼轉了靶子,又教別人去?你乾淨是個毬子心腸,滾上滾下;燈草拐棒兒,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蓋個廟兒,立起個旗桿來,就是個謊神爺。你謊乾淨順屁股喇喇,我再不信你說話了。我那等和你說了一場,就沒些情分兒。」西門慶笑道:「倒不是此說。我不是也教他去,恐怕他東京蔡太師府中不熟,所以教來保去了。留下他,家門首尋個買賣與他做罷。」婦人道:「你對我說,尋個甚麼買賣與他做?」西門慶道:「我教他搭個主管,在家門首開酒店。」婦人聽言,滿心歡喜。走到屋裏,一五一十對來旺兒說了。單等西門慶示下。
  一日,西門慶在前廳坐下,著人叫來旺兒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銀兩,說道:「孩兒,你一向杭州來家,辛苦了不的。教你往東京去了,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些,所以教來保同吳主管去了。今日這六包銀子三百兩,你拏上搭上個主管,在家門首開個酒店,月間尋些利息孝順我,也是好處。」那來旺連忙趴在地下磕頭。領了六包銀兩,囬到房中,告與老婆說:「他倒過醮來了,拏買賣來窩盤我。今日與了我這三百兩銀子,教我搭主管開酒店做買賣。」老婆道:「怪賊黑囚,你還嗔老娘,說一鍬就撅個井,也等慢慢來。如何今日也做上買賣了?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裏六說白道。」來旺兒叫老婆把銀兩收在箱中:「我在街上尋夥計去也。」於是走到街上尋主管。尋到天晚,主管也尋不成,又吃的大醉來家。老婆打發他睡了。
  也是合當有事,剛睡下沒多大囬,約一更多天氣,將人纔初靜時分,只聽得後邊一片聲叫趕賊。老婆忙推醒來旺兒,來旺兒酒還未醒,楞楞睜睜,爬起來就去取床前防身梢棒,要往後邊趕賊。婦人道:「夜晚了,須看個動靜,你不可輕易就進去!」來旺兒道:「養軍千日,用在一時。豈可聽見家有賊,怎不行趕!」於是拖著梢棒,大扠步走入儀門裏面。只見玉簫在廳堂臺基上站立,大叫:「一個賊往花園中去了!」這來旺兒逕往花園中趕來。趕到廂房中角門首,不防黑影拋出一條凳子來,把來旺兒絆倒了一跤。只見哃喨了一聲,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閃過四五個小廝,大叫:「捉賊!」一齊向前,把來旺兒一把捉住了。來旺兒道:「我是來旺兒!進來趕賊,如何顛倒把我拏住了?」眾人不由分說,一步兩棍打到廳上。只見大廳上燈燭熒煌,西門慶坐在上面,即叫:「拏上來!」來旺兒跪在地下,說道:「小的聽見有賊,進來捉賊,如何倒把小的拏住了?」那來興兒就把刀子放在面前,與西門慶看。西門慶大怒,罵道:「眾生好度人難度,這廝眞個殺人賊!我倒見你杭州來家,教你領三百兩銀子做買賣,如何夤夜進內來要殺我?不然,拏這刀子做甚麼?取過來我看!」燈下觀看,是一把背厚刃薄扎尖刀,鋒霜般快。看見越怒,喝令左右:「與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兩銀子來。」眾小廝隨即押到房中,惠蓮見了,放聲大哭,說道:「他去後邊捉賊,如何拏他做賊?」向來旺道:「我教你休去,你不聽,只當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計!」一面開箱子,取出六包銀兩來,拏到廳上。西門慶燈下打開觀看,內中止有一包銀兩,餘者都是錫鉛錠子。西門慶大怒,因問:「如何抵換了我的銀兩,往那裏去了?趁早實說。」那來旺兒哭道:「爹擡舉小的做買賣,小的怎敢欺心抵換銀兩!」西門慶道:「你打下刀子,還要殺我。刀子現在,還要支吾甚麼?」因把甘來興兒叫到面前跪下,執證說:「你從某日,沒曾在外對眾發言要殺爹?嗔爹不與你買賣做。」這來旺兒只是歎氣,張著口兒合不的。西門慶道:「既贓證刀杖明白,叫小廝與我拴鎖在門房內,明日寫狀子,送到提刑所去。」只見宋惠蓮雲鬢蓬鬆,衣裙不整,走來廳上,向西門慶不當不正跪下,說道:「爹,此是你幹的營生!他好意進來趕賊,把他當賊拏了。你的六包銀子,我收著,原封兒不動,平白怎的抵換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為甚麼,你只因他甚麼,打與他一頓。如今拉剌剌著送他那裏去?」西門慶見了他,囬嗔作喜道:「媳婦兒,不關你事,你起來。他無理膽大,不是一日。現藏著刀子要殺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沒你之事!」因令來安兒小廝:「你速攙扶你嫂子囬房去,休要慌嚇他!」那惠蓮只顧跪著不起來,說:「爹好狠心處。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說著你就不依依兒?雖故他吃酒,並無此事。」纏的西門慶急了,教來安兒搊他起來,勸他囬房去了。
  到天明,西門慶寫了柬帖,叫來興兒做證見,揣著狀子,押著來旺兒往提刑院去。說某日酒醉持刀,夤夜殺害家主,又抵換銀兩等情。纔待出門,只見吳月娘輕移蓮步走到前廳,向西門慶再三將言勸解。說道:「奴才無禮,家中處分他便了,你要拉剌剌出去,驚官動府做甚麼!」西門慶聽言,圓睜二目喝道:「你婦人家不曉道理!奴才安心要殺我,你倒還教饒了他罷!」於是不聽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來旺兒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當下羞赧而退。囬到後邊,向玉樓眾人說道:「如今這屋裏亂世為王,九條尾狐狸精出世。不知聽信了甚麼人言語,平白把小廝弄出去了!你就賴他做賊,萬物也要個著實纔好。拏紙棺材糊人,成個道理?恁沒道理昏君行貨!」宋惠蓮跪在當面哭泣。月娘道:「孩兒,你起來,不消哭。你漢子恆是問不的他死罪,打死了人還有消繳的日子兒。賊強人,他吃了迷魂湯了!俺們說話不中聽,老婆當軍,充數兒罷了。」玉樓向惠蓮道:「你爹正在個氣頭上,待後慢慢的俺們再勸他。你安心囬房去罷!」按下這裏不題。
  單表來旺兒押到提刑院,西門慶先差玳安下了一百石白米與夏提刑、賀千戶。二人受了禮物,然後坐廳。來興兒遞上呈狀,看了一遍,已知來旺先因領銀做買賣,見財起意,抵換銀兩,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入後廳,謀殺家主等情。心中大怒,把來旺叫到當廳,審問這件事。這來旺兒告道:「望天官爺察情。容小的說小的便說;不容小的說,小的不敢說。」夏提刑道:「你這廝現獲贓證明白,勿得推調。從實與我說來,免我動刑。」來旺兒悉把西門慶初時令某人將藍緞子,怎的調戲他媳婦兒宋氏成奸,如今故入此罪,要墊害圖霸妻子一節,訴說一遍。夏提刑大喝了一聲,令左右打嘴巴,說:「你這奴才,欺心背主!你這媳婦,也是你家主娶的,配與你為妻,又把資本與你做買賣;你不思報本還生事,倚醉夤夜突入臥房,持刀殺害。滿天下人都像你這奴才,也不敢使人了!」來旺兒口還叫冤屈。被夏提刑叫過甘來興兒過來,面前執證,那來旺兒有口也說不得了。正是:會施天上計,難免目前災。夏提刑即令左右選大夾棍上來,把來旺兒夾了一夾,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吩咐獄卒,帶下去收監。來興兒玳安兒來家,回覆了西門慶話。西門慶滿心歡喜,吩咐家中小廝:「鋪蓋、飯食,一般都不與他送進去。但打了,休要來家對你嫂子說。只說衙門中一下兒也沒打他,監幾日便放出來。」眾小廝應諾道:「小的們知道了。」
  這宋惠蓮自從拏了來旺兒去後,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黃著臉兒,裙腰不整,倒靸了鞋,只是關閉房門哭泣,茶飯不吃。西門慶慌了,使了玉簫並賁四娘子兒,再三進房勸解他,說道:「你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監他幾日,耐他性兒,不久也放他出來。」惠蓮不信,使小廝來安兒送飯進監去,囬來問他,也是這般說:「哥見官一下兒也沒打,一兩日來家,教嫂子在家安心。」這惠蓮聽了此言,方纔不哭了。每日淡掃蛾眉,薄施脂粉,出來走跳。西門慶要便來回打房門首走,老婆在簾下叫道:「房裏無人,爹進來坐坐不是。」西門慶抽身進入房裏,與老婆做一處說話。西門慶哄他說道:「我兒,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寫了帖兒對官府說,也不曾打他一下兒。監他幾日,耐耐他性兒,一兩日還放他出來,還教他做買賣。」婦人摟抱著西門慶脖子,說道:「我的親達達,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兩日,放他出來。隨你教他做買賣,不教他做買賣也罷。這一出來,我教他把酒斷了,隨你去近到遠,使他往那去,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尋上個老婆,他也罷了。我常遠不是他的人了!」西門慶道:「我的心肝,你話是了。我明日買了對過喬家房,收拾三間房子與你住,搬了那裏去,咱兩個自在頑耍!」老婆道:「著來,親親!隨你張主便了。」說畢,兩個閉了門首。原來婦人夏月常不穿褲兒,只單吊著兩條裙子,遇見西門慶在那裏,便掀開裙子就幹。口中常噙著香茶餅兒。於是二人解佩露甄妃之玉,朱唇點漢署之香,雙鳧飛肩,雲雨一度。婦人將所佩的白銀條紗挑線四條穗子的香袋兒,——裏面裝著松柏兒,挑著「冬夏長青」;玫瑰花蕊並交趾排草,挑著「嬌香美愛」八個字;——把與西門慶令攥了。西門慶喜的心中了不的,恨不的與他誓共死生,不能遽捨。向袖中又掏了一二兩銀子,與他買菓子吃,房中盤纏。再三安撫他:「不消憂慮,只怕憂慮壞了你。我明日寫帖子對夏大人說,就放他出來。」說了一囬,西門慶恐有人來,連忙出去了。
  這婦人得了西門慶此話,到後邊對眾丫鬟媳婦,詞色之間,未免輕露。孟玉樓早已知道,轉來告潘金蓮,說他爹怎的早晚要放來旺兒出來,另替他娶一個;怎的要買對門喬家房子,把媳婦子吊到那裏去,與他三間房住;又買個丫頭扶侍他,與他編銀絲䯼髻,打頭面,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就和你我等輩一般,其麼張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兒?」潘金蓮不聽便罷,聽了忿氣滿懷無處著,雙腮紅上更添紅。說道:「眞個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與你說好話,我若教賊奴才淫婦與西門慶做了第七個老婆,我不是喇嘴說,就把『潘』字掉過來哩!」玉樓道:「漢子沒正條,大的又不管,咱們能走不能飛,到的那些兒!」金蓮道:「你也忒不長俊,要這命做甚麼?活一百歲殺肉吃?他若不依,我拼著這命,擯兌在他手裏,也不差甚麼!」玉樓笑道:「我是小膽兒,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纏!」
  話休絮煩。到晚,西門慶在花園中翡翠軒書房裏坐的,要教陳經濟來寫帖子,往夏提刑處說要放來旺兒出來。被金蓮驀地走到跟前,搭伏著書桌兒問:「你教陳姐夫寫甚麼帖子?送與誰家去?」西門慶不能隱諱,把「來旺兒責打與他幾下,放他出來罷」一節,告訴一遍。婦人止住小廝:「且不要叫陳姐夫來。」坐在傍邊,因說道:「你空耽著漢子的名兒,原來是個隨風倒舵,順水推船的行貨子!我那等對你說的話兒,你不依,倒聽那賊奴才淫婦話兒。隨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與他吃,他還只疼他的漢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來,你也不好要他這老婆的了,教他奴才好借口。你放在家裏,不葷不素,當做甚麼人兒看承?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見在;待要說是奴才老婆,你現把他逞的恁沒張致的,在人跟前上頭上臉,有些樣兒!就算另替那奴才娶一個,著你要了他這老婆,往後倘忽你兩個坐在一答裏,那奴才或走來跟前囬話做甚麼,見了有個不氣的?老婆見了他,站起來是,不站起來是?先不先只這個就不雅相。傳出來,休說六鄰親戚笑話,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著在意裏。正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你既要幹這營生,誓做了泥鰍怕污了眼睛,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結果了,你就摟著他老婆也放心!」幾句又把西門慶又念翻了,把帖子寫就了,送與提刑院。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來受一頓拷訊,拶打的通不像模樣。提刑兩位官府並上下觀察、緝捕、排軍、監獄中【扌匣】鎖,上下都受了西門慶財物,只要重不要輕。
  內中有一當案的孔目陰先生,名喚陰騭,乃山西孝義縣人,極是個仁慈正直之士。因見提刑官吏上下受了西門慶賄賂,要陷害此人,圖謀他妻子,故入他「奴婢圖財,持刀謀殺家長」的重罪,再三不肯做文書送問;與提刑官抵面相講,說做官的養兒養女也往上長,也要天理,以此掣肘難行。又況來旺兒監中無錢,兩位提刑官上下都被西門慶買通了,受其凌逼。多虧陰先生憫念他負屈啣冤,是個沒底人,反替他吩咐監中獄卒凡事鬆寬看顧他。延挨了幾日,人情兩盡,只把當廳責了他四十,論個「遞解原籍徐州為民」。當查原贓,花費十七兩,鉛錫五包,責令西門慶家人來興兒領囬。差人寫了個帖子,回覆了西門慶。隨教即日押發起身。這裏提刑官當廳押了一道公文,差兩個公人,把來旺兒取出來,已是打的稀爛,旋釘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逕往徐州管下交割。
  可憐這來旺兒在監中,監了半月光景,沒錢使用,弄的身體狼狽,衣服藍縷,沒處投奔。哀告兩個公人,哭泣不已說:「兩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場屈官司,身上分文沒有,寸布皆無。要湊些腳步錢與二位,無處所湊。望你可憐見,押我到我家主家,有我的媳婦兒,並衣服箱籠,討出來變賣了,致謝二位,並路途盤費,也討得一步鬆寬。」那兩個公人道:「你好不知道理!你家主西門慶,既要擺佈了一場,他又肯打發出媳婦,並箱籠與你?你還有甚親故?俺們看陰師父分上,瞞上不瞞下,領你到那裏胡亂討些錢米,夠你路上盤費便了,誰指望你甚腳步錢兒!」來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憐,引我先到我家主門首。我央浼兩三位親鄰,替我美言討討兒,無多有少。」兩個公人道:「也罷,我們押你到他門首。」這來旺兒先到應伯爵門首,伯爵推不在家。又央了左鄰賈仁清、伊面慈二人,來西門慶家替來旺兒說念,討媳婦箱籠。西門慶也不出來,使出五六個小廝,一頓棍打出來,不許在門首纏擾。把賈伊二人羞的了不的。他媳婦兒宋惠蓮在屋裏瞞的鐵桶相似,並不知一字。西門慶吩咐:「那個小廝走漏消息,決打二十板。」兩個公人又押到丈人家,——賣棺材的宋仁家。來旺兒如此這般,對宋仁哭訴其事。打發了他一兩銀子,與那兩個公人一吊銅錢、一斗米,路上盤纏。哭哭啼啼,從四月初旬離了清河縣,往徐州大道而來。這來旺兒又是那棒瘡發了,身邊盤纏缺乏,甚是苦惱。正是:若得苟全癡性命,也甘飢餓過平生。有詩為證:
  當案推詳秉至公,來旺遭陷出牢籠。
  今朝遞解徐州去,病草淒淒遇暖風。
  不說來旺兒遞解徐州去了,且說宋惠蓮在家,每日只盼他出來。小廝一般的替他送飯,到外邊眾人都吃了。轉囬來惠蓮問著他,只說:「哥吃了,監中無事。若不是也放出來了,連日提刑老爹沒來衙門中問事。也只在一二日來家。」西門慶又哄他說:「我差人說了,不久即出。」婦人以為信實。一日,風裏言風裏語,聞得人說來旺兒押出來在門首討衣箱,不知怎的去了。這婦人幾次問眾小廝們,都不說。忽見玳安兒跟了西門慶馬來家,叫住問他:「你旺哥在監中好麼?幾時出來?」玳安道:「嫂子,我告你知了罷,俺哥這早晚到流沙河了。」惠蓮問其故。這玳安千不合萬不合,如此這般,「打了四十板,遞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裏,休題我告你說。」這婦人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此言是實,關閉了房門,放聲大哭道:「我的人嚛!你在他家幹壞了甚麼事來?被人紙棺材暗算計了你!你做奴才一場,好衣服沒曾掙下一件在屋裏。今日只當把你遠離他鄉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曉得?」哭了一囬,取一條長手巾,拴在臥房門【木昝】上懸樑自縊。
  不想來昭妻一丈青,住房正與他相連,從後來,聽見他屋裏哭了一囬,不見動靜,半日只聽喘息之聲,扣房門叫他,不應;慌了手腳,教小廝平安兒撬開𥦗戶鑽進去,見婦人穿著隨身衣服,在門樞上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來,開了房門,取薑湯撅灌。須臾嚷的後邊知道,吳月娘率領李嬌兒、孟玉樓、西門大姐、李瓶兒、玉簫、小玉,都來看視。賁四娘子兒也來瞧。見一丈青搊扶他坐在地下,只顧哽咽,白哭不出聲來。月娘叫著他,只是低著頭,口吐涎痰,不答應。月娘便道:「原來是個傻孩子!你有話只顧說便好,如何尋這條路起來?」因問一丈青:「灌些薑湯與他不曾?」一丈青道:「纔灌了些薑湯吃了。」月娘令玉簫扶著他,親叫道:「惠蓮孩兒,你有甚麼心事,越發老實叫上幾聲,不妨事。」問了半日,那婦人哽咽了一囬,大放聲排手拍掌哭起來。月娘叫玉簫扶他上炕,他不肯上炕。月娘眾人勸了半日,囬後邊去了。止有賁四嫂同玉簫相伴在屋裏。
  只見西門慶掀簾子進來,也看見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簫:「你搊他炕上去罷。」玉簫道:「剛纔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門慶道:「好襁孩子!冷地下冰著你。你有話對我說,如何這等拙智?」惠蓮把頭搖著,說道:「爹,你好人兒!你瞞著我幹的好勾當兒,還說甚麼孩子不孩子!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你成日間只哄著我,今日也說放出來,明日也說放出來,只當端的放出來。你如遞解他,也和我說聲兒。暗暗不透風,就解發遠遠的去了。你也要合憑個天理!你就信著人,幹下這等絕戶計?把圈套兒做的成成的,你還瞞著我!你就打發,兩個人都打發了。如何留下我做甚麼?」西門慶笑道:「孩兒,不關你事。那廝壞了事,難以打發你。你安心,我自有個處。」因令玉簫:「你和賁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兒,我使小廝送酒來你們吃。」說畢,往外走了。賁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簫將話兒解勸他,做一處坐的。
  只見西門慶到前邊鋪子裏,問傅夥計要了一弔錢。買了一錢酥燒,拏盒子盛了,又是一瓶酒,使來安兒送到惠蓮屋裏,說道:「爹使我送這個與嫂子吃。」惠蓮看見,一頓罵:「賊囚根子!趁早與我都拏了去,省的我摔一地!大拳打了,這囬拏手摸挲!」來安兒道:「嫂子收了罷,我拏回去,爹又打我。」於是放在桌子上就走。那惠蓮跳下來,把酒拏起來,纔待趕著摔了去,被一丈青攔住了。那賁四嫂看著一丈青咬指頭兒。正相伴他坐的,只見賁四嫂家長兒走來叫他媽,他爹門外頭來家,要吃飯。賁四嫂和一丈青走出來,到一丈青門首,只見西門大姐在那裏,和來保兒媳婦惠祥說話。因問:「賁四嫂那裏去?」賁四嫂道:「他爹門外頭來了,要飯吃。我到家瞧瞧就來。我來看看,乞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兒,誰知倒把我來掛住了,不得脫身。」因問:「他想起甚麼,幹這道路?」一丈青接過來道:「早是我打後邊來,聽見他在屋裏哭著,一囬就不聽的動靜兒。乞我慌了,推門推不開,旋叫了平安兒來,打窗子裏跳進去,纔救下來了。若遲了一步兒,鬍子老兒吹燈,把人了了。」惠祥道:「剛纔爹在屋裏,他說甚麼來?」那賁四嫂只顧笑,說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來也是個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誰家媳婦兒有這個道理。」惠祥道:「這個媳婦兒,比別的媳婦兒不同好些。從公公身上拉下來的媳婦兒,這一家大小誰如他?」說畢,往家裏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來。」賁四嫂道:「甚麼話?我若不來,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西門慶白日教賁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簫伴他一處睡,慢慢將言詞說勸他,說道:「宋大姐,你是個聰明的。趁早恁妙齡之時,一朵花初開,主子愛你,也是緣法相投。你如今將上不足,比下有餘;守著主子,強如守著奴才。他去也是去了,你恁煩惱不打緊,一時哭的有好歹,卻不虧負了你的性命?常言道:我做了一日和尚,撞了一日鍾。往後貞節輪不到你頭上了。」那惠蓮聽了,只是哭涕,每日飯粥也不吃。玉簫囬了西門慶話,西門慶又令潘金蓮親來對他說,也不依。金蓮惱了,向西門慶道:「賊淫婦他一心只想他漢子!千也說一夜夫妻百夜恩,萬也說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意。這等貞節的婦人,便拏甚麼拴的住他心?」西門慶笑道:「你休聽他摭說。他若早有貞節之心,當初只守著廚子蔣聰,不嫁來旺兒了!」
  一面坐在前廳上,把眾小廝家人都叫到跟前審問:「你們近前幾日,來旺兒遞解去時,是誰對他說來?趁早舉出來,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聽出,每人三十板子,即與我離門離戶。」忽有畫童跪下,說道:「小的不敢說。」西門慶道:「你說不妨!」畫童道:「那日小的聽見玳安跟了爹馬來家,在夾道內,嫂子問他,他走了口,對嫂子說。」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心中大怒。一片聲使人尋玳安兒。這玳安兒早已知此消息,一直躲在潘金蓮房裏不出來。金蓮正洗臉,小廝走到屋裏,跪著哭道:「五娘,救小的則個。」金蓮罵道:「賊囚,猛可走來唬我一跳!你又不知幹下甚麼事?」玳安道:「爹因為小的告嫂子說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勸勸爹。這出去,爹在氣頭上,小的就是死罷了!」金蓮道:「怪道囚根子唬的鬼也似的。我說甚麼勾當來,恁驚天動地的,原來為那奴才淫婦!」吩咐:「你在我這屋裏不要出去!」於是藏在門背後。西門慶見叫不將玳安去,在前廳暴跳如雷,一連使了兩替小廝來金蓮房裏尋他,都被金蓮罵的去了。落後西門慶一陣風自家走來到,手裏拏著馬鞭子,問:「奴才在那裏?」金蓮不理他。被西門慶遶屋走了一遍,從門背後採出玳安來,要打。乞金蓮向前把馬鞭子奪了,掠在床頂上,說道:「沒廉恥的貨兒,你有臉做個主子?那奴才淫婦想他漢子上吊,羞急拏小廝來煞氣!關小廝吊腳兒事?」那西門慶氣的睜睜的。金蓮叫小廝:「你往前頭幹你那營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那玳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這潘金蓮幾次見西門慶留意在宋惠蓮身上,於是心生一計,行在後邊唆調孫雪娥,說:「來旺兒媳婦子怎的說你要了他漢子,備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惱了,纔把他漢子打發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頓,拘了你頭面衣服,都是他過嘴舌。」說的這孫雪娥耳滿心滿。掉了雪娥口氣兒,走到前邊,向惠蓮又是一樣話說,說孫雪娥怎的後邊罵你,「是蔡家使豁了的奴才,積年轉主子養漢。不是你背養主子,你家漢子怎的離了他家門?說你眼淚留著些腳後跟。」說的兩下都懷仇記恨。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嬌兒生日。院中李媽媽並李桂姐都來與他做生日,吳月娘留他同眾堂客在後廳飲酒,西門慶往人家赴席不在家。這宋惠蓮吃了飯兒,從早晨在後邊打了個㨪兒,一頭拾到屋裏直睡到日沉西。由著後邊一替兩替使了丫鬟來叫,只是不出來。雪娥尋不著這個由頭兒,走來他房裏叫他,說道:「嫂子,做了王美人了,怎的這般難請?」那惠蓮也不理他,只顧面朝裏睡。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兒哩,早思想好來!不得你,他也不得死,還在西門慶家裏!」這惠蓮聽了他這一句話,打動潘金蓮說的那情由,翻身跳起來,望雪娥說道:「你沒的走來浪聲顙氣!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為甚麼來,打你一頓,攆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說出來,大家將就些便罷了,何必撐著頭兒來尋趁人?」這雪娥心中大怒,罵道:「好賊奴才,養漢淫婦!如何大膽罵我?」惠蓮道:「我是奴才淫婦!你是奴才小婦!我養漢養主子,強如你養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漢子,你還來倒自家掀騰!」這幾句話,分明戳在雪娥身上,那雪娥怎不急了。那宋惠蓮不防他,被他走向前一個巴掌打在臉上,打的臉上通紅的。說道:「你如何打我?」於是一頭撞將去,兩個就揪扭打在一處。慌的來昭妻一丈青走來勸解,把雪娥拉的後走,兩個還罵不絕口。吳月娘走來罵了兩句:「你們都沒些規矩兒,不管家裏有人沒人,都這等家反宅亂。等你主子囬來,我對你主子說不說!」當下雪娥便往後邊去了。月娘見惠蓮頭髮揪亂,便道:「還不快梳了頭,往後邊來哩!」惠蓮一聲兒不答話。打發月娘後邊去了,走到房內,倒插了門,哭泣不止。哭到掌燈時分,眾人亂著後邊堂客吃酒,可憐這婦人忍氣不過,尋了兩條腳帶,拴在門楹上,自縊身死,亡年二十五歲。正是: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那時可霎作怪,不想月娘正送李媽媽桂姐出來,打惠蓮門首過,房門關著,不見動靜,心中甚是疑影。打發李媽媽娘兒兩個上轎去了,囬來推他門,不開,都慌了手腳。還使小廝打窗戶內跳進去,割斷腳帶,解卸下來,撅救了半日,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死了。但見:
  四肢冰冷,一氣燈殘。香魂渺渺已赴望鄉臺,星眼瞑瞑屍猶橫地下。不知精爽逝何處,疑是行雲秋水中。
  月娘見救下不活,慌了。連忙使小廝來興兒騎頭口往門外請西門慶來家。雪娥恐怕西門慶來家拔樹尋根,歸罪於己,在上房打旋磨兒跪著月娘,教休提出和他嚷鬧來。月娘見他唬的那等腔兒,心中又下般不的:「比是你恁害怕,當初大家省言一句兒便了。」至晚,等的西門慶來家,只說惠蓮因思想他漢子,哭了一日,趕後邊人亂,不知多咱尋了自盡。西門慶便道:「他是個拙婦,原來沒福!」一面差家人遞了一紙狀子,報到縣主李知縣手裏,只說:「本婦因本家請堂客吃酒,他管銀器傢伙。他失落一件銀鍾,恐家主查問見責,自縊身死。」又送了知縣三十兩銀子。知縣自恁要做分上,胡亂差了一員司吏,帶領幾個仵作來看了。自買了一具棺材,討了一張紅票,賁四來興兒同送到門外地藏寺。與了火家五錢銀子,多架些柴薪,纔待發火燒燬,不想他老子賣棺材宋仁,打聽得知,走來攔住,叫起冤屈來。說他女兒死的不明,口稱:「西門慶因倚強姦耍他,我家女兒貞節不從,威逼身死。我還要撫按上告,進本告狀,誰敢燒化屍首!」那眾火家都亂走了,不敢燒。賁四來興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裏,來家囬話。正是: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二十七囬 李瓶兒私語翡翠軒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

编辑

  頭上青天自恁欺,害人性命霸人妻。
  須知奸惡千般計,要使人家一命危。
  淫媟從來由濁富,貪嗔轉念是慈悲。
  天公尚且含生育,何況人心忒妄為。
  話說來保正從東京來,下頭口,在捲棚內囬西門慶話,具言:「到東京,先見稟事的管家下了書,然後引見。太師老爺看了揭帖,把禮物收進去,交付明白。老爺吩咐,不日寫書,馬上差人下與山東巡撫侯爺,把山東滄州鹽客王霽雲等一十二名寄監者盡行釋放。翟叔多上覆爹:老爺壽誕六月十五日,好歹教爹上京走走,他有話和爹說。」這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來保此遭囬來,賺了鹽商王四峯五十兩銀子。西門慶使他囬喬大戶話去。
  只見賁四來興走來,見西門慶在捲棚內和來保說話,立在傍邊。來保便往喬大戶家去了。西門慶問賁四:「你們燒了囬來了?」那賁四不敢言語。來興兒向前附耳低言,如此這般:「被宋仁走到化人場上,攔著屍首,不容燒化。聲言甚是無禮,小的不敢說。」這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聽了心中大怒,罵道:「這少死光棍,這等可惡!」即令小廝:「請你姐夫來寫帖兒。」就差來興兒送與正堂李知縣。隨即差了兩個公人,一條索子,把宋仁拏到縣裏,反問他打網詐財,倚屍圖賴,當廳一夾二十大板,打的順腿淋漓鮮血。寫了一紙供案,再不許到西門慶家纏擾。併責令地方火甲,眼同西門慶家人,即將屍燒化訖來回話。那宋仁打的兩腿棒瘡,歸家著了重氣,害了一場時疫,不上幾日,嗚呼哀哉死了。正是:失曉人家逢五道,溟冷饑鬼撞鍾馗。有詩為證:
  縣官貪污更堪嗟,得人金帛售奸邪。
  宋仁為女歸陰路,致死冤魂塞滿衙。
  西門慶剛了畢宋惠蓮之事,就打點三百兩金銀,交顧銀率領許多銀匠,在家中捲棚內,打造蔡太師上壽的四陽捧壽的銀人,每一座高尺有餘;又打了兩把金壽字壺,尋了兩副玉桃盃,不消半月光景,都趲造完備。西門慶打發來旺兒杭州織造蟒衣,少兩件蕉布紗蟒衣,拏銀子教人到處尋,買不出好的來,將就買二件。一日打包端正,就著來保同吳主管五月二十八日離清河縣,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過了兩日,卻是六月初一日,節令到三伏天。正是:大暑無過未申,大寒無過丑寅。天氣十分炎熱。到了那赤烏當午的時候,一輪火傘當空,無半點雲翳,眞乃爍石流金之際。人口有一隻詞,單道這熱:
  祝融南來鞭火龍,火雲焰焰燒天紅。
  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紅爐中。
  五嶽翠乾雲彩滅,陽侯海底愁波竭。
  何當一夕金風發,為我掃除天下熱!
  說話的,世上有三等人怕熱,有三等人不怕熱。那三等人怕熱?第一怕熱,田舍間農夫。每日耕田邁隴,扶犁把耙,趁王苗二稅,納倉廩餘糧;到了那三伏時節,田中無雨,心間一似火燒。第二經商客旅。經年在外,販的是那紅花紫草,蜜蠟香茶;肩負重擔,手碾沉車,路途之中,走的饑又饑,渴又渴,汗涎滿面,衣服精濕,得不的寸陰之下,實是難行。第三是那邊塞上戰士。頭頂重盔,身披鐵甲,渴飲刀頭血,困歇馬鞍鞒;經年征戰,不得囬歸,衣生虱蟣,瘡痍潰爛,體無完膚。這三等人怕熱。又有那三等人不怕熱?第一是皇宮內院,水殿風亭,曲水為池,流泉作沼;有大塊小塊玉,整對倒透犀;碧玉欄邊種著那異菓奇葩,水晶盆內堆著那瑪瑙珊瑚;又有鑲成水晶桌上,擺列著端溪硯、象管筆、蒼頡墨、蔡琰箋,又有水晶筆架、白玉鎭紙;悶時作賦吟詩,醉後南熏一枕。又有王侯貴戚,富室名家,每日雪洞涼亭,終朝風軒水閣;蝦鬚編成簾幕,鮫綃織成帳幔,茱莉結就的香毬吊掛;雲母床上鋪著那水紋涼簟、鴦鴛珊枕,四面撓起風車來;那傍邊水盆內,浸著沉李浮瓜,紅菱雪藕,楊梅橄欖,蘋婆白鷄頭。又有那如花似朵的佳人在傍打扇。又有那琳宮梵剎,羽士禪僧,住著那侵雲經閣,接漢鍾樓;閒時常到方丈內講誦道法《黃庭》,□時來仙苑中摘取仙桃異菓;悶了時喚童子松陰下橫琴膝上,醉後攜棋枰柳蔭中對友笑談。原來這三等人不怕熱。有詩為證: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黍半枯焦。
  農夫心內如湯煮,樓上王孫把扇搖。
  這西門慶起來,遇見天熱,不曾出門,在家撒髮披襟避暑。在花園中翡翠軒捲棚內,看著小廝們打水澆灌花草。只見翡翠軒正面前栽著一盆瑞香花,開的甚是爛漫。西門慶令小廝來安兒拏小噴壺兒,看著澆水。只見潘金蓮和李瓶兒家常都是白銀條紗衫兒,密合色紗挑線穿花鳳縷金拖泥裙子。李瓶兒是大紅蕉布比甲,金蓮是銀紅比甲,都用羊皮金滾邊,妝花眉子;惟金蓮不戴冠兒,拖著一窩絲杭州攢,翠雲絲網兒,露著四鬢,上粘著飛金,粉面貼著三個翠面花兒,越顯出粉面油頭,朱唇皓齒。兩個攜著手兒,笑嘻嘻驀地走來。看見西門慶澆花兒,說道:「你原來在這裏看著澆花兒哩!怎的還不梳頭去?」西門慶道:「你教丫頭拏水來,我這裏梳頭罷。」金蓮叫來安:「你且放下噴壺,去屋裏對丫頭說,教他快拏水拏梳子來,與你爹這裏梳頭。」來安應諾去了。金蓮看見那瑞香花,就要摘下戴在頭上。西門慶攔住道:「怪小油嘴,趁早休動手。我每人賞你一朵罷!」原來西門慶把傍邊小開頭早已摘下幾朵來,浸在一隻翠磁膽瓶內。金蓮笑道:「我兒,你原來掐下恁幾朵來,放在這裏不與娘戴?」於是先搶過一枝來,插在頭上。西門慶遞了一朵與李瓶兒。只見春梅送了抿鏡梳子來,秋菊拏著洗面水。西門慶遞了三枝花,教送與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戴:「就請你三娘來,教他彈囬月琴我聽。」金蓮道:「你把孟三兒的拏來,等我送與他。教春梅送他大娘和李嬌兒的去。囬來你再把一朵花兒與我;我只替你叫唱的,也該與我一朵兒。」西門慶道:「你去,囬來與你。」金蓮道:「我的兒,誰養的你恁乖?你哄我,替你叫了孟三兒。你這會不與我,我不去。你與了我,我纔叫去。」那西門慶笑道:「賊小淫婦兒,這上頭也掐個尖兒!」於是又與了他一朵。金蓮簪於雲鬢之傍,方纔往後邊去了,止撇下李瓶兒和西門慶二人在翡翠軒內。
  西門慶見他紗裙內罩著大紅紗褲兒,日影中玲瓏剔透,露著玉骨冰肌,不覺淫心輒起。見左右無人,且不梳頭,把李瓶兒按在一張涼椅上,揭起湘裙,紅褌初褪,倒鞠著隔山取火。幹了半晌精還不洩,兩人曲盡于飛之樂。不想潘金蓮不曾往後邊叫玉樓去,走到花園角門首,把花兒遞與春梅送去。想了想,囬來,悄悄躡足,走在翡翠軒隔子外潛聽。聽夠多時,聽見他兩個在裏面正幹得好。只聽見西門慶向李瓶兒道:「我的心肝,你達不愛別的,愛你好個白屁股兒,今日盡著你達受用。」良久,又聽的李瓶兒低聲叫道:「親達達,你省可的𢵞罷,奴身上不方便。我前番乞你弄重了些,把奴的小肚子疼起來,這兩日纔好些兒。」西門慶因問:「你怎的身上不方便?」李瓶兒道:「不瞞你說,奴身中已懷臨月孕,望你將就些兒。」西門慶聽言,滿心歡喜,說道:「我的心肝,你怎不早說?既然如此,你爹胡亂耍耍罷。」於是樂極情濃,怡然感之,兩手抱定其股,一洩如注。婦人在下,弓股承受其精。良久,只聞的西門慶氣喘吁吁,婦人鶯鶯聲軟,都被金蓮在外聽了個不亦樂乎。
  正聽之間,只見玉樓從後驀地走到,便問:「五姐丫頭,在這裏做甚麼兒?」那金蓮便搖手兒。兩個一齊走到軒內,慌的西門慶湊手腳不迭。金蓮問西門慶:「我去了這半日,你做甚麼?恰好還沒曾梳頭洗臉哩!」西門慶道:「我等著丫頭取那茉莉花肥皂來我洗臉。」金蓮道:「我不好說的,巴巴尋那肥皂洗臉,怪不的你的臉洗的比人家屁股還白!」那西門慶聽了,也不著在意裏。落後梳洗畢,與玉樓一同坐下,因問:「你在後邊做甚麼來?帶了月琴來不曾?」玉樓道:「我在屋裏替大姐姐穿珠花來,到明日與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下茶去戴。月琴春梅拏了來。」不一時,春梅來到,說:「花兒都送與大娘二娘收了。」西門慶令他安排酒來。不一時,冰盆內沉李浮瓜;涼亭上偎紅倚翠。玉樓道:「不使春梅請大姐姐?」西門慶道:「他又不飲酒,不消邀他去。」當下妻妾四人便坐了:西門慶居上坐,三個婦人兩邊打橫,得多少壺斟美釀,盤列珍羞。那潘金蓮放著椅兒不坐,只坐荳青磁涼墩兒。孟玉樓叫道:「五姐,你過這椅兒上坐,那涼墩兒不怕冷?」金蓮道:「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甚麼?」須臾,酒過三巡,西門慶教春梅取月琴來教玉樓、取琵琶教金蓮彈:「你兩個唱一套『赤帝當權耀太虛』我聽。」金蓮不肯,說道:「我兒,誰養的你恁乖,俺們唱,你兩個是會受用快活。我不!也教李大姐他拏了樁樂器兒。」西門慶道:「他不會彈甚麼。」金蓮道:「他不會,教他在傍邊代板。」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單管咬蛆兒!」一面令春梅旋取了一副紅牙象板來,教李瓶兒拏著。他兩個方纔輕舒玉指,款跨鮫綃,合著聲唱〔鴈過聲〕,丫鬟綉春在傍打扇。「赤帝當權耀太虛……」,唱畢,西門慶每人遞了一盃酒,與他吃了。那潘金蓮不住在席上只呷冰水,或吃生菓子。玉樓道:「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蓮笑道:「我老人家肚內沒閒事,怕甚麼冷糕麼?」羞的李瓶兒在傍臉上紅一塊,白一塊。西門慶瞅了他一眼,說道:「你這小淫婦兒,單管只胡說白道的!」金蓮道:「哥兒,你多說了話。老媽媽睡著吃乾臘肉,是恁一絲兒一絲兒的,你管他怎的!」
  正飲酒中間,忽見雲生東南,霧障西北,雷聲隱隱,一陣大雨來,軒前花草皆濕。正是:江河淮海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少頃雨止,天外殘虹,西邊透出日色來,得多少微雨過碧磯之潤,晚風涼院落之清。只見後邊小玉來請玉樓。玉樓道:「大姐姐叫,有幾朵珠花沒穿了。我去罷,惹的他怪。」李瓶兒道:「咱兩個一答兒裏去。奴也要看姐姐穿珠花哩!」西門慶道:「等我送你們一送。」於是取過月琴來,教玉樓彈著。西門慶排手,眾人齊唱〔梁州序〕:
  「向晚來,雨過南軒,見池面紅妝凌亂。聽春雷隱隱,雨收雲散。但聞得荷香十里,新月一鉤,此景佳無限。蘭湯初浴罷,晚妝殘,深院黃昏懶去眠。(合)金縷唱,碧筒勸,向冰山雪檻排佳宴。清世界,能有幾人見?」
  (前腔)「柳陰中,忽噪新蟬,早流螢飛來庭院。聽菱歌何處,畫船歸晚。只見玉繩低度,朱戶無聲,此景猶堪羨。起來攜素手,整雲鬟,月照紗廚人未眠。(合前)」
  〔節節高〕「漣漪戲綵鴛,綠荷翻,清香瀉下瓊珠濺。香風扇,芳沼邊,閒亭畔,坐來不覺人清健。蓬萊閬苑何足羨!(合)只恐西風又驚秋,暗中不覺流年換!」
  眾人唱著,不覺到角門首。玉樓把月琴遞與春梅,和李瓶兒同往後去了。潘金蓮遂叫道:「孟三兒,等我等兒,我也去。」纔待撇了西門慶走,被西門慶一把手拉住了,說道:「小油嘴兒,你躲滑兒,我偏不放你。」拉著只一輪,險些不輪了一跤。婦人道:「怪行貨子,我衣服新著出來的,看勾了我的胳膊!淡孩兒,他兩個都走去了,我看你留下我做甚麼?」西門慶道:「咱兩個在這太湖石下,取酒來投個壺兒耍子吃三盃。」婦人道:「怪行貨子,咱往亭子上那裏投去來,平白在這裏做甚麼?你不信,使春梅小肉兒,他也不替你取酒來。」西門慶因使春梅,春梅越發把月琴丟與婦人,揚長的去了。婦人接過月琴,在手內彈了一囬,說道:「我問孟三兒也學會了幾句兒了。」一壁彈著,見太湖石畔石榴花經雨盛開,戲折一枝,簪於雲鬢之傍,說道:「我老娘帶個三日不吃飯眼前花。」被西門慶聽見,走向前,把他兩隻小金蓮扛將起來,戲道:「我把這小淫婦,不看世界面上,就肏死了。」那婦人便道:「怪行貨子,且不要發訕,等我放下這月琴著。」於是把月琴順手倚在花臺邊,因說道:「我的兒,再二來來,越發罷了。適纔你和李瓶兒肏搗去罷,沒地摭囂兒來纏我做甚麼!」西門慶道:「怪奴才,單管只胡說。誰和他有甚事!」婦人道:「我兒,你但行動,瞞不過當方土地。老娘是誰,你來瞞我?我往後邊送花兒去,你兩個幹的好營生兒!」西門慶道:「怪小淫婦兒,休胡說。」於是按在花臺下,就親了個嘴,婦人連忙吐舌頭在他口裏。西門慶道:「你叫我聲親達達,我饒了你,放你起來罷。」那婦人強不過,叫了他聲親達達:「我不是你那可意的,你來纏我怎的?」兩個正是:弄晴鶯舌於中巧,著雨花枝分外姘。
  兩個頑了一囬,婦人道:「咱往葡萄架那裏投壺耍子兒去來!」於是把月琴跨在胳膊上彈著,找〔梁州序〕後半截:
  (前腔)「清宵思爽然,好涼天,瑤臺月下清虛殿。神仙眷,開玳筵,重歡宴。任教玉漏催銀箭,水晶宮裏笙歌按。(合前)只恐西風又驚秋,不覺暗中流年換!」
  〔尾聲〕「光陰迅速如飛電,好良宵,可惜漸闌。拚取歡娛歌笑喧。」
  日日花前宴,宵宵伴玉娥。
  今生能有幾?不樂待如何!
  兩人並肩而行,須臾,轉過碧池,抹過木香亭,從翡翠軒前穿過,來到葡萄架下。睜眼觀看,端的好一座葡萄!但見:
  四面雕欄石甃,周圍翠葉深稠。迎眸霜色,如千枝紫彈墜流蘇;噴鼻秋香,似萬架綠雲垂繡帶。縋縋馬乳,水晶丸裏浥瓊槳;滾滾綠珠,金屑架中含翠渥。乃西域移來之種,隱甘泉珍玩之芳。端的四時花木襯幽葩,明月清風無價買。
  二人到於架下,原來放著四個涼墩,有一把壺在傍。金蓮把月琴倚了,和西門慶投壺。遠遠只見春梅拏著酒,秋菊掇著菓盒,盒子上一碗冰湃的菓子。婦人道:「小肉兒,你頭裏使性兒的去了,如何又送將來了?」春梅道:「教人還往那裏尋你們去,誰知驀地這裏來!」秋菊放下去了。西門慶一面揭開盒,裏邊攢就的八隔細巧菓菜:一隔是糟鵝胗掌、一隔是一封書臘肉絲、一隔是木樨銀魚鮓、一隔是劈曬雛鷄脯翅兒、一隔鮮蓮子兒、一隔新核桃穰兒、一隔鮮菱角、一隔鮮荸薺;一小銀素兒葡萄酒、兩個小金蓮蓬鍾兒、兩雙牙筯兒,安放一張小涼杌兒上。西門慶與婦人對面坐著,投壺耍子:須臾過橋、翎花倒入、雙飛雁、登科及第、二喬觀書、楊妃春睡、烏龍入洞、珍珠倒捲簾。投了十數壺,把婦人灌的醉了,不覺桃花上臉,秋波斜睨。西門慶要吃藥五香酒,又叫春梅取酒去。金蓮說道:「小油嘴,我再央你央兒,往房內把涼蓆和枕頭取了來,我困的慌,這裏略睡躺兒。」那春梅故作撒嬌說道:「罷麼,偏有這些支使人的,誰替你又拏去!」西門慶道:「你不拏,教秋菊抱下來,你拏酒就是了。」那春梅搖著頭兒去了。
  遲了半日,只見秋菊先抱了涼蓆枕衾來。婦人吩咐:「放下鋪蓋,拽上花園門,往房裏看去,我叫你便來。」那秋菊應諾,放下衾枕,一直去了。這西門慶於是起身,脫下玉色紗𧜽兒,搭在欄杆上,逕往牡丹畦西畔,松牆邊花架下小淨手去了。囬來,婦人又早在架兒底下鋪設涼簟枕衾停當,脫的上下沒條絲,仰臥於衽蓆之上,腳下穿著大紅鞋兒,手弄白紗扇兒搖涼。西門慶走來看見,怎不觸動淫心。於是乘著酒興,亦脫去上下衣,坐在一涼墩上。先將腳指挑弄其花心,挑的淫津流出,如蝸之吐涎。一面又將婦人紅綉花鞋兒摘取下來,戲把他兩條腳帶解下來,拴其雙足,吊在兩邊葡萄架兒上,如金龍探爪相似,使牝戶大張,紅鉤赤露,鷄舌內吐。西門慶先倒覆著身子,執麈柄抵牝口,賣了個倒入翎花,一手據枕,極力而提之,提的陰中淫氣連綿,如數鰍行泥淖中相似。婦人在下,沒口子呼叫達達不絕。
  正幹在美處,只見春梅盪了酒來,一眼看見,把酒注子放下,一直走到山頂上一座最高亭兒,名喚臥雲亭那裏,搭伏著棋桌兒弄棋子耍子。西門慶擡頭看見他在上面,點手兒叫他,不下來,說道:「小油嘴,我拏不下你來就罷了!」於是撇了婦人,比及大扠步從石磴上走到山頂亭子上時,那春梅早從右邊一條羊腸小道兒下去,打藏春塢雪洞兒裏穿過去。走到半中腰滴翠山叢花木深處,纔待藏躲,不想被西門慶撞見,黑影裏攔腰抱住,說道:「小油嘴,我卻也尋著你了!」遂輕輕抱出,到於葡萄架下,笑道:「你且吃鍾酒著。」一面摟他坐在腿上,兩個一遞一口飲酒。春梅見把婦人兩腿拴吊在架上,便說道:「不知你們甚麼張致,大青天白日裏,一時人來撞見,怪模怪樣的。」西門慶問道:「角門子關上了不曾?」春梅道:「我來時扣上來了。」西門慶道:「小油嘴,看我投個肉壺,名喚『金彈打銀鵝』你瞧!若打中一彈,我吃一鍾酒。」於是向水碗內取了枚玉黃李子,向婦人牝中,一連打了三個,皆中花心。這西門慶一連吃了三鍾藥五香酒,又令春梅斟了一鍾兒,遞與婦人吃。又把一個李子放在牝中,不取出來,又不行事。急的婦人春心沒亂,淫水直流,又不好去摳出來的。只是朦朧星眼,四肢軃然於枕簟之上,口中叫道:「好個作怪的冤家,捉弄奴死了!」鶯聲顫掉。那西門慶叫春梅在傍打著扇,只顧吃酒,不理他,吃來吃去,仰臥在醉翁椅兒上打睡,就睡著了。春梅見他醉睡,走來摸摸,打雪洞內一溜煙往後邊去了。聽見有人叫角門,開了門,原來是李瓶兒。
  由著西門慶睡了一個時辰,睜開眼醒來,看見婦人還吊在架下,兩隻白生生腿兒,蹺在兩邊,興不可遏。因見春梅不在跟前,向婦人道:「淫婦,我丟與你罷。」於是先摳出牝中李子,教婦人吃了。坐在一隻枕頭上,向紗褶子順袋內取出淫器包兒來,先以初使上銀托子,次又用硫黃圈束著;初時不停只在牝口子來回擂㨪,不肯深入。急的婦人仰身迎播,口中不住聲叫:「達達,快些進去罷,急壞了淫婦了。我曉的你惱我,為李瓶兒,故意使這促恰來奈何我!今日經著你手段,再不敢惹你了!」西門慶笑道:「小淫婦兒,你知道,就好說話兒了。」於是一壁㨪著他心子,把那話拽出來,向袋中包兒裏,打開捻了些閨艷聲嬌,塗在蛙口內,頂入牝中,送了幾送。須臾,那話昂健,奢稜跳腦暴怒起來。垂首看著,往來抽拽,玩其出入之勢。那婦人在枕畔朦朧星眼,呻吟不已,沒口子叫:「大𩫻䯲達達,你不知使了甚麼行貨子進去,罷了,淫婦的𣭈心子癢到骨髓裏去了!可憐見,饒了罷。」淫婦口裏磣死的言語都叫出來。這西門慶一上手就是三四百囬,兩隻手倒按住枕蓆,仰身竭力,迎播掀幹,抽沒至莖首,復送至根者又約一百餘下。婦人以帕在下不住手搽拭,牝中之津,隨拭隨出,衽蓆為之皆濕。西門慶行貨子沒稜露腦,往來逗遛不已。因向婦人說道:「我要耍個『老和尚撞鍾』。」忽然仰身望前只一送,那話攮進去了,直抵牝屋之上。——牝屋者,乃婦人牝中深極處,有肉如含苞花蕊微拆。到此處,男子莖首覺翕然暢美不可言。——婦人觸疼,急跨其身。只聽磕碴響了一聲,把個硫黃圈子折在裏面。婦人則目瞑氣息,微有聲嘶,舌尖冰冷,四肢不收,軃然於衽蓆之上矣。西門慶慌了,急解其縛,向牝中摳出硫黃圈並勉鈴來。硫黃圈已折做兩截。於是把婦人扶坐。半日,星眸驚閃,蘇省過來,因向西門慶作嬌泣聲,說道:「我的達達,你今日怎的這般大惡?險不喪了奴之性命。今後再不可這般所為,不是耍處。我如今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
  西門慶見日色已西,連忙替他披上衣裳,叫了春梅秋菊來收拾衾枕,同扶他歸房。春梅囬來,看著秋菊收了吃酒的傢伙。纔待關花園門,來昭的兒子小鐵棍兒從花架下鑽出來,趕著春梅問姑娘要菓子吃。春梅道:「小囚兒,你在那裏來?」把了幾個李子桃子與他,說道:「你爺醉了,還不往前邊去,只怕他看見打你。」那猴子接了菓子,一直去了。春梅關了花園門,囬房打發西門慶與婦人上床就寢。不在話下。正是:
  朝隨金谷宴,暮伴綺樓娃;
  休道歡娛處,流光逐暮霞。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二十八囬 陳經濟因鞋戲金蓮 西門慶怒打鐵棍兒

编辑

  風波境界立身難,處世規模要放寬。
  萬事盡從忙裏錯,此心須向靜中安。
  路當平處行更穩,人有常情耐久看。
  直到始終無悔吝,纔生枝節便多端。
  話說西門慶,扶婦人到房中,脫去上下衣裳,著薄纊短襦,赤著身體,婦人止著紅紗抹胸兒。兩個並肩疊股而坐,重斟盃酌,復飲香醪。西門慶一手摟著他粉項,一遞一口和他吃酒,極盡溫存之態。睨視婦人,雲鬟斜軃,酥胸半露,嬌眼乜斜,猶如沉醉楊妃一般,纖手不住只向他腰裏摸弄那話。那話因驚,銀托子還帶在上面,軟叮噹毛都魯的,纍垂偉長。西門慶戲道:「你還弄他哩,都是你頭裏唬出他風病來了。」婦人問:「怎的風病?」西門慶道:「既不是風病,如何這軟癱熱化起不來了?你還不下去央及他央及兒哩!」婦人笑瞅了他一眼,一面蹲下身子去,枕著他一隻腿,取過一條褲帶兒來,把那話拴住,用手提著,說道:「你這廝頭裏那等頭睜睜、眼睜睜的,把人奈何昏昏的,這咱你推風病裝佯死兒!」提弄了一囬,放在粉臉上偎㨪良久,然後將口吮之,又用舌尖挑舐其蛙口。那話登時暴怒起來,裂瓜頭凹眼圓睜,落腮鬍挺身直豎。西門慶一發坐在枕頭,令婦人馬爬在紗帳內,盡著吮咂,以暢其美。俄而淫思益熾,復與婦人交接。婦人哀告道:「我的達達,你饒了奴罷,又要掇弄奴也!」是夜二人淫樂,為之無度。有詩為證:
  戰酣樂極,雲雨歇。嬌眼乜斜,手持玉莖猶堅硬。告才郎,將就些些。滿飲金盃頻勸,兩情似醉如癡。
  雪白玉體透簾幃,口賽櫻桃手賽荑。
  一脈泉通聲滴滴,兩情吻合色迷迷。
  翻來覆去魚吞藻,慢進輕抽貓咬鷄。
  靈龜不吐甘泉水,使得嫦娥敢暫離。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西門慶往外邊去了。婦人約飯時起來,換睡鞋,尋昨日腳上穿的那一雙紅鞋,左來右去少一隻。問春梅,春梅說:「昨日我和爹搊扶著娘進來,秋菊抱娘的鋪蓋來。」婦人叫了秋菊來問,秋菊道:「我昨日沒見娘穿著鞋進來。」婦人道:「你看胡說!我沒穿鞋進來,莫不我精著腳進來了?」秋菊道:「娘,你穿著鞋,怎的屋裏沒有?」婦人罵道:「賊奴才,還裝憨兒無過只在這屋裏,你替我老實尋是的。」這秋菊三間屋裏,床上床下,到處尋了一遍,那裏討那隻鞋來。婦人道:「端的我這屋裏有鬼,攝了我這隻鞋去了?連我腳上穿的鞋也不見了,要你這奴才在屋裏做甚麼?」秋菊道:「倒只怕娘忘記落在花園裏,沒曾穿進來。」婦人道:「敢是肏昏了!我鞋穿在腳上沒穿在腳上,我不知道?」叫春梅:「你跟著這賊奴才往花園裏尋去。尋出來便罷,若尋不出我的鞋來,教他院子裏頂著石頭跪著。」這春梅眞個押著他,花園到處並葡萄架跟前尋了一遍兒,那裏得來?再有一隻也沒了。正是:都被六丁收拾去,蘆花明月竟難尋!尋了一遍兒囬來,春梅罵道:「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兒——沒的說了!王嬤嬤賣了磨——推不的了!」秋菊道:「你省恐人家。不知甚麼人偷了娘的這隻鞋去了,我沒曾見娘穿進屋裏去!敢是你昨日開花園門,放了那個拾了娘的鞋去了。」被春梅一口稠唾沬噦了去,罵道:「賊見鬼的奴才,又攪纏起我來了!六娘叫門,我不替他開?可可兒的就放進人來了?你抱著娘的鋪蓋,就不經心瞧瞧,還敢說嘴兒!」一面押他到屋裏,囬婦人說沒有鞋。婦人教採出他院子裏跪著。秋菊把臉哭喪下水來,說:「等我再往花園裏尋一遍,尋不著,隨娘打罷。」春梅道:「娘休信他。花園裏地也掃得乾乾淨淨的,就是針也尋出來,那裏討鞋來!」秋菊道:「等我尋不出來,教娘打就是了。你在傍戳舌兒怎的?」婦人向春梅道:「也罷,你跟著他這奴才,看他那裏尋去。」
  這春梅又押他,在花園山子底下各雪洞兒、花池邊、松牆下,尋了一遍,沒有。他也慌了,被春梅兩個耳刮子,就拉囬來見婦人。秋菊道:「還有那個雪洞裏沒尋哩。」春梅道:「那裏藏春塢是爹的暖房兒,娘這一向又沒到那裏。我看尋的尋不出來,我和你答話!」於是押著他到於藏春塢雪洞內。正面是張坐床,傍邊香几上都尋到,沒有。又向書篋內尋。春梅道:「這書篋內都是他的拜帖紙,娘的鞋怎的到這裏?沒的摭溜子捱工夫兒。翻的他恁亂騰騰的,惹他看見,又是一場兒。你這歪剌骨可死成了!」良久,只見秋菊說道:「這不是娘的鞋!」在一個紙包內,裹著些棒兒香、排草。取出來與春梅瞧:「可怎的有了娘的鞋?剛纔就調唆打我!」春梅看見,果是一隻大紅平底鞋兒,說道:「是娘的,怎麼來到這書篋內?好蹺蹊的事!」於是走來見婦人。婦人問:「有了我的鞋?端的在那裏?」春梅道:「在藏春塢爹暖房書篋內尋出來。和些拜帖子紙、排草、安息香,包在一處。」婦人拏在手內,取過他的那隻鞋來一比,都是大紅四季花嵌八寶緞子白綾平底綉花鞋兒,綠提跟兒,藍口金兒。惟有鞋上鎖線兒差些:一隻是紗綠鎖線兒,一隻是翠藍鎖線,不仔細認不出來。婦人登在腳上試了試,尋出來這一隻比舊鞋略緊些,方知是來旺兒媳婦子的鞋,「不知幾時與了賊強人,不敢拏到屋裏,悄悄藏放在那裏,不想又被奴才翻將出來!」看了一囬。說道:「這鞋不是我的鞋。奴才,快與我跪著去!」吩咐春梅:「拏塊石頭與他頂著。」那秋菊哭起來,說道:「不是娘的鞋,是誰的鞋?我饒替娘尋出鞋來,還要打我;若是再尋不出來,不知道怎的打我哩!」婦人罵道:「賊奴才,休說嘴!」春梅一面掇了塊大石頭,頂在他頭上。即時婦人另換了一雙鞋穿在腳上,嫌房裏熱,吩咐春梅:「把妝臺放在玩花樓上,那裏梳頭去。」梳了頭要打秋菊,不在話下。
  卻說陳經濟早晨從鋪子裏進來尋衣服,走到花園角門首,小鐵棍兒在那裏正頑著。見陳經濟手裏拏著一副銀網巾圈兒,便問:「姑夫,你拏的甚麼?與了我耍子兒罷。」經濟道:「此是人家當的網巾圈兒,來贖,我尋出來與他。」那小猴子笑嘻嘻道:「姑夫,你與了我耍子罷,我換與你件好物件兒。」經濟道:「傻孩子!此是人家當的。你要,我另尋一副兒與你耍子。你有甚麼好物件?拏來我瞧。」那猴子便向腰裏掏出一隻紅綉花鞋兒與經濟看。經濟便問:「是那裏的?」那猴子笑嘻嘻道:「姑夫,我對你說了罷。我昨日在花園裏耍子,看見俺爹吊著俺五娘兩隻腿在葡萄架兒底下,一陣好不搖擺。落後俺爹進去了,我尋俺春梅姑姑要菓子,在葡萄架底下,拾了這隻鞋。」經濟接在手裏:曲似天邊彎月,紅如退瓣蓮花。把在掌中,恰剛三寸,就知是金蓮腳上之物。便道:「你與了我,明日另尋一對好圈兒與你耍子。」猴子道:「姑夫,你休哄我!我明日就問你要了。」經濟道:「我不哄你。」那猴子一面笑的耍去了。這陳經濟把鞋褪在袖中,自己尋思:「我幾次戲他,他口兒且是活,及到中間,又走滾了。不想天假其便,此鞋落在我手裏。今日我著實撩逗他一番,不怕他不上帳兒!」正是:時人不用穿針線,那得工夫送巧來。
  經濟袖著鞋,逕往潘金蓮房來。轉過影壁,只見秋菊跪在院內,便戲道:「小大姐,為甚麼來?投充了新軍,又掇起石頭來了?」金蓮在樓上聽見,便叫春梅,問道:「是誰說他掇起石頭來了?乾淨這奴才沒頂著?」春梅道:「是姐夫來了。秋菊頂著石頭哩!」婦人便叫:「陳姐夫,樓上沒人,你上來不是!」這小伙兒方拔步撩衣,上的樓來。只見婦人在樓前面開了兩扇窗兒,掛著湘簾,那裏臨鏡梳頭。這陳經濟走到傍邊一個小杌兒坐下,看見婦人黑油般頭髮,手挽著梳還拖著地兒,紅絲繩兒紮著,一窩絲攢上,戴著銀絲䯼髻,還墊出一絲香雲。䯼髻內安著許多玫瑰花瓣兒,露著四鬢,打扮的就是個活觀音。須臾,看著婦人梳了頭,掇過妝臺去,向面盆內洗了手,穿上衣裳,喚春梅:「拏茶來與姐夫吃。」那經濟只是笑,不做聲。婦人因問:「姐夫笑甚麼?」經濟道:「我笑你管情不見了些甚麼兒。」婦人道:「賊短命,我不見了關你甚事?你怎的曉得?」經濟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驢肝肺,你倒訕起我來。恁說,我去罷!」抽身往樓下就走。被婦人一把手拉住,說道:「怪短命,會張致的!來旺兒媳婦子死了,沒的想頭了。卻怎麼還認的老娘?」因問:「你猜著我不見了甚麼物件兒?」這經濟向袖中取出來,提溜著鞋拽靶兒,笑道:「你看,這個好的兒是誰的?」婦人道:「好短命,原來是你偷拏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著丫頭遶地裏尋。」經濟道:「你鞋怎的到得我手裏?」婦人道:「我這屋裏再有誰來?敢是你賊頭鼠腦,偷了我這隻鞋去了!」經濟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這兩日又不往你這屋裏來,我怎生偷你的?」婦人道:「好賊短命!等我對你爹說,你倒偷了我鞋還說我不害羞!」經濟道:「你只好拏爹來唬我罷了!」婦人道:「你好小膽子兒!明知道你爹和來旺兒媳婦子七個八個,你還調戲他,想那淫婦教你戲弄。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這鞋怎落在你手裏?趁早實供出來,交還與我鞋,你還便益。自古物見主,必索取。但迸半個不字,教你死無葬身之地!」經濟道:「你老人家是個女番子,且是倒會的放刁!這裏無人,咱們好講。你既要鞋,拏一件物事兒,我換與你。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婦人道:「好短命!我的鞋應當還我。教換甚麼事兒與你?」經濟笑道:「五娘,你拏你袖的那方汗巾兒賞與兒子,兒子與了你的鞋罷。」婦人道:「我明日另尋一方好汗巾兒。這汗巾兒是你爹成日眼裏見過,不好與你的。」經濟道:「我不。別的就與我一百方也不算。一心我只要你老人家這方汗巾兒!」婦人笑道:「好個牢成久慣的短命!我也沒氣力和你兩個纏。」於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細撮穗、白綾挑線鶯鶯燒夜香汗巾兒,上面連銀三事兒,都掠與他。這經濟連忙接在手裏,與他深深的唱個喏。婦人吩咐:「你好生藏著,休教大姐看見!他不是好嘴頭子。」經濟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遞與他,如此這般,「是小鐵棍兒昨日在花園裏拾的,今早拏著問我換網巾圈兒耍子」一節,告訴了一遍。婦人聽了,粉面通紅,銀牙暗咬,說道:「你看,賊小奴才油手把我這鞋弄的恁漆黑的,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他!」經濟道:「你弄殺我!打了他不打緊,敢就賴在我身上,是我說的。千萬休要說罷!」婦人道:「我饒了小奴才,除非饒了蠍子!」
  可可他兩個正說在熱鬧處,忽聽小廝來安兒來尋:「爹在前廳請姐夫寫禮帖兒哩。」婦人連忙攛掇他出去了。下的樓來,教春梅取板子來,要打秋菊。秋菊跪著不肯躺,說道:「尋將娘的鞋來,娘還要打我?」婦人把剛纔陳經濟拏的鞋遞與他看,罵道:「賊奴才,你把那個當我的鞋,將這個放在那裏?」秋菊看見,把眼瞪了半日不敢認,說道:「可是怪的勾當,怎的跑出娘的三隻鞋來了!」婦人道:「好大膽奴才!你敢是拏誰的鞋來搪塞我,如何說我是三隻腳的蟾!這個鞋從那裏出來了?」不由分說,教春梅拉倒,打了十下。打的秋菊抱股而哭,望著春梅道:「都是你,開門教人進來收了娘的鞋,這囬教娘打我!」春梅罵道:「你倒收拾娘鋪蓋,不見了娘的鞋,娘打了你這幾下兒,還敢抱怨人!早是這隻舊鞋,若是娘頭上的簪環不見了,你也推賴別個人兒就是了!娘惜情兒,還打的你少。若是我,外邊叫個小廝,辣辣的打上他二三十板,看你這奴才怎麼樣的!」幾句罵得秋菊忍氣吞聲,不言語了。
  當下西門慶叫了經濟到前廳,封尺頭禮物送提刑所,賀千戶新陞了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戶。本衛親識都與他送行在永福寺,不必細說。西門慶差了玳安送去,廳上陪著經濟吃了飯,歸到金蓮房中。這金蓮千不合萬不合,把小鐵棍兒拾鞋之事告訴一遍,說道:「都是你這沒材料的貨,平白幹的勾當!教賊萬殺的小奴才把我的鞋拾了。拏到外頭,誰是沒瞧見?被我知道,要將過來了。你不打與他兩下,到明日慣了他!」西門慶就不問「誰告你說來」,一衝性子,走到前邊。那小猴子不知,正在石臺基頑耍,被西門慶揪住頂角,拳打腳踢,殺豬也似叫起來,方纔住了手。這小猴子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慌得來昭兩口子走來扶救。半日甦醒,見小廝鼻口流血,抱他到房裏問慢慢問他,方知為拾鞋之事:拾了金蓮一隻鞋,因和陳經濟換圈兒,惹起事來。這一丈青氣忿忿的,走到後邊廚下指東罵西,一頓海罵道:「賊不逢好死的淫婦、王八羔子!我的孩子和你有甚冤讎?他纔十一二歲,曉的甚麼?知道屄生在那塊兒!平白地調唆打他恁一頓,打的鼻口都流血。假若死了他,淫婦王八兒也不好,稱不了你甚麼願!」於是廚房裏罵了,到前邊又罵,整罵了一二日還不止聲。金蓮在房中陪西門慶吃酒,還不知道。
  晚夕上床宿歇,西門慶見婦人腳上穿著兩隻紗紬子睡鞋兒,大紅提跟兒,因說道:「阿呀,如何穿這個鞋在腳上?怪怪的,不好看!」婦人道:「我只一雙紅睡鞋,倒乞小奴才拾了一隻,弄油了我的。那裏再討第二雙來?」西門慶道:「我的兒,你到明日再做一雙兒穿在腳上。你不知,親達一心只喜歡穿紅鞋兒,看著心裏愛。」婦人道:「怪奴才!可可兒的來,我想起一作事來,要說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隻鞋來與他瞧!你認的這鞋是誰的鞋?」西門慶道:「我不知道是誰的鞋。」婦人道:「你看他還打張鷄兒哩!瞞著我,黃貓黑尾,你幹的好繭兒!一行死了來旺兒媳婦子的一隻臭蹄,寶上珠也一般,收藏在山子底下藏春塢雪洞兒裏拜帖匣子內,攪著些字紙和香兒一處放著。甚麼罕稀物件,也不當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賊淫婦死了墮阿鼻地獄!」指著秋菊罵道:「這奴才當我的鞋又翻出來,教我打了幾下。」吩咐春梅:「趁早與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著秋菊說道:「賞與你穿了罷!」那秋菊拾在手裏,說道:「娘這個鞋,只好盛我一個腳指頭兒罷了。」婦人罵道:「賊奴才,還叫甚麼屄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這等收藏的嬌貴,到明日好傳代?沒廉恥的貨!」秋菊拏著鞋,就往外走。被婦人又叫囬來,吩咐:「取刀來,等我把淫婦剁做幾截子,掠到毛司裏去,叫賊淫婦陰山背後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門慶道:「你看著越心疼,我越發偏剁個樣兒你瞧!」西門慶笑道:「怪奴才,丟開手罷了。我那裏有這個心?」婦人道:「你沒這個心,你就睹個誓。淫婦死的不知往那去了,你還留著他鞋做甚麼?早晚看著,好思想他!正經俺們和你恁一場,你也沒恁個心兒,還教人和你一心一計哩!」西門慶笑道:「罷了,怪小淫婦兒!偏有這些兒的。他就在時,也沒曾在你跟前行差了禮法。」於是摟過粉項來就親了個嘴,兩個雲雨做一處。正是:動人春色嬌還媚,惹蝶芳心轉意濃。有詩為證:
  漫吐芳心說向誰,欲於何處寄相思?
  相思有盡情難盡,一日都來十二時。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二十九囬 吳神仙貴賤相人 潘金蓮蘭湯午戰

编辑

  百年秋月與春花,展放眉頭莫自嗟!
  吟幾首詩消世慮,酌二盃酒度韶華;
  閒敲棋子心情樂,悶撥瑤琴興趣賒:
  人事與時俱不管,且將詩酒作生涯。
  話說到次日,潘金蓮早起,打發西門慶出門,記掛著要做那紅鞋。拏著針線筐兒,往花園翡翠軒臺基兒上坐著,那裏描畫鞋扇,使春梅請了李瓶兒來到。李瓶兒問道:「姐姐,你描畫的是甚麼?」金蓮道:「要做一雙大紅光素緞子白綾平底鞋兒,鞋尖兒上扣綉『鸚鵡摘桃』。」李瓶兒道:「我有一方大紅十樣錦緞子,也照依姐姐描恁一雙兒,我要做高底的罷。」於是取了針線筐,兩個同一處做。金蓮描了一隻,丟下說道:「李大姐,你替我描這一隻,等我後邊把孟三姐叫了來。他昨日對我說,他也要做鞋哩!」一直走到後邊。玉樓房中倚著護炕兒,手中也衲著一隻鞋兒哩。金蓮進門,玉樓道:「你早辦?」金蓮道:「我起的早,打發他爹往門外與賀千戶送行去了。教我約下李大姐,花園裏趕早涼做些生活。等住囬日頭過,熱了做不的。我纔描了一隻鞋,教李大姐替我描著,逕來約你同去,咱三個一答兒哩好做。」因問:「你手裏衲的是甚麼鞋?」玉樓道:「是昨日你看我開的那雙玄色緞子鞋。」金蓮道:「你好漢,又早衲出一隻來了!」玉樓道:「那隻昨日就衲了,這一隻又衲了好些了。」金蓮接過看了一囬說:「你這個到明日使甚麼雲頭子?」玉樓道:「我比不得你們小後生,花花黎黎。我老人家了,使羊皮金緝的雲頭子罷。週圍拏紗綠線鎖出白山子兒,上白綾高底穿好不好?」金蓮道:「也罷。你快收拾,咱去來,李瓶兒那裏等著哩!」玉樓道:「你坐著,咱吃了茶去。」金蓮道:「不吃罷,咱拏了茶那裏吃去來。」玉樓吩咐蘭香:「燉下茶送去。」兩個婦人手拉著手兒,袖著鞋扇,逕往外走。吳月娘剛上房穿廊下坐,便問:「你們那去?」金蓮道:「李大姐使我替他叫孟三兒,去與他描鞋。」說著,一直來到花園內。
  三人一處坐下,拏起鞋扇,你瞧我的,我瞧你的,都瞧了一遍。先是春梅拏茶來吃了,然後李瓶兒那邊的茶到,孟玉樓房裏蘭香落後纔拏茶至。三人吃了,玉樓便道:「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紅鞋做甚麼?不如高底鞋好看。你若嫌木底子響腳,也似我用氈底子,卻不好?走著又不響。」金蓮道:「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也是他爹,因我不見了那隻睡鞋,被小奴才兒偷了,弄油了我的,吩咐教我從新又做這雙鞋。」玉樓道:「又說鞋哩!這個也不是舌頭,李大姐在這裏聽著。昨日因你不見了這隻鞋,來昭家孩子小鐵棍兒怎的花園裏拾了,後來不知你怎的知道了,對他爹說,打了小鐵棍兒一頓。說把他猴子打的鼻口流血,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後邊海罵。罵那個淫婦王八羔子學舌,打了他小廝。說他小廝一點尿不曉孩子,曉的甚麼?便唆調打了他恁一頓。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婦王八羔子也不得清潔!俺再不知罵淫婦王八羔子是誰?落後小鐵棍兒進來,他大姐姐問他:『你爹為甚麼打你?』小廝纔說;『因在花園裏耍子,拾了一隻鞋,問姑父換圈兒來。不知甚麼人對俺爹說了,教爹打我一頓。我如今尋姑夫,問他要圈兒去也。』說畢,一直往前跑了。原來罵的王八羔子是陳姐夫。早是只李嬌兒在傍邊坐著,大姐沒在跟前。若聽見時,又是一場兒。」金蓮問:「大姐姐沒說甚麼?」玉樓道:「你還說哩!大姐姐好不說你哩!說:『如今這一家子亂世為王,九條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禍亂的貶子休妻。想著去了的來旺兒小廝,好好的從南邊來了,東一帳,西一帳,說他老婆養著主子,又說他怎的拏刀弄杖,成日做賊哩,養漢哩,生生兒禍弄的打發他出去了。把個媳婦又逼臨的吊死了。如今為一隻鞋子,又這等驚天動地反亂。你的鞋好好穿在腳上,怎的教小廝拾了?想必吃醉了,在那花園裏和漢子不知怎的餳成一塊,纔掉了鞋!如今沒的摭羞,拏小廝頂缸,打他這一頓,又不曾為甚麼大事。』」金蓮聽了道:「沒的那扯屄淡!甚麼是大事?殺了人是大事了,奴才沒刀子要殺主子!」向玉樓道:「孟三姐,早是瞞不了你,咱兩個聽見來興兒說了一聲,唬的甚麼樣兒的。你是他的大老婆,倒說這個話!你也不管,我也不管,教奴才殺了漢子纔好!老婆成日在你那後邊使喚,你縱容著他,不管教他,欺大滅小,和這個合氣,和那個合氣。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揭條我,我揭條你,吊死了你還瞞著漢子不說!早是花了錢,好人情說下來了,不然怎了?你這時推乾淨,說面子話兒!右右是左右,我調唆漢子也罷。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漢子一條提攆的離門離戶也不算,恆屬人挾不到我井裏頭!」
  玉樓見金蓮粉面通紅,惱了,又勸道:「六姐,你我姊妹都是一個人,我聽見的話兒有個不對你說?說了,只放在你心裏,休要使出來。」金蓮不依他,到晚等的西門慶進入他房來,一五一十告西門慶說,來昭媳婦子一丈青怎的在後邊指罵,說你打了他孩子,要邏楂兒和人嚷。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記在心裏。到次日,要攆來昭三口子出門,多虧月娘再三攔勸下。不容他在家,打發他往獅子街房子那裏看守,替了平安兒來家看守大門。後次月娘知道,甚惱金蓮,不在話下。正是:事不三思終有悔,人逢得意早回頭。
  卻說西門慶在前廳打發來昭三口子,搬移獅子街看守房屋去。一日,正在前廳坐,忽有看守大門的平安兒來報:「守備府周爺差人送了一位相面先生,名喚吳神仙,在門首伺候見爹。」西門慶喚來人進見,遞上守備帖兒,然後道:「有請。」須臾,那吳神仙頭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繫黃絲雙穗縧,手執龜殼扇子,自外飄然進來。年約四十之上,生的神清如長江皓月,貌古似太華喬松,威儀凜凜,道貌堂堂。原來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松,聲如鍾,坐如弓,走如風。但見他:
  能通風鑒,善究子平。觀乾象能識陰陽,察龍經明知風水。五星深講,三命秘談。審格局,決一世之榮枯;觀氣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華嶽修眞客,定是成都賣卜人。
  西門慶見神仙進來,忙降階迎接,接至廳上。神仙見西門慶,長揖稽首,禮畢就坐。須臾茶罷,西門慶動問神仙高名雅號,仙鄉何處,因何與周大人相識。那吳神仙坐上欠身道:「貧道姓吳名奭,道號守眞。本貫浙江仙遊人。自幼從師天臺山紫虛觀出家。雲遊上國,因往岱宗訪道,道經貴處。周老總兵相約,看他老夫人目疾,特送來府上觀相。」西門慶道:「老仙長會那幾家陰陽?通那幾家相法?」神仙道:「貧道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曉麻衣相法,又曉六壬神課。常施藥救人,不愛世財,隨時住世。」西門慶聽言,益加敬重,誇道:「眞乃謂之神仙也!」一面令左右放桌兒,擺齋管待神仙。神仙道:「周老總兵送貧道來,未曾觀相造,豈可先要賜齋!」西門慶笑道:「仙長遠來,一定未用早齋。待用過,看命未遲。」
  於是陪著神仙吃了些齋食素饌,擡過桌席,拂抹乾淨,討筆硯來。神仙道:「請先觀貴造,然後觀相尊容。」西門慶便說與八字:「屬虎的,二十九歲了,七月二十八日子時生。」這神仙暗暗掐指尋紋,良久說道:「官人貴造丙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子時,七月廿三日白露,已交八月算命。月令提剛辛酉,理取傷官格。子平云:傷官傷盡復生財,財旺生官福轉來。立命申宮,是城頭土命:七歲行運辛酉,十七行壬戌,二十七癸亥,三十七甲子,四十七乙丑。官人貴造,依貧道所講,元命貴旺,八字清奇,非貴則榮之造。但戊土傷官,生在七八月,身忒旺了。幸得壬午日干,子中有癸水,水火相濟,乃成大器。丙子時,丙合辛生,後來定掌威權之職。一生盛旺,快樂安然,發福遷官,主生貴子。為人一生耿直,幹事無二,喜則和氣春風,怒則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財,不少紗帽戴。臨死有二子送老。今歲丁未流年,丁壬相合。目下丁火來尅。若你尅我者為官鬼,必主平地登雲之喜,添官進祿之榮。大運現行癸亥,戊土得癸水滋潤,定見發生。目下透出紅鸞天喜,熊羆之兆。又命宮馹馬臨申,不過七月必見矣。」西門慶問道:「我後來運限何如?有災沒有?」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說,但八字中不宜陰水太多,後到甲子運中,常在陰人之上;又是多了年流星打攪,又把個壬午日衝破了,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嘔血流膿之災,骨瘦形衰之病。」西門慶問道:「於今如何?」神仙道:「目今流年,至多日逢破敗五鬼在家炒鬧,些小氣惱,不足為災,都被喜氣神臨門衝散了。」西門慶道:「命中還有敗否?」神仙道:「年趕著月,月趕著日,實難矣。」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便道:「先生,你相我面何如?」神仙道:「請尊容轉正,貧道觀之。」西門慶把座兒掇了一掇。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無相,相逐心生。有相無心,相隨心滅。吾觀官人,頭圓項短,必為享福之人;體健觔強,決是英豪之輩;天庭高聳,一生衣祿無虧;地閣方圓,晚歲榮華定取。此幾樁兒好處。還有幾樁不足之處,貧道不敢說。」西門慶道:「仙長但說無妨。」神仙道:「請官人走兩步看。」西門慶眞個走了幾步。神仙道:「你行如擺柳,必主傷妻;魚尾多紋,終須勞碌。眼不哭而淚汪汪,心無慮而眉縮縮,若無刑尅,必損其身。妻宮尅過方可。」西門慶道:「已刑過了。」神仙道:「請出手來看一看。」西門慶舒手來與神仙看。神仙道:「智慧生於皮毛,苦樂勸乎手足;細軟豐潤,必享福逸樂之人也。兩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詐;眉抽二尾,一生常自足歡娛;根有三紋,中年必然多耗散;奸門紅紫,一生廣得妻財;黃氣發於高廣,旬日內必定加官;紅色起於三陽,今歲間必生貴子。又有一件不敢說:淚堂豐厚,亦主貪花;谷道亂毛,號為淫杪。且喜得鼻乃財星,驗中年之造化;承漿地閣,管末世之榮枯:
  承槳地閣要豐隆,准乃財星居正中。
  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機定不容。」
  神仙相畢,西門慶道:「請仙長相相房下眾人。」一面令小廝:「後邊請你大娘出來。」於是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等眾人都跟出來,在軟屏後潛聽。神仙見月娘出來,連忙道了稽首,也不敢坐,在傍邊觀相,「請娘子尊容轉正。」那吳月娘把面容朝看廳外。神仙端詳了一囬說:「娘子面如滿月,家道興隆;唇若紅蓮,衣食豐足。山根不斷,必得貴夫而生子;聲響神清,必益夫而發福。請出手來。」月娘從袖口中,露出十指春蔥來。神仙道:「乾薑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鬢,坤道定須秀氣。這幾樁好處。還有些不足之處,休道貧道直說。」西門慶道:「仙長但說無妨。」神仙道:「淚堂黑痣,若無宿疾必刑夫;眼下皺紋,亦主六親若冰炭。
  女人端正好容儀,緩步輕如出水龜。
  行不動塵言有節,無肩定作貴人妻。」
  相畢,月娘退後。西門慶道:「還有小妾輩請看看。」於是李嬌兒過來。神仙觀看良久,「此位娘子,額尖鼻小,非側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廣有衣食而榮華安享。肩聳聲泣,不賤則孤;鼻樑若低,非貧即夭。請走幾步我看。」李嬌兒走了幾步。神仙道:
  「額尖露臀並蛇行,早年必定落風塵。
  假饒不是娼門女,也是屏風後立人。」
  相畢,李嬌兒下去。吳月娘叫:「孟三姐,你也過來相一相。」神仙觀看,「這位娘子,三停平等,一生衣祿無虧;六府豐隆,晚歲榮華定取。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輝;到老無災,大抵年宮潤秀。請娘子走兩步。」玉樓走了兩步。神仙道:
  「口如四字神清徹,溫厚堪同掌上珠。
  威媚兼全財命有,終主刑夫兩有餘。」
  玉樓相畢,叫潘金蓮過來。那潘金蓮只顧嬉笑,不肯過來。月娘催之再三,方纔出見。神仙擡頭觀看這個婦人,沉吟半日,方纔說道:「此位娘子,髮濃鬢重,兼斜視以多淫;臉媚眉彎,身不搖而自顫。面上黑痣,必主刑夫;人中短促,終須壽夭。
  舉止輕浮惟好淫,眼如點漆壞人倫。
  月下星前長不足,雖居大廈少安心。」
  相畢金蓮,西門慶又叫李瓶兒上來教神仙相一相。神仙觀看這個女人,「皮膚香細,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莊,乃素門之德婦。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約無窮;眉靨漸生,月下之期難定。觀臥蠶明潤而紫色,必產貴兒;體白肩圓,必受夫之寵愛。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頻遇喜祥,蓋謂福堂明潤。此幾樁好處。還有幾樁不足處,娘子可當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後定見哭聲;法令繃纏,鷄犬之年焉可過!愼之,愼之!
  花月儀容惜羽翰,平生良友鳳和鸞。
  朱門財祿堪依倚,莫把凡禽一樣看。」
  相畢,李瓶兒下去。月娘令孫雪娥出來相一相。神仙看了,說道:「這位娘子,體矮聲高,額尖鼻小,雖然出谷遷喬,但一生冷笑無情,作事機深內重。只是吃了這四反的虧,後來必主兇亡。夫四反者,唇反無稜、耳反無輪、眼反無神、鼻反不正故也。
  燕體蜂腰是賤人,眼如流水不廉眞。
  常時斜倚門兒立,不為婢妾必風塵。」
  雪娥下去,月娘教大姐上來相一相。神仙道:「這位女娘,鼻樑仰露,破祖刑家;聲若破鑼,家私消散。面皮太急,雖溝洫長而壽亦夭;行如雀躍,處家室而衣食缺乏。不過三九,當受折麼。
  惟夫反目性通靈,父母衣食僅養身;
  狀貌有拘難顯達,不遭惡死也艱辛。」
  大姐相畢,教春梅也上來教神仙相相。神仙睜眼兒見了春梅,年紀不上二九,頭戴銀絲雲髻兒,白線挑衫兒,桃紅裙子,藍紗比甲兒,纏手縛腳出來,道了萬福。神仙觀看良久,相道:「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髮細眉濃,稟性要強;神急眼圓,為人急燥。山根不斷,必得貴夫而生子;兩額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飛仙,聲響神清,必益夫而得祿,三九定然封贈。但吃了這左眼大,早年尅父;右眼小,週歲尅娘。左口角下只一點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災;右腮一點黑痣,一生受夫愛敬。
  天庭端正五官平,口若塗朱行步輕;
  倉庫豐盈財祿厚,一生常得貴人憐。」
  神仙相畢,眾婦女皆咬指以為神相。西門慶封白銀五兩與神仙,又賞守備府來人銀五錢,拏拜帖囬謝。吳神仙再三辭卻,說道:「貧道雲遊四方,風餐露宿,化救萬道,周總兵送將過來,可一時之情耳,要這財何用?決不敢受。」西門慶不得已,拏出一疋大布:「送仙長做一件大衣何如?」神仙方纔受之,令小童接了,收在經包內,稽首拜謝。西門慶送出大門,揚長飄然而去。正是:柱杖兩頭挑日月,葫蘆一個隱山川。
  西門慶送神仙出,囬到後廳問月娘眾人:「所相何如?」月娘道:「相的也都好,只是三個人相不著。」西門慶道:「那三個人相不著?」月娘道:「相李大姐有宿疾,到明日生貴子。他現今懷著身孕,這個也罷了。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折磨,不知怎的折磨?相春梅後日也生貴子,或者只怕你用了他,各人子孫,也看不見。我只不信說他春梅後來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沒官,那討珠冠來?就有珠冠,也輪不到他頭上!」西門慶笑道:「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雲之喜,加官進祿之榮,我那得官來?他見春梅和你們站在一處,又打扮不同,戴著銀絲雲髻兒,只當是你我親生養女兒一般,或後來匹配名門,招個貴婿;故說有珠冠之分。自古算的著命,算不著好。相逐心生,相隨心滅。周大人送來,咱不好囂他的頭,教他相相除疑罷了。」說畢,月娘房中擺下飯,打發吃了飯。
  西門慶手拏芭蕉扇兒,信步閒遊,來花園大捲棚內聚景堂內,週圍放下簾櫳,四下花木掩映。正値日當午時分,只聞綠陰深處一派蟬聲,忽然風送花香,襲人撲鼻。有詩為證:
  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映入池塘。
  水晶簾動微風起,一架薔薇滿院香。
  別院深沉夏簟清,石榴開遍透簾明,
  槐陰滿地日卓午,時聽新蟬噪一聲。
  西門慶坐於椅上以手扇搖涼,只見來安兒畫童兒兩個小廝來井上打水,拏澆冰安放盆內。西門慶道:「叫一個來。」來安兒忙走向前,西門慶吩咐:「到後邊對你春梅姐說,有梅湯提一壺來,放在這冰盤內湃著。」來安兒應諾去了。半日,只見春梅家常露著頭,戴著銀絲雲髻兒,穿著毛青布褂兒,桃紅夏布裙子,手提一壺蜜煎梅湯,笑嘻嘻走來,問道:「你吃了飯了?」西門慶道:「我在後邊上房裏吃了。」春梅說:「嗔道不進房裏來。把這梅湯放在冰盤內湃著你吃?」西門慶點頭兒。春梅湃上梅湯,走來扶著椅兒,取過西門慶手中芭蕉扇兒替他打扇,問道:「頭裏大娘和你說甚麼話來?」西門慶道:「說吳神仙相面一節。」春梅道:「那道士平白說戴珠冠。教大娘說『有珠冠只怕輪不到他頭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從來旋的不圓砍的圓,各人裙帶上衣食,怎麼料得定?莫不長遠只在你家做奴才罷!」西門慶笑道:「小油嘴兒,自胡亂!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兒,就替你上了頭。」於是把他摟到懷裏,手扯著手兒頑耍。問他:「你娘在後邊在屋裏?怎的不見?」春梅道:「娘在屋裏,教秋菊熱下水要洗浴。等不的,就在床上睡了。」西門慶道:「等我吃了梅湯,等我摑混他一混去。」於是春梅向冰盆倒了一甌兒梅湯與西門慶,呷了一口,湃骨之涼透心沁齒,如甘露灑心一般。
  須臾吃畢,搭伏著春梅肩膀兒,轉過角門,來到金蓮床房中。掀開簾櫳進來,看見婦人睡在正面一張新買的螺鈿床上。原是因李瓶兒房中安著一張螺鈿廠廳床,婦人旋教西門慶使了六十兩銀子,也替他也買了這一張螺鈿有欄杆的床。兩邊隔扇,都是螺鈿攢造,樓臺殿閣,花草翎毛,三塊梳背,安在床內,都是松竹梅歲寒三友。裏面掛著紫紗帳幔,錦帶銀鉤,兩邊香毬吊掛。婦人赤露玉體,止著紅綃抹胸兒,蓋著紅紗衾,枕石鴛鴦枕,在涼蓆之上睡思正濃。房裏異香噴鼻。西門慶一見,不覺淫心頓起,令春梅帶上門出去。悄悄脫了衣褲,上的床來,掀開紗被,見他玉體互相掩映。戲將兩股輕開,按麈柄徐徐插入牝中。比及星眸驚閃之際,已抽拽數十度矣。婦人睜開眼,笑道:「怪強盜,三不知多咱進來?奴睡著了就不知道。奴睡的甜甜兒,鬼混死了我!」西門慶道:「我便罷了。若是有個生漢子進來,你也推不知道罷!」婦人道:「我不好罵的,誰人七個頭八個膽,敢進我這房裏來?只許了你恁沒大沒小的罷了。」
  原來婦人因前日西門慶在翡翠軒誇獎李瓶兒身上白淨,就暗暗將茉莉花蕊兒攪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膩光滑,異香可掬,使西門慶見了愛他,以奪其寵。西門慶於是見他身體雪白,穿著新做的兩隻大紅睡鞋。一面蹲踞在上,兩手兜其股極力而提之,垂首觀其出入之勢。婦人道:「怪貨,只顧端詳甚麼?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兒的身上白就是了。他懷著孩子,你便輕憐痛惜;俺們是拾兒,由著這等掇弄!」西門慶問道:「說你等著我洗澡來?」婦人問道:「你怎得知道來?」西門慶把春梅告訴他話說了一遍。婦人道:「你洗,我教春梅掇水來。」不一時,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湯,二人下床來,同浴蘭湯,共效魚水之歡。當下添湯換水,洗浴了一囬。西門慶乘興把婦人仰臥在浴板之上,兩手執其雙足,跨而提之,掀騰𢵞幹,何止二三百囬;其聲如泥中螃蟹一般,響之不絕。婦人恐怕香雲拖墜,一手扶著雲鬢,一手扳著盆沿,口中燕語鶯聲,百般難述。怎見這場交戰,但見:
  華池蕩漾波紋亂,翠幃高卷秋雲暗;才郎情動要爭持,稔色心忙顯手段。一個顫顫巍巍挺硬槍,一個搖搖擺擺輪鋼劍。一個捨死忘生往裏鑽,一個尤雲殢雨將功幹。撲撲鼕鼕皮鼓催,蹕蹕礡礡槍對劍;𥐙𥐙【石𦐇】【石𦐇】弄響聲,砰砰𪿪𪿪成一片。下下高高水逆流,洶洶湧湧盈清澗;滑滑溜溜怎住停,攔攔濟濟難存站。一來一往□□□,一衝一撞東西探。熱氣騰騰妖雲生,紛紛馥馥香氣散。一個逆水撐船將玉股搖,一個艄公把舵將金蓮揝;一個紫騮猖獗逞威風,一個白面妖嬈遭馬戰。喜喜歡歡羙女情;雄雄赳赳男兒願;翻翻覆覆意歡娛,鬧鬧挨挨情摸亂。你死我活更無休,千戰千贏心膽戰;口口聲聲叫殺人,氣氣昂昂情不厭。古古今今廣鬧爭,不似這番水裏戰。
  當下二人水中戰鬧了一囬,西門慶精洩而止。搽抹身體乾淨,撤去浴盆,止著薄纊短襦,上床安放炕桌菓酌飲酒。婦人教秋菊:「取白酒來與你爹吃。」又向床閣板上方盒中拏菓餡餅與西門慶吃,恐怕他肚中飢餓。只見秋菊半日拏上一銀注子酒來,婦人纔待斟在鍾上,摸了摸,冰涼的,就照著秋菊臉上只一潑,潑了一頭一臉。罵道:「好賊少死的奴才!我吩咐教你篩了來,如何拏冷酒與爹吃?你不知安排些甚麼心兒!」叫春梅:「與我把這奴才採到院子裏跪著去!」春梅道:「我替娘後邊捲裹腳去來,一歇兒沒在跟前,你就弄下磣兒了!」那秋菊把嘴谷都著,口裏喃喃吶吶說道:「每日爹娘還吃冰湃的酒兒,誰知今日又改了腔兒。」婦人聽見,罵道:「好賊奴才,你說甚麼?與我採過來!」教春梅每邊臉上打與他十個嘴巴。春梅道:「皮臉沒的打污濁了我手!娘只教他頂著石頭跪著罷。」於是不由分說,拉到院子內,教他頂著塊大石頭跪著。不在話下。婦人從新教春梅暖了酒來,陪西門慶吃了幾鍾。掇去酒桌,放下紗帳子來,吩咐拽上房門,兩個抱頭交股體倦而寢。正是:若非羣玉山頭覓,多是陽臺夢裏尋。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囬分解。

第三十囬 來保押送生辰擔 西門慶生子喜加官

编辑

  得失榮枯總是閒,機關用盡也徒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頭螳捕蟬。
  無藥可延卿相壽,有錢難買子孫賢。
  家常守分隨緣過,便是消遙自在仙。
  話說西門慶與潘金蓮兩個洗畢澡,就睡在房中。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張涼椅兒上衲鞋。只見琴童兒在角門首探頭舒腦的觀看。春梅問道:「你有甚話說?」那琴童又見秋菊頂著石頭跪在院內,只顧用手往來指。春梅罵道:「怪囚根子,你有甚麼話,說就是了,指手畫腳怎的?」那琴童笑了半日,方纔說:「有看墳的張安兒,在外邊等爹說話哩。」春梅道:「賊囚根子,張安就是了,何必大驚小怪見鬼也似!悄悄兒的,爹和娘在屋裏睡著了,驚醒他,你就是死。你且教張安在外邊等等兒。」那琴童兒走出來外邊,約等夠半日,又走來角門首踅探,問:「姐,爹起來了不曾?」春梅道:「怪囚,失張冒勢,恁唬我一跳。有要沒緊,兩頭來回遊魂哩!」琴童道:「張安等爹出去見了,說了話,還要趕出門去,怕天晚了。」春梅道:「爹娘正睡的甜甜兒的,誰敢攪擾他。你教張安且等著去,十分晚了,教他明日去罷。」
  正說著,不想西門慶在房裏聽見,便叫春梅進房,問誰說話。春梅道:「琴童小廝進來說,墳上張安兒在外邊,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拏衣我穿,等我起去。」春梅一面打發西門慶穿衣裳,金蓮便問:「張安來說甚麼話?」西門慶道:「張安前日來說,咱家墳隔壁趙寡婦家莊子兒連地要賣,價錢三百兩銀子,我只還他二百五十兩銀子,教張安和他講去。若成了,我教賁四和陳姐夫去兌銀子。裏面一眼井,四個井圈打水。我買了這莊子,展開合為一處,裏面蓋三間捲棚、三間廳房、疊山子花園、松牆,槐樹棚、井亭、射箭廳、打毬場、耍子去處,破使幾兩銀子收拾也罷。」婦人道:「也罷,咱買了罷。明日你娘們上墳,到那裏好遊玩耍子。」說畢,西門慶往前邊和張安說話去了。
  金蓮起來,向鏡臺前重勻粉臉,再整雲鬟。出來院內,要打秋菊。那春梅旋去外邊叫了琴童兒來掉板子。金蓮便問道:「教你拏酒,你怎的拏冷酒與你爹吃?原來你家沒大小,說著你,還釘嘴鐵舌兒的!」喝聲叫琴童兒:「與我老實打與這奴才二十板子。」那琴童纔打到十板子上,多虧了李瓶兒笑嘻嘻走過來勸住了,饒了他十板。金蓮教與李瓶兒磕了頭。放他起來,廚下去了。李瓶兒道:「老馮領了個十五歲的丫頭,後邊二姐姐買了房裏使喚,要送與他去哩,要七兩五錢銀子。請你過去瞧瞧。」這金蓮遂與李瓶兒一同後邊去了。李嬌兒果然問了西門慶,用七兩銀子買了,丫頭改名夏花兒,房中使喚,不在話下。
  安下一頭,卻說一處。單表來保同吳主管押送生辰擔,自從離了清河縣,一路朝登紫陌,暮踐紅塵,饑餐渴飲,夜住曉行。正値大暑炎蒸天氣,爍石流金之際,路上十分難行。評話捷說,有日到了東京萬壽門外,尋客店安下。到次日,繼擡馱箱禮物,逕到天漢橋蔡太師府門前伺候。來保教吳主管押著禮物,他穿上青衣,逕向守門官吏唱了個喏。那守門官吏問道:「你是那裏來的?」來保道:「我是山東清河縣西門員外家人,來與老爺進獻生辰禮物。」官吏罵道:「賊少死野囚軍!你那裏便興你東門員外西門員外?俺老爺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論三臺八位,不論公子王孫,誰敢在老爺府前這等稱呼?趁早靠後!」內中有認的來保的,便安撫來保說道:「此是新參的守門官吏,纔不多幾日,他不認的你,休怪。你要稟見老爺,等我請出翟大叔來。」這來保便向袖中取出一包銀子,重一兩,遞與那人。那人道:「我倒不消。你再添一份,與那兩個官吏,休和他一般見識。」來保連忙拏出三包銀子來,每人一兩,都打發了。那官吏纔有些笑容兒,說道:「你既是清河縣來的,且略候候,等我領你先見翟管家。老爺纔從上清寶籙宮進了香囬來,書房內睡。」
  良久,請到翟管家出來,穿著涼鞋淨襪,青絲絹道袍。來保見了,先磕下頭去。翟管家答禮相還,說道:「前者累你。你來與老爺進生辰擔禮來了?」來保先遞上一封揭帖,腳下人捧著一對南京尺頭,三十兩白金,說道:「家主西門慶,多上覆翟爹:無物表情,這些薄禮,與翟爹賞人。前者鹽客王四之事,多蒙翟爹費心。」翟謙道:「此禮我不當受。罷罷!我且收下。」來保又遞上太師壽禮帖兒,看了,還付與來保,吩咐把禮擡進來,到二門裏首伺候。原來二門西首有三間倒座,來往雜人都在那裏待茶。須臾,一個小童拏了兩盞茶來,與來保吳主管吃了。
  少頃,太師出廳。翟謙先稟知太師,太師然後令來保吳主管進見,跪於階下。翟謙先把壽禮揭帖,呈遞與太師觀看。來保吳主管各捧獻禮物。但見:
  黃烘烘金壺玉盞,白晃晃揀銀仙人,良工製造費工夫,巧匠鑽鑿人罕見;錦綉蟒衣,五彩奪目;南京紵緞,金碧交輝;湯羊羙酒,盡貼封皮;異菓時新,高堆盤榼。
  太師如何不喜?便道:「這禮物決不好受的,你還將回去。」於是慌了來保等,在下叩頭說道:「小的主人西門慶沒甚孝順,些小微物,進獻老爺賞人便了。」太師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傍邊左右祇應人等,把禮物盡行收下去。太師又道:「前日那滄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書與你巡撫侯爺說了,可見了分上不曾?」來保道:「蒙老爺天恩,書到,眾鹽客都牌提到鹽運司,與了勘合,都放出來了。」太師因向來保說道:「禮物我故收了。累次承你主人費心,無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來保道:「小的主人一介鄉民,有何官役!」太師道:「既無官役,昨日朝廷欽賜了我幾張空名告身劄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東提刑所做個理刑副千戶,頂補千戶賀金的員缺,好不好?」來保慌的叩頭謝道:「蒙老爺莫大之恩,小的家主舉家粉首碎身,莫能報答。」於是喚堂候官擡書案過來,即時僉押了一道空名告身劄付,把西門慶名字塡注上面,列銜「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向來保道:「你二人替我進獻生辰禮物,多有辛苦。」因問:「後邊跪的,是你甚麼人?」來保纔待說是夥計,那吳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門慶舅子,名喚吳典恩。」太師道:「你既是西門慶舅子,我觀你倒好個儀表。」喚堂候官取過一張劄付:「我安你在本處清河縣做個馹丞,倒也去的。」那吳典恩慌的磕頭如搗蒜。又取過一張劄付來,把來保名字塡寫山東鄆王府,做了一名校尉。俱磕頭謝了,領了劄付。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掛號,討勘合,限日上任應役。」又吩咐翟謙:「西廂房管待酒飯。討十兩銀子,與他二人做路費。」不在話下。
  看官聽說:那時徽宗天下失政,奸臣當道,讒佞盈朝。高楊童蔡四個奸黨在朝中賣官鬵獄,賄賂公行,懸秤陞官,指方補價。夤緣鑽刺者,驟陞羙任;賢能廉直者,經歲不除。以致風俗頹敗,贓官污吏,遍滿天下。役煩賦重,民窮盜起,天下騷然。不因奸佞居臺輔,合是中原血染人!
  當下翟謙把來保吳主管邀到廂房管待,廚下大盤大碗,肉賽花糕,酒如琥珀,湯飯點心齊上,飽餐了一頓。翟謙向來保說:「我有一件事,央及你爹替我處處,未知你爹肯應承我否?」來保道:「翟爹說那裏話!蒙你老人家這等老爺前扶持看顧,不揀甚事,但肯吩咐,無不奉命。」翟謙道:「不瞞你說,我答應老爺,每日身邊止賤荊一人,常有疾病,通無所出。我年也將及四十,央及你爹,只說你那貴處有好人材女子,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尋一個送來。該多少財禮,我一一奉過去。」於是將一封人事並囬書付與來保,又體己送二人五兩盤纏。來保再三不肯受,說道:「剛纔老爺上頭已賞過了,翟爹還收回去。」翟謙道:「那是老爺的,此是我的,不必推辭。」當下吃畢酒飯。翟謙道:「如今我這裏替你著個辦事官,同你到下處,明早好往吏兵二部掛號,就領了勘合,好起身。省的你明日又來,途間往返了。我吩咐了去,部裏不敢遲滯了你文書。」即時喚了個辦事官,名喚李中友:「你與二位明日同到部裏,掛了號,討勘合,來回我話。」那員官與來保吳典恩作辭,出的府門,來到天漢橋街上太白酒店內會話。來保管待酒飯,又與了李中友三兩銀子,約定明日絕早先到吏部,然後到兵部,都掛號,討了勘合。——聞得是太師老爺府裏,誰敢遲滯,顛倒奉行?金吾衛太尉朱勔,即時使印,僉了票帖,行下頭司,把來保塡注在本處山東鄆王府當差。又拏了個拜帖,囬翟管家。不消兩日,把事情幹得完備。有日雇頭口起身,星夜囬清河縣來報喜。正是:富貴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鄧通成!
  且說一日三伏天氣,十分炎熱。西門慶在家中聚景堂中大捲棚內賞玩荷花,避暑飲酒。吳月娘與西門慶居上坐,諸妾與大姐都兩邊列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在傍彈唱。怎見的當日酒席?但見:
  盆栽綠草,瓶插紅花。水晶簾卷蝦鬚,雲母屏開孔雀。盤堆麟脯,佳人笑捧紫霞觴;盆浸冰桃,羙女高擎碧玉斝。食烹異品,菓獻時新。絃管謳歌,奏一派聲清韻羙;綺羅珠翠,擺兩行舞女歌兒。當筵象板撒紅牙,遍體舞裙補錦綉。消遣壺中閒日月,遨遊身外醉乾坤。
  妻妾正飲酒中間,坐間不見了李瓶兒。月娘向綉春說道:「你娘往屋裏做甚麼哩,怎的不來吃酒?」綉春道:「我娘害肚裏痛,屋裏𢱉著哩!便來也。」月娘道:「還不快對他說去,休要𢱉著,來這裏坐著,聽一囬唱罷。」西門慶便問月娘怎的。月娘道:「李大姐忽然害肚裏痛,屋裏躺著哩。我剛纔使小丫頭請他去了。」因向玉樓道:「李大姐七八臨月,只怕攪撒了。」潘金蓮道:「大姐姐,他那裏是這個月!約他是八月裏孩子,還早哩。」西門慶道:「既是早哩,使丫頭請你六娘來聽唱。」不一時,只見李瓶兒來到。月娘道:「只怕你掉了冷氣,你吃上鍾熱酒,管情就好了。」不一時,各人面前斟滿了酒。西門慶吩咐春梅:「你們唱個『人皆畏夏日』我聽。」那春梅等四個方纔箏排雁柱,阮跨鮫綃,啟朱唇,露皓齒,唱「人皆畏夏日」云云。
  那李瓶兒在酒席上,只是把眉頭忔皺著,也沒等的唱完了,囬房中去了。月娘聽了詞曲,耽著心,使小玉房中瞧去。囬來報說:「六娘害肚裏疼,在炕上打滾哩!」慌了月娘道:「我說是時候,這六姐還強說早哩。還不喚小廝來,快請老娘去!」西門慶即令來安兒:「風跑,快請蔡老娘去。」於是連酒也吃不成,都來李瓶兒房中問他。月娘問道:「李大姐,你心裏覺怎的?」李瓶兒囬道:「大娘,我只心口連小肚子往下憋墜著疼。」月娘道:「你起來,休要睡著,只怕滾壞了胎。老娘請去了,便來也。」少頃,漸漸李瓶兒疼的緊了,月娘又問:「使了誰請老娘去了,這咱還不見來?」玳安道:「爹使了來安去了。」月娘罵道:「這囚根子!你還不快迎迎去?平白沒算計,使那小奴才去,有緊沒慢的。」西門慶叫玳安快騎了騾子趕了去。月娘道:「一個風火事,還像尋常慢條斯禮兒的。」
  那潘金蓮見李瓶兒待養孩子,心中未免有幾分氣。在房裏看了一囬,把孟玉樓拉出來,兩個站在西稍間簷柱兒底下那裏歇涼,一處說話。說道:「耶嚛嚛!緊著熱剌剌的擠了一屋子裏人,也不是養孩子,都看著下象胎哩!」
  良久,只見蔡老娘進門,望眾人道:「那位主家奶奶?」李嬌兒道:「這位大娘哩。」那蔡老娘倒身磕頭下去。月娘道:「姥姥,生受。你怎的這咱纔來?」蔡老娘道:「你老人家聽我告訴:
  我做老娘姓蔡,兩隻腳兒能快。
  身穿怪綠喬紅,各樣䯼髻歪戴。
  嵌絲環子鮮明,閃黃手帕符㩟。
  入門利市花紅,坐下就要管待。
  不拘貴宅嬌娘,那管皇親國太。
  教他任意端詳,被他腿衣㓦劃。
  橫生就用刀割,難產須將拳揣。
  不管臍帶胞衣,著忙用手撕壞。
  活時來洗三朝,死了走的偏快。
  因此主顧偏多,請的時常不在。」
  月娘道:「你且休閒說。請看這位娘子,敢待生養也。」蔡老娘向床前摸了摸李瓶兒身上,說道:「是時候了。」問大娘:「預備下繃褯草紙不曾?」月娘道:「有。」便教小玉:「往我房中快取去。」
  且說玉樓見老娘進門,便向金蓮說:「蔡老娘來了,咱不往屋裏看看去?」那金蓮一面不是一面說道:「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他。他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時運,人怎的不看他?頭裏我自不是,說了句話兒,見他不是這個月的孩子,只怕是八月裏的,教大姐姐白搶白相我,想起來好沒來由,倒惱了我這半日。」玉樓道:「我也只說他是六月裏孩子。」金蓮道:「這囬連你也韶刀了!我和你恁算:他從去年八月來,又不是黃花女兒,當年懷、入門養,一個後婚老婆,漢子不知見過了多少,也一兩個月纔生胎,就認做是咱家孩子!我說差了?若是八月裏孩兒,還有咱家些影兒。若是六月的,䠕小板凳兒糊險道神——還差著一帽頭子哩!失迷了家鄉——那裏尋犢兒去?」正說著,只見小玉抱著草紙繃接並小褥子兒來。孟玉樓道:「此是大姐姐預備下他早晚臨月用的對象兒,今日且借來應急兒。」金蓮道:「一個是大老婆,一個是小老婆,明日兩個對養。十分養不出來,零碎出來也罷。俺們是買了個母鷄不下蛋,莫不殺了我不成?」又道:「仰著合著,沒的狗咬尿胞——虛喜歡!」玉樓道:「五姐是甚麼話!」以後見他說話兒出來有些不防頭腦,只低著頭弄裙子,並不作聲應答他。潘金蓮用手扶著庭柱兒,一隻腳跐著門坎兒,口裏嗑著瓜子兒。只見孫雪娥聽見李瓶兒前邊養孩子,後邊慌慌張張一步一跌走來觀看。不防黑影裏被臺基險些不曾絆了一跤。金蓮看見,叫玉樓:「你看,獻勤的小婦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搶命哩!黑影子拌倒了,磕了牙也是錢。姐姐,賣蘿蔔的拉鹽擔子攘——鹹嘈心!養下孩子來,明日賞你這小婦一個紗帽戴。」
  良久,只聽房裏呱的一聲,養下來了。蔡老娘道:「對當家的老爹說,討喜錢,分娩了一位哥兒。」吳月娘報與西門慶。西門慶慌的連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滿爐降香,告許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子母平安,臨盆有慶,坐草無虞。這潘金蓮聽見生下孩子來了,閤家歡喜亂成一塊,越發怒氣生,走去了房裏,自閉門戶,向床上哭去了。時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廿一日也。正是:不如意處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這蔡老娘收拾孩兒,咬去臍帶,埋畢衣胞,熬了些定心湯,打發李瓶兒吃了,安頓孩兒停當。月娘讓老娘後邊管待酒飯。臨去,西門慶與了他五兩一錠銀子,許洗三朝來還與他一疋緞子。這蔡老娘千恩萬謝出門。
  當日西門慶進房去,見一個滿抱的孩子,生的甚是白淨,心中十分歡喜,閤家無不欣悅。晚夕就在李瓶兒床房中歇了,不住來看孩兒。次日,巴天不明早起來,拏十副方盒,使小廝各親戚鄰友處分投送喜麵。應伯爵謝希大聽見西門慶生了子,送喜麵來,慌的兩步做一步走來賀喜。西門慶留他捲棚內吃麵。剛打發去了,正在廳上亂著,使小廝叫媒人來尋養娘看奶孩兒。忽有薛嫂兒領了個奶子來,原是小人家媳婦兒,年三十歲,新近丟了孩兒,不上一個月。男子漢當軍,過不的,恐出征去無人養贍,只要六兩銀子,要賣他。月娘見他生的乾淨,對西門慶說,兌了六兩銀子留下,起名如意兒,教他早晚看奶哥兒。又把老馮叫來暗房中使喚,每月與他五錢銀子,管顧他衣服。
  正熱鬧,一日忽有平安報:「來保吳主管在東京囬還,現在門首下頭口。」不一時,二人進來,見了西門慶報喜。西門慶問:「喜從何來?」二人悉把到東京見蔡太師進禮一節,從頭至尾訴說一遍:「老爺見了禮物甚喜,說道:『我累次受你主人禮太多,無可補報。』因問爹原祖上有甚差事。小的說一介鄉民,並無寸役在身。太師老爺說:朝廷欽賞了他幾張空名誥身劄付,與了爹一張,塡寫爹名字在上,塡注在金吾衛副千戶之職,就委差的在本處提刑所理刑,頂補賀老爹員缺。把小的做了鐵鈴衛校尉,塡注鄆王府當差。吳主管陞做本縣馹丞。」於是把一樣三張印信劄付並吏兵二部勘合,並誥身都取出來放在桌上,與西門慶觀看。西門慶看見上面銜著許多印信,朝廷欽依事例,果然他是副千戶之職,不覺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向腮邊笑臉生。便把朝廷明降,拏到後邊與吳月娘眾人觀看說:「太師老爺擡舉我,陞我做金吾衛副千戶,居五品大夫之職。你頂受五花官誥,坐七香車,做了夫人。又把吳主管㩦帶做了馹丞,來保做了鄆王府校尉。吳神仙相我不少紗帽戴,有平地登雲之喜,今日果然。不上半月,兩樁喜事都應驗了。」又對月娘說:「李大姐養的這孩兒,甚是腳硬,到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做官哥兒罷。」把朝廷明降與月娘看了。來保進來與月娘眾人磕頭,說了囬話。西門慶吩咐:「明日早把文書下到提刑所衙門裏與夏提刑知會了。」吳主管明日早下文書到本縣,作辭西門慶回家去了。
  到次日洗三畢,眾親鄰朋友一概都知西門慶第六個娘子新添了娃兒,未過三日,就有如此羙事:官祿臨門,平地做了千戶之職,誰人不來趨附?送禮慶賀,人來人去,一日不斷頭。常言:時來誰不來,時不來誰來?正是:時來頑鐵有光輝,運退眞金無艷色!
  畢竟未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