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航雜錄
作者:馮時可 
明馮時可撰。時可有《左氏釋》,已著錄。是書上卷多論學、論文,下卷多記物產,而間涉雜事。隆萬之間,士大夫好為高論,故語錄、說部往往滉漾自恣,不軌於正。時可獨持論篤實,言多中理。如雲漢人之於經,臺史之測天也,不能盡天,而觀象者不能廢。宋人之於學,規矩之畫地也,不能盡地,而經野者莫能違。又曰:子靜之求心,而其徒棄經典。紫陽之窮理,而其徒泥章句。非教者之過,學者之失也。又曰:宋儒之於文也,嗜易而樂淺。於論人也,喜核而務深。於奏事也,貴直而少諷。皆平心靜氣之談。其論王世貞悲歌碣石虹高下,擊築咸陽日動搖句,以為近於造作而遠自然。正其一病。又引徐叔明語,論世貞為人作傳誌,極力稱譽,如膠庠試最,乃至細微事而津津數說,此非特漢以前無是,即唐、宋人亦無此陋識。亦皆有見。惟其論《十三經註疏》立而西京諸儒之訓亡,未免失之過高,偶涉當時習尚耳。

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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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稱陳京之文深茂古老,紀事樸實,不茍悅人。其學推黃炎以下,涉歷代暨國之故,鉤引貫穿,舉大苞小,若太倉之蓄,崇山之載,浩乎不可既雲。京文不多見,觀柳所稱如此,其人可知。近來誌銘傳記之作,惟務繁縟,極力贊述。茍悅子孫,無取月旦,即號為大家者尤甚。致使將來賢愚莫辯,信史無征,是文之大病也。昌黎云:「為文而使一世之人不好,吾悲其為文。為文而使一世之人好,吾悲其為人。」二公之言若此,其意皆欲以文維世,不徒逞膏馥為名美,務容悅為利媒者。予往時曾以直筆賈罪,遭豪者偏毀於諸貴人,以此齟齬末路。然予持其說不變,趙太史稱予為文之董狐。因覽柳語有感,漫筆於此。張子厚高而不蕩,邵康節曠而不流。邵之談數則曠而精微矣,張之崇禮則高而細謹矣。天運循環,何者非數;人身動作,何者非禮。

呂與叔《祭李端伯文》,以為與人交,洞照其情,而終靡有爭。於事如控六轡,逐曲舞交,周折畢如意。可謂善狀端伯者矣。無爭則心大,心大則於事何不如意。

吳幼清贊朱文公曰:「義理玄微,蠶絲牛毛;心胸開豁,海闊天高。」知言哉!本朝所以久而治者,遵公之遺教如金科玉條。二百年來,士大夫為正而不為邪,為謹而不為蕩,純師純法,誰之力哉!

生無可好以得所欲,死無可惡以失所欲。茍能無欲,則同死生、一得喪不難,非誕語也。

陸九韶於形跡可疑,不輕信流言,濫溢不輕揚。處好惡之際,逆遜甘苦,一不能溺。嗟乎!作人如此,可以相天下矣。

漢儒之於經,臺史之測天也。不能盡天,而觀象者莫能廢。宋儒之於學,規矩之畫地電。不能盡地,而經野者莫能違。

子靜之求心,而其徒棄經典。紫陽之窮理,而其徒泥章句。非教者之過,學者之失也,令相下不益哉!鵝湖論辯,無極往復,若虛若元者,然乎?永嘉陳君舉答文公書,言刻畫太精,所傷易簡;矜持已甚,滋涉吝驕。蓋諷之也。

屈原之騷,莊生之書,司馬子長之史,相如之賦,李杜之詩,韓蘇之序記,馳騁縱逸,天宇不能限其思,雄矣哉!

宋儒之於文也嗜易而樂淺,於論人也喜核而務深,於奏事也粗翹拂篴,貴直而少諷。所以去古愈遠,而不能經天下。

六經無浮字,秦漢無浮句,唐以下靡靡爾。其詞燁然,其義索然,譬則秋楊之華哉!去治象遠矣。九奏無細響,三江無淺源,以謂文豈率爾哉!永叔侃然而文溫,穆子固介然而文典,則蘇長公達而文遒暢,次公恬而文澄蓄,介甫矯厲而文簡勁。文如其人哉,人如其文哉!

漢文雄而士亦雄。宋文弱而兵亦弱。唐文在盛衰之間,其國勢亦在強弱之際。

太史公之文,與杜甫之詩,皆深渾高厚。其敘世隆汙勝復,人慘舒悲喜之變,如口畫指撝,咸其神化橐龠之也。遷有繁詞,甫有累句,不害其為大家。遷翦其繁則經矣,甫加以穆則雅矣。

春秋之文告,言倫脊而漸漬人心志。戰國之說辭,氣縱橫而聳動人耳目。然去聖王之典訓遠矣。

楊朱曰:「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矜一時之毀譽,焦苦其形神,要數百年中之余名,豈足潤枯骨哉!」此語達矣,而非所以輔教。

莊縱觀大化,為汪洋浩肆,無端崖之言。自謂達道而無束於教,乃其弊也背道而傷教。鄒子之赤縣神州,其莊之緒論哉。

「子華子五源之溪,天下之窮處也。鼯吟而鼬啼,旦嘵昬而日映也。蒼蒼踟躕,四顧而無有人聲。雖然,其土膏脈以發其清流,四註無乏於濯溉。其蘋藻之芼,足以供祭。其石皺栗爛如赭霞。葩草之芳,從風以揚。壟耕溪飲,為力也佚。而坐嘯行歌,可以卒歲。」此數語詞葩而乏混芒,東京以後筆也。

西京之儒術衰於楊雄,為利祿也。東京之經師衰於馬融,為奢淫也。經衰而節行振矣,節行摧而清談起矣。世變之移,人實為之。

孔子作《春秋》,削其事辭,革文而從忠也。左氏燁燁乎華繁,而實寡矣。其時先王之教不遠,其所述諸賢議道講禮,憲典陳法,猶有懿德大雅之風,但多言明變,近譎近誣。衰世之文,濫觴於茲矣。韓子以謹嚴稱《春秋》,以浮誇加左氏,確矣哉。《戰國策》或以為虞卿作,矯稱蜂出,猶有兵氣。申韓卑卑名實,事譎詞巧,岻巇激肆,蕩如於義矣。莊列之倫,離經畔常,皆亂世之文哉。漢斫雕為樸,反漓為淳,而春和諸令,穆如溫如。以至賈、董、楊、馬、諸賢,上者深淳渾灝,次者嶄峻雄奇,彬彬乎盛矣。

枚乘《七發》馳騁恢奇,祖屈原之騷,而變其體者乎?五言古詩,有三百篇之遺意,而近於哀傷樂淫者乎?相如當盛漢之隆,氣旁魄而詞最溫麗,然已為六朝端倪矣。

西漢簡質而醇,東京新艷而薄,時之變也。班固贍郁而有體,左史之亞哉。此外寥寥矣。

徐偉長曰:「鄙儒之博學也,務於名物,詳於器械,矜於古訓,摘其章句而不能統其大義,以獲先王之心。」此何異女史誦詩,內豎傳令?今之學史漢者大都然哉!

幹之中論,可稱論篤。當繁響嘈雜之際,而獨朱絃疏越也,寧諧眾耳哉!然其志則顯矣。陳思王稱其懷文抱質,恬淡寡欲,亦可驗於斯。

《十三經註疏》立,而西京諸儒之訓亡矣。學士大夫取通解而止,不復攻堅扣應。所為帖括,椎樸淺近,能不詘於詞賦乎?譬之布帛朽蠹,寧如刺繡?故有唐經術之不振,治經者之過也。

《昭明文選》,唐人枕席沈酣其間,而六經如甲乙簿矣。易奇而法,詩正而葩,韓子獨註心焉,所以其文高於一代。

薛少保「陽林花已紅,寒澗苔未綠。」有感於仕路淹速而作也。然人生遊世,譬遊園林,速則易過而不涉趣。與時浮沈,隨處逍遙,亦何必速哉!末云:「伊余忽人事,蕭寂無營欲。客行雖云遠,玩之良自足。」其意超矣。晚歲懷祿不止,卒與竇懷貞之難。行不踐言,惜哉!《陜郊》篇平淡而思深,宜子美取之也。

退之《秋懷詩》:「窗前兩好樹,眾葉光薿疑。秋風一披拂,策策鳴不已。微燈照空床,夜半偏入耳。愁憂無端來,感歡成坐起。天明視顏色,與故不相似。羲和驅日月,疾急不可恃。浮生雖多途,趨死惟一軌。胡為浪自苦,得酒且歡喜。」詞雅淡而骨遒,上骎骎建安矣。

退之《山石詩》:「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希。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此詩敘遊如畫如記,悠然淡然,在《古劍篇》諸作之上。余嘗以雨夜入山寺,良久月出,深憶公詩之妙。其「嗟哉吾黨」二句,後人添入,非公筆也。

初盛唐之詩,真情多而巧思寡,神足氣完,而色澤不屑屑也。晚唐意工詞纖,氣力彌復不振矣。春鳥秋蛩,節變音遷,人乘代運,孰能知其然哉!劉文房「日華浮野雪,春色染湘波。」佳鏡佳語,其他作皆深心自道,涕淚千古。所乏者,雄渾耳。

韋蘇州「春羅雙鴛鴦」之作,近於典諷。《澧上》作「川寒流逾迅,霜交物初委。」《南池詩》:「煙草凝衰嶼,星漢泛歸流。」《南齋詩》:「春水不生煙,荒岡筠翳石。」《西齋詩》:「柳意不勝春,巖光已知曙。寢齋有單綈,靈藥為朝茹。盥漱忻景清,焚香澄神慮。」皆高雅閑淡。朱子謂其氣象近道,無聲色臭味,信矣。史稱其所至,焚香掃地而坐,超然高潔。余乎日閑居,亦與蘇州好同。嘗謂古人稱晚食當肉,緩步當車。余亦謂焚香可以當栽花,掃地可以當營宅。白居易始終完節,心曲清妙,其為詩雖率意而不俗。《續古詩》云:「何意掌上玉,化為眼中砂。盈盈一尺水,浩浩千丈河。」寓意深矣。「月明無葉樹,霜滑有風枝。夕照紅於燒,晴空碧勝藍。晴沙金屑色,春水曲塵波。」自是晚唐色相。至《古原草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兒希初唐乎?

莫方伯常稱唐荊川先生詩,謂直追沈宋。其《送程翰林謫潮陽詩》:「白晝蛟珠落,青天蜃閣分。」又「啼猿三下淚,明月兩離居。」《贈張相公詩》:「儒生東閣承顏色,酋長西羌識姓名。」《冰燈詩》:「出海蛟珠猶帶水,滿堂羅袖欲生寒。」置之初唐,真不易辨。伯兄嘗從公陳渡草堂,夏月席槁,不施茵帳,即白鳥𠾱膚不顧也。出則小艇一葉,僅容二人,常語學者:「人有富貴氣,於詩文必不佳。」又言:「近來文章不以用世,而以媚世也。」名言哉!

高叔嗣「山河未可盡,行處與春長。空山懸日影,長路起風寒。」起語之絕佳者。「寒星出戶少,秋露墜衣繁。」塵外語也。「孤心向誰是,直道匪今難。失路還為客,他鄉獨送君。」又《登寺閣詩》末句:「芳菲滿眼心無奈,只上毗盧閣上看。」皆悽婉有餘味。近陳太史伯求於燕京馬上詠一聯,云:「九陌風塵消短景,三江雲樹隔長安。」頗自得意,語予:「此似高叔嗣否?」余曰:「桓溫之擬太真,稍有所恨。」陳憮然而去。

劉子威稱陳束詩:「長河風日損,高室鬼神憐。」盛唐語也,惜其警策者不多。「近水割鱗時供酒,遠山啼鳥盡關人。」非不有趣。然已落晚唐格局矣。楊升庵詩甚為葩麗,而文甚弱,齒角各有分也。詩如「猿猱臨客路,雞犬隔仙家。星河分宇縣,鐘漏隔年華。」皆雅淡不類其別作。《華燭引流螢》篇,即使賓王操觚,亦當退避三舍。

徐叔明《東湖驛詩》:「馬蹄侵夕照,鳥語變春聲。」《姚園詩》:「鳥聲歡客至,花事怯春遲。」《豐樂驛詩》:「析懶偏宜客,砧疏不過門。」皆五律之佳者。七言稍弱於二王,然叔明甚不服二王,謂:「此皆秦聲,初閱則驚,細嚼則厭。」趙太史言:「此二語評其文則無辭矣,詩則吾不知也。」較二王詩,次公為長。

張將軍元凱能詩而驕,初為王百谷所拔。其後稍見重有司,即讒媢百谷,謀野集中所稱中山狼是也。其五言詩有「關山悲短笛,兒女憶長安。澗藤棲暝翠,山磬韻春潮。」能洗盡弁鶡氣味。

杜子美《新婚別》云:「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無家別》云:「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又「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淒。」杏眇之極,足泣鬼神。

杜詩五言古之佳者,如「夜雨剪春韭,新炊問黃梁。天涯歇滯雨,粳稻臥不翻。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苦雨詩》:「群木水光下,萬家雲氣中。」《夢李白詩》:「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送樊判官詩》:「冰雪凈聰明,雷霆走精銳。」《九成宮詩》:「蒼山入百里,崖斷如杵臼。」《晚登瀼上堂詩》:「春氣晚更生,江流靜猶湧。」《大雲寺詩》:「燈影照無睡,心清聞妙香。梵放時出寺,鐘殘仍設床。」《西枝村詩》:「天寒鳥已歸,月出山更靜。土室延白光,松門耿疏影。」《北征詩》:「我行已水濱,我仆猶木末。鴟鳥鳴黃桑,野鼠拱亂穴。」皆足以軼徐庚而掩三謝。

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子弟稱其師,子孫稱其祖,皆以字。孔子稱仲尼是也。近世有號,則字多所避,不以加於尊行。至文字間,尤以字為雅,而號為俗。然於從宜從俗之道,終有所未安。近有少年上書王司寇,稱元美先生,司寇拂然口:「若豎子胡以元美我?」徐宗伯笑之,曰:「誰使汝開輕薄之端,為山入紈袴領袖,而今更惡其稱耶?若我則未有以叔明稱者。」大凡前輩於後生當以孝弟忠信勖勉,不當專以詩文之標舉與會者導之,長其矜伐陵厲。宗伯所謂開輕薄之端,其語未為過也。

《羌村詩》:「崢榮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此詩情至之語,與唐風「綢繆章三星,在天今夕何夕」之旨相同,相對如夢寐,其思黯然,千載若在目前也。

有摘弇州詩「悲歌碣石虹高下,擊築咸陽日動搖」,以為奇語。不知此正是弇州之病,近於匠作而遠自然。豈如老杜「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王摩詰「雲裏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之穩當耶?近吳明卿《嶽陽樓詩》:「赤甲雲生神女過,黃陵日落帝妃哀。」情思亦佳。

《宋史》稱,程明道平居氣象清越,灑然如在事外。及遇事,則與賤者同起居飲食,能堪人所不堪。嗟乎!惟其能在事外,而後能與人同。天下事,斷非著跡者所能辨也。

程叔子謂,王介甫談道,如說十三級塔上相輪,對望而談,曰:「相輪如此如此,極是分明。某則辛勤攀援而上,雖猶未見相輪,卻實在塔中。」其語直矣,而介甫不怒,蓋生平服其忠信也。嗟乎!今之談道者搏虛說影,指無為有,求其對望而談者,亦鮮矣。

孝弟之極,至於天明地察。孝弟之至也,非堯舜不能盡。今人或以一事一節為孝,而路人視其族屬,善不推,惠不廣者,亦何足以言孝。

臺州徐中行居鄉,郡守以八行薦不應。有刺其要名者,中行曰:「人而無行,與禽獸等。吾以八行應,將孰為無行者?吾避名,非要名也。」嗟乎!古人恥獨為君子,況本無行而冒焉為君子者乎?

江州陳氏,長幼七百餘口,少事長,卑事尊,不畜婢仆供使,所以十三世而同居不變。余鄉兄弟一兩人,亦各分居,各有婢仆。生疑啟釁,皆由於此。且一人而有數十或至百仆者,汰侈如此,俗惡能美?倫惡能悼?

曾子固事繼母甚孝,竭饘粥之養。四弟九妹官學、婚嫁,皆其力。人有所長,獎勵成就如弗及。守福州,舊有園疏錢三四十萬,棄勿取。荊舒當事,勢力能偃舉世之人,從之而不少屈。其人如此,乃評者謂行誼不如政事,政事不如文章,則媢者詞也。

萬曆丁酉四月四日午後雨甚密,山人沈士能嘆曰:「是旱征也。」徐別駕光訓問其故,曰:「今日為甲子,不見占書云:『夏雨甲子,赤地千里乎?』」徐曰:「非也。子為水位,雨於甲則水征。赤尺古字通用,言為水沮,則尺地舉足若千里之艱耳。又五行書甲,遇單日為雄,遇雙日為雌。今雨於四日則為雌甲,其何傷?古人云:『老尚誇雌甲,狂寧作散仙。』雌雄之說其來久矣。」沈曰:「何以分雌雄?」曰:「單奇數也,雙偶數也。天地之數貴陽賤陰,陰多變不能信也。」

孔子以敬王二十三年甲辰去魯適衛,自衛適陳,畏於匡,反衛。已去衛,過曹適宋,及鄭至陳。已去陳如衛,去之晉至河而反。至楚敬王三十有六年丁巳,自衛反魯。蓋在外十有四年,而未有稼,宜乎來喪家狗之譏也。

子華子曰:「仲尼天也,其可違物而奠處乎?其可絕物而自營乎?」日月不運宇宙,四方必迷所向,此深得夫子周流列國之心者。當時叔孫、武叔之毀,專以夫子急遇而輕去其鄉。嗟乎!人之肝膽不相照,即仲尼猶莫能自明,況以中才而涉世之末流哉!其取媢取讒也何怪。

東坡守膠西,仕宦十九年矣,而未有家。元豐己未,於吳興被逮下獄。已得赦,安置黃州,寓定惠寺,遷林臯亭。故人馬正卿為請故營地,使躬耕其中,所謂東坡也。明年築雪堂以居。紹聖甲戌安置惠州,寓嘉祐寺。明年遷合江。又明年,得歸善寺後隙地數畝,營白鶴新居。丁丑新居成,又移置昌化。初僦官屋,為有司迫逐,乃買地城南,偃息桄榔林。在儋四年,食芋度日。元符庚辰,赦歸陽羨。有邵民瞻從學,為買一宅,卜菟裘焉,傾橐八十千與之。將卜吉入居,因步月至村落,聞婦人哭甚悲,問之,則售宅主也,焚券還之,不索其價。遂還毗陵,借顧塘橋孫氏居焉,竟卒於此。蓋建中靖國辛巳年七月也。計東坡先後凡任三十二政,未嘗歸蜀,終身無一居,其清曠如此。彼或一二政而遂有脂田甲宅者,賢愚相去不啻霄壤哉!然當時豪貴赫奕,擊鐘鼎食之家,俱已煙消雲滅,而公之清風直道,至今在天壤。有誌者,亦胡能以彼易此!

叔明《麈諧》云:「子孫亦是眾生,顧戀不可太深,責備不可太重。兄弟原同一體,事親便欲相讓,分財便至相爭。」有感乎其言之也。然兄弟子孫,皆親遺體,果何分別?乃末世有重愛子孫,而深忌兄弟者,何故哉?至科甲顯晦之間,尤為側目,吾不知其何心。自設科以來,進士無限,豈為尤物奇貨,而屑屑若此。知泰伯以天下讓,寧非至德。錢公輔甲科高第,王荊公作其母夫人墓銘不稱,但云:「子官於朝,豐顯矣。裏巷之士以為太君榮。」公輔意不滿,以書冀改。荊公不可,曰:「文自有意,不能改也。如得甲科,何足為太夫人榮。」一甲科即市井小兒粗知詞賦者皆可得,何足道哉!故銘謂閭巷之士以為榮,明天下有識者不然也。」前見徐叔明云:「王元美為人作傳誌,極力稱譽,如膠庠試最,乃至微細事,而津津數語。此非但漢以前無是,即唐宋人亦無此陋識。」其意相同。乃今宦途之軒甲而輊乙,遂如簡珠之於沙礫,舉刺因之而不公不核,則尤可嘆也。

《西溪叢語》載範文正守鄱陽,喜樂,藉一幼女,未幾召還,作詩寄後政云:「慶朔堂前花自栽,為移官去未曾開。年年憶著成離恨,只托東風管領來。」到京以胭脂寄其人,題詩云:「江南有美人,別後常相憶。何以寄相思,贈汝好顏色。」文子悱謂:「范公決無此事,當時小人妒媢者為之,西溪不察而遂筆之也。」大都小人之謗君子,不能以財利汙之,必以聲色汙之。二詩鄙淺,決非公筆。昔李贊皇門徒之傾牛奇章,至代為《周秦紀行》,何論詩也。

柳子厚嘻笑之怒,甚於裂眥,或云:「當作嘻笑之譏。」今人謗人,或嘻或笑,若有意若無意,乃其恨深而媢之甚者也。若裂眥之罵,出自直發,此之謂怒,豈甚仇哉!譬如風焉,披雲飛石,卷水傾木,而無傷於人之血脈。隙穴之風,毛發不搖,及中肌膚,以為深疾。噫嘻!今之為隙穴風者亦多矣。劉禹錫云:「駭機一發,浮謗如川。」二子皆身處妒媢之間,故其言有味如此。余亦有《解忌篇》。

南渡後,秦檜為相十有九年,史彌遠為相二十有六年,皆柄國久,皆封王,皆以功公終,無後患。人曰:「二相主和,不用兵,所全民命至多也。」小說稱史衛、王浩為尉時,至補陀見大士云:「此文潞公後身,他時作宰相。官家要用兵,切須力諫。」其後浩兩授節鉞,遍歷三公,壽八十九。嘗曰:「吾口不言兵,後必有為宰相者。」彌遠乃其次子,豈果活命報耶?然當紹興三四年間,天下經亂久,將激於憤,士狎於戰,中國兵益精,而張、韓、劉、嶽如熊如羆,金人且方酣昵子女玉帛,氣怠誌驕,高宗君臣不乘將士之鋒,奮而用之,茍安忘恥,以至不可復振,曾謂國有人乎?至隆興以後,虎臣澌盡,國勢益削,計不得不出於彌兵。故談和議於紹興中者,為奸為誤;談恢復於隆興後者,為愚為罔。若檜、彌遠之久相無患,乃天道將亂之時,又胡可以常理論。噫嘻!小人之富貴壽考者亦多矣。詩不雲乎?「民今方殆,視天夢夢。」自古然哉。

昔人云:「宇宙可臻其極,情性不知其窮。以有涯之身,馳無涯之念,其何異於誇父逐日,愚公移山也。」昔顏靖侯戒子侄仕宦不可過二千石,邴曼容居官不肯過六百石,皆為有見。吾在粵西曾與章孝廉書,云:「人生於學問事業有餘,於功名富貴不足,不多取精用物於天地,則量不盈,而過可解。因思莊子逍遙榆枋之說,其亦智哉!」我鄉宗伯公見而嘆以為名言,大書於壁。余近者自楚移浙,過吳門旬日,檢橐中裝,僅余歷年俸金五百鈈,為兒納采十去其五,親黨過吳門告急者復斥其三,又以百金走雲間惠我宗族,而橐枵然罄矣。侍妾服飾,盡質諸子錢家,行裝始備。乃親朋中恩意未偏者,不免嘖有煩言。家六兄杜陵公每相念,以為廉吏安可為,然余未嘗不自適也。偶讀《顏氏家訓》,惓惓以少欲知足為戒。又云:婚姻勿貪勢家,勿貪富家。」心竊服之。無論婚姻,即子孫福澤亦不可強圖,但茍無絕文種,不必科第;茍無損善業,不必富厚。上無求多於天,下無求備於人,何用不臧,何用不適。《中庸》曰:「素富貴行乎富貴。」所謂行乎富貴者,盡我富貴當行之道。如毗主經邦,濟世安民,隨其分量而行之。若富求益富,貴求加貴,此之謂願外,即使如其願,尚且不能自得,而況未必如其願乎?

劉邵《人物志》云:「觀人察質,必先察其平淡,而後求其聰明。聰明者陰陽之精,陰陽清和,則中睿外明。聖人淳耀,能兼二美。知微知章,自非聖人莫能兩遂。故明白之士,達動之機,而暗於玄慮。玄慮之人,識靜之原,而困於速捷。猶火日外照,不能內見。金水內映,不能外光。」斯數語發前人所未發。曰:「何以能平淡?」曰:「抑躁則平,寡欲則淡。」人之常情,以與己同,則忘其百非,故矯駕可謂至孝,殘桃可為至忠。以與己異,則棄其百善,故曲杖誣為匕首,葬盾稱為反具。是皆惑於好惡者也。荊公之喜呂惠卿,魏公之惡李忠定,皆以同異為好惡,遂誤國家之事。

劉延明云:「君子尚讓,故涉萬里而塗清。小人好爭,足未動而路塞。是以讓為得,而爭為失。」非君子之語讓也,君子之讓位也真,見其才不當位而讓之。讓財也真,見其分不當享而讓之。豈其計夫通塞耶?史稱延明為郭瑀弟子,瑀弟子五百餘人,通經業者八十餘人。瑀有女始笄,妙選良偶,遂別設一席,謂弟子曰:「吾欲覓快女婿,誰坐此席?」延明竟奮坐曰:「瑀其人也。」瑀遂以女妻之。嗟哉!娶婦以禮。延明雜五百餘眾之中,而奮然出坐,近於爭矣,奚其讓?故延明之坐席,何如逸少之坦腹?行不掩言,古人所深恥也。

劉孔才云:「君子以推讓為利銳,以自修為棚櫓。靜則閉嘿泯之玄門,動則由恭順之通路。」嗟,嗟!處末世者,宜如此哉!孔才以文士處建安、黃初之際,能為黨類所容,累躋通顯,賜爵關內侯,而無禍患,其以是也。

朱文公在浙東時,侍御史謝廓然、陳貫、秘書郎趙彥仲首攻之。後以提刑召對,人恐其遂涉清要,唆侍郎林粟極論之,謂其竊程、張緒余,為浮誕宗主,律以治世之法,則亂人之首。其後侂胄秉政,則御史林采、施康年首斥為偽學。是時臺諫皆以文公為奇貨,有御史胡纮者,故嘗謁文公建陽山中,文公飯以脫粟,纮怒其不近人情,物色經年,條其過失,與太常少卿沈繼祖共詆文公十罪。汪義端、余嚞又特請斬以絕偽學,京鏜、何淡輩皆附和之,至謂文公講學山中,棄母不養,使其乞食親黨。嗟哉!讒人之言至此極哉。宋之亡,宜也。方林粟論文公時,其友人止之,謂:「朱侍制當今聖賢,何仇而必欲痛詆?」林曰:「吾但見其面貌可憎,吾擊邪人,非詆聖賢也。」友人曰:「不見昔人指孔子喪家狗者,想亦見其面貌可憎耳!」林曰:「使孔子而在,吾亦不辭為叔孫、武叔,矧此麽麼乎?」嗟哉!小人之肆無忌憚若此,自古而然矣。

楚誌稱百歲楊,不知何許人,常往來太和及荊襄間。人有見之,四十年前發已二毛,今更漆黑,口皆鯢齒,似重生者。楊自憶為天順二年生,計百歲外矣。所居挾二姬,嘗以禦女術遊諸貴豪家,自云:「吾貧不能得三姬,得三姬即不死。」士大夫慕長生者都與遊,而曹中丞尤尊信。復市一姬與禦之,術敗而死。未幾曹中丞亦以此術死,徐叔明先生作傳刺焉。然叔明每謂神仙必無有,似非通儒之論。嘗見荀穎川著論,以為人有變化,而仙者乃異也。非仙也,男化為女者有矣,死人復生者有矣。夫豈人之性哉!愚謂人之得仙,乃稟天地自然之氣,如龜鶴之於蜉蝣,如松柏之於蘿薜,豈其為異?但以禦女求長生,則可斷其必無。蓋凡人欲動則精流,如蹶張之弩,孰能禦之?己之精不能制而能采人之精乎?強制逆閉,蓄穢蘊熱,為疽為腫。其蓄蘊至二三年者,一敗則如決渠,死且不旋踵。如譚襄敏、周銀臺皆以過人之聰明,而溺於此。可鑒也。余友汝遠亦喜談此,余每辟之,則曰:「黃帝御萬女,乘龍鼎湖,汝何知!」余曰:「黃帝嘗藥,一日吞七十毒而化。若能一日吞七十毒耶?」汝遠無以應。

荀潁川釋「仁者壽」,言「內不傷性,外不傷物。上不違天,下不違人。處正居中,形神以和。故咎徵不至,而休嘉集之。」余嘗書於座右,或問:「何以不傷性?」曰:「無欲無慕。」問:「何以不傷物?」曰:「無怒無猜。」問:「何以不違天?」曰:「富貴貧賤無所擇。」問:「何以不違人?」曰:「才學伎倆無所逞。」

人主有公賦無私求,有公用無私費,有公役無私使,有公賜無私惠,有公怒無私怨,此數語可稱五美。茍能如之,於從政乎何有?

一事逆而心憎,一言拂而心銜,樹荊棘於靈臺,障雲霧於天門。嗟哉!胡其自隘而自戕乎?乃又經年懷之而不釋,易世誌之而不忘。若然者,四海之中無樂地,百年之內無泰時。甚矣哉!其惑也。

女子有未嫁人而守節者,熙甫著論非之,曰:「女子無以身許人之道,未嫁而為夫死且不改適,是以身許人也。男女不相知名,婚姻之禮,父母主之。否則伯父世母,否則族長者。男女無自相婚姻之禮,所以厚別而重廉恥之防也。女子在室,惟其父母為之許聘,而己無所與。六禮既備,婿親迎授綏,母送之門,共牢合巹,而後為夫婦。茍一禮不備而往,則為奔。女未嫁而為人死且守,是不待六禮,不待父母之命而奔者,非禮也。古者婿有三年之喪,則使媒致命女氏者,不得嗣為兄弟。女未廟見而死,則歸葬於女子氏之黨,示未成婦也。未成婦,則不系於夫也。不系於夫,而可以身死且不改適哉!」雖然,古者女子笄而許嫁,今或孩而許嫁,命之父母,告之宗廟,歷十餘寒暑,而女子久知其當適某氏矣。一旦不幸遭變故,遽改容而他適,於情於義亦有不安者。故嫁固不為妨禮,而守亦不為背禮,取節焉可也。夫人臣之朝不與,燕不坐而死節者,古以為過。然夷齊無祿位,而恥食周粟,孔子亦以為仁。與其過而流,無寧過而拘。

養生有二端:曰持戒,曰修行。持戒而不修行,厚己薄人,則有外魔。修行而不持戒,利人虧己,則有內魔。要之,此二者亦近於吾道,四勿三戒,非持戒乎?立人達人,非修行乎?

貪嗔癡愛,人我是非,茍不放下,惡乎語道?忍辱耐惡,呼我牛馬,牛馬應之。此進道之基,亦處世之方也。

鄰臍三寸謂之關,言關藏呼吸之氣,以稟授四體也。學道者常致氣於關。《黃庭外景經》解「在臍下三寸」,「或云在臍之上三寸,非也。此為氣海,非祖氣也。」守氣海者易於見功,故術家嘗以此愈疾,然無益於長生。

三焦者,水谷道路,氣所終始也。上焦在心之下、胃口之上,所謂膻中也。中焦在胃中脘。下焦在臍下一寸。然此又非手少陽之三焦也。手少陽之三焦,所謂有名無形者也。

藥者療也,所以療疾也,無疾勿藥可也。肉不勝食氣,況藥乎?藥有偏效,而無全功。金石之藥最為酷烈,其傷生最速。其他草木之藥,近於熱者皆能臘毒。古人服松脂而塞腸,服杏仁而致泄,服楮實而痿骨,服首經而消渴,服鷓鴣、鳩子而發咽喉之病,種種不可枚舉。養生者最宜慎於此。

按摩為養生之一術。勞役者資之,而血不越亂。佚惰者資之,而氣不壅滯。若素養者何資哉?《內經》云:「冬不按蹺,春不鼽衄。」蓋冬月固密之時,引動枝節,陽氣泄越,至生發之候,血遂妄行,故有鼽衄之疾。

心茍無事則息自調,念茍無欲則中自守。

手握固而氣窒,目緊閉而神馳,搬運錯而瘵成,註想深而中結,此養生者之過也。

日念善而惡境不見,夜念善而惡夢不生,以和召和也。

先廷尉少與徐文貞公客習同朝時,亦時相顧問。其後先廷尉以言謫戍,及赦歸裏,先後三十年,文貞公推轂不及,而先君亦無一牘通也。公伯子太常每以使歸裏,先君以父執自居,送迎不出產,太常不堪,其門客又從臾之,間隙遂生。已穆宗登極,詔起言事者,吏部以先君輩三十三名上請,得旨進用。而文貞公雅不欲先人入朝,乃語吏部曰:「建言中有望雖素著年力衰遲者,宜酌處。」時先君年七十五,竟以御史加大理丞致仕。同加者魏公良弼等六人。文貞弟侍郎公大不平,曰:「奈何為馮先生一人而遏五老哉?此輩皆天下人望,抑困數十年而不一起,非朝廷獎直拔滯之意。國家方延耆碩為表儀,非若有司以筋力奔走,此胡可以尋常年限也。況引年者,臣子自引,豈朝廷計其年而使之引哉!此舉悖矣。」其後,不肖起廢。公孫太常君與其黨又多方排之。嗟乎!風威震怒,崇朝則解。乃齒頰余釁,至於兩世,讒間之為害若此。然不肖行能無數,即久滯藩臬亦分所宜。而獨惜先君恢博之才,正直之操,不獲一試。此天下所為慨嘆,非止愚兄弟附膺也。

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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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鄰,婚姻孔雲。」是時政亂崇賄,輸金載玉,不知其幾,而獨以酒為言,詩人之溫厚若此。嗟乎!苞苴之昌,末世尤甚。匪特用以媒進,且用以妨賢矣。詩人而在,不知當何浩嘆。

世道之衰,匪特士大夫無先輩典刑,即布衣巖穴風致,亦與前人遠矣。余先君有友錢穀,號霽峰先生,少同學相善。先君既拜御史,錢先生時來宦邸,至經歲語不及私。其後先君家居,錢先生貧甚,每移之粟帛不卻,第取用而止,過厚則必辭。終三十年,未嘗居間一事也。既沒而家徒壁立,先君為殯斂之。又有謝簡者,字一默,先君延為館師,誨余兄弟三人,歲饋米三十斛。先生晨而入館,三商而歸。五年如一日,未嘗他適。自束修外,即一縑一錢亦固卻不受。督學王公某與先人善,有謀入庠者,以五十金為先生壽,丐主人一言。先生曰:「主人不鄙夷我,而以子師我,我當以道義為之範硎,奈何營營阿堵,示之佻薄耶?」其人慚而去。又有張永思者,少失父,與母居。母守節數十年,至九十矣,永思亦年七十餘,定省如兒時。每當酒筵,常辭不赴。間至,亦僅嘗一味,曰:「此皆母所未啖,余何忍食。」先君覺其意,每召公,必更設一席以遺其母。公僅受數味堪以養老者,俟母既食而後至。夜則置褥母榻下,一聞謦欬,則蹶然起視,未嘗一夕入內也。有司有與公厚者,遺之粟則拜而受,遺以金則必反。或說之:「此箋箋者但足糊其口,寧足實橐哉。事有不傷於義者,居間可也。」公閂:「此非但仆所恥為,亦老母所羞聞。」終其身竟無干謁。是三公者,皆先君友也。先君沒後三十年,不肖輩所交布衣不少,曾有三公風度否?時俗益偷若此。余嘗欲為《獨行傳》傳三公,不能記其詳,漫書於冊以誌慨。

徐叔明甚厭山人,曰:「山人當巖居穴處,而奈何日置足朱門也?」漢時授侯者,皆遙授不之國。今諸山人,亦當稱遙授山人。吾無計其詩詞工拙,即揭其目,但有簡某翰林、某給事等類者,吾不欲觀之矣。有某郡守謂余曰:「子知吳下三厭耶?山人詩卷與士夫幹請之書、僧徒募緣之冊。」在坐者或笑曰:「此可稱三黨。夫山人之口譽於四方,謂之外黨。士夫之口譽於中朝,謂之內黨。」曰:「然則僧徒稱何黨耶?」曰:「今世士大夫有高名者多佞佛,施之可得其心,且有佛力為陰助,寧非黨耶?此可稱上黨。」一座絕倒。雖然,山人中有如管寧、黃憲者,吾且執脯脡師之。有如孟浩然、陸龜蒙者,吾且執鞭凳隨之。舍此則皆百尺樓下物也,遠之可也。

小雅者,天子逮下之詩。大雅者,天子述祖之詩。小雅之變者,哀怨刺譏之意多。大雅之變者,憂憫規正之詞切。蓋周太史所命,孔子刪之,而未嘗易其次也。詩有南雅頌,為天子所用樂章。其十三國之詩,止陳述以觀風,不用之廟朝,惟列國自為歌詠而已。六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起於《周禮》,太師掌之。或以風為孔子所命,非也。

夫先乎婦,故《關雎》求淑女。君先乎臣,故《鹿鳴》享嘉賓。詩為樂,樂主和。地天成泰,和之道也。故不溫柔,不敦厚,不可以為詩。

春為陽中,秋為陰中,春秋所自名也。堯舜用中以治天下,孔子用中以教天下。

孔子贊易,古之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稱善人曰:「勝殘去殺。」語季康子曰:「子為政,焉有用殺?」《大學》一書,於妨賢病國小人,深惡痛絕之,然止曰:「進諸四夷,不與同中國。」未嘗言殺也。聖人之慎殺如此哉。

孔子四教六藝,古聖王之教也。學者優遊漸漬其中,上焉者以達,次焉者以立。此萬世不與易也。王文成之即心即性,即心即經,本為支離者針砭,然其末流,未免虛而失實,內而遺外。甚者恣心順意,糟粕其經,脫略於教,長遊談而廢實學。此憂世者所深慮也。

春秋,卿大夫交接,以微言相感。稱詩以喻誌,皆取風雅頌之辭,不必自賦。蓋所以重先民,明退讓,宗道德,略辭采。末世之詩,不以明誌,於何可稱?至乃酒食徵召,刻燭分韻,流連光景,而古時雅會之風不可復睹矣。江左以來,又有酒令,莊士恥之。酒以令行,豈合歡之旨?詩以韻分,豈感物之義?

楚聲杳渺,秦聲雄高,漢因之而為樂府,其曲大備,然視二南之風化固已蔑矣。建安風骨遒上,而深渾不足,應徐輩之公宴諸作,靡麗之開源矣;陳思洛神之賦,淫艷之濫觴矣。知風之自微矣哉。

孔與老同時,至從問禮,且稱其猶龍,而未嘗攻也。孟在老之後,其著書辟楊墨而不辟老。蓋老子深矣,常無觀妙,常有觀僥,豈專於虛無耶?老氏沒而得其傳者寥寥,九還絕谷之術,非大患有身之旨也。役使鬼神之說,非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之旨也。自周以來,惟漢文帝得老之旨以治天下,而漢刑措。許旌陽得老之旨以治邑,而邑無訟。王、何之任誕,稽、阮之放曠,老之罪人也。始旌陽問道於女師諶母,母教之曰:「一念不欺為忠,一事不茍為孝。」其語約而盡,諶母以仙去,亦老氏之徒哉!

造字寫經度僧,佛門敝法也。達摩目之為有漏果,為有為法。非真得釋氏袈裟,何以確然持其說如此?廓然無聖一語,可謂佛門曾子矣。自性戒,自性定,自性慧,不離平等日用,而語益圓通。慧能亦得其宗者哉!或曰:「佛圖澄來趙,鳩摩羅什來秦。天為殺機盛而生是人營之也,猶孔生春秋,孟生戰國。」其然乎?

余鄉居日,見有建水陸齋供浮屠治喪者,心竊非之,謂:「人生罪過,寧可以鳴梵誦偈釋?此至愚者所為,非士君子所當循。」有盛生者,合掌語曰:「公何毀佛?」余曰:「余最信佛,若乃毀佛耳。釋氏之教明心見性,心性茫昧,觸為罪過。乃以一飯、一果、一經、一偈而求解脫,則心性可無明也。為惡一世,而取脫於一二日之齋,人亦何憚而不為惡?是釋教為人開惡門,非為人導善路也。此豈瞿曇旨耶?」生以為然。憶余守鄖時,曾下教有司,令其力禁,民風一變。有一生不能自已,以一比丘閉戶而誦經,令請繩之,余曰:「治道去其太甚,所為禁者慮費民耳。茍無甚,容之可爾。」然格心之化,余有愧哉。

海上鱗族異者,名章巨。大者名石拒,居石穴,人取之,能以腳粘石拒人故名。形如算袋,八足,長二三尺,足上磈礧戢戢如釘,每釘有竅。浮海砂中如死物,烏啄之即卷入水,噓足釘啜之以飽。其小者名章舉。又別一種生海塗中,名望潮。身一二寸,足倍之,土人呼塗蟢。又一種腳短而無釘者,名鎖管,寧、臺、溫皆有之。余鄉太倉、上海無有也,其名章巨,蓋江東子弟所名。項羽引江東卒與秦戰,秦將章邯拒之,卒為羽所降,故江東名是物章拒。人怯而負勇名者,亦號章巨。

鱟形如覆釜,大如車,青褐色,其血碧色,口足皆在覆釜之下。足有十二,長五六寸。尾勁而尖,長二三尺,有刺能觸傷人,尾中有珠如栗色黃。雄小雌大,置之水中,雄者浮雌者沈。南人或帶其珠或磨飲之,雲利市。殼堅硬,腰間橫文一線,軟可屈摺,每一屈一行。牝常負牡,牝牡相隨。牝者背有目,牡者則無,牝去則牡死。故海上稱婦女健壯操家者,號為鱟。是物在海中群行,輒相積於背,高尺餘,如帆乘風遊,人呼為鱟帆。其眾如簰筏,名鱟簰。東夷取其殼為冠,尾為小如意。子如麻子,溫人取以為醬甚美。王參知暘谷曾以餉予,館客沈士能甚嗜之,余未嘗舉箸也。客語予:「此物得陰氣,甚益人陰。」余笑曰:「蔬食飲水者,陰何嘗不足。」顧余生平於奇物未嘗入口,非特此也。

闌胡如小鰍而短,大者如人指,長三五寸,頭有班點如星。潮退,數千百跳躑塗坭中,土人施小鉤取之。一名彈塗。以盂覆活者數百於地,旦發視之,皆駢首拱北,蓋亦朝鬥之意。玄修者忌食。唐制賣鯉者、賣蠡者,皆杖六十。蓋鯉朝日,蠡朝星,食者皆有禍。闌胡雖小,頭亦有星,故土人皆戒勿食。

鯼魚,即石首魚也。小者曰𩹮魚,又名鰌魚。最小者名梅首,又名梅童。其次名春來。初出水能鳴,夜視有光。土人以槐豆花卜其多寡,槐豆花繁則魚盛。腦中有白石如棋子,取其石次以為器,或飲食遇毒則暴裂。腦漏者用其石燒灰,吹入鼻中即愈。又下石淋炙食之,主消瓜成水。至秋化為冠鳧。又有䱟形相似,左右三牙如鐵鋸,或曰:「石首雄,䱟其雌也。」諸魚有血,石首獨無血。僧人謂之菩薩魚,至有齋食而啖者。蓋亦三凈肉之意,不能忍口腹而姑為此說以自解,非正法也。

黃駒,即䲅魚,俗所謂河豚也。一名鮭,一名嗔,一名鮭,一名鴟夷,一名嗔鮐。腹無膽,頭無腮,其肝最毒,獨眼者尤甚。海上人得之,去其頭尾,用橄欖、甘蔗煮之,然初出時可食,至後則其毒尤甚。諺曰:「蘆青長一尺,不與河豚作主客。」予鄉亦盛食之,春時延客,不得此為不敬,然往往有食而死者。或曰:「煮熟則無患。」多食亦發瘍,厚生者所當戒。樂清人名為烏狼膏。

魟魚形圓似扇,無鱗,色紫黑,口在腹下,尾長於身如貍鼠。其最大曰鮫,其次曰錦魟,曰黃魟,曰班魟,曰牛魟,曰虎魟。魟字,或作䱋。《文選》所謂鱝魚也。尾端有刺,甚毒。大抵諸魚性熱,而海魚尤熱,不可常餐。

䖳魚,一名蟦,一名樗蒲,一名水母,俗所謂海蜇也。雨水多,則是物盛。其形如覆笠,以蝦為目,蝦動則沈。土人食之,皆以為去積,其實損脾。南人以為性暖,能治河魚疾。

王珧,一名蜃姚,所謂江瑤柱是也。其柱肉脆美,其甲可飾佩刀鞘,蓋蜃之小者。

海月大如鏡,白色正圓,其柱如搔頭。土人鱗次之為天窗。沈大參一中嘗稱其鄉海錯之美,如海月、江瑤柱,可敵三吳百味。樂清甚盛。

石勃卒形短,圓三寸,長四寸,身赤腹泡急,其形勃卒,故名。一名來魚,或曰石屑入水所化。

牡礪言牡,非謂雄也。一言鹹水結成,一言百歲蜩所化。道家以左顧者是雄,名牡礪,右顧者名牝礪。其生著石,磈礧相連如房,一名蠔山。初生才如拳石,四面漸長,有一二丈嶄巖如山。每房有蠔肉一塊,大小如房廣狹。大房如馬蹄,小房如人指面。每潮來則諸房皆開,有小蟲入則含以充腹。海人取之,皆鑿房以裂火逼開,取肉食之。漁者於海淺處植竹,扈竹入水,累累而生,斫取之,名曰竹蠣。《文選》「玄礪磈礧而碨䃁」,註云:「長七尺,形如馬蹄,又謂梅花蠣。」是物除熱補傷,澀精益血。土人用以為醬,曰礪黃醬。樂清縣新溪口有蠣嶼,方圓數十畝,四面皆蠣,其味偏好。

𧍧䗯似小蛤而長匾,殼有毛。是物行有前無卻,故名。

沙噀,塊然一物,如牛馬腸臟頭,長五六寸,無目無皮骨,但能蠕動,觸之則縮小如桃栗,徐復擁腫。土人以沙盆揉去其涎腥,雜五辣煮之,脆美為上味。樂清名沙蒜。

西施舌,一名沙蛤,大小似車螯,而殼自肉中突出,長可二寸如舌。溫州公嘗與人食此,戲曰:「西施舌如此,亦不足美。」其人曰:「非也。舌長能搬弄,可稱張儀舌。是物海燕所化,久復為燕。其性熱。」

鮆魚,即刀魚也,一名魮。《文選》所謂「鯼魮順時而往還」是也。子多而肥,腹皆似刀。夏初曝幹,可以致遠。又名䱥魚。《文字集略》,䱥亦作鰶,字音祭,又音制。炙食甘美,諺曰:「寧去累世田宅,不去䱥魚額。」

𩻣魚身柔如膏,無骨鱗細,口闊齒多。一作䱠。海上人目人弱者曰𩻣。

比目魚二魚相合乃行。單則為王余竹夾魚,似比目而肉堅,身圓尾尖,色青黑,一名土鱧。

馬鮫魚形似鰫,味似鯧。一曰社交,以交社而生。綬魚一名華臍,一名老婆。其腹有帶如帔子,生附其上,形如科鬥,大者如盤。或曰:「此《文選》所謂琵琶魚也。」無鱗,冬初始出者俗重之,至春則味降矣。

吐哺魚名土附,以其附土而行也。或曰:「食物嚼而吐之,故名。」

鮸魚狀似鱸而肉粗,三腮曰鮸,四腮曰茅。鮸,《樂清志》所謂鰵魚是也,一曰茅狂。

青鰶魚,冬月肥美,海錯之佳者。或以此敵松江之鱸,張汝遠曰:「此如邾莒之於齊魯,豈其方?」

鯊鮀也,以皮有沙名。其小者大如指,圓而長,有墨點文,能吹沙。春正月輒至,魚最先至者。海上鯊甚多,有白蒲鯊,有黃頭鯊、白眼鯊、白蕩鯊、青頓鯊、牛皮鯊、班鯊、鹿文鯊、狗鯊、𩻣鯊、燕尾鯊、虎鯊、犁頭鯊、香鯊、熨鬥鯊、了髻鯊、劍鯊、刺鯊、鋸鯊、烏鯊、雷鯊,凡二十四種。

䱜魚長二丈,大數圍,小者圓廣尺餘。狀如鱉無足,背簏錯有文,皮皆鑢物。子小隨母覓食,驚則還入母腹。一名鮫魚。皮間有珠可飾劍。有橫骨在鼻前如斤鋸者,曰胡沙,性良肉美。

箭魚即鰣魚也,腹下細骨如箭簇,首夏以時至而名。本朝甚貴之,何景明詩:「銀鱗細骨堪憐汝,玉筋金盤敢望傳。」《本草》稱其補虛勞,稍發疳痼。肋似箭而小。

海鷂魚,即文鷂類也。形似鷂有肉翅,能飛上石,頭齒如石板,出主風。又有白袋,似牛而白,白海入江則兆水澤。諺曰:「海鷂風伯使,白袋雨師奴。」鯔魚似鯉,生淺海中,專食坭。身圓口小,骨軟肉細。似鯔而大者曰䱟,介象與吳王共論魚,以鯔魚為上,取其益陰。

蠞,即蟹也。經霜則有赤膏,曰赤蟹。無膏曰白蟹。蟹始穴沮洳,稻熟時,及出各執一穗朝其魁,或曰以輸海神。入江則稍大,入海益大。《廣雅》:「雄曰𩷕䱺,雌曰博帶。」《酉陽雜俎》云:「其腹毛能殺人,性能敗漆,燒之致鼠。」浙蟹有數種:一日蝤蛑,南人謂之撥棹,言力可撥棹也。兩螯至強能與虎鬥,虎不如。隨大潮退殼,一退一長。一曰蟳,乃蝤蛑之大者,兩螯無毛。一曰擁劍,一螯大,一螯小,常以大螯斷,小螯食。又名桀步。一曰虎蟳,大者有虎斑文。一曰招潮,殼白,潮欲來出穴,舉螯迎之。一曰灘塗。一曰石𧋕。一曰蜂江。一曰蟛蜞,似蟹有毛而赤,性極寒。一曰彭越,即彭螖也。一曰竭樸,大於彭蜞,黑斑有文,以大螯障日,用小螯以食。一曰沙狗,穴沙中,見人則走。或曰沙鉤,從沙中鉤取之也,味甚美。一曰數丸,競搏土作丸,滿三百而潮至。一曰蘆虎,兩螯正赤不可食。一曰螠,似彭越而小。一曰蠘,肉殼而多黃,其螯最銳,斷物如芟刈焉,食之行風氣。凡蟹漆相合則化為水,服之長生。是物以解結散血得名,惟霜後可食。余節食之多致疾,孕婦尤忌。獨螯、獨目、四足、六足、兩目相向者,皆有大毒,不可食。

雁山五珍,謂龍湫茶、觀音竹、金星草、山樂官、香魚也。茶一槍一旗而白毛者名明茶,紫色而香者名玄茶,其味皆似天池而稍薄。觀音竹,形小葉長,翠潤奪目,植巖石上經冬不雕。金星草,葉上有星如金,根中有黑筋如發,用以浸油,能黑髮、長發。山樂官似金雀,聲如簫管。香魚鱗細不腥,春初生,月長一寸,至冬月長盈尺,則赴潮際生子,生已輒稿。惟雁山溪澗有之,他無有也。一名記月魚。土人朱太守素無宦情,嘗曰:「豈以五斗易我五珍?」

周書王會赤弈、陰羽之前,馬有母兒,有乘黃,有茲白,羊有輝炫,犬有䶂犬,鳥有臯雞,異獸有尊耳等類,皆奇物。其於魚曰:楊州解隃寇,其於東甌載海蛤、蟬、蛇、文蜃,然如章拒等類,尤希不載也。王敬美言:「海錯奇美,無過兩浙。」然使他方遠人見圖經,必以為此茲白、尊耳之類,侈言哉!嗟乎!天壤之中,何所不有,知《山海經》非臆說也。

黃精為藥上品,服者得仙。自古誌之,乃富貴人服者多不驗。蓋黃精色黃味甘,土氣之精,野處辟谷者眼之,補脾益氣,即不得仙,亦可延年。若富貴者思慮揉雜,五臟皆火,兼以膏粱助邪益穢,乃服加之甘溫之藥,是猶燃燎而濟之風也,其傷愈甚,安得有驗?余在錫穴值歲大饑,教窮民蒸曝餐之,皆得度歲。蓋是物於藿食之腸尤宜耳。太和山每歲貢黃精筍尖數十扛於京師,本山所產無幾,皆取之近山旁邑。內使、隸役往來需擾,封原禁隰,使民不得種植。孫中丞欲請罷貢而未果,然以無益害有益,則仁人所惻然也。

王昭明先生者,婁江人。潛心聖學,非禮勿動。曾與羅念庵先生遊,又嘗客盱江,與南城鄧公元錫居數月。其所為《六經說》,多發前人所未發。惜既沒而子孫貧甚,不能存其書,管公志道與周生道甫各得其一二,皆以為帳中之秘,未嘗示人。即今鄧南城所著《易緯》等書,大半取其語。又吳縣王少湖先生,行誼無愧顏閔,其於學宗朱紫陽,然人亦罕有知者。晚歲袁宗伯洪愈薦諸朝,詔授國子博士,年垂八十矣。嘗與周道甫語二王先生皆大賢也,然姓名不出裏斥。而沈石田、王雅宜輩,以字畫之技,傳聞四遠。甚矣!末世好德者之鮮也。然余見二先生,真所謂聲為律,身為度,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使在孔門,當不後於十哲。知不知乃其所遭也,子思不雲乎?「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聖賢固不求人知也。道甫又與余言:「弇州四部,不如少湖數語。」余曰:「豈惟是哉!老杜詩千百篇,寧如武公《抑戒》、《賓筵》二篇,學者亦何必誇多鬥靡為?」

《淮南子》云:「昌陽去蚤虱而來蛉窮,去害小而來患大。」蛉窮,即蜒蚰也,聞人發脂油香,則入人耳及諸竅中。昌陽香酷,能召是物,故《淮南子》以為喻。是物好濡雨,升高則焦死,故曰蛉窮。一曰陵窮,乘陵則窮也。《宋史》:「小人居高位者,亦目蛉窮。」

慰者,白蟻也。人家有之則敗屋,故相吊慰。聞竹雞聲即化為水,竹雞自呼為坭滑滑,海上謂之柱石雞。

蛓者,螯人蟲也。身扁,綠色,似蠶而短,無足有毛。楚辭以喻讒人,《九思》所謂「蛓緣兮我裳」是也。常在林間花葉背,不知者輒為所刺。一名林蛓,蟲之最惡者也。老則吐汁自裹,久漸堅凝如巴豆大,就其中作蛹,謂之蛅嘶。

鼠於果熟時,竊取覆藏之。有人掘鼠穴,得栗橡百果多至石。故北人目善畜財者曰鼠。鼠首出穴,先觀望前卻,故謂之首鼠。北人目南人為鼠,以其善窺探也。鼷鼠在樹上,名甘口。鼠嚙物時不痛而甚毒,亦名林毒。鼴鼠乃伯勞所化,又能化為鴽,見日月光則死,蓋陰物也。

窮奇逢忠信之人,輒嚙食之。逢邪人,捕禽獸飼焉。惡正向邪,物亦有之,何疑於人?故共工誣害盛德,比於窮奇。

玃能盜婦女以為妻,𧳜能牽男子以為夫,然而生子仍為獸,不為人也。

溫州有乳柑,其味甚珍。陳將軍曾以饋予,自溫至錫穴數千里不變。問何以然,曰:「采時不去其枝葉,則氣不泄。盛時以綠豆為末,劑其溫性,則氣不蒸。故久而不變。」若藏梨者多用沙,蓋梨性寒惡濕熱,沙能制濕故也。

張福者,淮陰鹽徒也,性悍恣不下人。一日乘涼樹下,有一老僧同坐,老僧忽舉手擊張一掌,眾皆為僧危之,謂:「此惡少,奈何犯虎口哉!」張默然。僧又擊一掌不應,至三擊則叩首曰:「吾解師意矣。」僧曰:「爾來。」至一庵與對坐旬日,語張曰:「若有得矣。須歸富貴人有善根者為外護,若妻子請謝絕,勿念也。」張歸舍,其妻方與他少年淫媾,其人自床投地請死,張曰:「若有緣也無恐,不知若有妻乎?」少年對曰:「未有。」張曰:「子請遂以為妻。」又呼其子與鄰老未有子者子之,曰:「亟去,無來跡我。」乃竟往投萬總戎鹿園,萬問之,曰:「若何能?」曰:「請為閽者司出入。」萬因置之門。萬本大家,男婦常數百人,出入無忌。張日危坐於戶,至晚必報主人,今日某某出,某某入,有戲豫無禮蹈法者必告。居三日,萬氏門肅然無嘩。又數月,萬知其願確可托也,命之守書舍,司金錢出納,則銖兩無爽。有不經者,必裁節之。一日,萬自外歸,見張坐其所坐處,呼閂:「若胡敢踞我坐!」張起而對曰:「將軍胡無平等心也?」萬登坐,覺坐席熱如火,心異之。又一日,萬自外來,則張寢其床,萬又呼曰:「若何乃爾?」則又曰:「主人胡無平等心也?」萬登床,覺床如火坑,大異之。時有吏部郎過淮,得瘵疾甚危,萬以語張,張曰:「請為療之。」乃相與背坐,吏部即覺背如火熨也,旬日而療愈,遂往京去。一日張請於萬曰:「小子修玄有微效矣,請一靜室,求一姬為伴。」萬乃呼婢數十人使擇,張曰:「是皆不堪,請將軍所幸姬。」萬難之,已度其人非酒色徒也,何難一姬以妨大道,竟與之。張乃挈一姬一婢入室,鑿墻而進飲食。居八月,以姬還萬,萬詢婢,曰:「彼日與姬對坐,相去函丈,未嘗近也。」姬亦素好道,平日閉戶焚香掃地而坐,每以《悟真篇》問張,張不答,亦竟無一語也。」張自出關,則請主人白布數丈、金二兩,又書字一紙緘之,與銀布同置一箱,請以某日開。萬如其言。居亡何,詣萬前曰:「小子歸矣。」叩頭而出,萬留之不得,使人亟走之。其行如飛不能及,已至故所遇老僧處,跌坐合掌而化。萬乃開其所緘箱,則上書曰:「小子以某日行,請以布斂,以金制龕,主人親封之。」萬乃嘆息,恨失至人也。居有頃,前吏部郎自長安以請急歸,來謁萬,萬曰:「若知張福化乎?」吏部郎曰:「吾於濟上遇之,談笑竟日,胡遽有此?」萬亟開龕,則僅有布在,其骸不見矣。萬諸僮嘗見之淮徐間。萬本名將,晚歲好玄,每日靜坐守中,張謂:「此有為法,非無上道。」萬每叩其有別術,不語,但曰:「天下無有富貴神仙。孰能棄三公而薦天下賢者以澤蒼生,孰能棄萬金而施貧者以脫人於死,孰能割恩愛塊然獨處而與虛白為對?無是三者,請勿語道。」少司馬許公孚遠亦識其人,津津稱之,曰:「世故有此異人也。」

《離騷》:「秋之為氣也,憭慄兮若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是數語杳渺淒清,味之不窮。《古詩十九首》有「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句,祖此也。或曰:「『洞庭波兮木葉下』,言秋災之祖。」曰:「非也。『秋日淒淒,百卉具腓。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此言秋之祖也。」「王孫兮不歸,春草生兮淒淒」,本之「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而詩語更深渾也。「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意祖於騷,而格調自下。

《黃庭經》:「琴心三疊舞胎仙,九氣映明出霄間。」琴和也,和其心,使丹田如疊物然,靜之至也。而胎息之仙,融融活活,若舞若飛,豈有為註想之謂哉!三元九宮,氣象炳煥,妙無方所,所謂出霄間也。

「七莛玉簽閉兩扉,重掩金關密樞機」,言無視無聽也,兩目曰兩扉,金關為口。

史遊《急就篇》,有「長樂無極老復丁」,本之黃庭「物物不幹,泰而平愨矣,匪事老復丁。」物物不幹,則淡然無欲矣,寧不反老為壯丁哉!

王次公之詩勝長公,而《關中集》尤佳。「稻花香裏流溫玉,水月空中出聖燈。」盛唐語也。「雲屯遠山白,氣入高原疏。關山掛新月,枕簟如秋天。」初唐語也。「腰間有組休論貴,馬首無山未是遊。」似晚唐而有致。「中原草根盡,少婦木衣穿。有女償官犢,無家問子錢。」近於風矣。

郭相奎嘗著《雪應豐年辯》曰:「雪系於地氣,閩廣無雪而宜五穀,戎地多雪而不生五穀。」《大戴禮》云:「天地積陰寒則為雪。」曾子曰:「陰氣勝則為雪。」論雪者莫辯於此矣。故三尺雪十年豐,此世俗之語,君子不道也。愚謂雪者陰氣所積,當冬而雪,陰得其令,亦豐之兆。若雪太多,陰氣過盛,則為水征。詩云:「上天同雲,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註云:「冬有積雪,春而益以小雨,則潤澤而饒洽。」雪之兆豐,自古然矣。惟是遺蝗入地千尺之說,則為謬妄。蝗本春夏間暑旱之氣所生,至秋冬交則槁,未有遺於地而復生者也。或曰:「蝗乃魚卯所化。春魚遺子如粟沒坭中,明年水及故岸,皆化而為魚。遇旱幹水縮,不及故岸,則其子為日所暴,生飛蝗。」其說近似。魚子無入地之理。且雪雖盛,不能殺諸蟄,而奈何獨生驅魚子使之走地千尺?此真世俗語也。

鱉與蛇相為牝牡,相為生化。有人發沙穴,嘗見鱉與蛇俱。鱉暮出取食,跡在沙上,蛇輒出為滅之。鱉遺子,蛇噓之輒成蛇,久復為鱉。三足者能,音臺。天文鬥奎下六星,兩兩而比者曰三能,鼎三足象之。能亦三足,在旁二,腹中一。甲蟲之有神者,人食之化為水。郭相奎嗜鱉,行部瀘州,吏以鱉進,驗之三足,乃投諸江,作《活能說》,戒庖人毋再庖鱉,因著為家令。余亦有《戒鱉記》。

坎為月為水,故蛤、蟹、螺、龜與月盛衰。月生明,則蚌珠生,螺肉充,蟹黃滿。月死魄,則蛤珠焦,蟹黃虛,螺肉消。或曰:「水主智,龜知吉凶,水之德也。」道書龜為地甲,殺者奪壽,活者延年。宋仁宗問長生術於雁蕩木葉老人,老人曰:「無他,廣濟貧民,禁天下捕龜。能斯二者,乃可語道。」

毛氏者,昆山人,父為別駕,富於財,以女歸侍郎周廣之子周士淹。士淹舉明經,承家業,又得毛氏資巨萬,豪里中。然士淹嘗從魏莊渠先生講學,言動造次一依乎禮,不為貴介態也。毛氏歸周,夫妻朝夕相敬如賓,又善治生,業日益拓。年三十餘無子,語周曰:「吾聞古人娶婦取宜子者,今某奉巾幘久,未有一線之息,以為君憂,胡不納副室以廣胤嗣?」周初不可,曰:「命也,吾當有胤,一夔足矣。」毛強之出數百鈈,納二姬以進其夫。居歲余未有子,又謂周曰:「語不雲乎?『田廣多谷,女廣多子。』盍再求窈窕乎?」又市四姬以進。合毛共七人矣。副笄步搖之飾,嫡庶無二。每飯則合六人同侍其夫,飯已則挈之同遊後園。已復曰:「毋已太康。」令之各事所業,或刺繡,或織布,身與同作,良久曰:「若且倦矣,且更遊息。」夜則貫魚以當夕,不獨專也。士淹偕計卒於途,竟無子。毛氏以禮遣六妾,各贈百金而去,曰:「彼以好來,宜以好往,無為先夫羞。」諸妾既嫁,乃立其伯子為嗣,閉戶獨處,足不覆地,以終其身。歸子遇嘗與余言,婦人不妒不淫如毛者,真女中傑出,不可無記。端午前一日,漫書於署。

吾郡文待詔先生,年九十,生平無二色。比部錢公有威亦然。公與其室宜人今皆逾七十矣。公生平目未嘗視季女,宜人一日進二婢以嘗公,公攫然曰:「女三為燦,康公且不敢當,況區區耶?亟去無益人罪過。」沈士能嘗與予語,錢公與管登之皆信佛,然錢公此事真能信佛者也。余平生食不二味,用無長物,然所謂不二色者,則安能如待詔、比部哉!

皇甫涍《九日詩》:「鹍鳴入怨柱,蛩響切雜裯。楓落他鄉早,尊寒故國秋。」又「河虛平夕霧,閣掩淡秋塵。素月升逾靜,高霞斂更新。」又《新月詩》:「微暉不照倚,清漢欲生塵。」《雁山詩》:「遙靄引疏罄,群峰寒暮天。」四傑之概也。公負才傲倪,曾為春坊司直,卒以讒廢。然郡中稱其人甚介,謂皇甫白眉。

皇甫汸《牛首山詩》:「齋關閉秋雨,寒磬落江潮。」《虎丘詩》:「草綠知春半,花飛覺雨深。」《蔡館詩》:「戶下鳴螿頻帶雨,湖邊落木似催年。」《錢塘江渤》:「半帆布影懸初月,幾處漁燈點落潮。」在唐盛中間,公以早廢,所詠詩甚富。其詩名與王元美相累,吳下能詩者朝子循而夕元美。或問其優劣,周道甫曰:「子循如齊魯變可至道,元美若秦楚強遂稱王。」春和融融,仁之象也。秋氣肅肅,義之象也。人心與天地萬物神通脈接,常存此心,四時之氣自備。

文章,士人之冠冕也。學問,士人之器具也。節義,士人之門墻也。才術,士人之僮隸也。德行,士人之棟宇也。心地,士人之基址也。先君子嘗以此教不肖,而諄諄然令其厚養心地。又曰:「用人以觀察心地為正,以駕馭才術為權。」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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