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瑣高議/別集卷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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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琐高议别集卷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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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娘记梦托杨舜俞改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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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希白内翰

杨舜俞,字才叔,西洛人也。少苦学,颇有才。家贫,久客都下,多依倚显宦门。念乡人有客蔡其姓者,将往省焉。舜俞性尤嗜酒,中道于野店,乃行。居人曰:「前去乃凤楼坡也,其间六十里,今日已西矣,其中亦多怪,不若宿于此。」舜俞方乘醉曰:「何怪之有?」鞭驭而去。

行未二十里,则日已西沉,四顾昏黑,阴风或作,愈行愈昏暗,不辨道路。舜俞酒初醒,意甚悔恨,亦不知所在焉,但信马而已。忽远远有火光,舜俞与其仆望火而去。又若行十数里,皆荆棘间,狐兔呼呜,阴风愈恶。方至一家,惟茅屋一间,四壁阒无邻里。叩户久,方有一妇人出,曰:「某独此居,又屋室隘小,无待客之所。」舜俞曰:「暮夜昏暗,迷失道路,别无干凂。但憩马休仆,坐而待旦。」妇人曰:「居至贫,但恐君子见,亦不堪其忧也。」乃邀舜俞入。室了无他物,惟土榻而已,无烟爨迹。视妇人衣裾褴褛,灯青而不光,若无一意。妇人又面壁坐不语。

舜俞意徘徊不乐,乃遣仆在外求薪,构火环而坐。乃召妇人共火,推托久,方就坐。熟视,乃出世色也。脸无铅华,首无珠翠,色泽淡薄,宛然天真。舜俞惊喜,问曰:「子何故居此?」妇人云:「妾之始末,皆可具道。长者留问,不敢自匿。妾本越州人,于氏。家初丰足,良人作使越地,妾见而私慕之,从伊归中国,妾乃流落此地。」舜俞曰:「子之夫何人也,而使子流落如此?」妇人容色凄怆,若不自胜,曰:「妾非今世人,乃后唐少主时人也。妾之夫奉命入越取弓矢,将妾回。良人为偏将,死于兵。时天下丧乱,妾为武人夺而有之。武人又兵死,妾乃髡发,以泥涂面,自坏其形,欲窜回故乡。昼伏夜行,至此又为群盗胁入古林中,执爨补衣。数日,妾不忍群盗见欺,乃自缢于古木,群盗乃哀而埋之于此。不知今日何代也。烟水茫茫,信耗莫问,引领乡原,目断平野,幽沉久埋之骨,何日可回故原?」舜俞曰:「当时子试言之。」曰:「所言之事,皆妾耳目闻见;他不知者,亦可概见。当时自郎官以下,廪米皆自负,虽公卿亦有菜色。闻宫中悉衣补完之服,所赐士卒之袍裤,皆宫人为之。民间之有妻者,十之二三耳。兵火饥馑,不能自救,故不暇畜妻子也。谷米未熟则刈,且虑为兵掠焉。金革之声,日暮盈耳。当是时,父不保子,夫不保妻,兄不保弟,朝不保暮。市里索寞,郊坰寂然,目断平野,千里无烟。加之疾疫相仍,水旱继至,易子而屠有之矣,兄弟夫妇又可知也。当时人诗云:

火内烧成罗绮灰,九衢踏尽公卿骨。

古语云:『宁作治世犬,莫作乱离人。』」复流涕曰:「今不知是何代也?」舜俞曰:「今乃大宋也。数圣相承,治平日久,封疆万里,天下一家。四民各有业,百官各有职,声教所同,莫知纪极。南逾交趾,北过黑水,西越洮川,东止海外,烟火万里,太平百余年。外户不闭,道不拾遗,游商坐贾,草行露宿,悉无所虑。百姓但饥而食,渴而饮,倦而寝,饮酒食肉,歌咏圣时耳。」妇人曰:「今之穷民,胜当时之卿相也。子知幸乎?」

舜俞爱其敏慧,固有意焉。命仆囊中取笺管,作诗为赠,意挑之也。诗云:

子是西施国里人,精神婉丽好腰身。
拨开幽壤牲丹种,交见阳和一点春。

妇人曰:「知雅意不可克当,其余款曲,即俟他日。今夕之言,愿不及乱。」复曰:「妾本儒家,稍知书艺,至今吟咏,亦尝究怀。君子此过,室若悬磬,既无酒醴,又无肴馔,主礼空疏,令人愧腆。君子有义,不责小礼,敢作诗摅幽怀忿恨,君子无诮焉。」口占诗曰:

欲说当时事,君应不喜闻。
军兵交战地,骨血践成尘。
兵革常盈耳,高低孰保身?
变形归越国,中道值凶人。
执役无辞苦,遭欺愿丧身。
沉魂惊晓月,寒骨怯新春。
狐兔为朋友,荆榛即四邻。
君能挈我去,异日得相亲。

舜俞见诗,尤爱其才。复曰:「妾之骨,幽埋莫知岁月,君他日复回,如法安葬,羁魂永当依附。」相对终夕,不可以非语犯。将晓,乃送舜俞出门。微笑曰:「杨郎勿负恳托。」舜俞行数步,回顾人与屋俱不见。舜俞神昏恍惚,乃复下马,结草聚土,记其地而去。游蔡复回,乃掘其地,深三尺,乃得骨一具。舜俞以衣裹之,致于箧中,于都西买高地葬焉。其死甚草草,作棺、衣衾、器物、车舆之类如法葬。

后三日,舜俞宿于邸中,一更后有人款扉而入,舜俞起而视,乃越娘也。再拜曰:「妾之朽骨,久埋尘土,无有告诉,积有岁时。不意君子迁之爽垲,孤魂有依,莫知为报。」视衣服鲜明,梳掠艳丽,愈于畴昔。舜俞尤喜动于颜色,乃自取酒市果肴对饮。是夕宿舜俞处,相得欢意,终身未已。将晓,别舜俞曰:「后夜再约焉。」

舜俞备酒果待之,如期而来。酒数行,越娘敛躬曰:「郎之大恩,踵顶何报?妾有至恳,□渎于郎。妾既有安宅,住身亦非晚也。苦再有罪戾,又延岁月。妾此来,欲别郎也。」舜俞惊云:「方与子意如胶漆,情若夫妻,何遽言别?」越娘曰:「妾之初遇郎,不敢以朽败尘土迹交君子下体之欢者,无他,诚恐君子思而恶之也。以君之私我,我之爱君,何时而竭焉?妾乃幽阴之极,君子至盛之阳,在妾无损,于君有伤,此非厚报之德意也。愿止浓欢,请从此别。」舜俞作色云:「吾方眷此,安可议别?人之赋情,不宜若此。」越娘见舜俞不诺,又宿邸中,舜俞申约,自是每夕至矣。数月日,舜俞卧病,越娘昼隐去,夜则来侍汤剂。且曰:「君不相悉,至有此苦。」越娘多泣涕。后舜俞稍安。

一夕,越娘曰:「我本阴物,固有管辖,事苟发露,永堕幽狱,君反欲累之也,向之德不为德矣。妾不再至,君复取其骨掷之,亦无所避。」乃去。自此杳不再来。舜俞日夕望之,既久,一日至越娘墓下大恸曰:「吾不敢他望,但得一见,即亡恨矣。」又火冥财酹酒拜祝。是夕,舜俞宿于墓侧,欲遇之,终不可得。舜俞留园中三夕,复作诗祷于墓前。其诗曰:

香魂妖魄日相从,倚玉怜花意正浓。
梦觉曲帏天又晓,雨消云歇陡无踪。

舜俞神思都丧,寝食不举,惟日饮少酒。形体骨立,容颜憔悴。虽舜俞思念至深,而越娘不复再见。舜俞恃有德于彼,忿恨至切,乃顾彼伐其墓。适会有道士过而见之,揖舜俞而询其故。舜俞不获已,且道焉。道士止其事,俾不伐。且谓舜俞曰:「子憾此鬼乎?吾为君辱之。」乃削木为符,丹书其上,长数尺,钉墓铮铿有声。道士复长啸,甚清远,闻者肃然。又命舜俞以碧纱覆面向墓。顷之,俄见越娘五木披身,数卒守而棰挞之,越娘号叫。少选,道士会卒吏少止。越娘诟舜俞曰:「古之义士葬骨迁神者多矣,不闻乱之使反受殃祸者焉。今子因其事反图淫欲,我惧罪藏匿不出,子则伐吾墓,今又困于道者,使我荷枷,痛被鞭挞,血流至足。子安忍乎?我如知子小人,我骨虽在污泥下,不愿至此地,自贻今日之困。」涕泣之下,舜俞乃再拜道士,求改其过,而方令去。乃不见。

道士曰:「幽冥异道,人鬼殊途,相遇两不利,尤损于子。凡人之生,初岁则阳多而阴少,壮年则阴阳相半,及老也,阳少而阴多。阳尽而阴存则死。子自壮,气血方刚,自甘逐阴纯异物,耗其气,子之死可立而待。儒者不适于理,徒读其书,将安用也?」舜俞再拜曰:「兹仆之过也。越娘乃仆迁骨于此地,今受重祸,敢祈赦之。」道士笑曰:「子尚有□情,亦须薄谴。」舜俞又拜哀求。道士曰:「与子悯之,罪非彼造。」随即乃引手出墓上符□去。舜俞欲邀留,不顾而行。

后舜俞反复至念,一夕,梦中见越娘云:「子几陷我,蒙君曲换,重有故情,幽冥之间,宁不感恋?千万珍重!」舜俞亦昌言于人,故人多知之。迄今人呼为越娘墓。有情者多作诗嘲之曰:

越娘墓下秋风起,脱叶纷纷逐流水。只如明月葬高原,不奈霜威损桃李。妖魂受赐欲报郎,夜夜飞入重城里。幽诉千端郎不听,倾心吐肝犹不止。仙都道士不知名,能用丹书镇幽鬼。杨郎自此方醒然,孤鸾独宿重泉底。

议曰:愚哉舜俞也!始以迁骨为德,不及于乱,岂不美乎?既乱之,又从而累彼,舜俞虽死,亦甘惑之甚也。夫惑死者犹且若是,生者从可知也。后此为戒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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