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珠傳(附翾風傳) 宋 樂史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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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珠者,姓梁,白州博白縣人也。州則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漢合浦縣地。唐武德初,削平蕭銑,于此置南州;尋改為白州,取白江為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江,盤龍洞,房山,雙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魚。綠珠生雙角山下,美而艷。越俗以珠為上寶,生女為珠娘,生男為珠兒。綠珠之字,由此而稱。

  晉石崇為交趾採訪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別廬在河南金穀澗。澗中有金水,自太白源來。崇即川阜置園館。綠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曲》(明君,昭君也。避晉文帝諱,改昭為明。)明君者,漢妃也。漢元帝時,匈奴單于入朝,詔王嬙配之,即昭君也。及將去,入辭,光彩射人,天子悔焉,重難改更,漢人憐其遠嫁,為作此歌。崇以此曲教之,而自製新歌曰:

  我本良家子,將適單于庭。

  辭別未及終,前驅已抗旌。

  僕禦流涕別,轅馬悲且鳴。

  哀鬱傷五內,涕泣沾珠纓。

  行行日已遠,遂造匈奴城。

  延貯於穹廬,加我閼氏名。

  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

  父子見淩辱,對之慚且驚。

  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積累常憤盈。

  願假飛鴻翼,乘之以遐征。

  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

  昔以匣中玉,今為糞上塵。

  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並。

  傳語後世人:遠嫁難為情。

  崇又制《懊惱曲》以贈綠珠。崇之婢,美艷者千餘人,擇數十人,裝飾一等,使忽視之,不相分別。刻玉為蛟龍佩,縈金為鳳凰釵,結袖繞楹而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聽佩聲,視釵色。佩聲輕者居前,釵色艷者居後,以為行次而進。

  趙王倫亂常,賊類孫秀使人求綠珠。崇方登涼觀,臨清水,婦人侍側。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數百人以示之,皆蘊蘭麝而披羅縠。曰:“任所擇。”使者曰:“君侯服禦,麗則麗矣。然受命指索綠珠。不知孰是?”崇勃然曰:“吾所愛,不可得也。”秀因是譖倫族之。收兵忽至,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獲罪。”綠珠泣曰:“願效死於君前。”崇因止之,於是墜樓而死。崇棄東市。時人名其樓曰“綠珠樓”。樓在步庚裡,近狄泉。狄泉在正城之東。綠珠有弟子宋瑋,有國色。善吹笛。後入晉明帝宮中。

  今白州有一派水,自雙角山出谷容州江,呼為綠珠江。亦猶歸州有昭君灘,昭君村,昭君場;吳有西施穀,脂粉塘:蓋取美人出處為名。又有綠珠井,在雙角山下。耆老傳雲:“汲此井飲者,誕女必多美麗。裡閭有識者,以美色無益于時,因以巨石鎮之。迨後雖有產女端妍者,而七竅四肢,多不完具。”異哉!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詩曰:

  不效往者戒,恐貽來者冤。

  至今村女面,燒灼成瘢痕。

又與不完具而惜焉。

  牛僧儒《周秦行記》雲:“夜宿薄太后廟,見戚夫人,王嬙,太真妃,潘淑妃,各賦詩言志。別有善笛女子,短鬟窄衫具帶,貌甚美,與潘氏偕來。太后以接坐居之,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顧而謂曰:‘識此否?石家綠珠也。潘妃養作妹。’太后曰:‘綠珠豈能無詩乎?’綠珠拜謝,作曰:

  此日人非昔日人,笛聲空怨趙王倫。

  紅殘鈿碎花樓下,金穀千年更不春。

太后曰:‘牛秀才遠來,今日誰人與伴?’綠珠曰:‘石衛尉性嚴忌。今有死,不可及亂。’”然事雖詭怪,聊以解頤。

  噫!石崇之殺,雖自綠珠,殆亦其來有漸矣。崇嘗刺荊州,劫奪遠使,沉殺客商,以致巨富。又遺王愷鴆鳥,共為鴆毒之事。有此陰謀,加以每邀客宴集,令美人行酒,客飲不盡者,使黃門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嘗共訪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於沉醉。至大將軍,故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君子曰:“禍福無門,惟人所召。”崇心不義,舉動殺人,烏得無報也!非綠珠,無以速石崇之誅,非石崇,無以顯綠珠之名。

  綠珠之墜樓,侍兒之有貞節者也。比之于古,則有田六出。六出者,王進賢侍兒也。進賢,晉湣太子妃。洛陽亂,石勒掠進賢,渡孟津,欲妻之。進賢罵曰:“我皇太子妃,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幹我乎?”言畢投河。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複投河中。又有窈娘者,武周時喬知之寵婢也。盛有姿色,特善歌舞。知之教讀書,善屬文,深所愛幸。時武承嗣驕貴,內宴酒酣,迫知之將金玉賭窈娘。知之不勝,便使人就家強載以歸。知之怨悔,作《綠珠篇》以敘其怨。詞曰:

  石家金谷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

  次日可憐無複比,此時可愛得人情。

  君家閨閣未曾難,嘗持歌舞使人看。

  富貴雄豪非分理,驕矜勢力橫相干。

  辭君去君終不忍,徒勞掩面傷紅粉。

  百年離別在高樓,一旦紅顏為君盡。

  知之私屬承嗣家閹奴,傳詩于窈娘。窈娘得詩悲泣,投井而死。承嗣令汲出,於衣中得詩,鞭殺閹奴。諷吏羅織知之,以致殺焉。悲夫,二子以愛姬示人,掇喪身之禍。所謂倒持太阿,授人以柄。《易》曰:“慢藏誨盜,冶容誨淫。”其此之謂乎?

  其後,詩人題歌舞妓者,皆以綠珠為名。庚肩吾曰:“蘭堂上客至,綺席清弦撫。自作《明君辭》,還教綠珠舞。”李元忠雲:“絳樹搖歌扇,金穀舞筵開。羅袖拂歸客,留歡醉玉杯。”江總雲:“綠珠含淚舞,孫秀強相邀。”

  綠珠之沒,已數百年矣,詩人尚詠之不已,其故何哉?蓋一婢子,不知書,而能感主恩,憤不顧身,其志凜冽,誠足使後人仰慕歌詠也。至有享厚祿,盜高位,亡仁義之行,懷反復之情,暮四朝三,惟利是視,節操反不若一婦人,豈不愧哉!今為此傳,非徒述美麗,窒禍源,且欲懲戒辜恩背義之類也。

  季倫死後十日,趙王倫敗。左衛將軍趙泉,斬孫秀于中書,軍士趙駿剖秀心食之。倫囚金墉城,賜金屑酒。倫慚,以巾覆面曰:“孫秀誤我也!”飲金屑而卒。皆夷家族。南陽生曰:“此乃假天之報怨。不然,何梟夷之立見乎!”


  附翾風傳

  石季倫所愛婢名翾風,魏未于胡中買得,年始十歲,使房內養之。至年十五,容貌無比,特以姿態見美。妙別玉聲,能觀金色。石氏之富,財比王家,驕侈當世,珍寶瑰奇,視如瓦石,聚如糞土,皆殊方異國所得,莫有辨識其出處者。乃使翾風別其聲色,並知其所出之地,言“西方北方,玉聲沉重,而性溫潤,佩服益人靈性;東方、南方,玉聲輕潔,而性清涼,佩服利人精神。”石氏侍人,美艷者數千人,翾風最以文辭擅愛。石崇嘗語之曰:“吾百年之後,當指白日以汝為殉。”答曰:“生愛死離,不如無愛。妾得為殉,身其何朽。”於是彌見寵愛。

  崇嘗擇美容姿相類者數十人,裝飾衣服,大小一等,使忽睹不相分別,常侍於側。使翾風調玉以付工人為倒龍之佩,縈金為鳳冠之釵。言刻玉為倒龍之勢,鑄金釵像鳳凰之冠,結紳繞楹而舞,使晝夜聲色相接,謂之“恒舞”。欲有所召者,不呼姓名,悉聽佩聲、視釵色。玉聲輕者居前,釵色艷者居後,以為行次而進也。使數十人各含異香,使行而笑語,則口氣從風而颺。又屑沉水之香,如塵未,布致象床上,使所愛踐之無跡者,即賜真珠百琲;若有跡者,則即節其飲食,令體輕弱。故閨中相戲曰:“爾非細骨輕軀,那得百真珠。”

  及翾風年三十,妙年者爭嫉之,或言胡女不可為群,竟相排毀。崇受譖潤之言,即退翾風為房老,使主群少。乃懷怨懟,而作五言詩曰:

春華誰不美,卒傷秋落時。

  突煙還自低,鄙退豈所期。

  桂芬徒自蠹,失愛在蛾眉。

  坐見芳時歇,惟悴空自嗤。

石氏房中井歌此為樂曲,至晉未乃止。



陳張貴妃傳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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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貴妃名麗華,兵家女也。父兄以織席為業。後主為太子,以選入宮,侍龔貴嬪為良娣。貴妃年十歲,為之給使。後主見而悅之,因得幸,遂有娠,生太子深。後主即位,拜為貴妃。妃性聰慧,甚被寵遇。後主始以始興王叔陵之亂,被傷,臥於承香殿。時諸姬並不得進,惟貴妃侍焉。而柳太后猶居柏梁殿,即皇后之正殿也。而皇后素無寵於後主,不得侍疾,別居求賢殿。至德二年,乃於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高數十丈,並數十間。其窗牖壁帶懸嵋欄檻之類,悉以沉檀為之,又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簾,內有寶床寶帳,其服玩之屬,瑰奇珍麗,皆近古未有。每微風暫至,香聞數裡,朝日初照,光映後庭。其下積石為山,引水為池,植以奇樹,雜以花藥。後主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綺閣,龔孔二貴嬪居望仙閣,複道交相往來。又有王李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婕好、江修容等七人,並有寵,遞代以遊其上。以宮人有文學者袁大舍等為女學士。後主每引賓客、對貴妃等游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曲調,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數,教之歌,分部迭進。其曲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其略雲:“璧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大指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張貴妃發長七尺,鬒黑如漆,其光可鑒。聰慧有神彩,進止閒暇,容色端麗。每瞻視盼睞,光彩溢目,照映左右。常於閣上靚妝,臨軒檻,宮中遙望,飄若神仙。才辯強記,善俟人主顏色,薦諸宮女,後宮鹹德之。又工厭魅之術,假鬼神以惑後主,置淫祀于宮中,聚諸女巫,使之鼓舞,使後主怠於政事。百司啟奏,並因宦者蔡臨兒、李善度進諸後主,倚隱囊,置張貴妃于膝上,共決之。李蔡所不能記者,貴妃並為條疏,無所遺脫。因參訪外事,必先知白之。由是益加寵異,冠絕後庭。而後宮之家,不尊法度,有絓於理者,但求哀于貴妃。貴妃則令李蔡先啟其事,而後從容為言之。大臣有不從者,因而潛之,言無不聽,於是張之勢,熏灼四方,內外宗族,多被引用,大臣執政,亦風而靡,閹宦便佞之徒,內外交結,轉相引進,賄賂公行,賞罰無常,紀綱瞀亂矣。及隋軍克台城,貴妃與後主,俱入于井。隋軍出之,晉王廣命斬貴妃,榜于青溪中橋。



碧線傳 佚名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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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正間,有道士真本無、文固虛,不知何許人,客威順王家下,通劍術,曉兵機。王雖畜之,未始奇也,惟樊口衛君美重之。一日,王游別苑,召二人侍,因從容諷曰:“方今天下太平日久,極盛而豐,朝政廢弛,禍在旦夕。大王朝廷懿親,宜陰為之備。萬一風塵有警,即使指麾義旗,紓君父之急,使神州光復,為大元宗英,豈不偉哉!”王曰:“爾病,風狂耶?何出言若是?”二人默然而退曰:“豎子不足謀。不去禍且至。”於是題詩黃鶴樓而遁。詩曰:

  芙蓉出匣照寒鋩,上帶仇家血影光。

  前席早知非聖主,悔將三策說君王。

  王知而求之,隱矣。未幾亂作,悉如前言,於是陳友諒、明玉珍,皆遣人物色之。不可得。高皇帝既平群寇,四海一家,君美兄君彥,為西袞丞,因往省之。回途覆舟,幸而不死,因躑躅路側,覓火燎衣,縱步間,忽二道士前揖曰:“范叔何一寒如此哉!”視之,真、文二故人也。告以困苦之狀,曰:“無憂也。”遂邀往其家,則青城山也。高牆華屋,深院曲房,蒼頭數人,列侍左右。與君美話舊,歡若平生。因詢其亂中出處,二人曰:“自辭黃鶴,即入黃牛。久隱青城,忽逢青眼。所惜壯心凋落,一事無成。俯仰乾坤,飄颻萍梗。索居閑處,有愧故人。”乃與痛飲。酒酣氣豪,議論蜂起。君美曰:“二公煉質名山,猶未能忘情塵世,將不為修真之累乎!”二人大笑曰:“循行數墨,儒之土苴;熊經鳥神,仙之糟粕。吾所謂修真,豈在是哉!”因引君美周視其家。錦綺充盈,金玉山積,各有美人掌之。最後,至一山岩中,有髑髏百枚。二人指曰:“此世間不義人也,餘得而誅之。”君美為之吐舌。

  明日大設宴,君美首席。兩美人捧牙盤,盛明珠十、黃金百兩為壽。君美不敢卻,但唯唯謝。於是劇飲大醉,本無賦詩曰:

  幾年兵火接天涯,白骨叢中度歲華。

  杜宇有冤能泣血,鄧攸元子可傳家。

  當時自詫遼東豕,今日翻成井底蛙。

  一片春光誰是主,野花開滿蒺黎沙。

固虛續吟曰:

  豪傑消磨歎五陵,發沖烏帽氣填膺。

  眼前不是無豪傑,身後何須論廢興。

  當道有蛇魂已斷,渡江無馬讖難憑。

  可憐一片中原地,虎嘯龍騰幾戰爭。

其詩大抵類此,則其人可想矣。君美知所吟不能出其右,乃制《喜遷鶯》一闋,執杯酹謝於二公,自歌以侑焉。詞曰:

  乾坤如昨。歎往事淒涼,長才蕭索。景物非非,人民俱換,非是舊時城郭。世事恰如棋子,當局方知難著。勝與敗,似一場春夢,何須驚愕。 寥落,相見處、萍水異香,爛慢清宵酌。說到英雄,自同夢幻,澀盡劍鋒蓮鍔,看破浮雲變態,休問誰強誰弱,堪嘆惜,這一番歸去,似遼東鶴。

  明日求歸。二人曰:“唐有紅線,今有碧線,當令送君也。”至則一好女子,年可十七八,負竹箱,隨真、文同送君美。青城道上,顧謂曰:“後會難期,請為起舞。”碧線開箱,取白丸四,大如雞卵,乃雌雄劍也。二人引而伸之,飛躍上下。須叟,天地晦冥,風雲慘澹,惟於塵埃中見電光翕欻,交繞互纏。君美股戰,行不成步。回望其居,皆陵欲若星,殊無有路。君美乃氣不得出,目不得合,常若刃在其頸,心膽俱落。舞罷,失二人所在,獨碧線旁立。君美倒皮囊中酒共飲。伺夜握君美手,東南而逝。將三更許抵家,但見金珠在榻,碧線變去久矣,竟不知其何術也。



鞦韆會記 明 李禎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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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大德二年戊戌,孛羅以故相齊國公子,拜宣徽院使,薩都刺為僉判,東平王榮甫為經歷,三家聯住海子橋西。宣徽生自相門,窮極富貴,第宅宏麗,莫與為比。然讀書能文,敬禮賢 士,故時譽翕然稱之。私居後有杏園一所,取“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之意。花卉之奇,庭榭之好,冠于諸貴家。每年春,宣徽諸妹、諸女,邀院判、經歷宅眷,於園中,設秋千之戲,盛陳飲宴,歡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設饌,自二月末至 清明後方罷,謂之秋千會。

  適樞密同僉帖木耳不花子拜住過園外,聞笑聲,於馬上欠身望之,正見秋千競蹴,歡哄方濃。潛于柳陰中窺之,睹諸女皆絕色,遂久不去。為閽者所覺,走報宣徽,索之亡矣。拜住歸,具白於母。母解意,乃遣媒于宣徽家求親。宣徽曰:“得非窺牆兒乎?吾正擇婿,可遣來一觀。若果佳,則當許也。”媒歸報同僉,飾拜住以往。宣徽見其美少年,心稍喜,但未知其才學,試之曰:“爾喜觀秋千,以此為題,《菩薩蠻》為調,賦南詞一闋,能乎?”拜住揮毫,以國字寫之,曰:

  紅繩畫板柔荑指,東風燕子雙雙起。誇俊要爭高,更將裙系牢。  牙床和困睡,一任金釵墜,推枕起來遲,紗窗月上時。

  宣徽雖愛其敏捷,恐是預構,或假手於人,因盛席待之,席間再命作《滿江紅》詠黃鶯兒。拜住拂拭剡藤,用漢字書,呈宣徽。宣徽喜曰:“得婚矣。”遂面許第三夫人女速哥失裡為姻,且召夫人並呼女出,與拜住相見。他女亦於窗隙中窺之,私賀速哥失裡曰:“可謂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也。”

  擇日,遣聘,禮物之多,詞翰之雅,喧傳都下,以為盛事。拜住鶯詞附錄於此:

  嫩日舒晴,韶光艷,碧天新霽。正桃腮半吐,鶯聲初試。孤枕乍聞弦索悄,曲屏時聽笙簧細。愛綿蠻、柔舌韻東風,愈嬌媚。 幽夢醒,閒愁泥。殘香褪,重門閉,巧音芳韻,十分流麗。入柳穿花來又去,欲求好友真無計。望上林、何日得雙棲,心迢遞。

  既而,同僉豪宕,簠簋不飾,竟以墨敗,系禦史台獄。得疾囹圄間,以大臣例,蒙疏放回家醫治。未逾旬,竟爾弗起,闔室染疾,盡為一空,獨拜住在。然冰消瓦解,財散人亡。宣徽將呼拜住回家,教而養之,三夫人堅然不肯。蓋宣徽內嬖雖多,而三夫人獨秉權專寵。見他姬女皆歸富貴之門,獨己婿家反凋敝如此,決意悔親。速哥失裡諫曰:“結親即結義,一與訂盟,終不可改。兒非不見諸姊妹家榮盛,心亦慕之。但寸絲為定,鬼神難欺,豈可以其貧賤而棄之乎?”父母不聽,另議平章闊闊出之子僧家奴。儀文之盛,視昔有加,暨成婚,速哥失裡行至中道,潛解腳紗縊於轎中。比至,而死矣。夫人以其愛女輿回,悉傾家奩及夫家聘物殮之,暫寄清安僧寺。   拜住聞變,是夜私往哭之,且叩棺曰:“拜住在此。”忽棺中應曰:“可開柩,我活矣。”周視四隅,漆釘牢固,無由可啟。乃謀於僧曰:“勞用力,開棺之罪,我一力承之,不以相累,當共分所有也。”僧素知其厚殮,亦萌利物之意,遂斧其蓋。女果活。彼此喜極,乃脫金釧及首飾之半謝僧。計其餘,尚值數萬緡,因托僧買漆整棺,不令事露。拜住遂摯速哥失裡走上都。住一年,人無知者。所攜豐厚,兼拜住又教蒙古生數人,複有月俸,家道從容。

  不期宣徽出尹開平,下車之始,即求館客。而上都儒者絕少。或曰:“近有士自大都摯家寓此,亦色目人。設帳民間,誠有學術。府君欲覓西賓,惟此人為稱。”亟召之,則拜住也,宣徽意其必流落死矣,而人物整然。怪之,問:“何以至此,且娶誰氏?”拜住實告。宣徽不信,命舁至,則真速哥失裡。一家驚動,且喜且悲。然猶恐其魂假人形,幻惑年少,陰使人詣清安詢僧,其言一同。及發殯,空櫬而已。歸以告,宣徽夫婦愧歎,待之愈厚,收為贅婿,終老其家。

  拜住三子,長教化,仕至遼陽等處行中書省左丞,早卒。次子忙古歹、幼子黑廝,俱為內怯薛帶禦器械。忙古歹先死。黑廝官至樞密院使。天兵至燕,順帝禦清寧殿,集三宮後妃皇太子同議避兵。黑廝與丞相失列門哭諫曰:“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當以死守。”不聽,夜半開建德門而遁。黑廝隨入沙漠,不知所終。



張老傳 唐 李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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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老者,揚州六合縣園叟也。其鄰有韋恕者,梁天監中,自揚州曹掾秩滿而來。有長女既笄,召裡中媒媼,令訪良婿。張老聞之,喜而候媒于韋門。媼出,張老固延入,且備酒食。酒闌,謂媼曰:“聞韋氏有女將適人,求良才幹媼,有之乎?”曰:“然。”曰:“某誠衰邁,灌園之業,亦可衣食。幸為求之,事成厚謝。”媼大罵而去。他日又邀媼。媼曰:“叟何不自度?豈有衣冠子女,肯嫁園叟耶?此家誠貧,士大夫家之敵者不少。顧叟非匹,吾安能為叟一杯酒,乃取辱于韋氏?”叟固曰:“強為吾一言之。言不從,即吾命也。”媼不得已,冒責而入言之。韋氏大怒曰:“媼以我貧,輕我乃如是!且韋家焉有此事。況園叟何人,敢發此議?叟固不足責,媼何無別之甚耶?”媼曰:“媼誠非所宜言。為叟所逼,不得不達其意。”韋怒曰:“為吾報之,今日內得五百緡則可。”媼出以告,張老乃曰:“諾。”未幾,車載納于韋氏。韋大驚曰:“前言戲之耳。且此翁為園,何以致此?吾度其必無而言之,今不移時而錢到,當如之何?”乃使人潛候其女。女亦不恨,乃曰:“此固命乎!”遂許焉。張老既取韋氏,園業不廢。負穢地,鬻蔬不輟,其妻躬執爨濯,了無作色。親戚惡之,亦不能止,數年,中外之有識者,責恕曰:“君家誠貧,鄉里豈無貧子弟,奈何以女妻園叟?既棄之,何不令遠去也?”他日,恕致酒召女及張老,酒酣,微露其意。張老起曰:“所以不即去者,恐有留念。今既相厭,去亦何難。某王屋山下有一小莊,明旦且歸耳。”天將曙,來別韋氏:“他歲相思,可令大兄往天壇山南相訪。”遂令妻騎驢戴笠,張老策杖相隨而去,絕無消息。

  後數年,恕念其女,以為蓬頭垢面,不可識也,令其男義方訪之。到天壇南,適遇一昆侖奴,駕黃牛耕田。問曰:“此有張老家莊否?”昆侖投杖拜曰:“大郎子,何久不來?莊去此甚近,某當前引。”遂與俱東去。初上一山,山下有水,過水連綿凡十餘處,景色漸異,不與人間同。忽下一山,其水北朱戶甲第,樓閣參差,花木繁榮,煙雲鮮媚,鸞鶴孔雀,徊翔其間,歌管嘹亮耳目。昆侖指曰:“此張家莊也。”韋驚駭不測。俄而及門,門有紫衣吏,拜引入廳中。鋪陳之華,目所未睹,異香氤氳,遍滿崖谷。忽聞珠佩之聲漸近,二青衣出曰:“阿郎來。”次見十數青衣,容色絕代,相對而行,若有所引。俄見一人,戴遠遊冠,衣朱綃,曳朱履,徐出門。一青衣引韋前拜。儀狀偉然,容色芳嫩,細視之,乃張老也。言曰:“人世勞苦,若在火中。身未清涼,愁焰又熾,而無斯須泰時。兄久客寄,何以自娛?賢妹略梳頭,即當奉見。”因揖令坐。未幾,一青衣來曰:“娘子已梳頭畢。”遂引入見妹于堂前。其堂沉香為梁,玳瑁貼門,碧玉窗,珍珠箔,階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其妹服飾之盛,世間未見。略敘寒暄,問尊長而已,意甚疏略。有頃進饌,精美馨芳,不可名狀。食訖,館韋於內廳。明日方曙,張老與韋生坐。忽有一青衣,附耳而語。張老笑曰:“宅中有客,安得暮歸。”因曰:“小弟暫欲游蓬萊山,賢妹亦當去。然未暮即歸,兄但憩此。”張老揖而入。俄而五雲起於庭中,鸞鳳飛翔,絲竹並作。張老及妹,各乘一鳳,餘從乘鶴者十數人,漸上空中,正東而去。望之已沒,猶隱隱聞音樂之聲。韋生在館,小青衣供侍甚謹。迨暮,倏聞笙簧之音,倏忽複到。及下于庭,張老與妻見韋曰:“獨居大寂寞,然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遊。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明日當奉別耳。”及明,妹複出別兄,殷勤傳語父母而已。張老曰:“人世遐遠,不及作書,奉金二十鎰。”並與一故席帽,曰:“兄若無錢,可于揚州北邸,賣藥王老家,取一千萬,持此為信。”遂別,複令昆侖奴送出。卻到天壇,昆侖奴拜別而去。韋自荷金而歸。其家驚訝問之,或以為神仙,或以為妖妄,不知所謂。

  五六年間,金盡,欲取王老錢,複疑其妄。或曰:“許爾取餞,不持一字,此帽安足信?”既而困極,其家強逼之曰:“必不得錢,亦何傷。”乃在揚州,入北邸,而王老者,方當肆陳藥。韋前曰:“叟何姓?”曰:“姓王。”韋曰:“張老令取錢一千萬,持此帽為信。”王曰:“錢即實有,席帽是乎?”韋曰:“叟可驗之,豈不識耶?”王老未語,有小女出青布韓中,曰:“張老常過,令縫帽頂,其時無皂線,以紅線縫之。線色手蹤,皆可目驗。”因取看之,果是也。遂得載錢而歸,乃信真神仙也。其家又思女,複遣義方往天壇南尋之。到即千山萬水,不復有路。時逢樵人,亦無知張老莊者,悲思悵然而歸。舉家以為仙俗路殊,無相見期。又尋王老,亦去矣。

  後數年,義方偶遊揚州,閑行北邸前,忽見張家昆侖奴前曰:“大郎家中何如?娘子雖不得歸,如日侍左右。家中事無巨細,莫不知之。”因出懷金十斤以奉曰:“娘子令送與大郎君,阿郎與王老會飲於此酒家。大郎且坐,昆侖當入報。”義方坐於酒旗下,日暮不見出,乃入觀之,飲者滿坐,坐上並無二老,亦無昆侖。取金視之,乃真金也。驚歎而歸。又以供數年之食,後不復知張老所在。



瑤台片玉甲種補錄 明 施紹莘子野父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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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遊述懷(有序跋)

  〖秋去春來,愁縈病惱,自是傷心南浦。其如撲面東風,攜短筇於錦陣;命付花魂,渡破葛於玉缸。夢回酒國,蓋竊歎浮生之如寄,乃深悲去日之苦多。若舍現前之樂事,何與身心?倘圖沒世之令名,空勞夢想。因茲挹秀于煙霞,聊且娛情於花月。封拜青州從事,不辭歌院乞兒。俯仰天地之寬,安適性情之便。爰趁春遊,遂成新什。行人生之樂耳,捐卿法之彼哉。令解人聞之會心,而下士聞之大笑雲爾。〗

  【北正宮?端正好】

  錦烘天,香鋪地,東風裡,綠柳橋西。亂芳遙襯前山翠,似董北苑先生筆。

  【滾繡球】

  不多時,才看得梅;霎時間,又開到李。柳窺青漸蘇嬌睡,小夭桃打扮衣緋。菜花田獵獵低,紅花田剪剪齊。一陣價香風肥膩,慢騰騰淡日西飛。猛踏破落花堆裡,滑了鞋底。抓住了繁花刺兒,碎了繡衣,又過前溪。

  【叨叨令】

  且尋一個頑的耍的,會知音風風流流的隊。拉了他們俊的俏的,做一個清清雅雅的會。揀一片平的軟的,襯花茵香香馥馥的地。擺列著奇的美的,趁時景新新鮮鮮的味。兀的便醉殺了人也麼哥,兀的便醉殺了人也麼哥,任地上幹的濕的,諢帳呵便昏昏沉沉的睡。

  【脫布衫】

  忒撩人賣酒紅旗,映秋千在紅杏樓西。樓兒上那欄杆斜靠的血紅衣,見人回避。

  【小梁州】

  又見些只只弓鞋一撚的,時樣羅衣。知他是燒香的,還是上墳的,喬裝髻掩扇漏蛾眉。

  【麼】

  聰明人不合多伶俐,被他們酒泥花迷。杏花天,楊花地,和二三知己,睜醉眼看名姬。

  【上小樓】

  垂楊院裡,朱門斜啟。且待俺陪個殷勤,借看園林,才過花堤。怎知俺命兒裡冤家作對,驀撞的鬥草的十來個妓。

  【麼篇】

  騎馬的葉葉衣,坐轎的呵呵睡。還有個酒壺兒斜矗,食壘兒分攜,妙人兒相偎。引得俺半日裡跟到黑,淒涼慚愧。怎當他半回頭,風遞過口脂香氣。

  【滿庭芳】

  亂香堆裡,一灣流水,茅屋竹籬。恰正是寒食天,濁酒兒剛篘起。試新茶,才放槍旗。偏湊的筍鮮菜美,又撞的蜆肥芹膩。小飲藤花底,盤餐進枸杞,人醉了,日頭直。

  【決活三】

  是誰家笙歌沸?偷空裡笑微微,隔牆惟見柳巍巍。這便是洞天裡,神仙會。

  【朝天子】

  只可憐塚壘壘土堆,白條條掛紙。費多少兒孫淚,眼前的酒飯兒不能夠吃。哭拜罷,人歸矣。蝴蝶青錢,杜鵑紅淚,才懊悔當初不醉死。生前事在這壁,死後事在那壁,短多少萬古英雄氣。

  【四邊靜】

  是誰知唐宗晉室,但當年墓碑,而今廢基。草樹狐狸,松柏寒山背。今宵卻在雨裡,昏慘慘,悲磷濕。

  【耍孩兒】

  我如今決計疏狂矣,且隨喜花邊酒裡。一年春去又春回,好提防白髮相欺。須搜尋直入煙花髓,更頑耍爭為曲蘖魁,日日花間醉。惹得的桃花笑我,柳也開眉。

  【五煞】

  看青山,恰打圍,曲灣灣,水接籬。群花姊妹隨行隊,天偏生我為男子。況春放閒人撒酒資,須直是風流死。切莫把花盟酒譜,半點差池。

  【四煞】

  漸東君,逐旋歸,好花枝,怕一夜飛。曉來滿地胭脂碎,分明萬古英雄淚。應蹙盡人間閨秀眉,須快把杯兒吃。若放過了良辰美景,癡也真癡。

  【三煞】

  好良朋,近可攜,小花籃,便可提。家家酒氣和花氣,閑來酒店逋新債。更密選花枝寄所私,狂甚如天使。願如此生涯老我,不省前非。

  【二煞】

  不風流,俗怎醫?會風流,債怎推?好花好酒天生配,我酒中要強為監史。花裡從教做伐媒,僉上了風流籍。休趕向紅塵隊裡,斷送頭皮。

  【一煞】

  妖姬且自攜,新詞且自題。圍棋賭酒賢乎已,探花妒殺蜂磨腿。趁酒閑看蝶曬衣,頑童且莫催歸急。卻不道小臣蔔夜,秉燭傳杯。

  【煞尾】

  置身峰泖間,避世詩酒裡。買一個載花船,來往煙霞際。向這些美酒名花道聲生受你。

  予雅好聲樂,每聞琶琵箏阮聲,便為魂銷神舞。故邇來多作北宮,時教慧童,度以弦索。更以蕭管葉予諸南詞、院本諸曲。一切休卻,間有名曲,略譜其一二條。每遇佳時艷節,錦陣花營,美人韻事,則配以靡詞。若奇山異水,高衲羽流,感懷吊古,則副以激調。隨境寫聲,隨事命曲,管弦竹肉,稱宜間作。更以煙霞花月酒茗詩棋襯貼其間。如此逍遙三十年,歸骨于先人之側,乃以片石立墓道曰:“有明峰泖浪仙之墓,”則吾願足矣。頭上烏紗,腰間白璧,青史上官銜政跡,件件讓與他人可也。(自跋)

  南音多柔曼,北音多激壯,蓋亦五方風氣使然。子野此詞,有“大江東去”之雄風,複饒“曉風殘月”之佳致。故以銅將軍、鐵綽板歌之,而不失之淩勁;即以十七八嬌女兒,挾錦瑟,按紅牙,唱于步絲帳下,而不失之纖弱。(顧彥容)

  體制之弘,如垂天之雲;風情之逸,如穿花之蝶。兼之曲折排蕩,有堤草竿綿、春池瀲灩之意。真當行名篇也!(沈德生)


  佞花(有跋)

  【南仙呂?入雙調瑣南枝】

  金鈴護,錦帳挨,封家大姨誰敢猜?妙選出塵埃。向名園,如意買,高低種,曲折排,泛紅濤,翻繡海。

  【朝元歌】

  鶯猜燕猜,忒作踐,嗔他歹。蜂來蝶來,緊幫襯,愁他采。待貼上金釵,系將襟帶,忍教粉香塵土埋?就飄墜蒼苔,願盈盈瑞將紅繡鞋。更修口懺花齋,願花緣常是諧。判個補填花債,受持花戒。那敢負恩分愛,負恩分愛。

  【香柳娘】

  折將來近他,折將來近他,膽瓶安在?枕邊燈下屏山外。掃將來坐他,掃將來坐他,香錦簇新苔,鞋襪分餘彩。嚼將來咽他,嚼將來咽他,沁入肺腸來,毛骨泠然改。

  【前腔】

   乞名詩詠他,乞名詩詠他,錦囊攜帶,一時聲價千金買。乞名工畫他,乞名工畫他,紙墨暈香腮,活現春常在。乞名姬繡他,乞名姬繡他,孕出美人胎,分外生光彩。

  【前腔】

  願輕輕雨灑,願輕輕雨灑,洗妝抹黛,蕭然標韻風塵外。願微微風擺,願微微風擺,韻臉笑微開,波俏世無賽。願疏疏月曬,願疏疏月曬,清影逗香階,永伴佳人拜。

  【玉交枝】

  傍人休怪,這花緣,前生帶來,命中干犯真無奈。撒風情本分應該,因此上錦囊拾得盡詩材,紅裙贈與添情債。但花開,是我時來運來;若花衰,是我時乖運乖。

  【解三醒】

  我把你珍珠般待,我把你姬妾般挨,我把你花王頂禮常朝拜,我把你品命分明次第排,我把你開時命酒歡呼快,我把你落處填詞弔唁哀。渾填債,多隻為花星照命,摟得癡騃。

  【尾文】

  為花常是耽禁害,就受用名花也合該。再做首艷句新詞答謝來。

  一生與花作緣,無日不享供養,使無奇文麗句,納交獻媚,亦甚愧為花神薄幸人矣。甲寅春有《祝花小詞》,甲子春稍稍更定,自謂差效微情,然猶覺花恩深重,未能報頌萬一。清明花下,複填右詞,譜調生新,語意柔逸,深情委思,頗極其致。今人語謅媚之甚者謂之肉麻,是真可謂肉麻矣。第求免為花神薄幸,鬚眉之氣於此毫無所用也。本題初為《歌花》,複改為《佞花》,正道其實,且志我癡耳。甲子清暑齋日納涼且閑亭偶記。(自跋)

  佞花至此,萬種情癡,煙花主盟,豈容多讓。(鄭君泰)

  花遇賞心,如佳人遇才子,自然供養奇擎。古人有為之取涼,為之畫眉者,要自是文波蕩漾耳。倘落村漢手,無論揉香剜玉,即狎昵留連,然而以篙莽之氣,施之柳寵花嬌。此篇文字殊覺疏庸草率,乃知“佞花”兩言,初非易事,豈容不識字人妄稱花黨耶?右詞如此才情,自應判斷與花作配。夫花撰文章,依稀成字,筆拈芳艷,錯落生花,我不知其是一是二,宜乎其不媒而合也。(陳眉公)

  丙寅初夏,集朱萼堂,獲聽子野此詞,兼得讀其副本,一時坐客,同聲歎美。予時病酒,燈下不能辨細書,不覺為之眼明,快飲十蕉葉。(張佘峰)


  賦月(有跋)

  【南商調?梧桐樹】

  松間漸漸明,柳外微微映。探出花梢,忽與東樓近。低低與幾平,淡淡分窗進。雲去雲來磨洗千年鏡,照秋千院落人初靜。

  【東甌令】

  山煙醒,柳煙晴,放出姮娥羞澀影,裝成人世風流境。搖幾樹西廂杏,浩然風露夜冥冥,細語沒人聞。

  【大聖樂】

  透疏簾,照破黃昏,進鴛幃,窺鳳枕,玉人何處瓊簫冷。心上事,夜香亭,多應是半輪慘澹相思鏡,還可是一段幽深吊古魂。梨花夢醒,早鵑啼恨血,草荒煙暝。

  【解三醒】

  有多少欄幹露冷,有多少高燭花明,有多少南樓好句裁三影。有多少彩袖籠燈,有多少曉風楊柳紅牙板,有多少歌館樓臺義甲箏。歡無盡,多應是冰魂蕩漾,逼出風情。

  【前腔】

  更多少空窗制錦,更多少小閣挑燈,更多少楓江面掩琵琶冷。更多少茅店霜清,更多少悲笳曲罷關山靜,更多少玉笛吹殘參鬥橫。情何盡,多應是冰輪有意,照見銷魂。

  【尾文】

  一些兒清光瑩,幻出人間萬古情,我別把冷眼閒心,向百花樓上飲。

  曲譜玉盤金餅,詞之表表者也,但剿拾太繁,未免膩氣。甲子仲春之望,看月於就麓新居之罨黛樓。時宿雨初晴,碧空淨洗,四山如眉,一輪安鏡。欲征新句,頗厭蕪詞,因抒短毫,為填商調,將以紙痕墨氣暈出冰魂,情耶景耶?不覺其略盡於此矣。以方前詞,或者駢贍不足,然而風雅過之。花月之下,使以香喉俟舌,撩袂長歌,更以玉簫金管,尋腔暗度,當使耳根心瓣,生氣一新。玉盤金餅,竟成謝事老翁,不得複向少年場爭座頭矣。(自跋)

  古今詠月詩詞,已極文人之變。羅洪先詩雲:“欲憑此影向天問,汝蟾何物能縱橫?頭尾藏縮止餘腹,中孕大地山河精。”此問月險語也。何大複雲:“侯家台榭光先滿,戚裡笙歌影乍低。與君相思在二八,與君相期在三五。”此吟月致語也。範元卿詞雲:“銀葩星暈,點破琉璃碧。”又雲:“銀漢無聲,冰輪直上,桂濕扶疏影。”李漢老雲:“滿天霜曉,叫雲吹斷橫玉。”此題月麗語也。曾覿雲:“玉手瑤笙,一時同色。”又雲:“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周美成雲:“明月影,穿窗白,玉錢無人弄,移過枕函邊。”此歌月倩語也。然一粘色相,便落臼窠,少侈博綜,遂嫌餖飣。總未若子野是詞,如水中鹽味,非有非無,紙上花光,不離不即。試共南樓老子、北裡佼人一傾耳焉,恍乎排紫清,入廣寒,聽霓裳三疊矣。(顧彥容)

  中如“低低與幾平。淡淡分窗進”,“雲去雲來磨洗千年鏡”,又如“裝成人世風流境”等句,獨創新聲,雖關馬再生,能道隻字否?(彥容又評)

  句句是月,而使事用實,輕虛脫化,紙上幾無墨痕矣。殆化工筆也。(呂鳴玉)


  吟雪

  【南南呂?梁州序】

  尖風一夜,彤雲千里,池面琉璃輕脆。六花騰舞,先春已奪花魁。只見穿簾似燕,入幕如賓,灑脫無拘泥。釵頭扶上也有情癡,就飛到爐煙心未灰。鎖金帳,笙歌沸,纖纖玉手羊羔美,正開宴,艷羅綺。

  【前腔】

  開簾疑月,開門無地,一幅米顛山水。江天釣艇,濛濛幾個蓑衣。只見危橋驢瘦,老樹鴉寒,小犬柴門吠。梅邊竹上也故依依,更逗入松梢伴鶴棲。茅屋下,明窗裡,初煨榾柮青煙細,商茗事,盡幽致。

  【前腔】

  乍飛來,草榻無氈,更飄灑,牛衣無被。問村荒店遠,酒沽來未?只見微晴漏日,忽暗藏,天恍惚,寒山翠。誰家妝閣也火初圍?想脈脈心情上客衣。庭霰積,瓊瑤碎,狻猊裝捏兒童戲,成忽敗,小興廢。

  【前腔】

  太輕盈,似柳絮顛狂,爭縞素,要梅花回避。見窮途古棧,一人一騎。可有高朋夜棹,上客梁園,拾句蒼茫裡。詩成笑傲也興尤癡,待捶破前山白玉堆。填溪壑,滿階砌。紅塵打滅渾無際,炎忽冷,笑人世。

  【節節高】

  風燈動夜幃,更飛飛,窗敲碎玉聲偏細。寒酸味,煨芋魁,烘綿被,天明一覺呵呵睡。人間尚有鶉衣碎,幾處繩床赤腳眠,于中不要豐年瑞。

  【前腔】

  空庖恰早炊,爨煙遲,瓊霙亂灑晨光碎。敲冰箸,瀹茗旗,園蔬脆,一杯麥飯粗歡喜。人間尚有瓶無米,幾處詩人得句時,貧家何限淒涼淚。

  【尾文】

  願憑一瓣風吹起,遞入綺羅筵裡,好帶卻陽和一線回。

  風花雪月,總屬化工,然使乾坤別開生面,莫過於雪,尤天地間一奇境也。一切酸腐餖飣語,對此都有慚色。予昨歲有《畫眉序》一闋,已曾譜之竹肉,第恨調屬黃鐘,近於板實,且文情亦似枯寂。乃複製右詞,庶幾窮雪之變,而調亦俊快。每當微霰初零,殘霙未死,紙窗竹屋,茗戰香焦,勝友名姬,花溫酒熟,更以尖喉脆笛,高調穿雲,此時神魂飛舞,當在孤山梅影中,灞橋驢背上矣。(自跋)


  歌風(有跋)

  【南商調?梧桐樹】

  青蘋葉勢平,春水波紋淨。動地撩天,把日腳高吹醒。飛花打翠屏,飄葉敲金井,移海吹山,直恁顛狂性。卷濤痕齧破嫦娥影。

  【東甌令】

  更低低揚,款款生,撩帳搴衣不至誠。溫柔偏解偷幫襯,剛出浴,冰肌瑩,就微微針竇也留情,一線引香魂。

  【大聖樂】

  做春寒,遞入疏楞,漾釵幡,頭上冷。鬢花吹落香腮影,帶幾線淚痕水。多應是飄零,恰似郎心性,可更是蕩漾還如妾夢魂。燈昏暈死,正和花送雨,惱人春病。

  【解三醒】

  吹不了愁香怨粉,吹不了瘦鐵窮砧,吹不了玉門關上秋鴻影,吹不了曉月津亭,吹不了夜深裙帶雙鴛冷,吹不了春暖弓鞋百草熏。淒涼景,吹不了柳綿如霧,古渡荒城。

  【前腔】

  吹不了紙錢灰冷,吹不了野燒痕青,吹不了酒旗葉葉春江影,吹不了古戍煙橫,吹不了人悲客路斜陽艇,吹不了鬼哭沙場夜雨磷。添淒哽,吹不了子規啼月,血遞微腥。

  【尾文】

  任攧掀,從淒緊,翻覆猶如人世情。怎地把世上癡人吹他春夢醒。

  予既賦月,因念風月平分,而古人不多見歌風之作。宋玉《風賦》,分別雄雌,未免困于莊語,恐于封家姨攧花弄月之致,隔去萬里。乃爰尋舊譜,更度新聲,摹出一段無情之情,境外之境。逐覺吼天作業,竟成柔怨風流。誰謂一寸霜毫,無功於風月哉?(自跋)

  《賦月》、《歌風》,兩詞可稱雙絕,而《歌風》尤難。非當行名手,不能辦隻字也。(沈文夔)

  詞家詠物,如作八股小題,決非學究頭巾所能辦。此詞妍雅風流,有翩翩裘馬少年之致。彼作老婆語者,舌重如石,即令讀此篇,恐亦期期艾艾,不能成誦耳。(張聖清)


  花生日祝花(有跋)

  【南商調?黃鶯兒】

  把酒祝花神,願年年,是好春,無風無雨清明信。狂生臥君,佳人戴君,主人好事憐君甚。制新聲,移春小檻,箏阮配簫笙。

  【前腔】

  把酒祝花神,願開時,對韻人,香爐茗碗常相近。高僧許尋,名詩許評,阿翁濟勝身無病。更園丁,時時挨襯,絨索護金鈴。

  【前腔】

  把酒祝花神,願先生,粗不貧,酒錢猶可支花信。新茶正新,醇醪正醇,藤花竹筍剛肥嫩。綺筵成,飛箋召客,珠履破花痕。

  【前腔】

  把酒祝花神,願吾曹,盡後生,花前個個堪癡興。或折來上瓶,或掃來做茵,或酒籌探得簪於鬢。總多情,就春醒未醒,夢裡也懺芳魂。

  【貓兒墜】

  祝花才了,更低語問花神,誰似吾曹莽後生?花前生慣撒風情。惺惺,盡把我詩句褒彈,觴政經綸。

  【前腔】

  祝花才了,更私語媚花神,你出落豐標越後生,生辰今日遇晴明。須慶,多應是天付風流,敕嫁東君。

  【前腔】

  祝花才了,更笑語戲花神,不信伊家獨後生,我判百萬買娉婷。欺君,只怕你輸卻風流,減卻風情。

  【前腔】

  祝花才了,更美語慰花神,畢竟輸君占後生,妙年標緻恰初庚。韶亭,好一似絕世無雙,出閣佳人。

  【尾文】

  酬風酹雨愁花損,似我於君獨有恩,我與你,歲歲年年永定情。

  仲春十二日,俗傳為百花生日,考之古,亦謂之百花朝。甲寅春,予讀書泖上,是日拉村中少年,為祝花之集,因祭風雨,乞為護持,其文曰:

  “惟神為兩間勞臣,百昌施主。位隸巽隅,亦離和而揚震德;神棲壁野,司畢宿而友箕星。春首一犁,頌恩澤者,在農夫口中;太平十日,獻治征者,在天子殿上。若乃略灑芳林,園圖似錦,輕噓膩圃,花氣如煙。妙致騷人,趁手拈成詩料;幽情韻女,臨妝拾得春心。此又風流主盟,吾輩屢蒙奇貺;且是吟壇供奉,詩緘每借尊銜。但至仁無窮,施則不匱;而大德猶憾,受或非宜。於是持公道者,謂神之澤奢;眷花顏者,謂神之心姖。此固不足信之人言,然亦不可訓之物議也。茲者仲春十有二日,俗人之譚,傳為花之生日,吟士之口,強名天之花朝。故某等典衣沽酒,竊泛霞觴,錫號征名,薦申華祝。因是殺雞為黍,於神酬功,共口銜辭,代花乞命。伏念花稟妍姿,未聞以柔媚取罪;神有大力,豈待以摧折為威?苟留一點之芳艷,庶大塊之文章不刊;無傷百卉之幽妍,即名士之風流未死。殆大有造於天人,豈直加恩草木而已也。神其鑒歆,繹聽斯語。尚享。”

  祭畢,各飲福酒,歌吹右詞,且綴以彩繪,各贈名號:梅號素心居士,其有老韻者,特號和靖先生;竹號高節先生;芍藥號鄭校書;牡丹為金屋瓊姬;白海棠一株為夢梨居士;池上夭桃號緋衣少年;門旁古槐號綠衣閽;柚為秋香亭執事;橘為赤心學士;紫薇為玉京貴客;菊曰東籬長者;有楝出屋隅,謂屋角守望;桂為廣寒花祖;山茶為陽羨酡翁;傍籬木香為雪衣荀令;薔薇號司香院使;石榴為安大夫;水仙曰夢甄侍女;其號西方美人者,則蜀葵也。贈已,乃縱擊鼓,紙錢粉飛,亂紅低度。亭午舉酌,進五菜羹、梅花酒。洞開四窗,花氣來往,東風徐來,客衣微動。一時人氣踴躍,快活不可言。日下春,移席就花,月剛上,複出就月。夜深花霧冥蒙,坐客醉影傾欹而散。予複浮十數杯,嚼梅花數百朵而寢,時斜月在枕矣。此勝會不可不記也。(自跋)


  乙丑百花生日記(自撰)

  予自甲寅,始為祝花之集,以後歲歲為常儀,而乙丑尤盛。蓋葺治就麓新居,於此已八年。亭台花木,漸漸成章,百卉兢秀,幹霄蔽日,名花勝事,始兩相映發。

  先是五日,遍召吾友招漢水、沖如、容卿、湛生、伯英、友夔于泖西;致巨卿、公選、存人於浦口;天馬凡六人,則竹裡、鳴玉、瑞齡、鳴諧、伯明、茂林;城中凡七人,則眉公、伯瑞、彥容、東郊、子還、稚先、石公;方外兩人,則慧解、性白;山鄰止兩人,則陳壽卿、鄭君泰。是日先後繼至,有阻風不至者。初謂十二日,擬得十二人,已而止得十人。稍焉楚人李劍墟來訪,東郊攜一歌姬至,適如數焉。

  乃命酒洗爵,告奠風雨。金革間作,有聲無辭。凡以鼓吹天和,宣達陽氣。祭畢撤饌,始迎花神而致祝焉。予時有歌童六人,善三弦者曰停雲,善琵琶者日響泉,善頭管及掐箏者曰秋聲,善■⑴及簫箾者曰永新,善阮鹹、吹鳳笙者曰松濤、霓裳。於是各奏其技,稱觴而前,每進一杯,歌小詞一解。而絲竹之音,從而和之。已而飲福,左右互勸,小童登場,快歌迭唱。于時紙錢紛飛,紅雨如霧,東風洋洋,群鳥和鳴,萬樹懸繒,葉葉浮動,花神有知,當亦含哺而破顏矣。繼命庖丁,區處福物,山蔬野簌,未免富貴風致。蓋茅簷之下,紅裙捧觴,青童典樂,山翁於此,亦似作繁華夢雲。

  是年花信獨早,梅花未殘,桃萼已放,幽草閑花,望暖俱發。予乃滿貯古瓶,中堂置之,高及屋樑,光艷四出。而紛紛酒人,環坐其側,首則李劍墟,時年五十二,以楚人也,獨上坐焉。次陳眉公,時年六十八。次沈竹裡,時年六十五。次張瑞齡,時年四十四。次呂鳴諧,時年三十五。次魏東郊,時年三十二。次張容卿,時年四十五。次張沖如,時年三十三。兩君以予戚也,坐獨居後。壽卿、君泰,以比鄰也,坐亦居後焉。壽卿四十五,君泰三十八。予時亦三十八,以主人居末坐。歌姬年十九,獨粉面蓮腮而北面坐焉。

  是日也,肴不甚豐,而小品俱出新意;酒不甚釅,而芳白可鑒眉目;令不甚苛,而敏妙靜治,酒紏訚訚然。至於臨池之月,快爽如秋,掀衣之風,滑淨如水,小童之歌,幽脆如鶯。坐客久談,如紛霏玉屑,至夜深不肯去。皆一時幽勝之可紀者也。

  嗟乎!人生韻事,能有幾何?一年艷節,能有兒日?倘眼底挫過,妄冀後期,正恐聚散閑忙,死生病健,有不可知者耳。試讀《蘭亭序》,閱《西園雅集圖》,遺文具在,人事如何?未免有情,有不對之而涕淚也哉!則與其悵歎古人,何如消受今日之為得也。予將歲歲舉焉。明年當更為護花幡,括香幕,絨鈴索,以珍重之;拉名士十二人,各制新詞,更令名姬十二人,立時翻譜,以讚歎之。且仿此遺意,從而佞月,八月十五月夕之辰,亦將舉杯而酹姮老焉。庶幾花月同盟,良辰分享。更屬管城,傳示信史,令千載之後,與《蘭亭序》、《雅集圖》,共發有心人一痕痛淚。則吾輩朽骨,生氣恒新,姓名事蹟,常與斯文俱隱顯也。是為之記。


  乙丑祭風雨文(自撰)

  方春時和,萬物條暢,山花向人,莞爾而笑,此五風十雨時也。乃雨月以來,神數見譴,狂霾怒號,十日而九,病粉愁香,俯首聽命而已。獨念某等小人,既絕妄念於人間,聊寄閒情於花圃。門無二仲,則花我友也;室無艷釵,則花我姬侍也。辟硯田之荒蕪,答陽春之煙景,則花我文章也;燥濕辨其土宜,柔勁和其物性,則花我經濟也。貴近爭肥田,世易其主;野人安廢圃,歲享其愚,則花我恆產也。落材可以供炊,取實何妨換酒,則花我泉貨也。折奇葩以寄所私,浸芳醪而投密友,則花我應酬往還也。簪酒籌而綠鬢粘紅,襯香茵而黃衫蘸粉,則花我冠裳枕席也。嚼芳艷而齒頰生香,沁清芬而肺腸開悅,則花我神魂標韻也。以故一枝傷,如一體折,一瓣飛,如一淚零,真所謂連心之痛,同氣之籲,所仰德於神者,夫豈鮮哉。伏願自今以往,鑒情癡之無涯,憫香魂之易殞,加意護持,順時矜恤。施恩于望澤之時,霽怒于厲威之日,使幔亭撤而不張,錦帳設而不用。則大德殊恩,無量無邊矣。某等不勝竦息,虔禱之至!


  乙丑祭花神文(自撰)

  惟此之日,神實降生,錦天渾沌,從此方開,香國文明,於焉載啟。某等敢不鋪張艷節,鼓吹良辰。用是並日夙戒,厥明將事。既酒烈而香溫,複弦繁而管細。從事皆韻士,稱觴有美人。預防意外之祀憂,酬風酹雨;似戲膝前之萊彩,裂錦懸繒。凡以曲致其留連,或者無慚于盛舉。神其來思,共含怡而飲我酒也。

  韶華九十,莫妙於百花朝。燈期才過,風信未來,柳線搓金,梅妝綻玉,踏青陌上,紈扇初攜,鬥草閨中,繡弓才試,春兮將半,樂也如何!過此則芳林爛饅,觸目可憐矣。子野每際斯辰,便具羔豚以賽之,擊羯鼓以催之,譜艷辭以媚之,招良朋以祝之。且邀靈青帝,乞澤雨師,千樣護持,百般欣賞。花神有知,其不待曉風吹可知也。由是桃紅李白,魏紫姚黃,更替競發,豈遂治未到曉鐘之恨乎?故吾謂及時行樂,子野有焉。即古人修褉秉蕳,猶為晚耳。甲子長至彥容識。

  一團韻致,絕世風流,花營獨步,自應推戴。每讀一過,想見其人毛孔皆韻也。(韓巨卿)


  借花(有跋)

  【南商調?二郎神】

  憐花病,見廢紫休紅點繡茵。輕又薄,香魂全瘦損。多情薄命,經二十四番風信。煙雨樓臺一曲笙,更紗窗夜寒燈暈。添人悶,寶欄杆外,欲謝難禁。

  【啄木兒】

  含風笑,浥露顰,偏對淒涼掩淚人。乍飛粘錦字回文,忽逗破繡床香印。春深小閣休文病,琴心近接蕭娘信,正獨自開箱檢繡裙。

  【三段子】

  空中似塵,淡濛濛,是誰人夢魂,苔前似鱗,點疏疏,是誰人淚痕?平明一陣寒差甚,繡簾不卷風尤緊,正酒暈扶頭,倦妝時分。

  【前腔】

  桃源杏村,灑香衫,風流後生。花棚繡茵,點青氈,詞壇俊英。盡教拾向奚囊錦,可憐一霎繁華影,知道明年,是誰相近?

  【滴溜子】

  一片片,一片片,芳菲哄人。一點點,一點點,東君負心。作踐韶華,直恁子規啼一聲。撩亂古墳荒徑,幾回風雨,知多少藳葬芳魂。

  【尾文】

  陌頭剩有弓鞋印,又付與花驄踏作塵,總件件教人憐惜恁。

  吾輩惜花,當自有一種情味在。餘嘗有詩曰:“但能痛飲便名士,解得惜花真丈夫。”識此意者,花自可惜,宜乎此詞字字銷魂也。有客攜往金閶,為歌樓所譜,雲其聲大是幽怨。想當然耳。(自跋)

  春江花月夜,最能愁殺人。況一旦粉憔脂冷,如虞姬起舞,綠珠墮樓,妃子葬馬嵬時,有不黯然淒斷者耶?倘於老紅粉飛,殘香銷歇處,撾羯鼓唱子野詞,可以招月魄之不歸,吊芳魂之無主矣。(眉公評)

  紅顏衰謝,千古傷心。讀此詞,令人情苗意瓣,纏綿無盡,想花神亦應泫然灑涕矣。(單藥園評)

  昔人雲:“天若有情天亦老,”予謂芳園繡穀,春風扇和,嫩紫嫣紅,滿世界皆天公情譜也。韻士賞心,佳人動魄,其留連殢惜,亦何待重陰垂幕,落錦成茵時耶?雖然,造物亦必賴文人彩筆,為寫怨摹顰,方成眾香國中一部花史。讀子野《惜花》詞,情深韻深,即封家十八姨,為柔腸繞指矣。(董仁常評)

  善貌花者曰:似美人小影,夫殢雨迎風,以倩女靧面寫之,尚隔一重;何如即花寫影,非幻非真,更覺入妙。餘從眉公齋,得晤子野,病骨瘦■⑵,體不勝綺,而語花深至乃爾,不獨香艷如玉台、西昆諸體而已也。(高闐仙評)


  送春

  【南仙呂?桂枝香】

  留春不住,勸春休去。無過柳眼花須,去也還歸何處?匆匆這回,歎匆匆這回,忙裡沒些滋味,愁裡沒些情緒。猛搴幃,花隨流水紅顏死,筍透窗紗粉淚垂。

  【前腔】

  留春不住,怨春無語。爭拋曲院台池,怎撇錦天羅綺?匆匆這回,歎匆匆這回,樓上滿簾紅雨,陌上滿空飛絮。怎支持,添些春恨眉間住,攪得春魂夢裡癡。

  【前腔】

  留春不住,灑春無淚。年年薄幸東君,識得機關破矣。匆匆這回,歎匆匆這回,愁不共春歸去,春不共愁俱住。強支頤,杯中量減緣何事,病裡慵添為甚的!

  【前腔】

  留春不住,罵春無罪。東風忒恁無情,吹得老紅鋪地。匆匆這回,歎匆匆這回,處處斷腸之處,句句斷腸之句。吊芳菲,空餘杯酒堪懷古,剩有啼痕寄所私。

  【不是路】

  猛自尋思,誰似鍾情吾輩癡?傷春意,留連何忍別春衣。暗傷悲,休他拾翠弓鞋底。冷落歌花小扇兒,窮生計。開窗風活關窗雨,暗燈孤炷,暗燈孤炷。

  【皂角兒】

  亂紅飛,哭殺鵑兒,薄綿飄,啄殘鶯嘴。這多應眼底炎涼,恰便是世間興廢。眼見得葬妖姬,殉韻士,換前朝,移後代,一番兒戲。春今歸去,明年再回,怕的是芳菲不改,綠鬢添絲。

  【尾文】

  一場春夢輕如此,一曲高歌春去,怎消得燕子鶯兒攪亂飛。

  始而勸春,既而怨春,且繼之以泣,而終之以罵。何其低回宛轉如是耶!古人有言,“怨而不怒”,此可謂怨而怒矣。吾輩甯過情,毋不及情,不怒不可以為怨也。(顧暗生)

  此詞彥容首唱,吾輩同聲和之。初止《桂枝》單調,偶示歌師,謂其無餘音,似乎板實,乃補後幅兩條,不覺言之更爾酸怨。正如窮村怨女,夜泣已悲,更有熱心鄰嫗,從旁和之者耳。(自記)

  綢繆宛轉,俯仰流連。或撫今懷古,而烈士魂銷;或怨綠愁紅,而美人命奪。紙上墨痕,已不堪多讀,況譜之鶯喉耶?恐聞之者,掬淚浣面耳。(張子還)

  意不盡言,言不盡意,無窮感慨,一往情深。(汪子野)


  除夕(有跋)

  【南中呂?好事近】

  簾外鵲聲高,喜報春光將到。揭天簫鼓,家家熱鬧多少。圍爐守歲,看佳人素手裁幡巧。共稱觴,笑祝檀郎,願青鬢映奴花貌。

  【前腔】

  明朝青帝早臨朝,可又是花事看看來了。風姨月姊,更于中妝點多少。燒燈巷陌,有紅裙隊隊盡弓鞋小。帶鴉鬟才去尋梅,與鄰姬又約鬥草。

  【千秋歲】

  近花朝,紅杏枝頭鬧。一點點,點上芳草。草綠如煙,草綠如煙遙襯著。冶游兒,雕鞍藤轎。秋千架,垂楊道,綺羅袖,簪花帽,賣弄人年少。把花籃掛酒,竹杖高挑。

  【前腔】

  醉紅桃,甫可是清明到。昨夜雨,今日晴了。紫陌煙消,紫陌煙消,花容洗出十分波俏。朱橋外,尋春棹,紫藤下,烹茶灶,吟就新詩好。倩花鈿換酒,玉指吹簫。

  【越恁好】

  荷錢才出水,荷錢才出水,潑紅潮,甫秀葽。木香棚那壁,酴醾架盡白了。挽榴花樹高,挽榴花樹高,見碧溜溜小釵兒掛在樹梢。紅簇簇紫薇,白玲瓏茉莉兒分贈艷嬌。小池月,高閣風,是處蓬萊島。看佳人,笑指牛女高照。

  【前腔】

  早秋來至,早秋來至,聽庭梧一葉飄。恰穿針過了,正月夕,天氣好。沸鸞笙鳳簫,沸鸞笙鳳簫,采香馥馥,木樨兒插傍玉搔。吃中秋餅兒,又重陽,糕脯兒挨到歲梢。菊未老,蓉又嬌,橘綠橙黃了。見煙汀雁落,簇簇紅蓼。

  【紅繡鞋】

  擎一股紫蟹霜螯,霜螯。扯一腿黃雞肥好,肥好。收新稻,甫篘醪。扶紅袖,寫鮫綃絹。人都道,是詩豪。

  【前腔】

  紙糊窗雪下鵝毛,鵝毛。一枝梅窗外偷瞧,偷瞧。妝閣裡,有人道,羊羔熟,須快倒。不然呵,怕雪霽了。

  【尾文】

  一年日日風光好,莫道今宵是下梢。殘年過也,又有明年春到了。

  歲聿雲暮,日月就除,農事已休,春耕未起。紙窗明暖,梅影蕭疏,雪月燈熒,夜幃茶熟。此時一盆火,一瓶花,煨芋數頭,家人姬侍,相與守歲。圍爐燒棗焚木,檢點一年區處,花月幾何?逋欠詩酒債若干?更以文心之波,旁及聲律,令小童歌自製新詞一兩章,覺枯寂之氣,一時遣雲,鬚眉毫髮,皆溫溫然有生意。此山翁極風致、極快樂事也。予舊歲有《南北雙調》一闋,已曾被之弦索,中有雲:“堪笑炎涼人情變,又共說元宵忘舊年。”又雲:“若過望,便千般未圓;若安分,便於今十全。”大率現前止足之語也。今年迫除,偶念春花秋月,正無了期,且東坡雲:“好風涼月即中秋,菊花開即重陽,不須以日月為斷。”因複綴是詞,將將來勝緣樂事,一一譜入,令歲寒村巷,仍有無窮之春,冷淡山家,亦有迴圈之樂。雖預道未然,似乎猶有過望,但風花雪月,本等受用,安見非現前止足也哉。彼賓士于勢路名場,百年而為萬年計者,於此猶堪伯仲否也?甲子臘八日記。(自跋)

  調本齟軋,而詞極秀熨,風流逸宕,亦麗亦尖。麗猶可及,尖不可當也。(張沖如)

  興致彌天,風流蓋世,將無限風情勝事,收入寸管。要是胸懷浩蕩,能吞若雲夢者八九耳。人有言,不讀萬卷書,不行萬里程,看不得杜詩。予謂不如是,亦做不得杜詩。今於子野詞,當亦雲。(朱伯瑞)

  世間樂事無邊,只許閒人韻人隨處領略。非子野不知此樂,非子野亦不能為此言。(沈渟碧)


  梅花(有跋)

  【南南呂?懶畫眉】

  一枝花髮粉牆西,向雪洞風簾深見伊。瓊枝玉蒂一時肥,針竇窗香細。只見疏影中間獨鶴棲。

  【不是路】

  秀骨冰肌,占斷江南第一枝。丹青意,天然標格瘦離披。伴人兒,和煙冷淡空園裡。伴月微茫淺水時,魂容與,春寒小閣迷香雨。茗壚詩句,茗壚詩句。

  【皂角兒】

  冷春心,寂寂和泥,蝶來遲,要尋無計。閉朱門空老殘香,與樓頭那人憔悴。況更是壓溪橋,橫古路,點宮妝,粘驛信,也總無情思。霜欺雪妒,風篩露啼,還有個清明細雨,酸子黃時。

  【尾文】

  樽前一瓣風吹至,重向燈前瞧認,你原來是幻出林逋無字詩。

  古人梅詩,或道其精神,或道其氣節,或道其風韻,此詞則更道其情致矣,可補逋仙、鐵老諸人所未及。至“針竇窗香細”一語,古今詞人俱未許夢見也。(巨卿評)

  昔宋廣平以鐵石心,描花媚姿。吾子野以錦繡腸,寫花遠致。足稱千古合璧。(暗生評)

  細骨柔肌,玲瓏秀逸。此江郎彩筆,天生帶來,若他人,恐未免開口俗耳。(沖如評)


  菊花(有跋)

  【南仙呂?入雙調步步嬌】

  老圃先生閒心計,粗了黃花事,東籬插幾枝。老雨枯風,自然高寄,全不怕霜欺。變炎涼,也只是無趨避。

  【江兒水】

  可有幽深意,偏生古秀姿。比佳人較沒胭脂膩,比詩人倒沒寒酸氣,比仙人尚少雲霄志。但落莫田園居士,滿地黃金,依舊有寒儒風致。

  【清江引】

  甘心野蒿同腐死,豈有人間意。自從三徑栽,漸移人朱門裡。多應怪淵明老人多事矣。

  蕭閑簡遠,不染一塵。非曠世高懷,落筆豈能如此!(沖如評)

  詠物之難,難於灑脫。此詞正得之筆墨之外。(沈伯英)


  清明感桃(有序)

  吾友暗生,去年有《煙花夢》詞,予亦繼之有作。今歲清明,花下忽然想著,遂覺此花多有可憐處。因得“花如夢”句,譜之成章,當一哭耳。

  【南商調?二郎神】

  花如夢,忽又傍清明。發舊叢,酩子裡芳心嫌太冗。錦堤雪浪,一枝香倚晴空。是第一東君蒙愛寵,生就個情苗恩種。人面孔,好分付崔郎,恁地東風。

  【集賢賓】

  天臺一遍人被哄,而今誰問仙蹤?空蝶鹵蜂粗樵燕懂,竟歲歲盡他調弄。胭脂忒重,伴煙柳濕雲如凍。荒廢塚,鶯叫破老紅癡夢。

  【黃鶯兒】

  日曬紫酥融,近前池,老鏡中。可憐猶是劉郎種,苔紋上紅,鞋幫上紅。高情已逐梨花夢,負東風。風流盡矣,隨分水流東。

  【貓兒墜】

  傷春血淚,幾度賺人紅。畢竟花殘枝也空,玄都觀裡不禁風。沒用。好笑幾處公門,賭甚英雄。

  【尾文】

  花前歎息花如夢,又費新詞題詠,似夢醒人兒說夢中。

  無限關心,語致吞吐,風情韻味,的的欲仙。(陸五如)


  〖注:■⑴,上竹下秦。■⑵,疒內省,生上聲,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