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答摩底死》序

《喬答摩底死》序
作者:胡適

  我的朋友江紹原先生很愛研究佛家的書。他研究佛書的方法卻和眾人不同。現在許多愛讀佛書的人,何嘗是“研究”佛書?他們簡直是“迷信”佛書!因為他們對於佛家的經論,從不敢用批評家的眼光來研究,只能用信徒的態度來信仰。一部《大藏》裡也不知有多少經是“佛說”的。稍有常識的人都該知道一個人終身決不能“說”那麼多的經。但是現在這些“吞”佛教的人,都一一認為真是“佛說”的。他們說佛是萬知萬能的,自然能說人不能說的,能做人不能做的!這種態度自然無法可以駁回。他們既願意囫圇吞,我們吞不下去的人只好在旁邊望著妒羨。

  有一些很有學問的佛學者,雖然不致這樣迷信,卻也不肯做批評的研究。他們說佛法是“圓融”的;因為圓融,故不屑學那不能圓融的人去做那考據批評的爭論。即如我的朋友梁漱溟先生在他的《唯識述義》裡說:

    唯識家教你說一件東西不當一件東西,說一句不算一句話。你如果說了不算,這話便可說得;說了便要算,這便萬要不得,這是大乘佛家的唯一要義。

  如此說來,他們對於自己的話,尚且存一個“說了不算”的態度,何況古人的話,又何必要勞動我們去替他們做那考據評判的麻煩工夫呢?

  我們對於這種廣大圓融的態度,也無法駁他,也只好站在旁邊妒羨!

  我的朋友江先生不幸沒有這種囫圇吞的口福。他又不懂得那“大乘佛家的唯一要義”。他想用批評考據的工夫來研究佛法。

  我從前看見他做的一篇《圓覺經的佛法》,用《圓覺經》裡的證據,證明這部經不是“佛說”的,是佛滅度後第幾世紀的人假託的,是大乘佛教發生以後的書。他用的方法很合史學家批評史料的方法。我看了非常喜歡,屢次催他發表。現在他又用這種分析的,批評的,考據的方法,做了這部書,證明《遺教經》在那許多說“涅槃”的經之中,要算是最早又最可靠的一部;證明這經的教訓是原始佛教的一部分。《遺教經》的本身是很簡單的,江先生做這部考證的書,比較的還容易做。但是我希望看這書的人要懂得江先生做書的用意。江先生的宗旨是要用《遺教經》來做佛學研究法的一個例。他希望有人能用這種分析,批評,考據的方法來研究佛家書籍。

  現在有整理佛書的必要,這是關心學術的人都該承認的。印度人有兩個大缺點:一是沒有歷史的觀念,一是文字障太大。因為沒有歷史的觀念(印度人至今沒有本國史),故人人可以托古,可以造假書,可以把千百年後的書假託千百年前的人的書。因為文字障太大,故一句話要作千萬句話說,故二百幾十個字的《心經》能說完的話可演成六百卷的《大般若經》,故有時說了幾千萬句的話其實不曾說得什麼!

  我們現在生在這個時代,哪能有這麼多的精神來花費在那麼多沒有條理沒有系統的佛書上?我們現在應該趕緊做一點整理佛書的工夫,從那些糟粕裡面尋出一點精粹來,從那七亂八糟裡面尋出一點條理頭緒來,然後做成一部《佛家哲學史》或《印度哲學史》。但是要做到這個目的,非有分析,批評,考據的方法不可。故我對于江先生這樣研究佛學的方法,不能不表示很誠懇的歡迎,不能不發生很樂觀的希望。

  中華民國九年四月 胡適

  (收入江紹原著:《喬答摩底死》,1920年7月上海中華書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