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一 三朝北盟會編
卷六十二 靖康中帙三十七
卷六十三 

起靖康元年十一月七日戊辰盡八日己巳

七日戊辰,車駕詣种師道宅澆奠。

中書舍人孫覿上殿,劄子乞棄三鎮。

臣蒙恩召還,不勝區區憂國之心,以謂新宰相當國,北方邊事必有一定之論,起居郎胡交修爲臣言,虜使王汭奏事殿上,請割三闗之地,時交修侍立,親聞其語,汭曰:「今得三闗,明日旋師去矣。如朝廷不許,則國相自河東來,屯兵南郊,圍城之西南;皇子郎君自河北來,屯兵北郊,圍城之東北。未論攻城,由京畿五百里外燔燒蕩盡,使鳥獸不能聚屯。」汭退,上問宰相唐恪三闗何如,恪曰:「不予,則必來;予之,臣不能保其必不來。」三問三對如此,上赫怒曰:「卿是宰相!何不决此議?」恪對如初,臣太息而言曰:方彊胡怙眾,昧死一來,仰見中國之甚大,四方勤王之師日至,將相持重,嚴兵固壘,斷虜掠之路,不出一技,示以形勢,俾莫吾測,而與之講和,可以萬全矣!何行營大臣狂謀謬筭,出於刼寨,一敗塗地,傳笑四方,而後强胡輕視朝廷,始欲割三闗,以要我君,宰相既知其必來矣,來則何以待之?臣聞戰國時,齊韓魏共攻秦於函谷闗,求出楚懷王,秦王謂樓緩曰:「三國之兵深矣,寡人欲割河東而講。」緩曰:「河東大費也,免於國患,大利也,此父兄之任也。」王乃召公子池而問焉,對曰:「講亦悔,不講亦悔,王割河東而講,必曰惜矣,三國且去,吾失三城,此講之悔也。王不講,三國入函谷,咸陽必危,王又曰惜矣,吾愛三城而不與,又不講之悔也。」王曰:「均吾悔也,寧失三城而悔,無寧危咸陽而悔也。」遂與魏封陵,與韓武遂以和,夫秦居戰國,最號彊雄,尚割河東以舒一時之急,其後席累世之富,選將擇士,白起、蒙恬、王翦之徒,起而用事,遂併吞六國而有天下,所謂易敗爲功,轉禍爲福,其權固有此也。今之三闗,河朔重地,舉而棄之,則京師藩籬之衞,陛下不得一日髙枕而臥矣!狂生刼塞誤國至此,豈不痛哉!今京師無太嶽、三塗、崤函之固,獨恃一河耳,防河將吏,望見胡塵,獸駭鳥驚,不知所在,大臣依違,畏棄地之責,將帥駑下,無干城禦敵之功,萬一彊胡舉國而來,頓兵城下,有如王汭之説,臣恐社稷之憂,不止三闗而已也!寇益深矣!陛下當權禍福輕重,獨斷而行之,寧失三城,無使咸陽危而悔也。臣承乏侍御史,首論諸生伏闕鼓倡羣小,以脅君父,又論大將刼寨,激怒彊敵,以誤朝廷,計拙言狂,得罪去國,今䝉陛下召歸西省,俾賛書命,不勝區區憂國之心,又建割棄三闗之議,上咈聖心,下違眾論,可謂不知量矣!秦王議割三城,樓緩不肯對,公子池亦操講不講之説,使王自擇,如臣螻蟻之命,直言無所阿隠,其爲狂愚,死有餘責矣!【舊校云:以《鴻慶集》校】
先是,孫覿任侍御史日,見太學生伏闕,入劄子乞屏逐,又于斡离不退師後,入劄子乞和戎,又論蔡京罪惡,乞竄殛,時吳敏當國,大怒,以妄論伏闕事,奏罷侍御史,責守和州。吳敏罷去,復召爲中書舍人,初上殿,入此劄子,乞棄三鎮。
其論伏闕劄子曰:「臣伏見女眞大酋擁萬騎,入朔方,跨大河,直犯京闕,忽覩神州隩區,金城湯池之髙且大也,斂兵不動,遣使議和,將相大臣合量彼己之勢,勿亟勿徐,示以閒暇,使之疑懼有虎口之虞,壓以重兵,不戰而威之使去,此百全之上計也!忽傳李綱刼寨之敗,上驚朝廷,下駭羣情,爲之奈何?綱本書生,素不知戰,力小圖大,妄發兵禍,以帷幄之臣,恃穿窬之謀,以王者之師,爲攻刼之計,藉令出於虜人不意,偶獲小利,猶為怒敵,以誤朝廷,而狂率無謀,漏言於旬日之先,提數千兵以入空寨,虜軍四合,盡驅而納諸網中,無一有脫者,九重帝居,宗廟社稷所在,而僥倖於一擲,滔天之罪,車裂以徇,死有餘辜,方從薄罰,而太學諸生陳東等,聚衆伏闕,鼓倡羣小,妄謂宰相結連强胡,開關延敵,欲起李綱,復還兵柄,俄頃閒嘯聚數萬,撾登聞鼓,呼聲動地,手擲瓦礫,狙擊大臣,屠裂中貴,流血滿道,天子震驚,與之召還李綱,然後解去,自古衰亂板蕩,法紀大壞,書傳所載,未有如此之甚者也!唐德宗時,除國子司業陽城爲道州刺史,太學諸生詣闕請留,夫城者,道徳文行,一世標表,嘗率諌官,合論裴延齡不得爲宰相,名震天下,諸生請留以爲師範,朝廷所當從而卒不從,從之,是眾爲政也。太學者,賢士之闗,禮義之所自出也,朝廷眾建師儒,營宮室,豐餼廪以飬士,祭酒司業以率其屬,博士掌訓導,正録掌規矩,恩禮深厚,教法明具,士當洗心易慮,以承上之休徳;陳東等乃幸天下有大變,蔑視官師,不告而出,鼔眾興訛,厚誣朝廷,朋比罪人,廹脅君父,肆行毆戮,遂至大亂,而李綱不知羞愧,尚帶其面,立于朝端,陳東安坐學宮,洋洋自若,失今不治,他日必有握兵之臣,刼制天子,武夫悍卒,𢦤害將帥,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倅,以眾暴寡,必自兹始矣!臣承乏國子司業時,童貫修建武學,落成矣,陳東爲教諭,議率同列,獻書童貫,請車駕臨幸其中,有不從者,遂至讙譁,臣問之曰:『武學落成,何預太學?』有云:『頃者乘輿幸太學,而武學生例被恩賜。』此東所以建獻書之議,蓋東狂生,不守分義,其志止欲圖尺寸之柄,猖狂不已,以至稱亂,今雖未即典刑,當具申學法,棄之逺方,終身不齒,爲多士之戒,無令覆出爲惡,以階禍亂,天下幸甚!」
其論和戎劄子曰:「臣聞人主之行異布衣,布衣者,飾小行,競小亷,自託於鄉里;人主惟天下安,社稷固否耳。陛下即大位,坐席未暖,而强胡犯關,長驅萬里,所過州縣無一人攖其鋒者,中外之憤,孰不欲一戰驅之爲快?然兹事甚大,陛下當飭將相大臣,深思熟慮,爲萬全之計,差之毫釐,便有莫大之悔,遺社稷之憂,不可忽也!臣竊讀國史,見寳元、康定閒,趙元昊爲嫚書,邀大名以試朝廷,規欲譴絶,以激使其眾,舉朝忿然,皆曰:『發兵抗小醜耳!』時吳育爲諌官,奏言:『承平日久,將不知兵,士不知戰,民不知勞,若驟用之,必有喪師蹶將之憂,兵連民疲,必有盜賊意外之患,且當順而撫之,使未有以發。得歳月之頃,以其閒選將擇士,堅城銳器,爲不可勝以待之,雖元昊終於必叛,而吾戰守之具立矣!』䟽入,宰相張士遜見之大笑,曰:『人言吳舍人患心風,果然!』於是决意用兵,所向輒敗,一方騷然,大將劉平、石元孫、任福,相繼戰沒,大盜王倫轉掠江淮閒,契丹聚兵境上,邀請三闗之地,中國耗虚,邊民疲敝,天子厭兵,卒賜元昊夏國主,如育初議,今女眞暴起,爲北方大種,非元昊小醜之比,舉國大入,直抵京師,又非元昊犯寨擾邊之盗比,天子之郊,宗廟社稷,太上皇兩宫在焉,亦非戰地,至於將帥不才,士卒驕惰,軍政墮壞,器械朽鈍,財用空竭,法度廢缺,又非仁宗皇帝之時,臣熟思之,莫如和戎爲上䇿,强胡乗勝,頓兵觀闕之下,彼見天子宫室城池,苑囿之大,而西兵日至,正疑懼不測之時,陛下戒諸將堅壁固守,不施一鏃,不交一刃,使野無所擄掠,然後與之議和,羣胡必竦然聼命,卷甲而歸,足以徳矣,其暇日蒐擇名將,選練將士,謹蓄積,修法度,誠中國安强之勢,所謂屈於一時,信於萬世之下者也。陛下受太上皇投艱之托,至大至重,豈若匹夫之勇,小不忍,遂較勝負於一擲之閒耶?伏望聖慈以趙元昊較北胡之强弱,以寳元、康定較今日之盛衰,臣一人雖不能勝眾論,而憂國之言,或有合於吳育,特賜採納,不勝幸甚!」
又第二劄子曰:「臣聞道有經有權,事有常有變,知道之權者,能摧剛而爲柔,適事之變者,亦轉禍而爲福。今者强胡乗百戰百勝之威,合諸部控弦之士,超邑赴都,鼓行而至,直抵京室以爲中國有人乎?此臣區區之愚,力排羣議,進和戎之䇿,庶㡬甘言重幣,足以厭虎狼貪暴之心,紓一旦倉猝非常之變,而後徐圖天下國家善後之計,其權固在於此也!昔漢髙帝仗一劒,誅秦滅楚,以定天下,而冒頓亦崛起於東胡,呂太后稱制,冒頓遺嫚書,出惡言,虐戯醜詆,可謂甚矣,當是時,謀臣猛將,如陳平、周勃、灌嬰之徒,固無恙,而上將軍樊噲,請以十萬眾横行匈奴中,豈不壯哉?獨季布以謂:『夷狄如禽獸耳,得好言不足喜,惡言不足怒,第當自計利害,何足與論是非?』吕后翻然稱善,詔大謁者張澤持書幣,奉車馬報謝,遂結和親,吕氏本推轂,髙帝一統天下,而季布爲任俠,以勇名闗中,一言從容,消弭兵端,貸兩國數萬生靈肝腦之禍,非所謂大勇者乎?豈若小丈夫,悻悻然拊劍疾視,斬頭抉胸以報睚眦之怨者哉?臣又嘗讀國史,澶淵之役,虜懼請和,諸將爭欲以兵㑹界河,邀其歸,可勦殺無噍類也,眞宗皇帝曰:『如何殺得盡?祗結怨爲邊患耳!』詔按兵勿戰,縱使歸國,自是諸將讙言,秋髙馬肥,復入寇矣,或曰:『未也,邊儲稍實,復為盜糧矣!』眞宗顧近臣曰:『將帥之臣,平居無事,瞋目抵掌,欲赴功名,臨時便誤事,卿等豈不知此輩情狀,乃相爲附和,信其説耶?』陛下觀今日之勢爲何?如大將劉延慶屯重兵於燕山,一夕無故抜寨而遁,人馬相籍,蹏踵交道,委棄金帛穀粟如山積,虜人長驅萬里,無所忌憚,職此之由也!伏望聖慈監觀炎漢之興,受命而帝,羣臣佐命,百姓歸仁之初;眞宗皇帝駕幸澶淵,殺其驍將撻覽,兵威大震之時,尚不忍計校一時小利,摧剛爲柔,以爲萬世無疆之福,固不俟臣言喋喋,淆亂聖聼,而予奪之計,已黙入于聖心矣。」

詔集文武百官,議存棄三闗地。

詔曰:「朕屈意議和,無所不至,雖衮冕車輅,名號之類,猶無所惜,盖欲保守祖宗之地土,而金人必欲得三鎮,今欲與之,其利害如何?欲不與之,其利害如何?朕當從衆而行之,不敢自任,可令御史臺吿報百官,初八日於尚書省集議以聞。宰執、親戚不預,不得觀望!令百官庭議,係宗社安危,各要見得眞實利害,若割三鎮,或不割,各如何保無後患?割之而來,不割之而來,各如何備禦?不得鹵莾!朕無固必,只從眾議是者行之。」
王雲既還,具説金人之意,且聞粘罕臨河,乃集文武百官於崇政殿,共議存棄三闗之地,王雲唱和議,誘説之,習使爲棄地之䇿。諌議大夫范宗尹,以己願棄地之䇿示百官,曰:「今日三鎮焉可不棄?」其言多引太王避狄去邠,不以飬人者害人為言,繇是許割三鎮者,不勝其多,宗尹其首也。稱不可與者纔三十人,何㮚其首也,持兩可之說又十數人。與者之言曰:「三鎮,朝廷既嘗許之,今不與,是我國失信於彼矣!不若姑且與之,縱復猖獗,則天怒人怨,師出有名,可不戰而屈也!」不與者之言曰:「國家更三聖,始得河東,陵寢在焉;河北天下之四支,四支茍去,無不知其爲廢人。人民賦貢,乃其小爾;況天下者,太祖、太宗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敬瑭之事,豈可遵乎?」耿南仲、吴幵欲棄地而和,喻汝礪、梅執禮、宋齊愈、秦檜、何㮚、曹輔、陳過庭、馮獬、孫傅、李若水等欲戰,朝廷大臣優柔不斷,集百官議於延和殿。

八日己巳,集百官議三鎮於延英殿

是日,各給筆扎,分列廊廡,范宗尹乞予之以紓禍,至伏地流涕以請。已而黄門持宗尹章疏示衆,曰:「朝廷已有定議,不得異論!」頃之,宣問:「金人必欲得三鎮,割與不割,利害如何?金人已與王雲約日,割與不割,金人之來,如何守禦?」唯梅執禮、孫傅、吕好問、洪芻、秦檜、陳國材等三十六人以爲不可割,餘皆從宗尹議。
中書舍人孫覿劄子曰:「臣聞蝮蛇螫手則斬手,螫足則斬足,何也?爲害於身也。夷狄驕橫,乘中原久安無備,傾國而至,當順而撫之,以幸無事,而刼寨之臣,猖狂妄作,挑發兵禍,以遺國家,手足之害,陛下當亟去之不果,而腹心之患必矣!方胡馬南下,經河朔二千餘里,所過州縣,無一人一騎,北向發一矢以抗其鋒者,設欲據大河爲界,孰能禦之?其欲得三闗者,猶以故地爲名耳!然紹聖用事者,復讐元祐諸臣,以棄地之罪,削除名籍,投竄嶺海,禁錮子孫,累赦不宥,可爲酷矣!今自大臣、侍從與縉紳士大夫之眾,非不知三闗之地,不得不予也,非不知予三闗之地,可以緩兵紓禍也,而元祐覆轍在前,孰肯為國家安危之慮,以蹈異日之悔?莫如卷舌不言,自為計耳!臣何人?首唱此議,蓋區區之愚以爲割地之後,虜人退聼,兩國休兵,得嵗月之頃,扶顚持危,以彊國勢,選將勵兵,以固我圉,興衰撥亂,可以復古,建中興之烈,未爲失也!倘以失三鎮為悔,追責首議之臣,論爲城旦,投之窮裔,臣實甘之如薺不敢辭也!臣又聞擇禍莫若輕,擇福莫若重,今日之事,有禍無福,河北陵寢與河南孰重?三鎮之地與京師孰重?陛下知所輕重,判然不疑,則當亟去手足之患,無重腹心之累矣!」
先是,金人遣王雲,約十五日以前告和割地書到,不然,以十五日渡河。至是,何㮚謂唐恪曰:「三鎮之地,割之,則傷河外之情;不割,則太原、眞定已失守矣!不若任之,但飭守備待之。」恪惟唯唯,是日,河東金人已至澤潞,斡离不在慶源城下,朝廷從眾議割地以舒難,乃以康王、王雲復持禮物,請和割地北去。後數日,上親閱不棄地之䇿,方畧優長,太學博士万俟虚、監察御史晁貫之等八人,令執政審察其材而召對之,虚、貫之見少宰唐恪,曰:「三鎮乃祖宗之地,豈可棄之?金人之志不在於割地,實欲侵軼中原,故藉三鎮以爲基。公爲宰輔,宜召天下之兵與之力爭也!」唐恪言曰:「出軍屢衄,召兵無益,徒費芻糧,擾百姓而已!守信割地,誠爲上䇿。且上欲以耿南仲、王尚書定議,而遣康王矣!諸公召對,不宜髙論,恐上愈惑。」虚、貫之被㫖上殿,二人咸曰:「河北三闗,契丹乘晋開運之難而盗有之,周世宗御河親征,始歸其地。河東太原,劉昊父子據有數世,周世宗一征,太祖、太宗再征而後定,積二十年之功,殘數萬人之命,方始一統而中國有,三鎮得之誠難也!且無太原,則不能控制二虜;無瀛、定州,則不能保衞王室,三鎮於中國如人四支也,一支有病,思欲去之,既不能全,又從而喪身有矣!況三鎮之民皆陛下赤子,割地則棄民,爲民父母而棄其子孫,豈爲萬全之道乎?冒頓一戎人也,寧棄金帛妻妾而不忍棄地,故終能威敵而保有疆土,今陛下富有四海,爲中原主,奈何反棄土,爲戎人所恥哉?大臣爲朝廷以此圖國,是忘萬世之業,而茍圖目前之安,由其計議踈拙,致基本傾危,誠可痛惜!東漢鄧隲欲棄凉州,虞詡謂疽食浸淫,將無限極;南唐鍾謨願棄江淮,宋齊邱謂賣國窺利,徒傾社稷。然則爲人臣而願棄國之地,豈忠於主哉?」上曰:「然則奈何?」虚、貫之曰:「金人率衆脅地北入,將深犯邦畿,爲今之計,當召四道兵二十萬,與衞兵還列城寨,以衞王室,然後以羽檄召天下勤王兵,分屯近甸,絶其所掠,使深入之冦不能持久,待其困𡚁,然後擊之,誠萬全之計。」於是,上感悟,不然棄地,務為督兵。

婁宿䧟翼城縣。

先是,知縣向棄城,東走入公山,居民以城降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