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六 三朝北盟會編
卷八十七 靖康中帙六十二
卷八十八 

起靖康二年三月二十八日戊午盡二十九日己未

二十八日戊午,張邦昌詣南薫門,遥辭二帝。

是日,邦昌僣天子儀衛法駕,縞素詣南薫門,設香案,率百官士庶望軍前遥辭二聖,邦昌慟哭,百官軍民其間有號絶不能起者,太學生皆拜哭。

金人兵下城。

有南兵至咸平軍前,使來問,欲盡殺,爲復要招安,可將赦書來,張急遣申彦臣以宣贊舍人齎手書徃,大畧告東道總管以不得已,及重兵離散,且當退守之意,申彦臣還云:「金人以鐵騎三千送至咸平以南七十里,不見我師而還。」

金人前軍起行。

大元帥以便宜,除汪伯彦顯謨閣待制、充兵馬元帥府,填陳康伯不赴闕;黄濳善副元帥,填汪伯彦遷赴闕;耿延禧樞宻直學士;董耘徽猷閣直學士;髙世則遥郡承宣使;黃潛厚秘閣修撰;楊淵、王起之、秦伯祥直秘閣。

金人送鄭太后家屬入城。

《靖康遺録》曰:是日有番使送鄭太后家屬入城,其番使至省,説云二十七日粘罕請上皇相見,上皇乘轎子,至寨門下轎,着紫道服,戴逍遥巾,趨而入至幕次,粘罕出迎,入帳中坐,良久,上皇起白粘罕云:「老夫得罪,合當北遷,但帝姬未嫁者,敢乞留,荷大恩也。」粘罕不答,有頃鄭太后自外至,啟粘罕云:「臣妾得罪,自合從上皇北遷,但臣妾家屬不預朝事,敢乞留。」尼堪㸃頭許之,至今日,果送太后家屬入城,番使又笑云:「太后善言辭,進退有法,容止雅麗,故元帥許其請。」

粘罕遣交割京城。

《宣和録》曰:邦昌以邵溥提舉修繕京城四壁,是日,交割外城。賊既不能下南京,乃自寧陵而上,盡僞置官屬,安撫士民,至是悉驅而北,舍屋焚爇殆盡,東至柳子,西至西京,南至漢上,北至河朔,皆被其毒,墳塚無大小,啟掘畧遍,郡縣爲之一空。京城被圍半年,至是斗米二千,斛麥二千四百,羊肉一斤七千,猪肉一斤四千,驢肉一斤二千五百,魚亦如之,醬一斤五百,油一斤一千八百,他物稱是,細民頼官賣柴米,稍能給,然餓殍不可勝數,人多苦脚氣,被疾者不浹旬即死,疾目者即瞽,菜蔬絶少,前此虜人據城擷採而食,尚餘枯枝。
劉彦宗遣人諭王時雍:「大軍起行,且在河北駐軍,如有事急,飛騎來報,便發兵來。」

張邦昌與二酋書,求還孫傅、張叔夜、秦檜三人。

書曰:「披瀝懇誠,仰干恩造,丐舊臣之復職,䝉英豪而遣還,已荷隆私,尚餘至悃。伏念撫封之始,尤先盡節之襃,庶靖國人,以彰名教。孫傅、張叔夜、秦檜,縁請存於趙氏,遂留寘於軍中,既知狥義於前朝,必能盡忠於今日。恭惟上國,方擴宏圖,以忠孝而勵羣臣,以信誼而開鴻業,宜䝉寛貸,使獲旋歸,式昭聖度之仁,垂副愚衷之願,其於䖍扣,曷究敷宣。」金人回書曰:「早承懿喻,願還舊臣,以爲馮澥國之老成,郭仲荀眾所推信,此外臣僚如非欲留之人,乞下遣還之令,其已放歸者,係禆贊時政,或有未還者,俱欲留仰冀照知,無煩理㑹。」
《僞楚録》曰:書皆邦昌親筆,二酋見書大怒,謂:「取三人者,其欲復講前日之事耶?」於是面詰再三,且云:「今若縱兵,非無名,然亦駐兵不還,當觀釁而動。」張懼不能答。

金人與邦昌書,減歲例銀絹。

書曰:「㑹驗宋時除依照舊例,嵗物銀絹五十萬匹兩,納錢一百萬貫,初以代燕地所出,今若依例輸納,且念地有分割,民有彫弊,特免錢一百萬貫,減放銀絹二十萬匹兩,只議納三十萬匹兩,銀絹各半其數,依舊例交割,布此悃悰,冀爲諒察。」邦昌答書曰:「重勤書誨,祗荷矜慈,惟前朝之所輸,准定數而有舊,俯念地土割裂之後,方當人民彫瘵之餘,曲賜軫憐,務從蠲減,特除免錢一百萬貫外,減放銀絹二十萬匹兩,每年只議納三十萬匹兩,銀絹各半其數,一依舊例交割。所䝉指諭,悉已遵奉,其於感戴之心,難盡敷陳之愫,仰惟聰察,深亮悃悰。」

二十九日己未,張邦昌詣軍前,餞别二酋。

邦昌服赭袍,張紅蓋,乘馬出南薫門,餞别二酋,及午而返,連日之出,所過設香案,起居並如常儀,從行者即王時雍、徐秉哲、吳幵、莫儔輩也,士庶旁觀者,無不感愴。
《遺史》曰:邦昌自僣僞位,屢出南薫門,服赭袍,張紅蓋,乗馬執紅絲鞭,法駕儀仗皆不備,唯駕頭前導,初出一兩次,不舉駕頭,以後暫舉駕頭,聲亦漸髙,出南薫門見粘罕、斡离不敘别,至午刻而返。

金人留僕射何㮚、樞宻孫傅、簽書張叔夜,舉家北遷。

何㮚,字文縝,仙井監人,天資俊異,善屬文。政和五年,進士第一人及第,名動一時,除館職、京畿提舉、學士、尚書主客外郎,擢右史,遷左史,召試中書舍人,王黼獨持國柄,有爭進者譛之,黼怒出㮚守潼川,未行,太上皇帝擢爲御史中丞,第一章論士俗,頗中時弊,皆陳黼黨所爲,其論士俗章曰:「竊惟陛下昭至德,建太平,體堯舜之用心,急親賢之爲務,見一善,改容而禮之,取一長,加意以成之,或繇匹夫而起下僚,遂享好爵而陟顯位,可謂於卿士大夫無負矣!其忠純慤直、亷茂介潔之士,進以其道,取由其義,誠不敢忘陛下厚恩;而犇競附麗、乾没亡恥之人,常與黨類並居,傷化戾俗,或在於此。比年以來,茍合取容,阿黨相比,爲私門之惠,忘國家之恩,貪進務得,變詐百出——託身之初,腹心盡布,謂之納忠;被用之始,先加約束,謂之受記;前出某氏之門,一不滿意,又轉而之他,則謂之投換;隂與之合而陽背之,以陷害異己,使至不測,謂之擺蹤。或輸誠死黨,自明不欺,則有損親戚之好而發其私書;或託爲耳目,媒糵所憎,則有伺記朋舊語言,縁飾増加而傳之短巷。通姦利,行貨財,則有徃來其間者,營私家,給子弟,則有甘其役辱者,爲士大夫而失節䘮誼,一至於此,蓋其爲説曰:『狥私之効,速於奉公;附下之利,過於事上。』凡國家之治忽,生民之利病,若不相關,然一旦有緩急而取用之,寧負朝廷,不負己知,豈不上傷隂陽之和,下隳萬事之緒哉!臣聞百僚師師,重華致治,多士濟濟,文王以寧,蓋人臣和肅於下,則人主尊安於上。今以陛下之聖智,誠明斷而早正之,辨是非,别邪正,收權𠖥,破朋淫,以崇至化,而捄失俗,則雖前古帝王之盛,何足焉?臣愚不知治道,唯陛下留神,裁察是幸。」黼益怒,不閲月,以坐蘇氏私黨曲學,奏罷,除待制、官祠。靖康初,復召爲中丞,改翰林學士,拜尚書右丞、中書侍郎。時議京畿守備,㮚建議設四道總管,帥重其權,事得專達,吏得廢置,兵得誅賞,財得移用,規畫甚善,即詔行之,屬已廹盛秋,措手無及,然大名、睢陽皆能保守,亦其效也。是年冬,金虜再犯京城,詔百官卿大夫供議狀於廷,主和議與戰議,論不一,㮚力主戰議,旋遷門下侍郎,夜夢武夫挾弓矢入門,射中其幞頭,㑹當拜相,奏陳乞改太宰、少宰仍舊爲僕射,翰林學士吳幵正仲當制,建白僕射之名不經,願循漢制,改爲左右丞相,上深以爲然,中批以問,㮚欲實夢,遂沮其説,明日,降制,拜右僕射。城䧟,和議,兩詣虜營議和,從駕幸青城,粘罕以㮚主戰議,從二帝北狩,張邦昌以書懇取,不允,天下恨之。在虜營題絶句云:「念念通前刼,依依返舊魂,人生㑹有死,遺恨滿乾坤。」少問詩於韓子蒼,同在掖垣,相與商確,文章日進,識者謂其才藻宜在兩禁,恨柄用之不早,況當變故之際也!兄棠,字文植,弟榘,字文度,皆好學能詩,以才知名,後秦檜自虜中來,言㮚死矣。
《林泉野記》曰:何㮚,字文縝,仙井監人。政和五年,登進士第一人,有詩名。靖康初,爲左丞,金人之入寇也,或請和又來侵,是冬盛兵河東,復遣王汭來聘,及粘罕至闕,范宗尹請割三鎭以獻虜,㮚主嚴守備以待之,王汭復至,請割黄河爲界,唐恪欲許之,㮚以爲不可,罷爲資政殿學士、提舉醴泉觀,俄而恪乞罷,乃拜㮚尚書右僕射,前一夕,夢朝服而立,一人彎弓射中幞頭,㮚驚覺,次日,遂大拜,然虜已逼城,㮚但堅守禦而已。虜使又來,㮚叱而留之,促諸路兵入援,了無至者,及城陷,㮚與張叔夜領兵,欲復奪城,竟不能上,欲奪圍出幸江南,㮚諌止曰:「京城近畿,金人布滿,車駕南行,必不能脱。陛下出城,賊必燒宗廟、戮生靈矣!」上乃止,虜召㮚至寨,粘罕問曰:「勸宋主與我戰者,豈非汝耶?」㮚曰:「然。」粘罕曰:「汝有何學術與我戰耶?」㮚徐曰:「無學術,但爲國為民耳。」粘罕曰:「我欲縱兵洗汝城,如何?」㮚從容曰:「縱兵洗城,元帥一時之威也;愛民施徳,元帥萬世之恩也!」粘罕大悟,乃戢兵。北遷,㮚終不屈於虜。秦檜自虜中還,力稱其忠,遥加觀文殿大學士,且訪其子孫云。
何㮚初拜中丞,王以寜上書曰:「竊惟閣下以雄詞大筆,屈天下之豪傑,以亢烈疏亮,中立不倚,自結當宁一人之知。抗章請郡,足未出闕,明日,禁中出片紙宸翰,留公爲中執法,天意特達,豈徒然哉?殆欲聞天下之言也!人主不得聞天下之言,則天下之事去矣!一旦慨然而悟,赫然而斷,惕然有憂天下之心,則治亂安危,成敗之幾,如反覆手,此豈非天下之慶乎?閣下盍亦正心誠意,求天下之事,以禆聖主之聰明,鳯鳴朝陽,士類幸甚!方今天下有甚憂者五,請爲閣下畧言之——盜賊充斥,一可憂;姦雄䟦扈,二可憂;夏人陸梁,三可憂;契丹復振,四可憂;金國旅拒,五可憂。河北、山東之盜,少者數百,多者數千,白晝横行,掠人婦女,剽人貲産,廵尉不敢抗,縣鎭不能守,滋蔓浸淫,未見消除之漸,皆庸人野夫之志,不過於避徭役、掠衣食、脱寒餓,何足憂哉?萬一其間有驍勇如項籍,雄鷙如李宻輩,起而𠙖之,則樂禍之徒雲集颷至,此愚之所憂者一也。郭藥師者,遼東一小羗爾!左右賣國,見利斯動,豈復知有名義者?封崇之、栽培之,羽翼已成,頭角已露,無愛民之心,竭取而後已,常勝之兵日增而不休,爭養義児,隂蓄死士,貪婪無恥之流,樂爲之肘腋,其志不在范陽節度使,大則爲侯景、安禄山,小則爲田承嗣、王武俊之所為,吾之所以備豫未知其䇿,此愚之所憂者二也。赴金肅軍西行直靈武者,夏人保此蕞爾之地,猶能與上國爭衡,今浮梁以東,勝州之沃壤,金國取之以遺夏人,此孫權借荆州以闘曹氏之意也,夏人得勝州,其可遂已乎?假以歲月,人飽馬肥,控弦南來,其志欲得李克用之所據,劉繼元之所巢而後滿,閣下試圖將帥,孰可以付此?愚之所憂者,三也。契丹雖失國,種落不下十萬,蹣跚乎松漠、隂山之下,其心未嘗一日忘漢也,雲中之民,王靈弗加,歸漢之心,似或中變,使耶律延禧置胆於坐,少洪天輔之風,不忘其主,則雲中之眾,塡然躍而附之,太康以一旅復舊物,雖非所及,而城濮之役,楚司馬尚在,吾獨無憂哉?此愚之所憂者四也。以阿骨打之勃興,吳乞邁之保聚,粘罕之機警,加以漢人如白公旦、楊樸之流,相與輔相之,緩則邀我金帛,貪惏無厭,急則驚我邊圉,戰守無人,燕山嵗計已不支一契丹,女眞之錫予,復過一契丹,餓虎之喙,何時而足耶?此愚之所憂者五也。盍亦知所以消憂之道乎?清心省事,一言而足矣!蓋清心省事,則吾民之衣食足,衣食足則盜賊消,盜賊消則國勢强,國勢强則姦雄息,姦雄息則夷狄畏懷,太平無象之福,與天下共之,豈不樂哉?議者以謂燕雲既歸中國,遂可寝兵,此腐儒之談爾!吾知汲汲清心省事,果斷而力行之,則横賦暴歛不作,吾百姓 下有缺句 吾之所以後,徐起而討之,平州之張瑴,勇而善守,宣州之韓慶民,沈毅而有謀,雲中之蘇京、嬀歸之二三大姓,吾遣一介之使,慰安其心,使爲前掎後角,旁衝直擣之援,燕山之民田可以爲屯田,燕山之丁壯可以爲弓箭手,常勝之兵可以分隸諸將,則藥師蕭然一降虜爾!循理則拊之,䟦扈則誅之,尚何憂哉?夏人陸梁則當謹河東之疆圉,契丹復振則當懐雲中之舊民。金國之勢,目前初若强盛,豈有連兵累年,政在權貴,再世而無事者?加以漢人之無頼者,非心悦而誠歸之,豈無讒慝發於君臣父子之間?遲以數年,女眞復為散部落矣!此五者,初固甚可憂,聖上今日赫然獨斷,慨然力行,則反手之間,轉憂爲樂,此又係於閣下之一言爾!閣下朱顔緑髪,年未四十,黒頭三公,何慮不作?名義至重,願自厚愛,僕有數談,有大於前所云者,交淺言深,今未可也。願閣下無負聖主特達留公之意,天下幸甚!」
孫傅,字伯野,海州人。元符三年,登進士第。靖康中,累擢兵部尚書,金人犯京師,除簽書樞宻院、京城守禦使。金人攻城兩月,極力隨機以禦之,及城陷,民亂,傅與張叔夜以兵往來彈壓定之。上徃粘罕寨,傅除京城留守,及金人變議,傅上書乞復立上,不許,又乞立皇太子或燕、越王,又不許,又乞立趙氏一人,又不許,傅詣南薫門拜泣,請存趙氏,粘罕取詣軍中,廹令供狀立異姓,屢欲誅之,傅終不從,請死而已,乃挾傅北去,世稱其忠。建炎初,遥加觀文殿學士,終以不屈卒於金國,年五十一。
《靖康小雅》曰:靖康元年冬,金人兩軍㑹於京師,樞宻聶昌,使出虜中,公遂遷知院事,方賊之急攻京師也,公親當矢石,閲月未嘗少休,城既不可守,上將幸虜寨,命公居守。十一月二十七日夜,上以御寳付公,公用生縑爲囊,係之肘間,親加撫循,訖上歸,城中帖然。明年正月,上再出,又申前命,且使兼太子傅,以保䕶東宮,乘輿久不歸,公屢具書極陳利病,鎸諭二酋,請大駕還宮,不報。二月六日,吳幵、莫儔自賊中携廢立書來,中外震駭,公大慟,久之,曰:「吾唯知吾君仁聖,可帝中國,茍立異姓,吾當死之!」又數請再立上,明旦,賊大闢南薫門,鐵騎極望,闖門而陳,且索太上皇、太上皇后、諸王、王妃、公主,猶留中宫、太子不遣,宻謀欲以黄金五千兩,使人匿太子於民閒,無當之者。太子出,隨至軍前,自是公之死生不可得而知也。嗚呼!求生逃死,人之常情也,靖康之末,禍變如此,同時大臣,如唐恪、曹輔、王時雍、吕好問、吳幵、莫儔、徐秉哲、邵溥、謝克家、孫覿、汪藻、胡交修、詹乂、李㑹、李熈靖、李擢之徒,或失節求存,或叛爲賊用,或乘勢爲姦利,或託疾病而不出,或緘黙坐視,公獨視一死,猶涕唾虜,未嘗欲公出,義不負上付託之重,誓以死衞太子,又欲見二酋復立趙氏,亦可謂卓爾不羣,我宋忠純之臣也!艱難以來,所未之見,可以垂範,播美於無窮矣。詩曰:巍巍孫公,忠烈俱偉,受天大任,淵渟山峙,謀謨宥宻,帝所眷倚,付以留鑰,又託以子,二酋逆天,甘赴萬死,國家徳澤,周及遠邇,罹兹禍變,孰奮而起?公節不渝,獨負大美,若神人然,眾所仰止,視偷生徒,奄奄如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