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總制書
作者:歸有光 
本作品收錄於《震川先生集/卷八

竊惟我明有天下幾二百年,諸夷恭順,四邊寧謐,足稱盛治。惟北寇時或猖狂,然其氣雖猛悍,性尚蠢直,弓矢之外,別無利兵。中土頑民,固亦有為之向導羽翼,而衣食好尚,大相殊絕。又北地苦寒,無物產,不通貿易,故亦不過千百之什一耳。所以來去倏忽,無久安常住之想。而京師輦轂之下,聲勢甚重,防衛甚嚴,官屬眾而儲偫富,號令一而賞罰明,凡所猷為,罔不如意,然猶不能不廑宵旰之憂,庚戌之事可鑒也。

若今倭寇之變,則大有不然者。性鷙而狡,兵巧而利。高皇謝絕朝貢,今上禁通市舶,慮至深遠矣。夫何官絕私通,交往習熟,向導羽翼,反數倍之?中原虛實,瞭在賊目,故敢於深入。自壬子歲三月,繹騷至今。繇浙抵吳,直犯淮、揚,燒劫奸淫,眇無忌憚,誠有國之大辱也。乃今因糧於墟落,藉兵於僨軍,築舍鑿河,略無去意,其聞風效尤者,日增月益,警報洶洶,茲不可聞。而有司類皆庸懦,方其臨逼,即束手兢兢;幸其稍退,便高枕泄泄。豈惟無使之隻輪不返之意,雖欲驅之出境,不可得已。況兵燹之餘,繼以亢旱,歲計無賴,萬姓嗷嗷。顧又加以額外之征,如備海防,供軍餉,修城池,置軍器,造戰船,繁役浩費,一切取之於民。議及官帑,輒有擅專之罪。然此亦蒨中有司之計,蓋官帑有限,而取之於民者無盡藏,得以恣其侵漁耳。

夫東南賦稅半天下,民窮財盡,已非一日。今重以此擾,愈不堪命,故富者貧而貧者死。其不死者敝衣枵腹,橫被苛斂,皆曰:與其守分而瘐死,孰若從寇而幸生?恒產恒心,相為有無,無足怪者。若非頃者大為蠲除,恐此輩不外而倭,即內而盜矣,未必皆斯民之過也。

某頃以試事在留都,聞寇自蕪湖邐迤南下,直抵安德門,舉城鼎沸,某時亦不免周章。及詢之,不過逋寇五十餘人而已。不覺仰天浩歎,椎胸飲泣者久之。夫留都自府部科道而下,庸流冗員,姑置勿論,其雕轂華韉,錦衣肉食,平日自謂高出群類,莫可仰視者,奚啻千人?乃亦寂無善計,惟知填關閉門,追夫守垛,與窮鄉下邑無異。自此之外,一切以為迂談。

以愚見言之,大內雖多重寶,終自遺宮。若孝陵則我高皇帝體魄所藏,神靈所寧,萬一土城失守,少有侵蝕,百司庶府,將安用哉?況京軍除孝陵及江北諸衛,雖殘缺之後,尚有十二萬丁,而官舍軍餘數當倍之。既不使之出戰,又不使之守城,徒令市井貧民裹糧登陴。一夫每日官給燒餅二枚,計費銀一百餘兩。每夜自備油燭七條,計費銀七百餘兩。典鬻供備,常從後罰。冤號之聲,溢於衢路,則平昔養軍,果為何耶?

及某淪落東歸,則聞此寇復竄吳界。凡諸有司,名雖統兵出境,實皆各自擁護,殊無互為策應之意。間有奮勇前驅者,豈真具有成算,非迫於嚴刑,則誘於重賞。而文武官屬又皆在數里外,並未嘗有臨陣督戰者,故往往以孤懸取敗,卒亦不聞有不相赴援之誅。是進者死而退者生,前者苦而後者樂,號令之不一、賞罰之不明,承襲蒙蔽,一至於此,可不為之痛心哉!

議者咸謂窮寇致死,吳民柔脆,且不知兵,本難為敵。嗚呼,有制之兵,無能之將,不可敗也。今將既不選,兵復不練,其於陣法奇正,懵然無知,而漫使之格鬥,是誠所謂驅群羊而攻猛虎也。今日之責,惟君侯為重;今日之權,亦惟君侯為重。指顧之間,勇怯立異;呼吸之際,勝負頓殊。惟君侯其圖之。

且東南財賦,出於農田,農田繇於水利。其嘗謬撰一書,及承渥州侍御委纂《圖考》,其源流利害,亦頗究竟。今以倭寇往來,乃於湖流入海之道,悉行堰壩,冀為梗塞。殊不知此寇離海深入,原不甚賴舟楫,而清流既壅,渾潮日漲,水利不通,農田漸荒。外患雖除,內亂必作。有憂國憂民之深念者,恐不當若是之舉一而廢百也。

伏惟君侯德高望重,謀深慮淵。昔秉文衡,多士欽式;今本兵柄,萬師協心。恩敷如春,威行如秋。東南之民,如離水火而登衽席,脫仇讎而依父母。更生之望,端在今日。某本韋布諸生,不當冒越,第曩曾以文藝濫辱獎與,今君侯專製武備,正某等先後疏附之時,矧目擊危變,身罹艱虞,黔廬赭山,剝膚傷骨,亦嘗冒風雨,蒙矢石,躬同行伍者四十餘晝夜,頗能發縱。昔李白自謂「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亦竊有焉。公怒私憤,義不容默。故壬子之秋,妄作《備倭議》。癸丑夏五,更作《經事實錄》。不識忌諱,多所觸忤,冀以裨時政之萬一。有司間亦行之,而未能盡也。茲敢復綴所聞見,僭溷崇覽。伏惟君侯少霽按劍之威,亮其勤懇之衷,不計蕪陋之詞,得賜少垂察焉,則曷勝幸甚。(按:是書作於甲寅歲,時府君以孝廉家居。今云「以試事在留都」,似是代人作者。後又云撰《水利書》,纂《圖考》,作《備倭議》,及「韋布諸生不當冒越」等語,又似自署名者。諸刻既不之及,鈔本但稱某而不書名,今姑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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