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陳撫軍辨保甲狀

上陳撫軍辨保甲狀
作者:袁枚 清朝
本作品收錄於《小倉山房文集/15

枚聞:為政之道,將以便民也。然求民便,必先求官便。何也?官便則其心樂而為之,雖殫精竭思而不自知,故所為之政,亦致精而不苟。若張一法,而先使奉法者愕然而阻歡,求舍去之不暇,則雖絁附以副上意,而徒文具之為,其便於民也亦希矣。雖然,使果便於民,即強吏而行之亦可也。若名便民,而實擾民,則雖大府所行,例不格於末吏,而明公忘其尊而聽焉,亦足彰大君子納諫之雅。

公督造保甲一檄,枚竊惑焉。江南戶口,大縣百萬有奇,小縣十萬有奇。十家為甲,百家為保,其甲保無算。甲置一牌,保置一冊,其刊刻紙張繕寫之費又無算。來檄以不給丁漕費給之,每縣僅數十金,如何得足?然猶謂逾數歲而一行,官吏猶可支吾,而保長無苦,或不至有驚擾而求免者。今檄文曰:立循環二簿,一在縣,一在民。遇有遷移,注明冊下。每逢朔日,保長送衙繳換,毋許差擾。如不行新查,則所造冊一二年內,即為無用云云。此斷不可行也。

即以江寧論之。城內居夥房者,一宿輒去;上河為?夫者,風順輒去。一日之內,其遷流來去,變動改換者,難更仆數也。既不能逐時逐刻而為循環,則甲日之簿,乙日已無用矣,況以三十日為一月乎?更何所謂一二年也?一郡中,自鄉至城,遠者一二百里,近者亦不下數十里。保長非農工即商賈,一日廢業,十日凍饑。今令巡簷仰屋執途之人而詢曰:某來去,某生死,某販脂,某賣醬。無論良民不肯為,必紛紛告退,就令拘迫萬方,應其名而任其事,鄰里鄉黨亦將怪而叱之。及至月朔,則又將裹糧騎驢,奔趨縣堂。抱冊者慮損傷,投宿者需旅店,苦累甚矣。且州縣之司閽無幾,而官衙之啟閉有常。冊眾人雜,舛錯必多,授受既親,關防必弛。其間數百人者,或罹於寒暑之故,或中乎風雨之災,能無怨乎?保甲中奸良不一,勤惰不齊。勤者來,惰者不來,將聽其壞法乎?將終不免於差擾乎?良者直書,黠者加之變亂,其能坐照以知之乎?抑將假書吏以耳目乎?簿經數填,必易新冊。重重之費,將以累其子孫乎?抑亦官捐而吏償乎?

夫保甲之行,將以弭盜也。盜賊日攫貨而匿之,捕擒官拷,猶呼冤誣。今使其戚鄰為鉤距,蹤跡未形,難以白官;蹤跡既形,且畏反噬。恐奸民不服而良民反罹於辜。且既不能責之以事前之稽查,而徒責之於事發之連坐,雖商鞅、韓非亦復不忍。又謂保甲之行,便災賑也。不知愚民避力役,平日報口多減;災民貪賑,臨時報口多增。官縱聰強,不能記人妻女,識人親朋。勢必聽其指東畫西,詭對強認。而平日所存之冊,與異日所賑之冊,多少懸殊,終難為準。

然則弭盜察賑,將聽其漫無稽考乎?曰:保甲者,弭盜察賑之一端,而非其本務也。本務何在?在州縣官得人而已。得其人,桁、楊、刀、鋸,皆仁民之物也,何必保甲?不得其人,《詩》、《書》官禮,皆毒民之具也,何況保甲?此其說嘗讀《論語》而知之。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其如何足兵食,不言。子路問政,曰:「先之勞之。」其先勞何事,不言。冉有問加衛之庶,曰「富之」、「教之」。其如何富教,又不言。曰:「如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其期年三月之何政何令,又不言。他若子路自命治賦,冉有自命足民,其如何治賦足民法,亦不質之於孔子。彼聖賢者,豈好為空言而不一核實事哉?人各有才,地各有宜,時各有當,民各有俗,不可執一為兢兢也。

兩漢循吏最多。所以然者,皆行其所欲行,不行其所不欲行,故權一而事立。後世一切伍符尺籍,皆張死法以束生人。陸機曰:察火於灰,不見洪壯之烈。今所行古人之法,皆古人之灰也。枚方望公一切捐之,專心察吏,擇一二賢者與共治民,庶幾有濟。今縱不能如此,而轉生法外之法,不已過乎!且保甲亦未嘗不可行也。十室之邑,煙戶無幾,吏能周巡,原可瞭然。然總在其人之自為辦治,從容有成,不在上之約束驅迫之也。若公檄嚴催,台使必到。限期孔迫,逐層核轉。生無數搜駁,書吏蠶食,自上下下,如葉至根。究其所極,終累百姓。枚豈不知陽為遵奉,虛張冊籍,塗改姓名,明公必不能按覆而料檢之。然欺公公喜,而枚心不安;逆公公怒,而枚心安。故敢布其區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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