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文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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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五
编辑聞弟釋服有日,邑之客有強余賀者云:「南中風俗,是日設酒作樂。」余聞之瞿然。
夫服中月而禫,再期而除,非孝子所得已也。先王制禮,賢者不敢過,愚者不敢不及。天下賢者少,愚者多。然如禮而除,其哀忘否,未可知也。未可知,則禮外之意存,而先王教孝之心,亦終不沒。今將欣欣然曰:「某服釋,可賀。」受賀者亦欣欣然曰:「既釋服,可作樂。」賀者若逆知其哀之已忘而薄待焉。受賀者又若惟恐人不知其哀之已忘,而故以酒食歌舞自章明焉。凶禮畢而賀,得毋嘉禮畢則弔乎?
夫衰麻苴絰,非先王以之苦人也。念孝子哀痛之心,誠於中,形於外,其服食起居有不至於是而不安者,故為之制,而又為之節。非若囚拘束縛身受者,得早脫一日為快。故禮曰:「親喪外除。」言外除者,明乎其內未除也。且凡雲賀者,皆人人危得之,不可必得而竟得之,故賀也。如遷官,如介壽,如獲重器、異寶是也。若夫三年之喪,轉瞬而除。衰麻終身,世無其事。有何慶羨慕悅而為之賀哉?
魯人有朝祥而暮歌者,子路笑之。晉梁龕明日當除父服而奏伎置酒,劉隗彈之。天性之地,不內自訟,而使外人笑且彈耶?弟思之。
枚伏見聖朝嘉惠元元,隆天重地,每遇賑災,動費水衡百萬,又念天下一家,流亡者窮而無告,故復定冬留春送之例。枚奉揚仁風,方愧不能宣布,敢議成憲以屯膏哉!但意美而法未良,或法立而弊生,均宜變易增改,以扶政體而厚風俗。
從來州縣勘災,親歷村廬,尚多匿飾,若外來流民,無從核辨,惟有遵例資送而已。送回後,本籍官又不必核辨,惟有遵例補賑而已。於是遊惰之民,明知村落無災,本籍必難入賑,不如預行外出,以求資送,又借資送文書,以罔本籍。是兩相冒也。鄉保不得問其名,丞尉不得詰其偽也。
定例:夏災不出五月,秋災不出九月。所以然者,以夏秋麥禾未枯,尚可耕獲故耳。今民橫此例於胸中,雨暘偶愆,早已奔馳;田災未成,心災先定。定例:賑銀月給錢二分,資送者日給錢二十。兩者相較,其利孰倍?彼負戴之民,自食其力,每日所獲,未盈此數。然其妻子自養,其行李自備。今束手無事而所得相讎,有司又為之養家室,雇船驢護送出境。假使去而復來,周而復始,當商賈之經營,則奈何?
州縣胥役在經制者,多至百名,少不過五六十名。流民所集,少亦千計。以一役送十人,千人必得百役。一縣之中,徵徭集訟,皆役事也。正役無暇,必僱白役;白役無費,必填虛名。就有聰強州縣,督率叫呼,極意澄肅。然以十人而當一役,役不能管束也;以一官而解千人,官不能彈壓也。以江河之風信不齊,不能保其前後之不聚積也。既聚有千人,不能保其不能為風塵也。且其男婦豷遝,故廉恥喪矣;子女遠攜,故略賣多矣;喧雜嘔穢,故疫癘起矣;相引為曹,故勢力橫矣。
當其時,船戶之避流民也,甚於避風波,而村鄉之畏流民也,甚於畏盜賊。何也?船戶載客,按路計資。一家之命,惟船托焉。今例:載流民船,百里十錢,不敵民價之半。阻風數日,價不能增。或被流民,據為廬舍,焚杆毀篷,船戶莫敢誰何。惟有一聞資送之信,橋藏港伏,以致舟楫不通,百貨滯積。村鄉防盜,偶然禁嚴,流民則絡繹而來,大者篡糧,小者伐樹。在鄉民以為告官懼累,姑且隱忍,而流民自以為朝廷尚且資送,以客待之,故任意鴟張。
枚愚以為古之多流民也,其病在恩之過少,本地無賑,故迫而為糊口之謀;今之多流民也,其病在恩之過多,遍地皆賑,故轉而生遊惰之志。孟子曰: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其病在有司莫以告也。今皇上愛民如子,誰敢不告?災民自當靜守本鄉,聽官核勘,毋得出境。其不得已而出者,亦不必遏抑阻禁之也。其無所資而來者,自無所資而去,何必紛紛官辦!譬如人家子弟偶有疾苦,舍其父兄不相號呼,而遠投千里外之賓客,其子弟必非善良矣。四方賓客,又不問其子弟之是否良莠,而栩栩焉概為設餐授館,以歸其父兄,其賓客亦太豪舉矣。資送之宜停,亦猶是也。
枚請公嗣後辦災,一以根本為主,而枝節莫與焉。所謂根本者,災民之本州本縣也。與其設賑於四方,以引其流離,不如加恩於原籍,使安其水土。申報寧速,查勘寧周。糶糴宜廣,撫恤寧厚。如有不軫民艱致凍餒死亡者,嚴加劾奏。如此,則於養民之仁心,治民之政體,兩無所妨。而枚於負子之責,亦庶幾免戾焉。謹白。
枚聞:為政之道,將以便民也。然求民便,必先求官便。何也?官便則其心樂而為之,雖殫精竭思而不自知,故所為之政,亦致精而不苟。若張一法,而先使奉法者愕然而阻歡,求舍去之不暇,則雖絁附以副上意,而徒文具之為,其便於民也亦希矣。雖然,使果便於民,即強吏而行之亦可也。若名便民,而實擾民,則雖大府所行,例不格於末吏,而明公忘其尊而聽焉,亦足彰大君子納諫之雅。
公督造保甲一檄,枚竊惑焉。江南戶口,大縣百萬有奇,小縣十萬有奇。十家為甲,百家為保,其甲保無算。甲置一牌,保置一冊,其刊刻紙張繕寫之費又無算。來檄以不給丁漕費給之,每縣僅數十金,如何得足?然猶謂逾數歲而一行,官吏猶可支吾,而保長無苦,或不至有驚擾而求免者。今檄文曰:立循環二簿,一在縣,一在民。遇有遷移,注明冊下。每逢朔日,保長送衙繳換,毋許差擾。如不行新查,則所造冊一二年內,即為無用云云。此斷不可行也。
即以江寧論之。城內居夥房者,一宿輒去;上河為?夫者,風順輒去。一日之內,其遷流來去,變動改換者,難更仆數也。既不能逐時逐刻而為循環,則甲日之簿,乙日已無用矣,況以三十日為一月乎?更何所謂一二年也?一郡中,自鄉至城,遠者一二百里,近者亦不下數十里。保長非農工即商賈,一日廢業,十日凍饑。今令巡簷仰屋執途之人而詢曰:某來去,某生死,某販脂,某賣醬。無論良民不肯為,必紛紛告退,就令拘迫萬方,應其名而任其事,鄰里鄉黨亦將怪而叱之。及至月朔,則又將裹糧騎驢,奔趨縣堂。抱冊者慮損傷,投宿者需旅店,苦累甚矣。且州縣之司閽無幾,而官衙之啟閉有常。冊眾人雜,舛錯必多,授受既親,關防必弛。其間數百人者,或罹於寒暑之故,或中乎風雨之災,能無怨乎?保甲中奸良不一,勤惰不齊。勤者來,惰者不來,將聽其壞法乎?將終不免於差擾乎?良者直書,黠者加之變亂,其能坐照以知之乎?抑將假書吏以耳目乎?簿經數填,必易新冊。重重之費,將以累其子孫乎?抑亦官捐而吏償乎?
夫保甲之行,將以弭盜也。盜賊日攫貨而匿之,捕擒官拷,猶呼冤誣。今使其戚鄰為鉤距,蹤跡未形,難以白官;蹤跡既形,且畏反噬。恐奸民不服而良民反罹於辜。且既不能責之以事前之稽查,而徒責之於事發之連坐,雖商鞅、韓非亦復不忍。又謂保甲之行,便災賑也。不知愚民避力役,平日報口多減;災民貪賑,臨時報口多增。官縱聰強,不能記人妻女,識人親朋。勢必聽其指東畫西,詭對強認。而平日所存之冊,與異日所賑之冊,多少懸殊,終難為準。
然則弭盜察賑,將聽其漫無稽考乎?曰:保甲者,弭盜察賑之一端,而非其本務也。本務何在?在州縣官得人而已。得其人,桁、楊、刀、鋸,皆仁民之物也,何必保甲?不得其人,《詩》、《書》官禮,皆毒民之具也,何況保甲?此其說嘗讀《論語》而知之。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其如何足兵食,不言。子路問政,曰:「先之勞之。」其先勞何事,不言。冉有問加衛之庶,曰「富之」、「教之」。其如何富教,又不言。曰:「如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其期年三月之何政何令,又不言。他若子路自命治賦,冉有自命足民,其如何治賦足民法,亦不質之於孔子。彼聖賢者,豈好為空言而不一核實事哉?人各有才,地各有宜,時各有當,民各有俗,不可執一為兢兢也。
兩漢循吏最多。所以然者,皆行其所欲行,不行其所不欲行,故權一而事立。後世一切伍符尺籍,皆張死法以束生人。陸機曰:察火於灰,不見洪壯之烈。今所行古人之法,皆古人之灰也。枚方望公一切捐之,專心察吏,擇一二賢者與共治民,庶幾有濟。今縱不能如此,而轉生法外之法,不已過乎!且保甲亦未嘗不可行也。十室之邑,煙戶無幾,吏能周巡,原可瞭然。然總在其人之自為辦治,從容有成,不在上之約束驅迫之也。若公檄嚴催,台使必到。限期孔迫,逐層核轉。生無數搜駁,書吏蠶食,自上下下,如葉至根。究其所極,終累百姓。枚豈不知陽為遵奉,虛張冊籍,塗改姓名,明公必不能按覆而料檢之。然欺公公喜,而枚心不安;逆公公怒,而枚心安。故敢布其區區。
先生以大儒總裁《三禮》,命諸翰林條對所見。枚年少不學,何所妄言?但自幼讀《禮》而疑,稍長泛覽百家,而疑乃益深。
夫三代遠矣,今之微文大義,幸不絕如線者,賴有孔子。孔子之言又雜矣,今之可信者,賴有《論語》。引孔子為斷,而三代之禮定;引《論語》為斷,而孔子之言定。孔子讚《周易》,正《雅》、《頌》,志欲行周公之道,形於夢寐,豈有周公手定之書,竟不肄業及之之理!子所雅言,《詩》、《書》外惟禮加一執字,於《石經》為藝字。蓋《詩》《書》有簡策之可考,而禮則所重在躬行,非有章條禁約也。故孺悲學喪禮於夫子,而夫子亦常問禮於老聃。使《儀禮》有書,《周禮》有書,則人人依書而習之足矣,又何執禮、學禮、問禮之紛紛耶?
孔子拱而尚左,弟子皆左。子曰:「甚矣,二三子之好學也。丘也,有姊之喪故也。」使尚左尚右,禮有明文,則諸弟子早已習之,不從書而從師,何也?子曰:「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曰:「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此數語者,夫子舉周之盛時而言也。周公兼三王,思四事,必有宏綱巨旨在人耳目者。故夫子於夏、殷言不足,而於周則願從焉。子曰:「文勝質則史。」曰:「如用之,則吾從先進。」曰:「禮與其奢也,寧儉。」此數語者,夫子舉周之衰世而言也。春秋禮壞樂崩,必有繁文縟節增飾已侈者,故夫子以先進正之,而於奢儉文質三致意焉。若使《周禮》、《儀禮》當時具存,則籩豆鐽膋,升降裼襲,其嚴若彼,其細若此。周德雖衰,天命未改,自上下下,習慣自然。又安得有先進後進、從奢從儉之分哉?
後儒以《禮》證之《詩》、《書》不合,以《禮》證《禮》又不合,於是附會以為周公未成之書。
夫周公相成王,夜以繼日,猶恐天下不治,何暇仰屋梁偈偈著書?其門下士亦必無呂不韋、淮南王諸客也。後世學孔子者莫如孟子,證《春秋》者莫如《左傳》。孟子言周室班爵祿,其詳不可得而聞;言井田經界,亦以意為之,而引《詩》及龍子之言為證。使當日《周禮》尚存,則郊遂川澮之名,歷歷可數。孟子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而竟目不一見此書,其所守者何道也?子產爭承於晉,子服景伯卻百牢於吳,不引大行人之職以折之。郤至懼金奏,知罃卻《桑林》,亦不引大司樂之職以謝之。諸賢皆博物君子,而所學乃不如鄭、馬,其所博者又何物也?仲孫湫曰:「魯秉周禮。」未知周禮何指。韓宣子聘魯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然則《易》象、《春秋》即周禮也,非別有所謂周禮也。昭公名知禮,太叔儀曰:「是儀也,非禮也。」古之人且賤儀而尊禮矣,而何《儀禮》為經之說乎?若魯所守先世之禮,與他國所存周家之書,亦未嘗無一二可考者。史克對宣公曰:「先君周公製周禮,曰則以觀德,德以處事。」又:「作誓命曰:『竊賄為盜,盜器為奸。』」單子稱周制曰:
「列樹以表道,列鄙食以表路。」周之秩官曰:「敵國賓至,關尹以告。」申無宇曰:「文王之法曰:有亡荒閱。」此數書者,考之今之《周禮》,絕無其詞。豈左氏之所引者亡,而左氏之所未引者反存耶?抑左氏、孟子均不足信,而惟今之《周禮》、《儀禮》為足信耶?夫禮與其過而廢之也,寧過而存之。此亦好古者之苦心。然不辨其真偽,不摘其純疵,而概以為先王之書,莫敢纁視,則所關於世道人心者甚巨。劉歆、新莽無論已,荊公、方正學俱以此書誤世。而當時爭之者,俱就事論事,而未嘗有一二豪傑之士,直指《周官》、《周禮》之非聖,破其所挾持,以致人主不悟,而天下陷於敗亡,為可歎也!
總而論之,今之《周禮》,今之《管子》、《晏子》也。管子相桓公,才最大;晏子事景公,學甚正。今所傳之書殊駁,必非管、晏所作。夫以雜霸之才,後人擬之而不類,況周公乎?以無關重輕之《管子》《晏子》,後人尚附會之,況《周禮》乎?當今堯、舜在上,禮樂明備,願先生纂修之際,存疑多,存信少,方可以質聖人垂後世而不惑。枚故以先儒之疑《三禮》者陳之於前,而以枚之疑《三禮》者附之於後。其中或有與先儒暗合而枚目所未見者,亦不免為無意之雷同。謹條列於左:
疑《儀禮》者,謂班氏《七略》,劉歆九種,尚無此書。《聘禮》芻禾之數,與《周官》掌客不合。先儒敖繼公、湛若水俱疑之。若枚之所疑者不止是焉。
按大射即燕射,鄉射即鄉飲酒禮。君之燕臣,非其大夫即其卿士。鄉之賓介為鄉大夫、鄉先生,皆雍容揖讓,非若後世之考兵校武也。乃《大射禮》曰:司射者,搢撲,升堂乃去樸。《鄉射》稱射者有過則撻之。以行禮之場,為行刑之地,過矣。《聘禮》:賈人啟櫝,取圭。《鄭注》:賈人在官,知物價者。夫聘以通兩君之好藉圭將敬,而乃令賈人與之。以廉讓之堂,為交易之所,過矣。《覲禮》、《蓼蕭》之詩,《康王》之誥,是何等華飾,而《儀禮》則云:「諸侯肉袒於廟門之外。」當嘉禮之行,作受刑之狀。不祥可憎,作偽更可憎。篇首不言告祖禰、告社稷、宗廟、山川,以及在道習儀,而竟始於郊勞。其後享獻諸禮,亦不見於篇中。二鄭援《周禮》為解,謂諸侯有四時之見,朝宗禮備,覲遇禮省,此《春秋》見天子之禮也。夫諸侯非能一歲而四見天子也,將各以其方,而各趨其時,是在西北之諸侯,終不見備禮矣。司馬、司寇惟國君有之,大夫家無有也。《春秋》魯三家僭妄,叔孫有司馬?蔑,一見而已。乃《少牢饋食禮》曰:「司馬刲羊,司士擊豕。」是卿大夫家皆有一司寇司馬也。《周禮》:「凡射王以《騶虞》為節,諸侯以《狸首》為節,卿大夫以《采蘋》為節,士以《采繁》為節。」鄉射大夫士之禮也,其終竟奏《騶虞》!左氏曰:「《肆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乃《大射禮》,公即席亦奏《肆夏》。《燕禮》賓及庭公受爵,亦奏《肆夏》。又稱諸公席三重。按《尚書·顧命》王席三重。鄉射之公,安得相同?且周制,天子置三公,二王之後為公,諸侯以下,於其國稱公。乃《燕禮》侯國之臣有所謂公者,位在卿大夫上,若楚之棠公、葉公者然。何其僭也!《喪禮》:諸侯懸壺代哭。士代哭不以官。夫父母之喪,創巨痛深,發乎不得已,所謂哀至則哭,何常之有?乃竟有代哭之文。南朝王秀之,一達人耳,猶禁子孫代哭,曰:「喪主不能淳至,故欲多聲相亂。魂而有靈,吾當笑之。」豈周公乃秀之之不若耶?《大射》有樂,而《燕禮》無之;《鄉飲》有樂,而《少牢饋食》、《特牲饋食》無之。是重其所輕,而輕其所重也。稷在某,黍在某,祭醴始扱一祭,又扱再祭。牲體有腸五、胃五、一骨二骨之分,此詳其所不必詳也。冠於廟而不及其祖禰,既冠見君,見母,見鄉里士大夫,而不及其父。國君享卿大夫只屠一狗。此略其所不當略也。天子率土之尊,諸侯一國之尊,其服之重如一,宜也。今卿大夫有采地者,貴臣重臣無不服斬,是與國君無別也。國君之尊,其絕旁親,宜也。大夫之世父母,叔父母,子昆弟,昆弟之子為士者,既以期而降大功矣,而尊同又得服其親服,大夫之子亦遞降如大夫,而尊同者不降。大夫之妻於夫之姑姊妹在室既嫁皆小功,惟嫁於大夫者不降,若不為大夫妻,又降緦麻,不幾於無服乎?周道親親,而喪服之貴貴,又何至於此極耶?又,庶子為父後者為其母緦。夫與尊者為一體,不降不可也,而竟使人無其母,亦不可也。《喪服》曰:「有死於宮中者,為之三月不舉祭。」夫宮中之所死,其為妾媵無疑。以妾媵之微,廢祀典之大,豈礿祠烝嘗竟可廢耶?慈母無服而乳母亦緦,豈乳母以名服,而慈母反不可以名服耶?《士相見禮》賓五請,主人始出,又不升堂,止於大門外一拜,太傲。盛服行禮,忽而袒衣,旋襲又袒,又襲,如是者數十次,太煩。孫為祖屍,父拜其子,明日賓尸,子為父客,太戲。讚何人斯,而見婦酌婦,婦東讚西,相面也,相拜也,太瀆。一主耳,而有練主,有虞主,有苴,有重,有墮,有鉤袒,有繶爵,有纊極,有棘心,又有銘旌。一祭耳,有尸,有祝,有茅菆,有雍正,有佐食,有賓,有上利,有下利,有上餕,有下餕,有侑,有司宮,有司馬,有司士。一昏耳,而有贊,有御,有娣,有媵,舅有宰,姑有司。紛紛擾擾,殊非大樂必易,大禮必簡之旨。
按漢初高堂生始傳《士禮》十七篇,而今書不止於《士禮》,若《燕禮》、《大射》、《聘禮》、《公食大夫》、《覲禮》五篇,皆諸侯之禮也。《喪服》一篇,總包天子以下之服制。然則所謂《士禮》者,僅十一篇耳。或後蒼及門人慶普等取諸他禮以應其數,而非高堂之原本,亦未可知。而其可疑,則大概相似。
《周禮》、《戴禮》較《儀禮》紕謬更甚,先儒捃摭亦更多,故所疑百十條不錄。
公以先君子擅刑名之學,故將郵罰麗事,采訪殷殷。枚趨庭時,年幼無所存錄,但略記先君子之言曰:「舊律不可改,新例不必增。舊律之已改者宜存,新例之未協者宜去。」先君之意以為律書最久,古人核之已精,我朝所定《大清律》,聖君賢臣,尤加詳審。今之條奏者,或見律文未備,妄思以意補之,不知古人用心較今人尤精。其不可及者,正在疏節闊目,使人比引之餘,時時得其意於言外。
蓋人之情偽萬殊,而國家之科條有限。先王知其然也,為張設大法,使後世賢人君子悉其聰明,引之而議,以為如是斷獄固已足矣。若必預設數萬條成例,待數萬人行事而印合之,是以死法待生人,而天下事付傀儡胥吏而有餘。子產鑄《刑書》,叔向非之曰:「先王議事以制,不為刑辟。」武帝增三章之法為萬三千,盜賊蜂起。大抵升平時綱舉而網疏,及其久也,文俗之吏爭能競才,毛舉紛如,反乖政體。
蓋律者,萬世之法也;例者,一時之事也。萬世之法,有倫有要,無所喜怒於其間;一時之事,則人君有寬嚴之不同,卿相有仁刻之互異,而且狃於愛憎,發於倉卒,難據為準。譬之律者衡也,度也,其取而擬之,則物至而權之度之也。部居別白,若網在綱。若夫例者,引彼物以肖此物,援甲事以配乙事也,其能無牽合影射之虞乎?律雖繁,一童子可誦而習。至於例,則朝例未刊,暮例復下,千條萬端,藏諸故府,聰強之官,不能省記。一旦援引,惟吏是循。或同一事也,而輕重殊;或均一罪也,而先後異。或轉語以抑揚之,或深文以周內之。往往引律者多公,引例者多私。引律者直舉其詞,引例者曲為之證。公卿大夫,張目拱手,受其指揮。豈不可歎!
且夫律之設,豈徒為臣民觀戒哉?先王恐後世之人君,任喜怒而予言莫違,故立一定之法,以昭示子孫。誠能恪遵勿失,則雖不能刑期無刑,而科比得當,要無出入之誤。若周穆王所謂刑罰世輕世重,杜周所謂前王所定為律,後王所定為令,均非盛世之言,不可為典要。謹以先君子所私核者數條,列狀於左,伏候采擇。
一、調奸不成,本婦自盡者,擬絞。此舊律所無而新例未協也。事關風教,無可寬弛。然和與調無異,調者和之未成者也。其調者,和在意中;其自盡者,變生意外。其意內之杖,尚在難加,而意外之絞,忽然已至,誠可哀憐。夫調之說,亦至不一矣:或微詞,或目挑,或謔語,或騰穢褻之口,或加牽曳之狀。其自盡者亦至不一矣:或怒,或慚,或染邪,或本不欲生而借此鳴貞,或別有他故,而飾詞誣陷。是數者,全在臨時詳審,分別辦治。若概定以絞,則調之罪反重於強也。強不成止於杖流,調不成至於抵死,彼毒淫者又何所擇輕重,而不強乎?彼毆詈人,人自盡者,罪不至絞;則調人,人自盡者,亦罪不至絞。何也?毆詈與調,均有本罪。而其人之自盡,皆出於意外。孟子曰:「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女不受調,本無死法。律旌節婦,不旌烈婦,所以重民命也。調奸自盡,較殉夫之烈婦,猶有遜焉。而既予之旌,又抵其死,不教天下女子以輕生乎?俗傳有年少某悅鄰女,揖而自媒,女拒之,再揖而謝,女歸縊死。某竟擬絞。合郡之人,以為三揖三讓而死,莫不掩涕。愚以為羞忿自盡者,照罵毆人而人自盡之條,飭有司臨時按閱,作何調法,以為比擬,其情重者,別請聖裁。
一、律注內始強終和者,仍以和論。此本律所無而增例未協也。按注曰:裂衣損膚,及有人聞知者為強。此說是也。然既以裂衣毀膚有人聞知為始強之據,又何所見衣破復完,膚創仍復,為終和之據耶?夫相愛為和。女既愛之,又何恨之而誣以為強耶?在被奸者必曰以強終,在強者必曰以和終。信彼乎,信此乎?事屬暗昧,訊者茫然,勢必以自盡者為強,而不自盡者為和,是率眾強而為和也。夫死生亦大矣,自非孔子之所謂剛者,誰能輕死!女果清貞,偶為強暴所汙,如浮雲翳白日,無所為非。或上有舅姑,下有孩稚,此身甚重,先王原未嘗以必死責之。而強者之罪,則不可不誅也。今之有司,大抵寬有罪、誣名節以為陰德。然則不肖之人,逆知女未必能死,將惟強之是為。而到官後,誣以終和,則其計固已得矣。或曰:終和之據,以叫呼漸輕,四鄰無聞者,為和。不知啼呼之聲,果聞四鄰,則奸且不成,而強於何有!強者,大率蓽門蓬戶,四鄰無聞,而後敢肆行者也。四鄰之人,即或聞之,又誰辨其聲之始終乎?又誰質證之以陷人於死地乎?然則始強終和,亦終於無據而已矣。律曰:強者斬,未成者流。語無枝節,何等正大。注中增以「終和」二字,而行險徼幸者,多按律文強者誅,和者並杖。淩暴之徒,既已辱人,而又引與同杖以眾辱之,惡莫甚焉!就使婦志不堅,自念業已被汙,而稍為隱忍以免傳播,其心亦大可哀矣。較夫目挑心與,互相鑽逾者,罪當末減。是始強終和,就使確鑿有據,而男子擬杖猶輕,女子擬杖已重。愚以為律重誅心,強者女當死,調者女不當死,然而或死、或不死,則其所遭者異也。在強者之心,業已迫人於死,雖女子不自盡,其罪重;調者之心,本不迫人於死,雖女子自盡,其罪輕。今例注重其所輕,輕其所重,似有可疑。
一、犯罪存留養親,載在名律,始於北魏太和五年。金世宗引醜夷不爭之禮以除之,極為允當。然律稱奏請上裁,是猶未定其必赦也。今刑部或不上請,但依例允行。愚以為殺人者死,雖堯、舜復生,不能通融。孔子曰:「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可見三代無留養之文。若此者,非聖人之所矜也。夫殺人者之父母,何與於彼被殺者之冤魂?忘其親殺人,其不孝宜誅;恃其親殺人,其心術宜誅。按律內知有恩赦而故犯者,加本罪三等。惡其有所恃也。彼恃有留養之例,而故犯者,何以反得寬其本罪乎?父母不能教子,致陷於惡,雖老而凍餒,亦所自取。或聖王仁政,務出萬全,則按其情罪,臨期請旨亦可。
一、尊長殺卑幼,律無明文,尊名分故也。考史冊亦頗不然。漢賈彪不按盜賊而先按母殺子者,曰:「盜賊殺人,事之常有。母子相殘,違天悖理。」竟按致其罪。是母不得殺子也。趙廣漢以丞相夫人殺婢,曳夫人跪庭下受訊,是夫人不得殺婢也。唐敬宗時姑鞭婦至死,有司請償,是姑不得殺媳也。馬端臨曰:子有罪,父不得而生;則子無罪,父不得而殺。世宗憲皇帝特斬胡璁芳奸子婦者,皇上特絞徐某烹家奴者,此皆聖明獨斷,非凡所及。愚竊以為父母之於子女,家長之於奴婢,俱不應非理而殺。其尤甚者,姑殺婦,妻殺妾也。婦與姑本非天屬,或待年之女,幼住夫家,受姑淩逼,力難抵攔;或悍妻嚴妒,動用非刑。地方官拘於名分,擬以杖贖,費金錢,許人命,較之雞狗,所值尤微。不知服制婦死姑報以期,是殺婦者即殺期服親也。士妾有子而為之緦,是殺妾者即殺夫緦麻親也。在民家為婦為妾,在國家皆為百姓,在天地皆為蒼生。皇上不忍殺一無辜之百姓,而惡姑悍妻乃能殺無罪之蒼生,其得罪於卑幼者小,其得罪於天地皇上者大。請嗣後將尊長非理殺卑幼者,別將冤酷情形,分別治罪。所保全者實多。
尹司空來金陵,道足下廬墓講學不應試,與海昌相公書累數千言,以道自任。僕始聞而驚,繼而惑,不敢不通書於足下。
嘗聞君子不與名期而名至,名不與爭期而爭至。名者,君子之所樂受;而爭者,君子之所甚危也。然同乎人以得名,名難得而難敗;異乎人以得名,名易得而易敗。莊子曰:「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今之人有廬墓者乎?有講學者乎?有不應試者乎?人所不為,而足下為之,其得名也宜。然人所不為,而足下為之,則是異乎人以得名也,恐爭之者至矣。古之君子,不招人之爭,而常有以待人之爭。待之云者,非謗至而為之辨也,期於理足而名不可敗也。
天下大矣,九州之人才眾矣,古人之書亦至多矣。書能使人智,亦能使人愚;能使人?然不足,亦能使人傲然自恃。善讀書者常不足而智,不善讀書者常自恃而愚。足下廬墓,無乃愚乎?講學不應試,毋乃自恃乎?且三者之名,又不容兼收也。講學必講禮,禮不墓祭,而何廬為?不應試必隱,隱不與人接,而何講學為?孔子一則曰「從周」,再則曰「從周」。既講學矣,必遵時王之制,而何以不應試為?以子之名,考子之行,吾為子之危之也。
雖然,廬墓近孝,可行;不應試近高,亦可行。惟講學近偽,且大妄,斷不可行。蓋嘗信孔子而疑宋儒矣。孔子編《詩》不作《詩》,讚《易》不擬《易》,修《春秋》不自為綱目。今所傳《論語》,乃孔子死,有子、曾子之徒追記之,非孔子朝作某語,暮命某人作語錄也。三月無君則皇皇然,六十返魯,述而不作。使孔子貴且顯,或早死,至今無講學名。《論語》曰:
「學之不講。」講之云者,謂講求在己之學,審問明辨,益其身心,故與「德之不修」同憂,非如後世聚徒立舍者之所為。今顯宦者猶閉門絕跡,庭無人焉。而足下一布衣,乃披皋比,坐南面,擁弟子數百人。身賤而道貴,名隱而實彰,於己不安也。縱安於己,其安於人乎?必有憎且忌者,為處士橫議之說以摧敗之。前代鴛湖、東林,無俚已甚。足下從而效之,過矣!
當今堯、舜在上,足下為皋、夔可,為巢、由可,為孔、孟則不可。何也?孔、孟之與堯、舜,不並立者也。不知此,亦不足以為孔、孟。幸三思,毋悔。
某月日,明公公牒到縣,命將地方應興應革事宜,明析敷陳。具見大君子尊主隆民,卓然有所建立之意。枚伏念江南州縣七十有奇,其間剛柔異俗,風土異宜,印官為所得為,不必煩稱於大府。若冒陳細事,在上為侵官,在下為塞責,非所以副盛意也。其所應陳者,或同是恩施,而應分緩急;或名為成憲,而實可變通;或事關全省,而非敷奏不為功;或效在百年,而非駭俗不能辦。此則責難君子之事,明公其有意乎!
夫從古蠲租賜復之恩,未有隆於本朝者也。皇上登極未久,已兩免天下全租。含哺熙熙,貧富共之。獨不免累年積欠者,非聖心有所吝也,以為蠲者上之特恩,稅者國之正供。兩不相假,政體宜然。然積欠有應徵者,有不應徵者,有雖應徵而不能徵者。民欠吏侵,此應徵者也。坍荒水旱,此不應徵者也。吏雖侵而吏亡,民雖欠而民亡,此雖應徵而不能徵者也。今一例徵之,勢必屈笮而行,或命後來業戶為前人代償;或取現在田廬,將坍糧飛入。官雖逼認而不能言其理,民雖強認而無以服其心。此處似宜分別詳勘,奏請聖裁。與其寬百萬應納之稅以恩富民,孰若免錙銖不應納之稅以恩貧民乎?
常平者,漢時良法也。東漢《劉般傳》中已極言其弊,而今更甚。某地登穀,官往買,商亦往買。商買而穀仍賤,官買而穀必貴者,何也?商東買而西賣,官一買而不出故也。當其買時,運工若干,潑撒若干。及其貯也,雀鼠耗之,鬱蒸耗之。一縣貯三萬石,十縣便三十萬石矣。十縣之地,不滿六七百里,而虛糜三十萬石,此米貴之本也。及至新穀已升,例應平糶。大府慮州縣巧為出脫,一駁不許,再駁不許。或竟許之矣,則又牢守糶三之例,溢米不增,挈其盈餘,上輸司庫。仍發奏定之價,嚴督買補。州縣明知糶易買難,則寧坐視米價翔貴,而姑且貯之以省累。夫錢穀之在民間,猶血脈之在人身也;商賈之在民間,猶氣之行血脈也。
氣一日不行,血一日不流,則人病。今欲人之強健,而故意約束之,壅遏之,則其有餘者為疽癰,而其不足者為癆瘵。枚愚以為,錢之所在,即穀之所在也。今之民,未聞有抱青蚨而餓死者。商之所在,即倉之所在也。今之商,未聞有積死貨而不流通者。為積貯計,宜存穀價於庫,待本地豐收,隨糶隨補。成災時,有穀賑穀,無穀賑錢,於鄰省之撥賑亦然。其挽輸便,故無糠沙糅雜之弊;其除放明,故無升斗侵削之弊。四方之商,聞某地之
錢多而米少也,雖萬千石往矣。至於糶價盈縮,本無一定,原非公家之利,應交州縣,仍歸原額,不必上輸。如此則錢穀流通,而政體亦得。社倉者,宋時良法也。《金華社倉記》已極言其弊,而今又甚。社何穀?民穀也。為貧民借者計也。今貧者求借不得,富者不肯借而必強與之。所以然者,慮借者不償,而社長代償;慮社長不償,而官將代償故也。然則非社長過矣,並非官過矣,是督撫之誤民穀為官穀而奏入交代者之過矣。州縣敷衍成例,不得不詭立姓名,申於上曰:某也借,某也還。其實終年屹然存社長之家而已。有若無,實若虛,與民何益?而且社長一與官接,費累不支。素封之家,寧賄吏以求免。而里胥知其然也,則又故報多人為索賄計。是社倉於貧民無角尖之益,而於富民有丘山之累。枚愚以為鄉閭任恤,非官所強。每一邑中,或應捐應借應還,或竟不必捐不必借不必還,聽州縣自為區畫。待至災年,然後核其成效,以定課最。所謂良藥期於利濟,不期於古方也。
訪漕者,上遊剔弊之苦心。不知訪不足以禁弊,而徒生訪之弊。州縣者,命官也,尚疑其非賢而訪之;所遣訪之人,非命官也,何以知其為賢而信之乎?況業已舉百里之倉庫人民而付之矣,忽於徵漕時,探刺捉搦,待以非人。意若曰:漕固有利云爾。夫先以利徒待之,彼固將利徒自為也。然而徵收累萬,升斗稍餘,此雖大府之所震驚,而實小民之所竊笑者也。何也?民不畏有形之浮收,而畏無形之勒索。雖極貧者,負粟而來,莫不多帶升合,備耗折之需。今操之已蹙,邏察成群,風影未來,消息已到。料量掩覆,仍取之民。從來弊不生於法中則生於法外。法中之弊易見,而法外之弊難稽。上之所禁者浮收也,不禁其擇米也。其應否揄簸,米難自言矣。上之所察者,斛麵也,不察其抑勒也。其誰為後先,無從察核矣。於是有行賄爭先者,有暗價折帛者,有囑紳衿諈諉者,有罄其行李資糧而號呼於路者。嘻!好除弊而不善除弊之效,乃至此乎?枚以為訪官者,宜訪之於平時,而不必專訪之於收漕;察漕者,宜察之於民間,而不必專察之於倉內。王道蕩平,不先逆詐。果有橫徵,聽民上控。嚴禁抑勒,而寬假於浮收。如是則大體立而民氣和矣。
蝗為天災,《春秋》書有蜚,未書捕之之法。晉劉蘭不捕蝗,關中轉豐。唐姚崇始議捕之,而白居易詩中已極言其弊。今捕蝗之處分太重,督捕之官太多。一蟲甫生,眾官麻集。車馬之所跆藉,兵役之所蠙轢,委員武弁之所驛騷,上官過往之所供應,無知之蝗,食禾而已;有知之蝗,先於食官,而終於食民。捕虱而裂其衣,熏鼠而拆其屋,固不如勿捕勿熏之為愈也。且蝗之捕,果可盡乎?凡所謂捕蝗而蝗盡者,皆欺也,皆待疾風暴雨而後殲旃者也。聽民自捕而官不與焉,民間之禾蝗食者半,存者半。強民分捕而官督焉,民間之禾蝗食者盡,蝗不食者亦盡。故凡生蝗之處,雖良民無不諱匿。彼有疾而拒醫者,非不欲醫也,知醫之無益於疾也。夫行三軍者,尚以有聞無聲為貴,而為民除害者,乃先使之毛澤盡而老弱啼乎?枚愚以為嗣後捕蝗之法,宜專責有司,不必多差官弁。果匿災耶?自有輿論;果成災耶?自有王章。若因其所小不便,而轉生其所大不便,固不可也。
今大府訓州縣者,輒曰:爾其察吏乎?勤民乎?除盜乎?枚以為上之所以相詔,與其所以相率者,事事相反也。夫州縣之胥所恃以剝民者無他,文檄而已;上官之胥所恃以剝州縣者亦無他,文檄而已。夫判文檄而行之者,官也,非胥也。官既縱之互相蠶食矣,而又禁其取於民,是使州縣之胥,將捐家鬻產以供也。無端而取遵依,無端而取冊結,無端而款式不合,無端而印文不全,此固若輩剔嬲之故智,無足怪也。所不解者,上官不信人而信法,偏好立規條教令,畀之權以濟其奸。即以江邑近年論之。一行版圖順莊,再行保甲循環簿,再行印契之三聯、完糧之版串,再行道府之提比、約正之值月。當其始也,明罰敕法,若不可終日,而意在必行;及其終也,形格勢禁,亦自悔其初心,而視為故紙。枚愚以為督撫之使吏治民,如使工人之制器也。物勒工名,以考其成足矣。何必為之制一斤,造一削,代斫而迫驅之乎?又如田主之督佃也,予之牛種,待其菑獲,足矣。何必為之隔疆越界,揠其苗而助之長乎?遂古以來,未有多令而能行,多禁而能止者也。《詩》曰:「誰能烹魚,溉之釜?。」言烹魚煩則碎,治民煩則散也。荀勖曰:「省官不如省事,省事不如省心。」上行文書,能省尤善。其必不能省者,挈其最凡,月行若干。行少則大府之體尊,必行則朝廷之法立。其在上也,官與官共事,而不使吏與吏共事;其在下也,官與民共事,而不許吏與民共事。「捐死法而任生人」,隋劉炫對楊素之語,深可思也。
左氏有之曰:「非德莫如勤。」《尚書》曰:「六府三事惟勤。」勤之益於政也如是。今公亦知州縣中有求勤而不得者乎?赤緊之地,四衝之衢,嚴上官之威,以及其妻孥子姓,以及其莊人別奏,若行轅,若水驛,若廚傳酒漿,若閽錢雜賜,瑣屑繁重,其能得上意者稱賢,其不能得上意者稱不賢。其得不得,又非上下之情相通也。為大吏者,率皆盱衡厲色,矜矜自持。饋芻禾不受,饋牲牢不受。然而不受之費,往往更甚於受者。何哉?在大府以為吾既不飲若一勺水矣,其所應備之館舍夫馬,當無誤也。而不知扈從之人,所需不遂,則毀精舍而汙之,鞭人夫而逸之,詭程途而誤之。入山縣則索魚,入水縣則取雉。臨行,或並其供應之屋幕、幾帟、銀杯、象箸而滿載之。訴之長官而聽,未敢必也;訴之長官而不聽,是徒結怨於宵小而拂上意也。雖忠直之士,亦多畜縮隱忍,佯為不與較之說以自寬,而不知為政之精神,已消磨於無益之地矣。
其在會城者,地大民雜,事務尤多。不知每日參謁之例,是何條教。天明而往,日失而歸。坐軍門外聽鼓吹者幾何時,投手板者幾何時,待音旨之下者幾何時,忍渴饑、冒寒暑而卒不知其何所為。以為尊督撫耶?至尊莫如天子,而未聞在京百官終日往宮門請安者。以為待訓誨耶?一面不侔,何訓誨之有?而父之教子,亦無終朝颻颻者。及至命下許歸,而傳呼者又至,不曰堂廡瓦漏,則曰射堂須禜;不曰大府宴客,則曰行香何所。略一停候,一籌畫,則漏冬冬下矣。雖兼人之勇,其尚能課農桑而理獄訟哉?不知當其雜坐戲謔、欠申假寐之時,即鄉城老幼毀肢折體而待訴之時也;當其修垣轅、治供具之時,即胥吏舞文匿案而逞權之時也。朝廷設州縣,果為督撫作奴耶?抑為民作爹耶?清夜自思,既自愧又自笑也。
枚以為國家設佐貳丞尉,本屬閑曹。一切雜徭,宜委辦治,使州縣得盡心於民事。如此而田野不辟、獄訟不理者,宜亟亟劾去,以讓賢路。除盜之法,自當責成捕役。然庶民在官,久無下士之祿。吏胥分潤良民,猶之可也。捕役之財取之盜賊,取其財而捕之,無是理也。而大府一行提比,則來往有需,經承有需,行杖者有需;彼方䠅膝踠足供張之不暇,而何暇擒盜?且以忠恕之道待捕役,勢有不得不取盜財者。就江邑論之。額設捕三十,法當領八十金。以八十金養三十捕,每名約得二金有奇。而其所謂二金者,制府之鳴鉦者分焉,揚旗者分焉,巡道之擊柝而張傘者分焉,名下之白役又分焉。其足不足,尚待問哉!及至詣府受遣,踐更遞換,莫不鮮衣肥體,稱足而前;遞解軍流,莫不器械資糧,犁然具備。思其所以謀生,所以應官,與其所以甘心敲樸之故,而不禁心寒髮指矣。雖然,彼養盜者,名捕也;能養之,必能擒之。今之充捕者,乞丐類也,不能養盜,而盜亦不屑供養之。然則何以自給?曰:賴朝廷有樂戶、蒱博、宰牛等禁,彼取月例,嚇飛錢以度其日。而攘獄遏訟,以及為盜囮者,亦間有之。彼之有藏身立命者,仍在朝廷禁令之中。然則禁者何以禁,而令者又何以令乎?枚以為欲擒盜,宜先養捕;將嚴罰,宜先重賞。嗣後請核縣庫司庫,一切贓罰閑款,合計若干,增為稟假,充為賞費。俾此輩守法度於平時,買細作於臨事,則路不拾遺,非難事也。
天下人才,本於學校。學校之設,多在州縣。選士,學臣一過便已;造士,校官率多頹廢。與士相親,非州縣而誰?今執州縣問曰:爾所治某士賢,某士不肖,大率不知也。其所知者,非巨紳即大賈而已。其病亦自上率之也。州縣進見,大吏無問文風士習者,上有不好,下必有甚焉者矣。
且夫國家武學之設,似可省也。天下之民,秀者為文,勇者為武。其勇者既有兵丁行伍收而用之矣,其秀者又有郊庠生貢收而用之矣。國家養兵,業已多費,復為之設武學而三年一大比焉,糜各省錢糧萬計,其所得者率多非文非武之人。臨試則習周張,具櫜,平時棄之,倚符鴟張,一邑之中,破敗者十之六七。大抵酂勇之人,無所拘束則必橫行。兵之不敢橫行者,訓練多而管約眾也。武生即兵類也。督學遠,教職卑,其誰訓練約束之?按武舉始於武后,武學始於宋紹興,本屬權宜之制。公盍題革此科,以其費為各省養士養兵之用,未嘗非盛舉也。
凡上數條,明知日不增燭,晝有餘光,然春雷既聲,百蟲難嘿。亦尚有明知不能強公,而又不敢不告者,則莫如用人。夫用人何以不能強也?以荀令之明,而失之嚴象;以諸葛之明,而失之馬謖。公羊曰:「聽遠者,聞其疾,不聞其舒;望遠者,察其形,不察其貌。」此之謂也。然窾要亦有可言者。大凡居高位者能識同體之善,而忘異量之美,故使人得以揣合幸進。願明公起而矯之。己高明,則必加意於沉潛之士;己厚重,則必寬容夫倜儻之人;己苛察,則不可輕信讕言;己靜鎮,則不可竟無耳目。己不迎合天子,而後能覺人之諂諛;己能力追古人,而後能識人之庸俗。病百姓者,雖小必誅;誤頓遞者,雖大必赦。工獻納者,雖敏非才;昧是非者,雖廉實蠹。龔、黃不同術,而同歸於治;周、來不同虐,而同歸於亂。要在觀其大節之所在,而審其性情之真而已。
枚所見如是,未必皆當。然於大君子之前,布露所畜,或不以人廢而采其言,或即以言觀而知其人,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