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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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二
编辑八佾篇
编辑世人多事,多起於爭:文人爭名,細人爭利,勇夫爭功,藝人爭能,強者爭勝,無往不爭,則無往非病。君子學不近名,居不謀利,謙以自牧,恬退不伐,夫何所爭?惟是見義爭為,見不善爭改,君子之為君子,如斯而已。故世有君子,而天下享和平之福矣。若徒以血氣相尚,直小人耳。即不然而猶有未化之客氣,時或動於一念之微,亦豈得為有道之君子?
問:夏殷之亡久矣,夫子何故致意其禮?曰:國可亡,史不可亡,況一代有一代之典章制度,雖時異勢殊,非所以施於昭代,而其大經大法,豈可令其泯滅而失傳?匠殷之禮,夫子蓋於殘篇斷簡之中,因流窮源,由微知著,能言其概,嘗欲參孜互證,筆之於書,以存二代經世之典,使後世議禮制度者,有所考鏡折衷。惜乎既無成籍可據,又鮮老於典故者相質,無徵不信,故不禁流連而三歎也。大抵上古典後世不同。後世書皆印本,凡朝廷典章制度,刊布既廣,一旦改革,其書散藏人士之家,雖久不至盡亡。上古則蝌蚪漆寫,藏之廟堂,人士艱於鈔傳,一經改革,兵燹之餘,存者幾希,年代既久,老成凋謝。子孫又多微弱不振,流播之餘,於先典不惟不遑收藏,亦且不知收藏,此文獻所以不足也。其流行於人士之家,類非典禮儀制所關,而書史文翰之不至泯絕者,在夏則僅僅《禹貢》、《夏小正》、《五子之歌》、《胤征》敷篇,在殷則《湯誥》、《太甲》、《說命》、《盤庚》、《戡黎》數篇而已,惜哉!
方策尚存,故文武之道未墜於地,文獻不足,致禹湯之道湮而失傳,不但聖心缺然,實為千古遺憾。
洛陽年少,通逢國體,嘗曰:「不習為吏,視已成事。」吏事猶然,況帝王經世之大乎?雖日自有昭代章程,然考古正所以裨今。
沛公入關,諸將爭取財物金帛,蕭何獨收圖籍,沛公由是具悉天下阻塞戶口強弱。即斯一節觀之,則知文獻所關之重矣,故在天下則關係天下,在一省則閱係一省,在一邑則關係一邑,在一家則關係一家,述往昭來,為監匪。若子孫於先世遣籍及志狀譜牒,以其非關日用之急,視為故紙而忽之,任共散逸,漫不珍藏,則賢不肖可知也,繼述之謂何?
君當敬也,而一有媚心,便難以對天,況媚權臣乎?王孫賈以媚君得權,又欲孔子媚己以取位,小人肆無忌憚,遂不知頭上有天矣。夫子以夭折之,不特自存其所守之正,亦可以惕醒權奸之心。
古來權奸憑藉寵靈,勢位已極,又患無名,每以美職厚祿,牢籠正人君子,以為名高;而不知正人君子,惟恐不義富貴,浼其生平,超然遠引,若鳳翔千仞,豈彼所得而牢籠之哉?孔子之於彌子瑕、王孫賈,固不待言,下比如謝上蔡、邵伯溫、陳師道之於時相,亦皆避逮權勢,素履罔玷。上蔡初仕時,人勸其謁執政則館職可得,上蔡笑曰:「他安能陶鑄我,自有命在。」章嘗受學於伯溫父康節先生,及為相,伯溫入京,惟恐為所薦,先謁選而後會競不獲用其力。師道以布衣寓京師,慕其名,再三托人,欲求一見而不可得,此皆誦法孔子而無忝者也。故學者於此處,須慎之又慎,所謂「風急天寒夜,才看當門定腳人」若此處一錯,一失腳,便成千古憾矣。
人生真實有命,窮達得喪,成本天定,須是安分循理,一聽於天。若附熱躁進,於定命無秋毫之益,於名節有泰山之損。
孔子以上聖之資,道全德備,言動純乎天理,猶恐「獲罪於天」,余資本下愚,生平千破萬綻,逢天理而—獲罪於天」者何限?冥冥之中,逐日鑒記其罪,而陰有以加譴者何限?念及骨栗,夫何所逃,惟有痛自淬礪,永堅末路,息天怒於萬一,是所願也。顧行年如許,未必再如許,義理無窮而歲月有限,竊恐所得不補所失,凜乎日以憂懼,蓋莫知所以白兔,余滋戚矣。曰:先生猶如此,小子將何如?曰:後生雖可畏,勉之在青陽,慎勿玩因循,虛拋歲月,當以余之覆轍為鑒戒可也。
天生夫子,以啟人心、覺世夢,為天下萬古存幾希也。而一時從遊之士,以其所至不遇,遂患道之不行,乃一封疆小吏,獨具祇限,邂逅一言,足成定評,見地卓越,千載下猶令人起敬起仰。
從古聖人「明明德於天下」,皆倚勢位而後得以有為,獨夫子「明明德於天下」,一無所倚,此夫子之所以為夫子,而非他聖之所能及也。
講學洙泗,木鐸一方也;周流迪人,木鐸列邦也;立言垂訓,木鐸萬世也。「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讚化育於無窮,與元會而相終始者,端在於斯。陳人謂「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其亦有見於斯與?
里仁篇
编辑里有仁風,則人皆知重禮義而尚廉恥,縱有二一頑梗,亦皆束於規矩,不至肆無忌憚;而姿質之美者,益薰陶漸染,以成其德。居於此者,不惟可以養德保家,亦且可以善後,子孫而賢且智,固足以有成;即昏且愚,亦不至被小人引入匪彝,辱宗敗家。故人或未有定居擇里而不居於是者,其為無識不待言,即或已有定居,而其鄉實無仁風,卻貪戀苟安,不能舍互鄉而入康莊,亦為駑馬戀棧豆,智不能舍也。故古今推孟母之三遷,其智為千古之獨與!
擇里而不處仁則不智,擇交而不親仁則不智,擇術而不求仁則不智。
未處之先,須擇仁里;既處之後,尤須和里;待人接物,恂恂謙謹。中間有良善人,固當傾心相與,即有一二橫暴人,尤當婉轉化誨。婚喪相助,有無相通,禮義相交,情誼相關,務藹若穆若、熙熙如一家,即此便是太和景象。
「處約」最易動心,不必為非犯義而後為濫,祇心一有不堪共憂之意,便是心離正位;才離正位,便是泛濫無間,將來諂諛卑屈苟且放僻之事,未必不根於此。故吾人處困而學安仁,未可蹴幾,須先學「知者利仁」,時時見得內重外輕,不使貧竇動其心,他日必不至敗身辱行,自蹈於乞燔穿窬也。吳康齋遇困窘無聊,便誦《明道先生行狀》以自寬,其庶幾「智者利仁」歟!吾儕所宜師法。
尹尹一介弗取,千駟弗顧;夫子疏水曲肱而樂,不義之富貴如浮雲;領子之樂,不以簞瓢改;柳下惠之介,不以三公易。古之聖賢,未有不審富貴、安貧賤,以清其源而能正其流者,而況於中材下士乎?
「不處」、「不去」,才見操持,於此而一苟,則人品可知;「造次」、「顛沛」,方驗學力,於此而少懈,則存養可知。
金遇滲金石而程色自現,貧賤、富貴、造次、顛沛,亦吾人之滲金石也。
富貴、貧賤一視,造次、顛沛如常,「鳶飛魚躍」,其機在我,夫是之謂君子。
顏子簞瓢陋巷,不改其樂,舜禹有天下而不與,所好在仁,故無以尚之。白沙云:「人爭一個覺,才覺便我大而物小,物有盡而我無窮。夫惟無窮,故微塵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愛,死不知惡,又何暇銖軒冕而塵金玉耶?」
世間惟鄉願無過,良由用心於外,專在形跡上打點,是以無非無刺。君子則任真而行,直盡己心,世人往往以跡觀人,故君子不得不冒有過之跡,抑豈知因跡正可以見君子之心乎?語云:「與仁同功,其仁未可知也;與仁同過,其仁乃可知也。」此「勸過」所以「知仁」也。
子路縕袍不恥,夫子嘉其「用臧」;顏子簞瓢不改,夫子歎其「庶乎」。他若管幼安之帽、張子韶之筵,皆久敝補用,歷廿載而不厭。一則望重一代,曾屢徵不出;一則登科殿元,嘗仕至八座:皆不以惡衣惡食為恥,蓋用心於內,自不以此為意。近代焦弱侯受學於耿天台先生之門,天台以其根器邁眾,時與浹鈸,年餘未嘗及道。久之,弱侯請問,天台訝曰:「吾輩渾是俗骨,而言道乎?」夫以弱侯之深心大力,猶不矛以語及,況其下焉者乎?故學道者,須先掃清俗念,而後可以言此。若天理人欲並行,未有能濟者也。
「君子喻於義」,故其心常「蕩蕩」;「小人喻於利」,故其心常「戚戚」。君子以忠信仁義為利。
義利之辨,乃吾人學問大開頭,然共機甚微,須是辨得一一分明,然後趨向不差。若析義不精,鮮不認利作義。象山先生《白鹿講義》,發明義利之辨,警策明快,宜揭之於壁,時一寓目。
《易》曰「幹父之蠱」,又曰「有子考,無咎,厲」,諫之謂也。然必待其事已形而後諫,則事跡昭彰,考有咎厲,非所以善幹也。《易》謂:「幾者,動之微。」《通書》所謂「介於有無之間者,幾也」。誠察其微而頂挽之,潛消默化於將萌,如是則既不彰親之咎,又無進諫之名,善之善者也。
曹月川因父好佛,作《夜行燭》,旁徵曲喻,務納親於善而引之於正道,吾有取焉。顧「夜行燭」三字,施之於親,似非所宜,安得起先生於九泉而與之更定哉!
往而不返者,親之年也,盡朝夕承歡,左右就養,尚恐桑榆晚景,來日無多;若復悠忽泄視,漫無關懷,則其子職可知矣。古者言不過行,有恥故也。
古人尚行,故羞澀其言而不敢輕出;今人尚言,故鼓掉其舌而一味徒言。若果學務躬修,自然沈潛靜默,慎而又慎,到訥訥然不能出口時,才是大進;否則縱議論高妙超世,總是頑不知恥,總是沒學問,沒涵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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