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學生 (楊昌濟)
告學生 作者:楊昌濟 1919年1月 |
今日我等之急務,在樹立一種統一全國之中心思想。人之所以異于動物者,在於有思想,而人品所以有聖賢庸衆之分,亦以其思想之高尚或平凡而區別之。思想者,事實之母也。心中先發一種思想,然後實現之於行動,個人有然,民族亦有然;個人有個人之主義,民族有民族之精神。無有個人而無主義者,亦無有民族而無精神者。惟主義有純駁,精神有盛衰而已。近日中國與萬國交通,政治上復經極大之變動,思想界遂生非常之混亂,新舊衝突,青黃不接,羣衆苦之,青年尤甚。所望賢智之士,學問思辨,共講斯事。務取關於人生、關於社會種種問題,一一加以新研究、新解釋,斟酌古今,權衡中外,審思中華民族在世界之地位,審思自己對於斯世當取如何之態度。在一己則立一貫通一生之理想,在一國則立一百年遠大之規畫。此乃我輩今日之急務也。
學問與政治有密接之關係。近日國內紛爭,不知所定,論者或懷悲觀,流爲厭世,此乃一種亡國之思想,不可不力斥其非者也。人曰:國事大壞,實無辦法。余曰:無論時勢如何,無有辦法者。辦法若何?在喚起國民之自覺而已。今日大多數之國民,毫無智識,無思想,故無輿論,無清議,無組織政治之能,無監督官僚之勢,遂使少數之人壟斷政權,人民脂膏盡飽私囊橐,公衆權利,斷送將盡。彼少數人之信有罪矣。彼大多數之國民醉生夢死,束手待斃,獨無罪乎?有不良之國民,斯有不良之政府。國民自身,國家之本體也,本體一壞,尚有何說?今日中國國民實迫於生死關頭,間不容髮之時也,尚不自覺,可爲寒心。奴隸牛馬,萬刼不復,吁其危矣!欲喚起國民之自覺,在於少數賢智之士。伊尹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先覺之人極爲少數,然既爲先覺,斯有覺民之力。古來一種學說,倡之者不過一二人,而展轉流傳,卒徧海內,流風餘韻,久而益新。蓋真理恆得最後之勝利,但患所言之非真理耳。苟爲真理,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未有不如響斯應者。故欲喚國民,先在醒自己,己苟自覺,斯能覺世。從事於學問之研究者,可以奮然而起矣。
學者之所以自處,一在貴我,一在通今。無論何種之社會,莫不有公衆承認之法則焉。其來甚古,信之者衆。如斯之法則,果宜悉從之乎?曰:否,不然。法則必與時勢相宜,始有存在之價值。時勢既變,則法則亦從之而變。法則爲人生而存,非人生爲法則而存也。古人有古人之時勢,今人有今人之時勢,古人所立之法則必不能適合於今人,故不可盲從古人。凡古人所立之法則,不可不按照今人之時勢而判斷之。何者宜因,何者宜革,古人往矣,不復與聞之矣,此法則之宜行於今日與否,乃今人利害切身之問題。士不通今,終鮮實用。識時務者在乎俊傑。廣遊歷,多讀外人所著之書,多閱新出之報章、雜誌,務求有世界之智識,與日新之世界同時並進,庶於此大世界內之生存競爭不至以懵於時勢,自居劣敗,此通今之義之所爲不可少也。然今人之論說亦復繁多,甲論乙駁,罔衷一是,何去何從,又不得不準之于一己良心之判斷。吾之所謂貴我者,乃謂各人宜自有主張之意。吾以爲是則力持之,舉世非之可不顧也;吾以爲非則力避之,舉世是之不敢阿也。必有獨立之思想,始能有獨立之人格。必國家中多如斯獨立之人格,然後此國家對於世界可成爲一獨立之國家。自覺者,自己之覺,非他人之覺也。合貴我與通今二義而自覺之義乃明。吾嘗曰:「橫盡虛空,山河大地,一無可恃,而可恃唯我;竪盡永刼,前古後今,一無可據,而可據惟目前。」可恃惟我者,求己責己之義;可據惟目前者,重現在之力行之義。此言頗與貴我通今之義互相發明也。
夫但自覺而已,亦有何益?既自覺之後,不可不繼之以實行。此自覺一分則實行一分,自覺進步則實行進步,自覺與實行乃一活動之二方面也。自其現於精神之知覺言之,謂之自覺;自其現於體魄之運動言之,謂之實行。即知即行,知行合一,必如是而後可謂之自覺。思想自由必繼之以言論自由,言論自由必繼之以行動自由,無言論與行動之自由,則思想之自由尚不得云完全也。知則必行,不行則爲徒知;{{Zh-em2|style=open circle|言則必行,不行則爲空言。自覺與活動乃不可相離者也。無活動則無自覺,故實行尚焉。博學、深思、力行,三者不可偏廢。博學、深思,皆所以指導其力行也,而力行尤要。力行爲目的,而博學、深思爲方法。博學而不行,何貴於學?深思而不行,何貴於思?能力行,則博學、深思皆爲力行之用;不能力行,則博學、深思亦徒勞而已矣。且博學與深思,亦力行之一事也。非真能力行者,學必不能博,思必不能深,故學者尤不可不置重於實行也。
人者,理想之動物也。人生之目的在於實現其理想。而理想者久大者也,包含人、我,包含個人、社會、國家,包含人類全體,包含古今,包含過去、現在、未來。欲實現此久大之理想,固非一手一足之所能爲力,亦非一朝一夕之所能爲功。故實行尤必繼之以堅忍,始能竟實行之功也。世界無盡,我願無盡,而實行終自有限,要在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而已。實行雖有限,而加入此實行於人類進化全體之中,遂亦與之俱無限焉。苟知日常之實行有如斯久大之意義,亦可以自慰矣。
實行之中含有二義,一貴堅忍,一貴勇敢。勇敢與堅忍,其實一德也。勇於創始,忍以要終,要本于意志之力。人生斯世,無在而不須苦戰奮鬭。不能苦戰奮鬭者,無生存之希望者也,故勇敢尚焉。夫循常蹈故,固可以從容爲之,無事乎勇也。至於公理與權勢相衝突之時,義理與嗜欲相鬥爭之時,則勇敢之作用著焉。力伸公理而不屈於權勢,勉循義理而不能動於嗜慾,非大勇者不能。至於廓清舊說,發揮新義,尤有資於勇敢。能言人之所不敢言,能行人之所不敢行,此乃聖賢豪傑之所以異於庸衆也。非常之原,黎民所懼,及其既成,天下晏如。彼聖賢豪傑有超世之識,蓋世之氣,見之真而守之固,能爲天下之原動力,而不待人之後興。今日之歐洲戰爭,乃全世界大改革、大整頓之時代也。中國立於此全世界大改革、大整頓之時代,則於一國之內,亦不能不爲大改革、大整頓。中國既不可不爲大改革、大整頓,則中國之人亦不可不於其精神上之生活行一大改革、大整頓。而欲爲如斯之事,非勇者不能。吾故標舉一尚勇之義,爲海內人士正告焉。
要而言之,人之立身最要一誠字。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人能存誠,乃是真人物,乃是真學問。誠之一字,金石所不能破,天地所不能違也。心能存誠,則現於言語無巧飾之辭,現於行爲無矯詐之事。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物質不滅,勢力不滅,獨患無誠耳。陽氣發處,金石亦透,精神一到,何事不成!吾輩相尚以誠,始能感動人人;使皆相尚以誠,轉移風氣,在乎一二人之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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