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齋集 (魏伯珪)/卷二
疏
编辑萬言封事丙辰
编辑伏以皇天眷佑大東,付畀我殿下,嗣無疆大曆服,當三才交泰之期,膺萬物昭蘇之運。自御極初載,宵旰軫憂,勵精圖治。思兼百王,待周公之朝,總攬萬機,惜大禹之陰。屢下求言之旨,虞舜之達四聰也;屢施蠲恤之典,漢文之賜田租也。警懼災祥,追商宗反修之德;嚴飭科規,體周官賓興之義。致敬于宗廟、園寢,盡職于承事兩宮,達孝維則,爲仁有本,德音不瑕,萬民孚顒。
然而再過宣尼有成之期,尙遲周邦維新之效,敎化未興,至治未形。朝廷則少耇德宿望係國家之安危者,山野則無學問操守爲一時之蓍龜者,古人所謂國空虛者,不幸近之。因以學校弛廢,士無首善之習;軍政惰壞,國無控弦之卒;兵器鈍敗,庫無應變之貯。漕運則年年敗沒,儲蓄則時月告罄。民無恒產而流散逐末,人心浮亂而逆獄歲興,水旱疾疫而邑里殘破,山童澤涸而庶物耗絶。
因之以達官無匪躬之義,牧伯無分憂之念。上自卿士大夫,下至庶人皁隷,咸曰利吾,盻盻相讎,雖漢、唐末㢢,不甚於此時。然而食聖朝之食,衣聖代之衣,而保家室長子孫者,無一人以此言爲殿下直陳於前陛者,臣實痛心焉。爲今日言者,若指事論事而已,雖一日萬言,固無益於國也。若反本而論,大要有六,臣請歷擧其條,竊望聖明少垂察焉。
初一曰,立聖志、明聖學。夫存乎人者,莫良乎志,有志則功業成,無志則隳;志大則功業大,志小則小。其或有志而不立,則與無志同;其或違道而妄大,則反不如小。士庶人尙然,況膺首出之運,處作聖之位,統萬方而揔萬機哉!然則立志如何?以堯、舜自期而已。如以堯、舜爲不美則亦已矣,如以堯、舜爲盡美盡善之聖人,則我殿下所自期者,舍堯、舜而誰歟?禹、湯以下當在姑舍之科矣。殿下以天縱之姿,同然之性,毅然自奮,以彼何人爲準的,而心堯、舜之心,言堯、舜之言,行堯、舜之行,未及於堯、舜一分,歉然自視,不敢自足。旣爲十分舜,猶恐不如堯;旣爲十分堯,猶恐不如天。猛省直前,刻心立志,不疑不沮,純亦不已,則是乃堯、舜而已。
志於堯、舜而不及,不失爲殷三宗、周成康,苟志於漢祖、唐宗,及之不過爲漢、唐,不及則漢、唐中主以下。今有士庶相詆,以爲汝人品不過爲漢、唐中主,則莫不恚且怨。至其自期,則必舍第一等,而寧取第二第三等?此無他,所見卑下,志不弘大也。雖然自古帝王,處莫高之位,贊言咸稱以堯、舜,而無反省之學,自信已至堯、舜,心逸而志懈,自聖而拒諫,小則敗政,大則亡國。此則欲爲堯、舜之心,反爲害也。何者?但知堯、舜之名之爲美,而不知堯、舜之所以爲堯、舜也。彼堯、舜者,未嘗自以爲已聖,旣欽明濬哲矣,而猶恐其有闕也;旣博施濟衆矣,而猶病其未盡也。是以與天地同其大,而四海之內,莫不尊親也。所以能如是者,以其有聖人之學也。其學非藻翰詞章之謂也,堯、舜以下,傳至周、孔而載之經書者是也。
昔有要朱子造朝之路者曰:「誠意正心之說,皇上所厭聞,勿復言之也。」蓋國之常政,在於刑、法、軍、賦之類,而誠正之說,冷歇䟱緩,似無管照。故世主每以爲曲士迂說,而罔克念聞,此治日之所以常少,亂日之所以常多也。夫誠意正心之說,卽堯所謂執中,舜所謂精一,禹所謂安止幾康,湯所謂若性綏猷,文所謂緝煕不已,武所謂無貳爾心是也。若曰堯、舜、禹、湯、文、武不知治天下之道則已矣,至今稱二帝三王,莫之或尙,而相傳妙訣,只此數句,則必非迂遠沒功效之說也,
仲尼論九經,而本之以思誠;曾氏訓平治,而先之以誠正;顔子問爲邦而,從事於克復;子思推位育,而戒懼愼獨爲工夫;孟子談王道,而求放心復善性爲旨要。若曰孔、孟、曾、思不達治天下之理則已矣,至今以孔、孟不得位爲可惜,而相承密旨,更無他術,則必非濶遠欺後人之語也。昔聖人必以君師爲言,君以位名,師以學稱,居是位而有是學,卽所謂天作之君師而爲聖帝明王,若徒有是位而無是學,則漢、唐以下皆是也。其謂繼天立極罔矣,而其位亦不保矣,甚可懼也。伏願殿下克念克惕,立志以堯、舜自期,明學以孔、孟爲師,宗社幸甚,生民幸甚。
次二曰,簡輔弼、擧賢能。「維后非賢不乂」,天下之大、億兆之衆,非一人所可獨治也。是以非禹、臯陶,堯、舜不能成時雍之治;非伊、周,湯、文不能致刑措之理。矧今殿下新服之初乎?所以篤棐交修克旅我王于億萬無疆之休,罔不在輔弼,所謂輔弼者,公孤六卿是也。我殿下志堯、舜而維輔弼贊而襄之;
我殿下學孔、孟而維輔弼啓而沃之。然後聖德有日新之工,而功業有久大之效矣。
雖然,輔弼非官,惟其人。逢君固寵者,亡其國;猜功脩怨者,亂其邦;旅進旅退者,敗其政。是以先聖王之擧也,極其難愼,夙夜思惟,側席諮訪者,惟以得一相爲務。傳曰:「君道止於擇相。」觀於三代聖王之得聖輔,可知其信然也。然苟非以堯、舜爲期者,堯、舜之輔不爲用。苟非以孔、孟爲師者,孔、孟之弼不苟進。亦其臣樂堯、舜之道者,爲能致其君於堯、舜;學孔、孟之學者,爲能喩其君於孔、孟。此正所謂「同氣相求,相得益章」,而《易ㆍ乾卦》二、五爻俱有「利見大人」之象者也。
是以欲得眞輔弼,亦罔不在殿下自期之如何耳。《周書》曰:「官不必備,惟其人。」三公、六卿之官亦多矣。苟不得其人,而苟欲充之,則用張九齡、韓休而李林甫同平章;任韓琦、富弼而王安石參知政,一陰敗諸陽,而終歸於亂亡矣。肆以先王不求其必備,其所以難愼可知也。莫盛於唐、虞而伯禹以百揆兼司空,亦莫盛於姬周而周公以大傅而行冢宰,此所以治化後世莫及也。如今公卿十數位,備得其人固難矣。況議政判書皆爲仕歷之官,而人人循階遍歷,有若有司之職計仕進敍者乎?九官九人,終舜之世五十年;亂臣十人,終武、成之世五十年。德有所稱,材有所長,各久其職,同成輔理。臯陶不爲百揆,保奭不爲冢宰,不害爲姚、姬之名臣,而虞、周之治卓越百王,則君臣令名,並顯而無竆焉。
今時則不然,纔秩二品,則必遍歷六宰;纔陞貳相,則必欲歷位上台。不論賢否,輪付迭代,故通計時散亞卿以上見存幾至二百餘人。誠不敢知昭代作興之化,果勝於虞、周而然歟?此二百人皆是二八十亂之倫,理無之事也。以此而望至治,誠猶却行而求進也。我祖宗盛時,命先正篤弼也,猶有古例。故號稱當時,比並姬周也。《易》曰:「拔茅茹,以其彙征吉。」苟上無拔茹之擧,下無彙征之運,輔弼無以伸其道,庶績無以致其凝,此臯陶所以陳翕受之謨於九官旣命之後,
殷王所以盡旁求之方於莘老旣聘之餘者也。內而百尹庶司,外而守尉丞吏,一不得人,不可成至治,苟不素蓄,何以備其用哉?
夫天下未嘗無贒材,每於大比之年,使方伯節度以下至郡縣,各擧一人,無拘文武,勿限門地,德行爲上,才能次之,吏曹合而錄之。若科榜各懸其薦主之名,生進則屬之大學,儒士則分屬四學,武士則分屬軍衛。有如漢時待詔之規,勿爲文具,實次注擬,歷試六考。若有冒罔,罰其薦主,薦主已死者,罰至追削。若果賢能,隨其大小而賞其薦主,一如古者受上賞之法。京官則六品以上各薦一人,略如唐人擧代之規,試其臧否,賞罰薦主,則不出數十年,材俊畢興,庶職無曠,有九德咸事之效矣。
致治之本,專係於取士,而取士之法,專憑於科擧,則兩漢之治,固不可得,況可望唐、虞、三代乎?科擧因革,似無害於世主之自爲政,然每欲革之而不可得者,革科之言,必出於談三代之口,而世主之意,每切於縱吾心之欲,故願治之心自懈,而談治之人自䟱。其臣下則不肖雜進之路,又無如科擧,故逢上意而巧沮之。數千百年,俗成而不可革,㢢痼而不可救,甚可慨也。程伊川學制,旣不純於三代,實爲酌古通今之美法,而亦不能行,則科擧今不得不竝用矣。
然文體實治化之影子,俗習之英華,觀於《書》之典誥、《詩》之風雅,可知也。試取之時,文體之簡嚴尊重,氣全而理勝,婉而成章者,近於有德之言,而其人十可得三。其明白切至,曲盡事情,機軸穩密者,近於有能之士,而其人十可得五。其餘輕靡哀怨之體,皆是亡身亂俗之人也。在上者所宜痛斥而切禁者也。若以榜中得人與否,嚴考官之賞罰,而文體不如法者,輒削其榜,則科擧亦足爲得才俊之一路,只在施法之誠不誠如何耳。
中廟朝薦科最爲近古,而爲衮、貞姦凶輩所惡,則其法之良美,可推而知也。歷代權設之弊政,或有因循不改者,獨薦科一廢而不復,是猶三代之法,廢而不復也。中廟朝初載之近於三代,亦可推而知也,甚可惜也。然薦主之賞罰不嚴,則雖薦科尤不可用也。伏願殿下克念克惕,以得輔弼爲急,以擧贒能爲務,宗社幸甚,生民幸甚。
次三曰,勵廉恥、振紀綱。傳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禮亡則危,義亡則亂,廉亡則敗,恥亡則亡。見今一國之大小,無一人有禮義廉恥者。人無四維,身必危亡,一國之人,擧皆危亡,國誰與獨存?古人以爲國之四維者,誠以是也。今國勢如久病之人,臟腑筋骨榮衛,無一不病,痰潮塞喉,食飮盡廢,四末厥冷,六脉俱絶。但病熱烘中,鼻息不絶而已,國醫非有越人枯骨生肉之技,不可爲也。
昔賈生進薪火痛哭之說於文帝,而漢猶不亡於當時,故說者或以爲過矣。然賈誼之言,文帝略皆施用,故後元之治,幾於刑措,而薪下之火,不至大起。若使文帝誠知一痛哭之非虛語,景帝亦不遭七國之變矣。當時相府檄召弄臣,軍中但聞將軍令,幸夫人衣弋綈,太倉之粟紅腐,此所以爲四百年之基也,未必非賈傅流涕太息之效也。若使賈傅論今日,殆將痛哭不已,繼之以血也。
夫禮義廉恥四者,存乎心,則恥爲大;施乎行,則禮爲本。使天下之人,皆恥爲不義,雖欲不治,不可得矣,使斯民知恥,則在乎禮。禮也者,非擎跪拜揖之謂也。凡天下之物,大小尊卑貴賤多小侈儉,皆有自然之節文等級,不失其等節,則順而有序;失其等節,則無序而亂。匹夫之身,蔀室之政,得之則存,失之則亡,況一國乎?
《易》曰:「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夫上天下澤,自然之等級而不可凌者也,故曰「履以行」。禮因萬物自然之等級而辨明之,制其不相凌之節文。然後民志始定,民志定而恥生,恥生則有所不爲,民有所不爲,則治化可垂拱而成也。民志之不定,莫甚於今日。等級凌遲,志意浮越,妄希僭踰,散漫淫溢,辭讓之心亡,挹退之情絶。朝廷無讓德之風,故庶官皆曠,鄕黨無自卑之俗,故上令皆反。干分犯上,而不義成風;冒進無饜,而廉隅都喪。無禮無義而羞恥全亡,則皁隷通行卿士之禮節,浦店偸效宮府之服食。環東海一區,洚水逆行,蕩蕩懷山,莫之可遏矣。
自古言者,有曰「四維不張」,則人皆以爲儒者常談,莫之念聽,有曰「紀綱解弛」,則人皆知危亡將至,殊不知四維者紀綱之本體也。四者統管人物、政刑、法令、財貨,大而爲綱,小而爲紀,細至於言語、服食、居處、器用,無不貫攝。此而旣亡,則大小漫漶,如朽網敗罟,人各自謀,億萬其心,一國之人,皆爲倖民,一國之財,皆爲賂物。上自朝廷百官,下至閭里胥長,無一人以公道得者,大自軍賦刑法,細至爭訟追問,無一事以公道成者,大小恬嬉,視爲常事。
朝士則以官職豐薄,進奉多寡,飮食品第,淫褻諧談爲廟謨,稍稱自好者,以風月短律,遊山景致,花木鳩聚,風水理談爲高致。其或以國憂民瘼發於語屑者,目之爲鄕黯,斥之爲餒骨,擯不與齒。故聖上體恤之綸音歲降,而民人迄未蒙一分實惠。民間之變怪、寃枉、犯紀、干天者,不歲不月,而京外庶正,漫不認爲何事,以至於一國之內,貴賤、貧富、老少、父子、兄弟、男女、奴主,一齊凌替,漫無等級,此正向所謂六脈俱絶者也。其所以架漏度日,不卽渙散者,特以祖宗積德之靈,有以扶持者而已,土崩瓦解,可翹足而待也,豈不萬萬寒心哉?伏願殿下克念克惕,以勵廉恥爲急,以振紀綱爲務,宗社幸甚,生民幸甚。
次四曰,正士習、抑奔競。自古謂士爲國之元氣。元氣者,天地之正氣也。夫士稟天地之正氣,體天地之正理,行天地之正道,談天地之正事。元首待是而明四目達四聰,股肱用是而代天工煕庶績,以是而謂之元氣者誠然矣。詞章之學興,而士之名已忝。及尋章摘句,衒時鬪靡之習盛,則士之實全亡,末至于今,士習之渝極矣。鄕曲校院之士,尋摘小伎,猶不能及,而朋從餔啜,徒事傾軋,塲屋操觚之士,襍墨綴行,鳥哢蛩啼。所謂程文已極無謂,而輕佻浮薄,冒沒奔走。甚至於賣文鬻筆,擧爲能事。
太學上庠之士,塲屋舊染,本無實學,寄廩旅遊,亦出赴炎。終歲不讀一卷書,終日不談一義理,羣居泄泄,徒糜料食。四學明經之士,不通經義,只誦句讀,苟苟冗碌,尤極虛妄。孟子幼遷于學傍,而學揖讓進退;郭泰勸人遊學,皆成名士,則戰國、漢季之學,猶不若是之無似也。然則當今所謂士者,反爲病國之痃瘕、殄俗之痰火,烏在其爲元氣也?元氣旣若是耗敗無餘,則無怪乎病勢之至於六脈俱絶也。
士習之至此者,奔競爲之祟也。蓋自廉恥都喪,擧世躁奔,人無安分受命之心,士無爲己自守之志。干謁權貴,舊爲士累,而今以遍謁卿相爲巨擘;出入官府,邦有常禁,而今以未交官長爲大恥。苞苴織路,投刺交門,能文者典述,善筆者獻寫,談命者譽祿,相墳者納地,卿相之赫蹄,紛飛於域中,人士之繭足,旁午於都下。乃至於鄕吏、驛胥、浦豪、店長、山僧、軍校,競尋曲蹊,交穿暗逕,得意則發身賭利,小售則矜驕鄕里。其瞠乎下風者,亦皆垂涎翹足,咨嗟歆羡,遂以丘無靜民,野無眞俗。苟不變此風革此習,雖堯、舜亦無以施其化矣。萬古未有民習至此,而不亡之國也,此非小小法弊政疵比也。伏願殿下克念克惕,以正士習爲急,以抑奔競爲務,宗社幸甚,生民幸甚。
次五曰,律貪贓、禁奢侈。貪吏,國之蠧也,蠧蕃則木死,貪盛則國亡。貪吏上以竊國,下以剝民,剝民之害,甚於竊國。竊國則國猶依民以生,剝民不已則民亡,民亡則國雖欲獨存,誰與爲存?是以傳曰:「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其理誠然也。夷攷往代,一貪猶足以亂國,況十百乎?庶士諸執事,猶足以敗政,況內而公卿師長,外而方伯連帥乎?
方今貪風捲地,濁浪滔天,同浴者不可以譏躶,故廷無彈劾之古風;入溷者因臭而與化,故人皆效尤而爲常。其本則庶官開門夜半爲市,在下者不得不以財交易,其財卽人血民髓也。或稍持淸裁者,誚之以爲餓死相,輒爲斥去。於是一國大小之人,耳目言笑喜怒寤寐遊戲,皆錢貨也。往還將迎,族親婚姻,死生升沈,門戶道路,皆錢貨也。
降觀其野,則雨耕風耘,而甁甖盡傾,月紡雪織,而杼軸俱空。男女耄倪,呑詈嚼愁,魂羸魄瘁,有生爲讎,求死不得,靡有膂力,以念穹蒼。《周詩ㆍ大東》之悲,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野人之言曰「倒生胎兒,投錢順娩」,此是悲痛之辭也。人情不甚相遠,夫何他時淸白之多,而今乃若是其貪墨也。此則奢侈之習,馴以致之也。東方,天下之貧國也。山無金玉銅錫之礦,水無珠貝文犀之貨,海陸無千里之遠,故魚塩未收三倍之羡。俗習乏耐久之性,故商賈不支十年之積,糓物脆腝,不能陳三稔,人性拙嗇,不能通遠賈。
肆我聖祖之初經營也,以儉爲度,以約垂統,攷之舊典可徵也。昇平日久,俗渝文㢢,競尙浮華,物采無分,第宅衣服飮食器用鞍馬,竆極奇麗,淫巧日滋。西洋之翫、南海之珍、倭人之寶、蒙古之貨、陳、隋所不得備、張華所未嘗記者,擧萃于私室,務勝無厭,日增月加,其倍蓰于乘輿服御者,殆將比屋。牛醫、夏畦、賣餠、織箔皆無藜羹瓦器之心,放僻無不爲焉。此其所需,非不義之財,勒取之貨,暗賂盜賄,不可得也。
上下交征,小大成風,無怪乎慾壑呑海,貪火燎天也。於是上自公卿世胄,下至鄕曲文武,皆厭薄京官,圖取外任。今夕得除,明朝赴任,自其翌日,所飾者廚傳,所飭者工作,珍餌寶饍,每極新味,奇器瑰玩,每極新巧。以是而自肥,以是而行賂,輦輸馹運,相望官途,彼爲牛豕於桁楊三木之下者,焉有餘地可以爲千乘之邦本者乎?萬古未有俗尙至此,而不亡之國也。伏願殿下克念克惕,以律貪贓爲急,以禁奢侈爲務,宗社幸甚,生民幸甚。
次六曰,由舊章,革弊政。洪惟我祖宗典憲,監三代而損益,酌古今而用中,《大典》一書,大綱旣正,而《續錄》世備,萬目畢張,可謂萬世不易,率由無弊,而柰何恬嬉成風,紀綱解紐,法令徒具,一切弛廢。「高麗三日」,尙云耐久。渙汗不必反而亦不必行,懸魏不必斂而亦不必施。上不責成,下不信服,金科玉條,漫爲文墨之空言,《輯錄》、《通編》,擧爲架閣之塵籤。
庶官臨事,任意裁處,低昂於情面,濶狹於苞苴,雖兵刑大政,初無一事比義照例,況小小條列乎?夫如是則雖周官之品節,無所益於國;堯、舜之仁心,無以信於民。民不信而能國,自古未有也。《書》曰「監于先王成憲」,今則奚啻不監而已;《詩》曰「不愆不忘」,今則奚啻愆忘而已。傅說之訓曰「事不師古,惟克永世,非說攸聞」,「非說攸聞」,矢之之辭也,謂其無幸而存者也。若以說之言爲非妄,則今日豈不寒心哉?
誠宜監觀成憲,修擧廢墜以救之,若救焚拯溺之不暇,而但法無有久而無㢢者,小而三十年人事變,大而六十年天道革。是以古昔聖人,有所制作,隨時爲貴,所以合乎人而順乎天也。乃若龍雲火鳥之更紀,忠質文之迭尙,非苟爲異也。蓋有所不得已也。雖然其所以統天、治民爲君、爲師之大經,則自庖羲至於文、武,未之或殊也。是以湯以質革忠,而《書》稱「纘禹服」,武以文革質,而《書》稱「政由舊」。
若曰「纘禹」,「由舊」而膠柱於品節,刻舟於制度,則是猶駕轅於瞿塘,張帆於太行,雖殷、周之盛德,不能致其至治也。然則當今急務,亶在於率由舊章,而苟不變革頹弊,而拘拘於律令文字之末,則只有率由之名,而大無率由之實,反不如因循以度時日也。當今國之大政,若科擧、若軍兵、若漕運、若糶糴、若貢案一切廢壞,民國俱瘁,弊與風成,習與俗化。雖聖明撫運,只欲因舊修擧,决不可得也。宜體《羲易》「隨時」之義,從仲尼「損益」之訓,大施更張,然後可冀於變之效矣。
自古言者,每以更張爲難,輒以祖宗爲辭,及其權姦蠧國,變亂舊章,則一朝盡變祖宗良法而無所憚也。此無他也。變亂良法,則姦宄得志而悅之者衆,故一唱而百和。隨時革弊,則頹綱振擧而憚之者多,故一謀而百沮。亂舊之法,多出於逢君之好,而爲面諂之言,故上卽易從;革㢢之政,皆出於救民之術,而多直陳之辭,故上必不悅。此漢、唐以下衰弊之政,終不能中恢,而至於淪胥而止者也。
革弊之說,先正臣李珥曾已熟陳於祖宗朝,今取攷其遺集可知也。若使當時聽施先正之策,壬辰之禍必不至於若是烈也。今日之弊,百倍於先正之時,在廷之臣,無一人以先正之言進於殿下者,正《周雅》所謂「無然泄泄」者也。以殿下天縱睿智,何不熟思於燕蠖之際也?聖曆之距宣祖朝已二百年,謂今日勝於當時,理無之言也。若言法久必弊,則二百年間弊而益弊勢所必有。先正之爲當時憂,猶如是汲汲,以爲亂亡之必至,則今日之憂,當何如哉?
若乃革弊之目,則不可以淺謨單慮擬議也。合取前代名臣奏議,參以當今時宜,則必有允當之策矣。伏願殿下克念克惕,以由舊章爲急,以革弊政爲務,宗社幸甚,生民幸甚。臣所陳六條,進言者常談,別無奇辭異策。是猶醫者之診病症,不過曰「外感內傷」,論病祟,不過曰「風寒暑濕」。藥方則亦不過蔘苓芪朮加減而已。雖岐伯、兪附之神方妙劑,固非麟髓鳳膏,若以其別無奇異而終不信服,則病無可已之時矣。
六條中次三以下,別無救弊。蓋聖志聖學,爲萬化之根萬機之本,志旣定學旣明,則以是志求輔弼,輔弼自賢,以是志擧賢能,贒能自進。夫然後以是學而加勉,純而不已,以是學而爲政,協于克一,不待設弊,而夏、商以下亂邦亡國之政,皆爲今日之前鑑,堯、舜以下聖帝明王之治,皆爲今日之良藥也。是以志弛則百弊俱生,西補而東潰;學暗則萬理都昧,前得而後失。雖使賈誼設弊,陸贄奏議,無益於爲治也。此孟氏所以有人不足適之訓也。
人所喜慕,莫美於聖賢,莫大於堯、舜。雖婦孺,許之以聖贒則喜,贊之以堯、舜則悅。雖然勸之以聖賢、堯、舜之事則未必喜悅,強而責之以必爲聖賢、堯ㆍ舜則〈缺〉大人或至於怒而拒之,此非知覺昔睿而今愚也,特其私意之蔽也。夫私意者,耳目口鼻之於聲色臭味也,心志之於放逸也,四支之於安肆也,惡聞其過也,不能與人善也。
聖人亦有形氣,其所欲爲,非與衆人異也。耳之欲聲也,而不聽淫樂溢音;目之欲色也,而不溺妖艶亂色;口之欲味也,而不爲肉山酒池;鼻之欲臭也,而不爇沈香滿車。心志則只欲其和泰,而不令放逸;四支則只欲其安吉,而不令傲肆。此則無他也,深知聲色臭味之爲可好,而安泰爲可樂,欲吾身之百年久享,欲子孫之萬歲常榮也。是以堯、舜、禹、湯、文、武之享富貴,萬世莫及也。反是者桀、紂、幽、厲,身國俱亡,其小者亦不能久年,《周書》所謂「立王生則逸,或五六年四三年」者也。歷數古今,雖卿士庶人,亦無以非堯、舜之道而久享安樂者,况帝王乎?
是以帝堯之心思,安於黎民之於變時雍;舜之耳目,樂於明四達四;禹之口體,悅於菲飮卑宮。若將隕于深淵者,成湯之所以安其心也;日中不遑暇食者,文王之所以寧其位也。夫如是,故德業廣大於當時,聲名悠久於後世,富貴誰加於是?康吉孰大於是?此數聖人之所以能此者,無他也。皆樂聞其過,而從諫弗咈,與人爲善,而從善若流也。聖賢之所以爲聖贒,只此二事而已。盡於此則爲五帝、三王,少能於此則爲漢祖、唐宗,萬一於此,亦不至亡身覆國。然而自殷、周之衰,至于後世,能此者落落若晨星,覆轍相望於前途,而後來者以朽索御六馬而趨之,豈不寒心哉?
世主之失德亂政,皆由於遊佃酒色昏暗懦弱,今我殿下本無遊佃之娛、酒色之荒,而天縱英明,乾剛發揮。是有五帝、三王之姿質,而絶商、周敗德之過𠎝也。宜其聖敬日躋於光明,而至治已趁於雍煕也。臣不敢知殿下自視殿下之躬,其已爲堯、舜乎,臣則以爲猶未也。臣不敢知殿下自視殿下之國,其已爲唐、虞乎,臣則以爲猶未也。此無他也,殿下尙未立堯、舜之志,尙未明堯、舜之學,故輔弼尙未得唐、虞之臣,賢能尙未致唐、虞之盛,而法令政敎,猶未免文具而已也。若此而因循度日,牽補過歲,則殿下之所以悅耳目而安心體者,殆非虞舜之惟康而文王之以寧也。
程、朱以後儒士之進言於君者,不知幾千萬言,編進冊子者,不知幾十百篇,時君未嘗領察者,非特以爲不可用而已,亦厭其煩瀆也。今臣之言殆萬矣,非特古人之糟粕而已,亦亂雜無倫,固知不可以上塵睿覽。但自愛野芹,含恤婺緯,玆敢於堯、舜、禹、湯之德,節取其切要之語,爲殿下獻。堯之允恭克讓、舜之舍己從人、禹之克勤克儉、湯之從諫弗咈、文、武之明德愼罰,此是帝王之二十字符也。伏願殿下以此審思于心而實有諸己,念念在玆,節節服行,則其所以疾敬德而諴小民者,克至于祈天永命,而宗社鴻休,永永無替于億萬斯年矣。
臣以僻海陋儒,不識不知,而但愛君憂國之誠,根於秉彝,不能自已,私自縷列,忘其僭越。猥於今日,獲拜前席,許進蕘言,憂惶悸懼,罄殫愚誠,伏望睿裁焉。仍伏惟念臣犬馬之齒,已至七旬,氣質素弱,夙痾纏痼,登降拜揖,不能自力,以此供職,恐遂獲罪。玆敢仰恃於天恩,私伸情悃。伏乞特垂矜恕,亟褫職名,使得早歸家鄕,以終天年。
一息猶存之前,敢忘頌戴之祝。設令臣盡瘁從仕,襪線小才,無補衮職,請以眞西山《大學衍義》、先正臣李珥所編《聖學輯要》,爲殿下獻焉。此則眞文忠、李文成,長在殿下之左右也。環東土生靈,親見堯、舜之君,皆爲唐、虞之民矣。江湖白髮,知帝力於耕鑿,魏闕丹心,安臣分於草茅,此豈非聖世溥博之化,上下同流者乎?臣無任瞻天望聖祈懇兢懼之至。
批曰:「省疏具悉。旣徵稿而得其所存矣,又賜對而敲其所抱矣。聞有十年硏究,著爲《萬言封事》者,又命大農而給筆札矣。今見其章,誠富且贍矣。初一立志明學之奏,予庸嘉乃。予志不立也,故民志不能一;正學不明也,故邪學不能熄,莫非予反省處,當體念。其二簡弼擧賢之奏,予庸嘉乃。以人事君,大臣之責耳。剔蔽拔茅,野無遺贒,竊有望於今日巖廊。次三、次四、次五、次六,言言剴切,切中時弊。四維之不張,莫近日若也;國綱之不振,惟是時卽。然躁競甚而士趨日卑,侈汰極則貪風日盛,無復古昔之彝憲,而稗政疵法,指不勝摟。每中夜以思,繞榻不寐,自顧初心,不覺顔發騂也。爾以遐陬踈蹤,能竭論至此。求聞所以求益也。就中大比之歲,方伯、節度、守令之薦人與科擧文體之不如法,則削其榜事,令廟堂消詳稟覆,俾有導之以言之實效。爾年七十,承召上來,只令依願還鄕,則眞所謂去來何所聞見,且欲遲待計仕,有甚於馮老之郞潛,畀以一邑,得施所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