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斋集 (魏伯珪)/卷二

卷一 存斋集
卷之二
作者:魏伯珪
1875年
卷三

万言封事丙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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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皇天眷佑大东,付畀我殿下,嗣无疆大历服,当三才交泰之期,膺万物昭苏之运。自御极初载,宵旰轸忧,励精图治。思兼百王,待周公之朝,总揽万机,惜大禹之阴。屡下求言之旨,虞舜之达四聪也;屡施蠲恤之典,汉文之赐田租也。警惧灾祥,追商宗反修之德;严饬科规,体官宾兴之义。致敬于宗庙、园寝,尽职于承事两宫,达孝维则,为仁有本,德音不瑕,万民孚颙。

然而再过宣尼有成之期,尚迟邦维新之效,教化未兴,至治未形。朝廷则少耇德宿望系国家之安危者,山野则无学问操守为一时之蓍龟者,古人所谓国空虚者,不幸近之。因以学校弛废,士无首善之习;军政惰坏,国无控弦之卒;兵器钝败,库无应变之贮。漕运则年年败没,储蓄则时月告罄。民无恒产而流散逐末,人心浮乱而逆狱岁兴,水旱疾疫而邑里残破,山童泽涸而庶物耗绝。

因之以达官无匪躬之义,牧伯无分忧之念。上自卿士大夫,下至庶人皂隶,咸曰利吾,盻盻相仇,虽末㢢,不甚于此时。然而食圣朝之食,衣圣代之衣,而保家室长子孙者,无一人以此言为殿下直陈于前陛者,臣实痛心焉。为今日言者,若指事论事而已,虽一日万言,固无益于国也。若反本而论,大要有六,臣请历举其条,窃望圣明少垂察焉。

初一曰,立圣志、明圣学。夫存乎人者,莫良乎志,有志则功业成,无志则隳;志大则功业大,志小则小。其或有志而不立,则与无志同;其或违道而妄大,则反不如小。士庶人尚然,况膺首出之运,处作圣之位,统万方而揔万机哉!然则立志如何?以自期而已。如以为不美则亦已矣,如以为尽美尽善之圣人,则我殿下所自期者,舍而谁欤?以下当在姑舍之科矣。殿下以天纵之姿,同然之性,毅然自奋,以彼何人为准的,而心之心,言之言,行之行,未及于一分,歉然自视,不敢自足。既为十分,犹恐不如;既为十分,犹恐不如天。猛省直前,刻心立志,不疑不沮,纯亦不已,则是乃而已。

志于而不及,不失为三宗成康,苟志于汉祖唐宗,及之不过为,不及则中主以下。今有士庶相诋,以为汝人品不过为中主,则莫不恚且怨。至其自期,则必舍第一等,而宁取第二第三等?此无他,所见卑下,志不弘大也。虽然自古帝王,处莫高之位,赞言咸称以,而无反省之学,自信已至,心逸而志懈,自圣而拒谏,小则败政,大则亡国。此则欲为之心,反为害也。何者?但知之名之为美,而不知之所以为也。彼者,未尝自以为已圣,既钦明濬哲矣,而犹恐其有阙也;既博施济众矣,而犹病其未尽也。是以与天地同其大,而四海之内,莫不尊亲也。所以能如是者,以其有圣人之学也。其学非藻翰词章之谓也,以下,传至而载之经书者是也。

昔有要朱子造朝之路者曰:“诚意正心之说,皇上所厌闻,勿复言之也。”盖国之常政,在于刑、法、军、赋之类,而诚正之说,冷歇䟱缓,似无管照。故世主每以为曲士迂说,而罔克念闻,此治日之所以常少,乱日之所以常多也。夫诚意正心之说,即所谓执中,所谓精一,所谓安止几康,所谓若性绥猷,所谓缉煕不已,所谓无贰尔心是也。若曰不知治天下之道则已矣,至今称二帝三王,莫之或尚,而相传妙诀,只此数句,则必非迂远没功效之说也,

仲尼论九经,而本之以思诚;曾氏训平治,而先之以诚正;颜子问为邦而,从事于克复;子思推位育,而戒惧慎独为工夫;孟子谈王道,而求放心复善性为旨要。若曰不达治天下之理则已矣,至今以不得位为可惜,而相承密旨,更无他术,则必非阔远欺后人之语也。昔圣人必以君师为言,君以位名,师以学称,居是位而有是学,即所谓天作之君师而为圣帝明王,若徒有是位而无是学,则以下皆是也。其谓继天立极罔矣,而其位亦不保矣,甚可惧也。伏愿殿下克念克惕,立志以自期,明学以为师,宗社幸甚,生民幸甚。

次二曰,简辅弼、举贤能。“维后非贤不乂”,天下之大、亿兆之众,非一人所可独治也。是以非皋陶不能成时雍之治;非不能致刑措之理。矧今殿下新服之初乎?所以笃棐交修克旅我王于亿万无疆之休,罔不在辅弼,所谓辅弼者,公孤六卿是也。我殿下志而维辅弼赞而襄之;

我殿下学而维辅弼启而沃之。然后圣德有日新之工,而功业有久大之效矣。

虽然,辅弼非官,惟其人。逢君固宠者,亡其国;猜功修怨者,乱其邦;旅进旅退者,败其政。是以先圣王之举也,极其难慎,夙夜思惟,侧席谘访者,惟以得一相为务。传曰:“君道止于择相。”观于三代圣王之得圣辅,可知其信然也。然苟非以为期者,之辅不为用。苟非以为师者,之弼不苟进。亦其臣乐之道者,为能致其君于;学之学者,为能喩其君于。此正所谓“同气相求,相得益章”,而《易ㆍ乾卦》二、五爻俱有“利见大人”之象者也。

是以欲得真辅弼,亦罔不在殿下自期之如何耳。《周书》曰:“官不必备,惟其人。”三公、六卿之官亦多矣。苟不得其人,而苟欲充之,则用张九龄韩休李林甫同平章;任韩琦富弼王安石参知政,一阴败诸阳,而终归于乱亡矣。肆以先王不求其必备,其所以难慎可知也。莫盛于伯禹以百揆兼司空,亦莫盛于姬周周公以大傅而行冢宰,此所以治化后世莫及也。如今公卿十数位,备得其人固难矣。况议政判书皆为仕历之官,而人人循阶遍历,有若有司之职计仕进叙者乎?九官九人,终之世五十年;乱臣十人,终之世五十年。德有所称,材有所长,各久其职,同成辅理。皋陶不为百揆,保奭不为冢宰,不害为之名臣,而之治卓越百王,则君臣令名,并显而无竆焉。

今时则不然,才秩二品,则必遍历六宰;才陞贰相,则必欲历位上台。不论贤否,轮付迭代,故通计时散亚卿以上见存几至二百馀人。诚不敢知昭代作兴之化,果胜于而然欤?此二百人皆是二八十乱之伦,理无之事也。以此而望至治,诚犹却行而求进也。我祖宗盛时,命先正笃弼也,犹有古例。故号称当时,比并姬周也。《易》曰:“拔茅茹,以其汇征吉。”苟上无拔茹之举,下无汇征之运,辅弼无以伸其道,庶绩无以致其凝,此皋陶所以陈翕受之谟于九官既命之后,

王所以尽旁求之方于莘老既聘之馀者也。内而百尹庶司,外而守尉丞吏,一不得人,不可成至治,苟不素蓄,何以备其用哉?

夫天下未尝无贒材,每于大比之年,使方伯节度以下至郡县,各举一人,无拘文武,勿限门地,德行为上,才能次之,吏曹合而录之。若科榜各悬其荐主之名,生进则属之大学,儒士则分属四学,武士则分属军卫。有如时待诏之规,勿为文具,实次注拟,历试六考。若有冒罔,罚其荐主,荐主已死者,罚至追削。若果贤能,随其大小而赏其荐主,一如古者受上赏之法。京官则六品以上各荐一人,略如人举代之规,试其臧否,赏罚荐主,则不出数十年,材俊毕兴,庶职无旷,有九德咸事之效矣。

致治之本,专系于取士,而取士之法,专凭于科举,则两之治,固不可得,况可望三代乎?科举因革,似无害于世主之自为政,然每欲革之而不可得者,革科之言,必出于谈三代之口,而世主之意,每切于纵吾心之欲,故愿治之心自懈,而谈治之人自䟱。其臣下则不肖杂进之路,又无如科举,故逢上意而巧沮之。数千百年,俗成而不可革,㢢痼而不可救,甚可慨也。程伊川学制,既不纯于三代,实为酌古通今之美法,而亦不能行,则科举今不得不并用矣。

然文体实治化之影子,俗习之英华,观于《书》之典诰、《诗》之风雅,可知也。试取之时,文体之简严尊重,气全而理胜,婉而成章者,近于有德之言,而其人十可得三。其明白切至,曲尽事情,机轴稳密者,近于有能之士,而其人十可得五。其馀轻靡哀怨之体,皆是亡身乱俗之人也。在上者所宜痛斥而切禁者也。若以榜中得人与否,严考官之赏罚,而文体不如法者,辄削其榜,则科举亦足为得才俊之一路,只在施法之诚不诚如何耳。

中庙朝荐科最为近古,而为奸凶辈所恶,则其法之良美,可推而知也。历代权设之弊政,或有因循不改者,独荐科一废而不复,是犹三代之法,废而不复也。中庙朝初载之近于三代,亦可推而知也,甚可惜也。然荐主之赏罚不严,则虽荐科尤不可用也。伏愿殿下克念克惕,以得辅弼为急,以举贒能为务,宗社幸甚,生民幸甚。

次三曰,励廉耻、振纪纲。传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礼亡则危,义亡则乱,廉亡则败,耻亡则亡。见今一国之大小,无一人有礼义廉耻者。人无四维,身必危亡,一国之人,举皆危亡,国谁与独存?古人以为国之四维者,诚以是也。今国势如久病之人,脏腑筋骨荣卫,无一不病,痰潮塞喉,食饮尽废,四末厥冷,六脉俱绝。但病热烘中,鼻息不绝而已,国医非有人枯骨生肉之技,不可为也。

贾生进薪火痛哭之说于文帝,而犹不亡于当时,故说者或以为过矣。然贾谊之言,文帝略皆施用,故后元之治,几于刑措,而薪下之火,不至大起。若使文帝诚知一痛哭之非虚语,景帝亦不遭七国之变矣。当时相府檄召弄臣,军中但闻将军令,幸夫人衣弋绨,太仓之粟红腐,此所以为四百年之基也,未必非贾傅流涕太息之效也。若使贾傅论今日,殆将痛哭不已,继之以血也。

夫礼义廉耻四者,存乎心,则耻为大;施乎行,则礼为本。使天下之人,皆耻为不义,虽欲不治,不可得矣,使斯民知耻,则在乎礼。礼也者,非擎跪拜揖之谓也。凡天下之物,大小尊卑贵贱多小侈俭,皆有自然之节文等级,不失其等节,则顺而有序;失其等节,则无序而乱。匹夫之身,蔀室之政,得之则存,失之则亡,况一国乎?

《易》曰:“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夫上天下泽,自然之等级而不可凌者也,故曰“履以行”。礼因万物自然之等级而辨明之,制其不相凌之节文。然后民志始定,民志定而耻生,耻生则有所不为,民有所不为,则治化可垂拱而成也。民志之不定,莫甚于今日。等级凌迟,志意浮越,妄希僭逾,散漫淫溢,辞让之心亡,挹退之情绝。朝廷无让德之风,故庶官皆旷,乡党无自卑之俗,故上令皆反。干分犯上,而不义成风;冒进无餍,而廉隅都丧。无礼无义而羞耻全亡,则皂隶通行卿士之礼节,浦店偸效宫府之服食。环东海一区,洚水逆行,荡荡怀山,莫之可遏矣。

自古言者,有曰“四维不张”,则人皆以为儒者常谈,莫之念听,有曰“纪纲解弛”,则人皆知危亡将至,殊不知四维者纪纲之本体也。四者统管人物、政刑、法令、财货,大而为纲,小而为纪,细至于言语、服食、居处、器用,无不贯摄。此而既亡,则大小漫漶,如朽网败罟,人各自谋,亿万其心,一国之人,皆为幸民,一国之财,皆为赂物。上自朝廷百官,下至闾里胥长,无一人以公道得者,大自军赋刑法,细至争讼追问,无一事以公道成者,大小恬嬉,视为常事。

朝士则以官职丰薄,进奉多寡,饮食品第,淫亵谐谈为庙谟,稍称自好者,以风月短律,游山景致,花木鸠聚,风水理谈为高致。其或以国忧民瘼发于语屑者,目之为乡黯,斥之为馁骨,摈不与齿。故圣上体恤之纶音岁降,而民人迄未蒙一分实惠。民间之变怪、冤枉、犯纪、干天者,不岁不月,而京外庶正,漫不认为何事,以至于一国之内,贵贱、贫富、老少、父子、兄弟、男女、奴主,一齐凌替,漫无等级,此正向所谓六脉俱绝者也。其所以架漏度日,不即涣散者,特以祖宗积德之灵,有以扶持者而已,土崩瓦解,可翘足而待也,岂不万万寒心哉?伏愿殿下克念克惕,以励廉耻为急,以振纪纲为务,宗社幸甚,生民幸甚。

次四曰,正士习、抑奔竞。自古谓士为国之元气。元气者,天地之正气也。夫士禀天地之正气,体天地之正理,行天地之正道,谈天地之正事。元首待是而明四目达四聪,股肱用是而代天工煕庶绩,以是而谓之元气者诚然矣。词章之学兴,而士之名已忝。及寻章摘句,衒时斗靡之习盛,则士之实全亡,末至于今,士习之渝极矣。乡曲校院之士,寻摘小伎,犹不能及,而朋从𫗦啜,徒事倾轧,场屋操觚之士,杂墨缀行,鸟哢蛩啼。所谓程文已极无谓,而轻佻浮薄,冒没奔走。甚至于卖文鬻笔,举为能事。

太学上庠之士,场屋旧染,本无实学,寄廪旅游,亦出赴炎。终岁不读一卷书,终日不谈一义理,群居泄泄,徒糜料食。四学明经之士,不通经义,只诵句读,苟苟冗碌,尤极虚妄。孟子幼迁于学傍,而学揖让进退;郭泰劝人游学,皆成名士,则战国季之学,犹不若是之无似也。然则当今所谓士者,反为病国之痃瘕、殄俗之痰火,乌在其为元气也?元气既若是耗败无馀,则无怪乎病势之至于六脉俱绝也。

士习之至此者,奔竞为之祟也。盖自廉耻都丧,举世躁奔,人无安分受命之心,士无为己自守之志。干谒权贵,旧为士累,而今以遍谒卿相为巨擘;出入官府,邦有常禁,而今以未交官长为大耻。苞苴织路,投刺交门,能文者典述,善笔者献写,谈命者誉禄,相坟者纳地,卿相之赫蹄,纷飞于域中,人士之茧足,旁午于都下。乃至于乡吏、驿胥、浦豪、店长、山僧、军校,竞寻曲蹊,交穿暗迳,得意则发身赌利,小售则矜骄乡里。其瞠乎下风者,亦皆垂涎翘足,咨嗟歆羡,遂以丘无静民,野无真俗。苟不变此风革此习,虽亦无以施其化矣。万古未有民习至此,而不亡之国也,此非小小法弊政疵比也。伏愿殿下克念克惕,以正士习为急,以抑奔竞为务,宗社幸甚,生民幸甚。

次五曰,律贪赃、禁奢侈。贪吏,国之蠧也,蠧蕃则木死,贪盛则国亡。贪吏上以窃国,下以剥民,剥民之害,甚于窃国。窃国则国犹依民以生,剥民不已则民亡,民亡则国虽欲独存,谁与为存?是以传曰:“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其理诚然也。夷考往代,一贪犹足以乱国,况十百乎?庶士诸执事,犹足以败政,况内而公卿师长,外而方伯连帅乎?

方今贪风卷地,浊浪滔天,同浴者不可以讥裸,故廷无弹劾之古风;入溷者因臭而与化,故人皆效尤而为常。其本则庶官开门夜半为市,在下者不得不以财交易,其财即人血民髓也。或稍持清裁者,诮之以为饿死相,辄为斥去。于是一国大小之人,耳目言笑喜怒寤寐游戏,皆钱货也。往还将迎,族亲婚姻,死生升沈,门户道路,皆钱货也。

降观其野,则雨耕风耘,而甁罂尽倾,月纺雪织,而杼轴俱空。男女耄倪,呑詈嚼愁,魂羸魄瘁,有生为仇,求死不得,靡有膂力,以念穹苍。《周诗ㆍ大东》之悲,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野人之言曰“倒生胎儿,投钱顺娩”,此是悲痛之辞也。人情不甚相远,夫何他时清白之多,而今乃若是其贪墨也。此则奢侈之习,驯以致之也。东方,天下之贫国也。山无金玉铜锡之矿,水无珠贝文犀之货,海陆无千里之远,故鱼塩未收三倍之羡。俗习乏耐久之性,故商贾不支十年之积,糓物脆腝,不能陈三稔,人性拙啬,不能通远贾。

肆我圣祖之初经营也,以俭为度,以约垂统,考之旧典可征也。升平日久,俗渝文㢢,竞尚浮华,物采无分,第宅衣服饮食器用鞍马,竆极奇丽,淫巧日滋。西洋之翫、南海之珍、人之宝、蒙古之货、所不得备、张华所未尝记者,举萃于私室,务胜无厌,日增月加,其倍蓰于乘舆服御者,殆将比屋。牛医、夏畦、卖饼、织箔皆无藜羹瓦器之心,放僻无不为焉。此其所需,非不义之财,勒取之货,暗赂盗贿,不可得也。

上下交征,小大成风,无怪乎欲壑呑海,贪火燎天也。于是上自公卿世胄,下至乡曲文武,皆厌薄京官,图取外任。今夕得除,明朝赴任,自其翌日,所饰者厨传,所饬者工作,珍饵宝膳,每极新味,奇器瑰玩,每极新巧。以是而自肥,以是而行赂,辇输驲运,相望官途,彼为牛豕于桁杨三木之下者,焉有馀地可以为千乘之邦本者乎?万古未有俗尚至此,而不亡之国也。伏愿殿下克念克惕,以律贪赃为急,以禁奢侈为务,宗社幸甚,生民幸甚。

次六曰,由旧章,革弊政。洪惟我祖宗典宪,监三代而损益,酌古今而用中,《大典》一书,大纲既正,而《续录》世备,万目毕张,可谓万世不易,率由无弊,而柰何恬嬉成风,纪纲解纽,法令徒具,一切弛废。“高丽三日”,尚云耐久。涣汗不必反而亦不必行,悬魏不必敛而亦不必施。上不责成,下不信服,金科玉条,漫为文墨之空言,《辑录》、《通编》,举为架阁之尘签。

庶官临事,任意裁处,低昂于情面,阔狭于苞苴,虽兵刑大政,初无一事比义照例,况小小条列乎?夫如是则虽官之品节,无所益于国;之仁心,无以信于民。民不信而能国,自古未有也。《书》曰“监于先王成宪”,今则奚啻不监而已;《诗》曰“不愆不忘”,今则奚啻愆忘而已。傅说之训曰“事不师古,惟克永世,非攸闻”,“非攸闻”,矢之之辞也,谓其无幸而存者也。若以之言为非妄,则今日岂不寒心哉?

诚宜监观成宪,修举废坠以救之,若救焚拯溺之不暇,而但法无有久而无㢢者,小而三十年人事变,大而六十年天道革。是以古昔圣人,有所制作,随时为贵,所以合乎人而顺乎天也。乃若龙云火鸟之更纪,忠质文之迭尚,非苟为异也。盖有所不得已也。虽然其所以统天、治民为君、为师之大经,则自庖羲至于,未之或殊也。是以以质革忠,而《书》称“缵禹服”,以文革质,而《书》称“政由旧”。

若曰“缵”,“由旧”而胶柱于品节,刻舟于制度,则是犹驾辕于瞿塘,张帆于太行,虽之盛德,不能致其至治也。然则当今急务,亶在于率由旧章,而苟不变革颓弊,而拘拘于律令文字之末,则只有率由之名,而大无率由之实,反不如因循以度时日也。当今国之大政,若科举、若军兵、若漕运、若粜籴、若贡案一切废坏,民国俱瘁,弊与风成,习与俗化。虽圣明抚运,只欲因旧修举,决不可得也。宜体《羲易》“随时”之义,从仲尼“损益”之训,大施更张,然后可冀于变之效矣。

自古言者,每以更张为难,辄以祖宗为辞,及其权奸蠧国,变乱旧章,则一朝尽变祖宗良法而无所惮也。此无他也。变乱良法,则奸宄得志而悦之者众,故一唱而百和。随时革弊,则颓纲振举而惮之者多,故一谋而百沮。乱旧之法,多出于逢君之好,而为面谄之言,故上即易从;革㢢之政,皆出于救民之术,而多直陈之辞,故上必不悦。此以下衰弊之政,终不能中恢,而至于沦胥而止者也。

革弊之说,先正臣李珥曾已熟陈于祖宗朝,今取考其遗集可知也。若使当时听施先正之策,壬辰之祸必不至于若是烈也。今日之弊,百倍于先正之时,在廷之臣,无一人以先正之言进于殿下者,正《周雅》所谓“无然泄泄”者也。以殿下天纵睿智,何不熟思于燕蠖之际也?圣历之距宣祖朝已二百年,谓今日胜于当时,理无之言也。若言法久必弊,则二百年间弊而益弊势所必有。先正之为当时忧,犹如是汲汲,以为乱亡之必至,则今日之忧,当何如哉?

若乃革弊之目,则不可以浅谟单虑拟议也。合取前代名臣奏议,参以当今时宜,则必有允当之策矣。伏愿殿下克念克惕,以由旧章为急,以革弊政为务,宗社幸甚,生民幸甚。臣所陈六条,进言者常谈,别无奇辞异策。是犹医者之诊病症,不过曰“外感内伤”,论病祟,不过曰“风寒暑湿”。药方则亦不过参苓芪术加减而已。虽岐伯兪附之神方妙剂,固非麟髓凤膏,若以其别无奇异而终不信服,则病无可已之时矣。

六条中次三以下,别无救弊。盖圣志圣学,为万化之根万机之本,志既定学既明,则以是志求辅弼,辅弼自贤,以是志举贤能,贒能自进。夫然后以是学而加勉,纯而不已,以是学而为政,协于克一,不待设弊,而以下乱邦亡国之政,皆为今日之前鉴,以下圣帝明王之治,皆为今日之良药也。是以志弛则百弊俱生,西补而东溃;学暗则万理都昧,前得而后失。虽使贾谊设弊,陆贽奏议,无益于为治也。此孟氏所以有人不足适之训也。

人所喜慕,莫美于圣贤,莫大于。虽妇孺,许之以圣贒则喜,赞之以则悦。虽然劝之以圣贤、之事则未必喜悦,强而责之以必为圣贤、大人或至于怒而拒之,此非知觉昔睿而今愚也,特其私意之蔽也。夫私意者,耳目口鼻之于声色臭味也,心志之于放逸也,四支之于安肆也,恶闻其过也,不能与人善也。

圣人亦有形气,其所欲为,非与众人异也。耳之欲声也,而不听淫乐溢音;目之欲色也,而不溺妖艶乱色;口之欲味也,而不为肉山酒池;鼻之欲臭也,而不爇沈香满车。心志则只欲其和泰,而不令放逸;四支则只欲其安吉,而不令傲肆。此则无他也,深知声色臭味之为可好,而安泰为可乐,欲吾身之百年久享,欲子孙之万岁常荣也。是以之享富贵,万世莫及也。反是者,身国俱亡,其小者亦不能久年,《周书》所谓“立王生则逸,或五六年四三年”者也。历数古今,虽卿士庶人,亦无以非之道而久享安乐者,况帝王乎?

是以帝尧之心思,安于黎民之于变时雍;之耳目,乐于明四达四;之口体,悦于菲饮卑宫。若将陨于深渊者,成汤之所以安其心也;日中不遑暇食者,文王之所以宁其位也。夫如是,故德业广大于当时,声名悠久于后世,富贵谁加于是?康吉孰大于是?此数圣人之所以能此者,无他也。皆乐闻其过,而从谏弗咈,与人为善,而从善若流也。圣贤之所以为圣贒,只此二事而已。尽于此则为五帝、三王,少能于此则为汉祖唐宗,万一于此,亦不至亡身覆国。然而自之衰,至于后世,能此者落落若晨星,覆辙相望于前途,而后来者以朽索御六马而趋之,岂不寒心哉?

世主之失德乱政,皆由于游佃酒色昏暗懦弱,今我殿下本无游佃之娱、酒色之荒,而天纵英明,乾刚发挥。是有五帝、三王之姿质,而绝败德之过𠎝也。宜其圣敬日跻于光明,而至治已趁于雍煕也。臣不敢知殿下自视殿下之躬,其已为乎,臣则以为犹未也。臣不敢知殿下自视殿下之国,其已为乎,臣则以为犹未也。此无他也,殿下尚未立之志,尚未明之学,故辅弼尚未得之臣,贤能尚未致之盛,而法令政教,犹未免文具而已也。若此而因循度日,牵补过岁,则殿下之所以悦耳目而安心体者,殆非虞舜之惟康而文王之以宁也。

以后儒士之进言于君者,不知几千万言,编进册子者,不知几十百篇,时君未尝领察者,非特以为不可用而已,亦厌其烦渎也。今臣之言殆万矣,非特古人之糟粕而已,亦乱杂无伦,固知不可以上尘睿览。但自爱野芹,含恤婺纬,玆敢于之德,节取其切要之语,为殿下献。之允恭克让、之舍己从人、之克勤克俭、之从谏弗咈、之明德慎罚,此是帝王之二十字符也。伏愿殿下以此审思于心而实有诸己,念念在玆,节节服行,则其所以疾敬德而𫍯小民者,克至于祈天永命,而宗社鸿休,永永无替于亿万斯年矣。

臣以僻海陋儒,不识不知,而但爱君忧国之诚,根于秉彝,不能自已,私自缕列,忘其僭越。猥于今日,获拜前席,许进荛言,忧惶悸惧,罄殚愚诚,伏望睿裁焉。仍伏惟念臣犬马之齿,已至七旬,气质素弱,夙痾缠痼,登降拜揖,不能自力,以此供职,恐遂获罪。玆敢仰恃于天恩,私伸情悃。伏乞特垂矜恕,亟褫职名,使得早归家乡,以终天年。

一息犹存之前,敢忘颂戴之祝。设令臣尽瘁从仕,袜线小才,无补衮职,请以真西山《大学衍义》、先正臣李珥所编《圣学辑要》,为殿下献焉。此则真文忠李文成,长在殿下之左右也。环东土生灵,亲见之君,皆为之民矣。江湖白发,知帝力于耕凿,魏阙丹心,安臣分于草茅,此岂非圣世溥博之化,上下同流者乎?臣无任瞻天望圣祈恳兢惧之至。

批曰:“省疏具悉。既征稿而得其所存矣,又赐对而敲其所抱矣。闻有十年硏究,著为《万言封事》者,又命大农而给笔札矣。今见其章,诚富且赡矣。初一立志明学之奏,予庸嘉乃。予志不立也,故民志不能一;正学不明也,故邪学不能熄,莫非予反省处,当体念。其二简弼举贤之奏,予庸嘉乃。以人事君,大臣之责耳。剔蔽拔茅,野无遗贒,窃有望于今日岩廊。次三、次四、次五、次六,言言剀切,切中时弊。四维之不张,莫近日若也;国纲之不振,惟是时即。然躁竞甚而士趋日卑,侈汰极则贪风日盛,无复古昔之彝宪,而稗政疵法,指不胜搂。每中夜以思,绕榻不寐,自顾初心,不觉颜发骍也。尔以遐陬踈踪,能竭论至此。求闻所以求益也。就中大比之岁,方伯、节度、守令之荐人与科举文体之不如法,则削其榜事,令庙堂消详禀覆,俾有导之以言之实效。尔年七十,承召上来,只令依愿还乡,则真所谓去来何所闻见,且欲迟待计仕,有甚于冯老之郞潜,畀以一邑,得施所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