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興和議 宋史紀事本末
孝宗朝廷議
陳亮恢復之議 

○孝宗朝廷議

孝宗隆興元年冬十月辛巳,召朱熹入對垂拱殿。

先是,帝即位,詔中外臣庶陳時政闕失。熹時監南嶽廟,上封事,首言:「帝王之學,必先格物致知,以極夫事物之變,使義理所存,纖悉畢照,則自然意誠、心正,而可以應天下之務。」次言:「修攘之計不時定者,講和之說誤之也。夫金虜於我有不共戴天之讎,則其不可和也,義理明矣。而或者猶爲是說者,其意必曰,今根本未固,形勢未成,進未有可以恢復中原之策,退未有可以備禦衝突之方,故不得已而出於此,因得以其間,從容興補而大爲之備。以臣策之,則議者所謂根本未固,形勢未成,進不能攻,退不能守,何爲而然哉。正以有講和之說故也。此說不罷,則天下事無一可成之理。何哉。進無生死一決之計,而退有遷延中已之資,則人之情雖欲勉強自力於進爲,而其氣固已渙然離沮而莫之應,氣爲勢所分,志爲氣所奪也。故今日講和之說不罷,則陛下之勵志必淺,大臣之任責必輕,將士之赴功必緩,官人百吏之奉承必不能悉其心力以聽上之所欲爲。然則根本終欲何時而固,形勢欲何時而成,恢復又何時而可圖,守備又何時而可恃哉。其不可冀明矣。臣願陛下斷以義理之公,參以利害之實,罷黜和議,追還使人,自今以往,閉關絕約,任賢使能,立紀綱,厲風俗,使吾修政事、攘夷狄之外,瞭然無一毫可恃以爲遷延中已之資,而不敢懷頃刻自安之意。然後將相軍民,遠近中外,無不曉然知陛下之志必於復讎啓土,而無玩歲愒日之心,更相激勵,以圖事功。數年之外,志定氣飽,國富兵強,於是視吾力之強弱,觀彼釁之淺深,徐起而圖之,中原故地,不爲吾有而將焉往。」次言:「四海利病系斯民之休慼,斯民之休慼系守令之賢否。監司者守令之綱,朝廷者監司之本,欲斯民之得其所,本原之地亦在朝廷而已。今之監司奸贓狼籍肆虐以病民者,莫非宰執、臺諫之親舊賓客,顧陛下無自而知之耳。」上異其言。

至是,召熹入對。熹復陳三札,一言:「大學之道,本于格物。格物者窮理之謂也。謂之理則無形而難知,謂之物則有跡而易睹。必因物求理,使瞭然無毫髮之差,則應事自然無毫髮之謬。是以意誠、心正而身修,家齊、國治而天下平。今勸講之臣所以聞於陛下者,不過記誦詞章之習,而陛下又不過求之老子、釋氏之書。是以雖有生知之性,高世之行,而未能隨事以觀理,故天下之理,多所未察。未能即理以應事,故天下之事,多所未明。是以舉措之間,動涉疑貳,聽納之人,未免蔽欺,由不講乎大學之道,而溺心於淺近虛無之過也。願博訪真儒知此道者,講而明之,則今日之務,所當爲者不得不爲,所不當爲者不得不止。」次言:「今之論國計者有三,曰戰,曰守,曰和。此三說者,是非相攻,可否相奪。談者各飾其私,聽者不勝其眩,由不折於義理之根本,而馳於利害之末流故也。君父之讎不共戴天者,乃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凡有君臣、父子之性者,發於至痛不能自已之同情,而非專於一已之私也。國家之與北虜,其不可與共戴天,明矣。今日所當爲者,非戰無以復讎,非守無以制勝。此皆天理之自然,非人慾之私忿也。」三言:「先王制馭夷狄之道,其本不在威強而在乎德業,其備不在邊境而在乎朝廷,其具不在兵食而在乎紀綱。願開納諫諍,黜遠邪佞,杜塞幸門,安固邦本。四者爲急先之務,庶幾形勢自強,而恢復可冀矣。」時,朝廷遣王之望使金約和未還,宰臣湯思退等皆主和議,而近習曾覿、龍大淵招權,故奏及之。三札所陳,不出封事之意而加剴切焉。熹初讀第一札,上爲動容聽納,至第二札論復讎之義,上遂默然。

淳熙四年三月己酉,呂祖謙入對,上言曰:「夫治道體統,上下內外不相侵奪而後安。曏者陛下以大臣不勝任而兼行其事,大臣亦皆親細務而行有司之事,外至監司守令職任,率爲其上所侵,而不能令其下。故豪猾玩官府,郡縣忽省部,掾屬凌長吏,賤人輕柄臣。平居未見其患,一旦有急,誰與指麾而伸縮之耶。如曰臣下權任大重,懼其不能無私,則有給舍以出納焉,有臺諫以糾正焉,有侍從以詢訪焉,儻得端方不倚之人分處之,且無專恣之慮,何必屈至尊以代其勞哉。人之關鬲脈絡少有壅滯,久則生疾。陛下於左右雖不勞操制,苟玩而弗慮,則聲勢浸長,趨附浸多,過咎浸積,內則懼爲陛下所譴而益思壅蔽,外則懼爲公論所疾而益肆詆排。願陛下虛心以求天下之士,執要以總萬事之機,勿以圖任或誤而謂人多可疑,勿以聰明獨高而謂智足遍察,勿詳於小而忘遠大之計,勿忽於近而忘壅蔽之萌。」又言:「國朝治體,有遠過前代者,有視前代爲未備者。夫以寬大忠厚建立規模,以禮遜節義成就風俗,此所謂遠過前代者也。故於俶擾艱危之後,駐蹕東南逾五十年,無纖毫之虞,則根本之深可知矣。然文治可觀,而武績未振,名勝相望,而幹略未優。故雖昌熾盛大之時,此病已見,是以元昊之難,範、韓皆極一時之選,而莫能平殄,則事功之不競從可知矣。臣謂今日事體,視前代未備者,固當激勵而振起,視前代遠過者,尢當愛護而扶持。」帝善之。

六年夏,旱,詔求直言。知南康軍朱熹上疏,略曰:「天下之務莫大於恤民,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術以立紀綱。蓋紀綱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術公平正大,無偏黨反側之私,然後有所繫而立。君心不能以自正,必親賢臣,遠小人,講明義理,閉塞私邪,然後可得而正。今宰相、臺省、師傅、賓友、諫諍之臣皆失其職,而陛下所與親密謀議者不過二三近習之臣。上以蠱惑陛下之心志,使陛下不信先王之大道,而悅於功利之卑說,不樂莊士之讜言,而安於私暬之鄙態。下則招集士大夫之嗜利無恥者,文武匯分,各入其門,所喜則陰爲引援,擢寘清顯,所惡則密行訾毀,公肆擠排。交通貨賂,所盜者皆陛下之財。命卿置將,所竊者皆陛下之柄。陛下所謂宰相、師傅、賓友、諫諍之臣,或反出其門牆,承望其風旨,其幸能自立者,亦不過齷齪自守,而未嘗敢一言以斥之。其甚畏公論者,乃能略警逐其徒黨之一二,既不能深有所傷,而終亦不敢正言以搗其囊橐窟穴之所在。勢成威立,中外靡然向之,使陛下之號令黜陟不復出於朝廷,而出於一二人之門,名爲陛下獨斷,而實此一二人者陰執其柄。蓋其所壞,非獨壞陛下之紀綱而已,並與陛下所以立紀綱者而壞之。使天下之忠臣賢士,深憂永嘆,不樂其生,而貪利無恥敢於爲惡之人,四面紛然,攘袂而起,以求逞其所欲。然則民又安得而恤,財又安得而理,軍政何自而修,土宇何自而復,宗社之讎恥又何自而雪耶?」帝讀之大怒,曰:「是以我爲亡也。」熹以疾請祠,不報。諭趙雄令分析。雄言於帝曰:「士之好名者,陛下疾之愈甚,則人之譽之者愈衆,無乃適所以高之。不若因其長而用之,彼漸當事任,能否自見矣。」帝以爲然,熹任職如故。

八年十一月己亥,朱熹奏事延和殿。熹去國二十年,復得見上,極陳災異之由,與夫修德任人之說,凡兩札。大略謂「陛下臨御二十年間,水旱、盜賊,略無寧歲。意者,德之崇未至於天歟。業之廣未及於地歟。政之大者有未舉,而小者無所繫歟。刑之遠者或不當,而近者或倖免歟。君子有未用,而小人有未去歟。大臣失其職,而賤者竊其柄歟。直諒之言罕聞,而謟諛者衆歟。德義之風未着,而污賤者騁歟。貨賂或上流,而恩澤不下究歟。責人或已詳,而反躬有未至歟。夫必有是數者,而後足以召災而致異,而陛下未悟也。」又言:「陛下即政之初,蓋嘗選建豪英,任以政事。不幸其間不能盡得其人,是以不復廣求賢哲,而姑取軟熟易制之人以充其位。於是左右私褻,使令之賤,始得以奉燕閒,備驅使,而宰相之權日輕。又慮其勢有所偏,而因重以壅已也,則時聽外庭之論,以陰察此輩之負犯而操切之。陛下既未能循天理公聖心以正朝廷之大體,則固已失其本矣,而又欲兼聽士大夫之公言,以爲駕馭之術。則士大夫之進見有時,而近習之從容無間,士大夫之禮貌既莊而難親,其議論又苦而難入,近習便嬖側媚之態既足以蠱心志,其胥吏狡獪之術又足以眩聰明,此其生熟甘苦既有所分,恐陛下未及施其駕馭之術而已墮其計中矣。是以雖欲微抑此輩,而此輩之勢日重,雖欲兼採公論,而士大夫之日輕。重者既挾其重以竊陛下之權,輕者又借力於所重以爲竊位固寵之計。中外相應,更濟其私,日往月來,浸淫耗蝕,使陛下之德業日隳,紀綱日壞,邪佞充塞,貨賂公行,兵愁民怨,盜賊間作,災異數見,饑饉洊臻。羣小相挺,人人皆得滿其所欲,惟有陛下了無所得,而國家顧乃獨受其弊。」上爲動容竦聽。熹因條陳救荒之策,畫爲七事以進,上皆納之。又下熹「社倉法。」於諸路。

「社倉法。」者,先是幹道中,熹里居,值饑民艱食,請於府,得常平米六百石,賑貸,夏受粟於倉,冬則加息計米以償。自後隨年斂散,歉蠲其息之半,大饑則盡蠲之。凡十有四年,以元數六百石還官,見儲米三千一百石以爲社倉,不復收息,每石止收耗米三升。以故一鄉四五十里間,雖遇歉年,民不缺食。其法以十家爲甲,甲推一人爲首,五十家則推一人通曉者爲社首。其逃軍及無行之士與有稅糧衣食不缺者,並不得入甲。其應入甲者,又問其願與不願,願者開具一家大小口若干,大口一石,小口五斗,五歲以下者不預,置籍以貸之。其以溼惡不實還者有罰。

十一年三月,刪定官陸九淵上殿輪對,進五札。其一曰:「臣讀《典》、《謨》大訓,見其君臣之間,都、俞、籲、咈,相與論辨,各極其意,了無忌諱嫌疑,於是知事君之義當無所不用其情。唐太宗即位之初,魏徵爲尚書右丞,或毀徵以阿黨親戚者。太宗使溫彥博按訊,非是。彥博言徵爲人臣,不能着形跡,遠嫌疑,心雖無私,亦有可責。太宗使彥博責徵,且曰:自今宜存形跡。徵入見曰:臣聞君臣同德,是謂一體,宜相與盡誠。若上下但存形跡,則邦之興衰未可知也。太宗瞿然曰:吾已悔之。數年之間,蠻夷君長,帶刀宿衛,外戶不閉,商旅野宿,非偶然也。唐太宗固未足爲陛下道,然其君臣之間,一能如此,即著成效。陛下天錫勇智,隆寬盡下,遠追堯、舜,宜不爲難,而臨御二十餘年,未有太宗數年之效,版圖未歸,仇恥未復,生聚教訓之實,可爲寒心。執事者方雍雍于于,以簿書期會之隙,與造請乞憐之人,俯仰酧酢而不倦,道雨暘時若,有詠誦太平之意。臣竊惑之。臣誠恐因循玩習之久,薰蒸漸漬之深,雖陛下剛健,亦不能不銷蝕也,鳳凰之所以能高飛者在六翮。臣以陛下無以今日所進爲如是足矣,而博求天下之俊碩,相與講論道經邦之職,將見無愧於唐、虞之治朝,而唐太宗誠不足爲陛下道。」其二曰:「臣少讀漢武帝《策賢良詔》,至所謂任大而守重,嘗竊嘆曰:漢武帝亦安知所謂任大而守重者。自秦而降,言治者稱漢、唐,漢、唐之治,雖其賢君,亦不過因陋就簡,無卓然志於道者。因陋就簡,何大何重之有。今陛下卓然有志於道,真所謂任大而守重。道在天下,固不可磨滅,然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今陛下羽翼未成,則臣恐陛下此志亦不能自遂。陛下此志不遂,則宜其治功之不立,日月逾邁,而駸駸然反出漢、唐賢君之下也。神龍棄滄海,釋風雲,而與鯢鰍較技於尺澤,理必不如。臣願陛下益致尊德樂道之誠,以遂初志,則豈惟今天下之幸,千古有光矣。其三曰:「臣嘗謂事之至難莫如知人。人主誠能知人,則天下無餘事矣。管仲嘗三戰三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何所見而遂使小白置彎弓之怨,釋拘囚而相之。韓信家貧無行,不得推擇爲吏,不能自業,見棄於人,寄食出胯,蕭相國何所見而必使漢王拔於亡卒之中,齋戒設壇而拜之。陸遜,吳中年少書生耳,呂蒙何所見而必使孫仲謀度越諸老將而用之。諸葛孔明耕隆中,徐庶何所見而必欲屈先主枉駕顧之。此四人者,自其已成之效觀之,童子知其非常士也,當其窮困未遇之時,臣謂常人之識必無能知之理。人之知識若登梯然,進一級所見逾廣,上者能兼下之所見,下者必不能如上所見。陛下誠能坐進此道,使古今人品瞭然於心目,則四子之事又豈足爲陛下道哉。若猶屈鳳翼於雞鶩之羣,日與瑣者共事,信其俗耳庸目,以是非古今,臧否人物,則非臣之所敢知也。」其四曰:「臣嘗謂天下之事,有可立致者,有當馴致者。旨趣之差,議論之失,是惟不悟,悟者則可以立致。至如救宿弊之風俗,正久隳之法度,雖大舜、周公復生,亦不能一旦盡如其意。惟其趨向既定,規模既立,徐圖漸治,磨以歲月,乃可望其丕變,此則所謂當馴致者。日至之時,陽氣即應,此立致之驗也。大冬不能一日而爲大夏,此馴致之驗也。凡事不合天理不當人心者,必害天下,效見之著,無智愚皆知其非。然或者明不燭理,量不容物,一旦不勝其忿,驟爲變更,其禍敗往往甚於前日。後人懲之,乃謂無可變更之理,真所謂懲羹吹齏,因噎廢食者也。自秦、漢以來,治道龐雜,而甘心懷愧於前古者,病正坐此。歲在壬辰,臣省試對策,首篇大抵言,古事是非初不難論,但論於今日多類空言,事體遼絕,形勢隔塞,無可施行。末章有云:然則三代之政,其終不可復哉,顧當爲之以漸,而不可驟耳。有包荒之量,有馮河之勇,有不遐遺之明,有朋亡之公,於復三代乎何有。臣乃今日復爲陛下誦之。」其五曰:「臣聞人主不親細事,故皋陶賡歌致叢脞之戒,周公作《立政》,稱文王罔攸兼於庶言、庶獄、庶事。唐德宗親擇吏宰畿邑,柳渾曰:陛下當擇臣輩以輔聖德,臣當選京兆尹以承大化,尹當求令長以親細事。代尹擇令,非陛下所宜。此言誠得皋陶、周公之旨。今陛下米鹽靡密之務,往往皆上累宸聽。臣謂陛下雖得皋陶、周公,亦何暇與之論道經邦哉。《荀卿子》曰:主好要,則百事詳。主好詳,則百事荒。臣觀今日之事,有宜責之令者,令則曰:我不得自行其事。有宜責之守者,守亦曰:我不得自行其事。推而上之,莫不皆然。文移往復,互相牽制,其說曰所以防私,而行私者方藉是以藏奸伏慝,使人不可致詰焉。盡忠竭力之人慾舉其職,則苦於隔絕而不得遂其志。以陛下之英明,焦勞於上,而事勢之在天下者,皆不能如陛下之志,則豈非好詳之過耶。此臣所謂旨趣之差,議論之失,而可以立變者也。臣謂必深懲此失,然後能遂求道之志,致知人之明,陛下雖垂拱無爲而百事治矣。」上反覆讚歎。

十二年五月庚寅,地震。尚書左郎官楊萬里應詔上書曰:「臣聞言有事於無事之時,不害其爲忠,言無事於有事之時,其爲奸大矣。南北和好逾二十年,一旦絕使,敵情不測,而或者曰:彼有五單于爭立之禍。又曰:彼有匈奴困於東胡之禍。既而皆不驗。道途相傳,繕汴京城池,開海州漕渠,又於河南、北僉民兵,增驛騎,制馬櫪,籍井泉,而吾之間諜不得以入,此何爲者耶。臣所謂言有事於無事之時者一也。或謂金主北歸,可爲中國之賀,臣以中國之憂正在乎此。此人北歸,蓋懲創於逆亮之空國而南侵也,將欲南之,必故北之,或者以身鎮撫其北,而以其子與婿經營其南也。臣所謂言有事於無事之時者二也。臣竊聞論者或謂,緩急淮不可守則棄淮而守江。是不然。昔者吳與魏力爭而得合肥,然後吳始安。李煜失滁、揚二州,自此南唐始蹙。今日棄淮而保江,既無淮矣,江可得而保乎。臣所謂言有事於無事之時者三也。今淮東、西凡十五郡,所謂守帥,不知陛下使宰相擇之乎。使樞廷擇之乎。使宰相擇之,宰相未必爲樞廷慮也。使樞廷擇之,則除授不自宰相也。一則不爲之慮,一則不自己出,緩急敗事,則皆曰非我也。陛下將責之誰乎。臣所謂言有事於無事之時者四也。且南北各有長技,若騎若射,北之長技也。若舟若步,南之長技也。今爲北之計者,日繕治其海舟,而南之海舟則不聞繕治焉。或曰吾舟素具也,或曰舟雖未具而憚於擾也。紹興辛巳之戰,山東、採石之功,不以騎也,不以射也,不以步也,惟舟而已。當時之舟,今可復用乎。且夫斯民一日之擾,與社稷百世之安危,孰輕孰重。事固有大於擾者也。臣所謂言有事於無事之時者五也。陛下以今日爲何等時耶。金人日逼,疆埸日擾,而未聞防金人者何策,保疆埸者何道,但聞某日修某禮文也,某日進某書史也。是以鄉飲理軍,以千羽解圍也。臣所謂言有事於無事之時者六也。臣聞古者人君,人不能悟之,則天地能悟之。今也國家之事,敵情不測如此,而君臣上下處之如太平無事之時,是人不能悟之矣,故上天見災異,異時熒惑犯南斗,邇日鎮星犯端門,熒惑守羽林。臣書生,不曉天文,未敢以爲必然也,至於春正月,日青無光,若有兩日相摩者,茲不曰大異乎。然天猶恐陛下不信也,至於春日載陽,復有雨雪殺物,茲不曰大異乎。然天猶恐陛下又不信也,乃五月庚寅,又有地震,茲又不曰大異乎。且夫天變在遠,臣子不敢奏也,不信可也。地震在外,州郡不敢聞也,不信可也。今也,天變頻仍,地震輦轂,而君臣不聞警懼,朝廷不聞諮訪。人不能悟之,則天地能悟之。臣不知陛下於此悟乎。否乎。臣所謂言有事於無事之時者七也。自頻年以來,兩浙最近則先旱,江、淮則又旱,湖廣則又旱。流徙相續,道殣相枕,而常平之積,名存而實亡,入粟之令,上行而下慢。靜而無事,未知所以賑救之,動而有事,將何所仰以爲資耶。臣所謂言有事於無事之時者八也。古者足國裕民,惟食與貨。今之所謂錢者,富商巨賈,閹宦權貴,皆盈室以藏之,至於百姓、三軍之用,惟破楮券爾。萬一如唐涇原之師,因怒糲食,蹴而覆之,出不遜語,遂起朱泚之亂,可不爲寒心哉。臣所謂言有事於無事之時者九也。古者立國必有可畏,非畏其國也,畏其人也。故苻堅欲圖晉,而王猛以爲不可,謂謝安、桓衝,江左之望,是存晉者二人而已。異時名相如趙鼎、張浚,名將如岳飛、韓世忠,此金人所憚也。近時劉珙可用則早死,張栻可用則沮死,萬一有緩急,不知可以督諸軍者何人。可以當一面者何人。而金人之所素畏者又何人也。或者謂人之有才,用而後見。臣聞之《記》曰:苟有車,必見其式。苟有言,必聞其聲。今曰有其人而未聞其可將可相,是有車而無式,有言而無聲也。且夫用而後見,非臨之以大安危,試之以大勝負,則莫見其用也。平居無以知其人,必待大安危、大勝負而後見焉,成事幸矣,萬一敗事,悔何及耶。昔者謝玄之北御苻堅,而郗超知其必勝。桓溫之西伐李勢,而劉惔知其必取。蓋玄履屐之間無不當其任,溫於蒱博,不必得則不爲,二子於平居無事之日,蓋必有以察其小而後信其大也,豈必大用而後見哉。臣所謂言有事於無事之時者十也。願陛下超然遠見,昭然早寤:勿恃聖德之崇高,而增其所未能。勿恃中國之生聚,而嚴其所未備。勿以天地之變異爲適然,而法宣王之懼災。勿以臣下之苦言爲逆耳,而體太宗之導諫。勿以女謁近習之害政爲細故,而監漢、唐季世致亂之由。勿以仇讎之包藏爲無他,而懲宣、政晚年受禍之酷,責大臣以通知邊事軍務,如富弼之請。勿以東、西二府異其心,委大臣以薦進謀將,如蕭何所奇。勿以文、武兩途而殊其轍。勿使賂宦者而得旄節,如唐大曆之弊。勿使貨近幸而得招討,如樑段凝之敗。以董蜀之心而董荊、襄,使東西形勢之相接。以保江之心而保兩淮,使表裏脣齒之相依。勿以海道爲無虞,勿以大江爲可恃,增屯聚糧,治艦扼險。君臣之所諮訪,朝夕之所講求,姑置不急之務,唯專備敵之策,庶幾上可消於天變,下可不墮於敵奸。然天下之事,有本根,有枝葉。臣前所陳,枝葉而已,所謂本根,則人主不可以自用。人主自用則人臣不任責,然猶未害也,至於軍事,而猶曰:誰當憂此,吾當自爲。今日之事,將無類此。《傳》曰:水木有本原。聖學高明,願留心於所以爲本原者焉。」

十五年十二月,朱熹上封事,言大本、急務。「大本者陛下之心。急務則輔翼太子,選任大臣,振舉紀綱,變化風俗,愛養民力,修明軍政,六者是也。臣輒以陛下之心爲天下之大本者,何也。天下事千變萬化,其端無窮,而無一不本於人主之心者,此自然之理也。人主之心既正,則視明聽聰,周旋中禮,而身無不正。是以所行無過不及,而惟執其中,雖以天下之大,而無一人不歸吾之人者。然邪正之驗著於外者,莫先於家人,而次及於左右,然後有以達於朝廷而及於天下。若宮闈之內,端莊齋肅,后妃有《關雎》之德,後宮無盛色之譏,貫魚順序,而無一人敢恃恩私以亂典常,納賄賂而行請謁,此則家之正也。貴戚近臣,攜僕奄尹,陪侍左右,各恭其職,而上憚不惡之嚴,下謹覆盆之戒,無一人敢通內外,竊威福,招權市寵,以紊朝政,此則左右之正也。內自禁省,外徹朝廷,二者之間,洞然無有毫髮私邪之間,然後發號施令,羣聽不疑,進賢退奸,衆志咸服,紀綱得以振而無侵撓之患,政事得以修而無阿私之失,此朝廷、百官、六軍、萬民無敢不出於正,而治道畢也。心一不正,則是數者固無從而得其正,是數者一有不正而曰心正,則亦安有是理哉。宮省事禁,臣固有不得而知者,然不見其形而視其影,則爵賞之濫,貨賂之流,閭巷竊言,久已不勝其籍籍矣。臣竊以是窺之,則陛下所以修之家者,恐未有以及古之聖王也。至於左右便嬖之私,恩遇過當,往者淵、覿、說、抃之徒,勢焰薰灼,傾動一時,今已無可言矣,獨有前日臣所面奏者,雖蒙陛下委曲開譬,然臣之愚終竊以爲,此輩但當使之守門傳令,供掃除之役,不當假借崇長,使得逞邪媚、作淫巧於內,以蕩上心,立門庭、招權勢於外,以累聖政。而其有才無才,有罪無罪,自不當論,況其有才適所以爲奸,有罪而不可復用乎。臣之痛心,始者惟在於此,比至都城,則又知此曹之用事者,非獨此人,而侍從之臣蓋已有出其門者矣。至其納財之途,則又不於士大夫而專於將帥。陛下竭生靈之膏血以養軍士,本非得已,而爲將帥者,巧立名色,頭會箕斂,陰奪其糧賜,而行貨賂於近習,以圖進用。此既厭足矣,然後時以薄少號爲羨餘,陰奉燕私之費,以嫁士卒怨怒之毒於陛下。而陛下不悟,反寵暱之,以是爲我之私人,至使宰相不得議其制置之得失,給諫不得論其除授之是非。以此而觀,則陛下所以正其左右,未及古帝王又明矣。且私之得名,何爲也哉,據已分之所獨有,而不得以通乎其外之稱也。匹夫以一家爲私,諸侯以一國爲私,至於天子,則窮覆極載,莫非已分之所有,而無外之不通矣,又何以私爲哉。今以不能勝其一念之邪而至於有私心,以不能正其家人近習之故而至於有私人,以私心用私人則不能無私費。於是內損經費之入,外納羨餘之獻,而至於有私財。陛下上爲皇天之所子,全付所覆,使其無有私而不公之處,其所以與我者,亦不細矣,乃不能充其大,而自爲割裂以狹小之,使天下萬事之弊莫不由此而出,是豈不可惜也哉。若以時勢之利害言之,則天下之勢,合則強,分則弱,故諸葛亮之告其君曰:宮中、府中,俱爲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爲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當是之時,昭烈父子以區區之蜀,抗衡天下十分之九,規取中原,以興漢室。以亮忠智,爲之深謀,而其策不過如此。夫以蜀之小,而於其中又以公私自分彼此,如兩國然,則是將以樑、益之半,圖吳、魏之全。又且內小人而外君子,廢法令而保奸回,則是此兩國者,又自相攻,而其內之私者常勝,外之公者常負也。外有鄰敵之虞,內有陰邪之寇,日夜夾攻而不置,爲國家者亦已危矣。夫以義理言之既如彼,以利害言之又如此,則今日之事如不早正,臣恐陛下之心雖勞於求賢,而賢人終不得用,所用者皆庸繆憸巧之人,雖勤於立政,而善政必不得立,所行者皆阿私苟且之政,日往月來,養成禍本,臣竊寒心,不知陛下何以善其後也。然則臣之所謂天下大本惟在陛下之一心者,可不汲汲皇皇而求有以正之哉。至於輔翼太子之說,則臣竊怪陛下所以調護東宮者,何其疏略之甚也。夫立太子而不置師傅、賓客,則無以發其隆師、親友、尊德、樂義之心,獨使春坊使臣得侍左右,則無以防其戲慢媟狎、奇衺雜進之害。至於皇孫,德性未定,又非皇太子之比。謂宜深詔大臣,討論前代典故,東宮別置師傅、賓客之官,使與朝夕遊處,罷去春坊使臣,而使詹事、庶子各復其職。又置贊善大夫,擬諫官以箴闕失。王府則稍仿《六典》親王之制,置傅友諮議,以司訓導。置長史司馬,以總衆職。妙選耆德,不雜他材,皆置正員,不爲兼職,明其職掌,以責功效。此今日急務之一也。至於選任大臣之說,則以陛下之聰明,豈不知天下事必得剛明公正之人而後可任也哉,其所以常不得如此之人而反容鄙夫之竊位者,非有他也,直以一念間未能撤其私邪之蔽,而燕私之好,便嬖之流,不能盡由於法度。若用剛明公正之人以爲輔相,則恐其有以妨吾之事,害吾之人,而不得肆。是以選掄之際,常先排擯此等,置之度外,而後取凡疲懦軟熟,平日不敢直言正色之人而揣摩之。又於其中得其至庸極陋,決可保其不至於有所妨者,然後舉而加之位。是以除書未出,而物色先定,姓名未顯,而中外已逆知其決非天下第一流矣。夫其所以取之者如此,故任之不得而重,而彼之自任亦輕。以至庸之材當至輕之任,則雖名爲大臣,而其實不過供給唯諾,奉行文書,如吏卒之爲而已,求其有以輔聖德、修朝政而振紀綱,不待智者而知其不能也。陛下試反是心以求之,不求其可喜,而求其可畏,不求其能適吾意,而求其能輔吾德,不憂其自任之不重,而常恐吾所以任之者未盡,不爲燕私近習一時之計,而爲宗社生靈萬世無窮之計,若是而猶曰不得其人,豈理也哉。至於振肅紀綱,變化風俗之說,則以陛下一念既未能去其私邪之蔽,而宮省之間,禁密之地,凡爲不公不正者,得以盤據窟穴於其間。至其敗露,則又未能深割私愛,付諸外庭之議,論以有司之法,是以紀綱不容,無所撓敗,而所以施諸外者,亦因是而不欲深切究治。紀綱既壞於上,風俗頹弊於下,蓋其爲患之日久矣,而浙中爲尤甚。大率習爲軟美之態,依阿之言,而以不務是非,不辨曲直爲得計。下之事上,固不敢少忤其意,上之御下,亦不肯稍拂其情,惟其私意之所在,則千途萬轍,經營計較,惟得之求,無復廉恥。父詔其子,兄勉其弟,一用此術,而不復知有忠義名節之可貴。一有剛毅正直、守道循理之士出乎其間,則羣議衆排,指爲道學之人,而加以矯激之罪。蓋自朝廷以及閭巷,十數年間,以此二字禁錮天下之賢人君子,復如崇、宣間所謂元祐學術者。嗚呼,此豈盛世之事,而尚復忍言之哉。又其甚者,乃敢誦言於衆,以爲陛下嘗謂今日幸無變故,雖有仗節死義之士,亦何所用。夫仗節死義之士,當平居無事,誠若無所用者,然古之人君所以必汲汲以求之者,蓋以如此之人,臨患難而能外死生,則其在平世必能輕爵祿,臨患難而能盡忠節,則其在平世必能不詭隨。平居無事時,得而用之,則君心正於上,風俗美於下,足以逆折奸萌,潛消禍本,自然不至真有仗節死義之事,非謂必知後日當有變故,而預畜此人以擬之也。惟其平日自恃安寧,便謂此等人材必無所用,而專取一種無道理、無學識、重爵祿、輕名義之人,以爲不務矯激而尊寵之,是以紀綱日壞,風俗日偷,非常之禍伏於冥冥而發於一朝,平日所用之人,交臂降叛而無一人可同患難,然後前日擯棄流落之士,始復不幸而着其忠義。如唐天寶之亂,其將相貴戚皆已頓顙賊庭,而起兵討賊,至於殺身湛族而不悔,如巡、遠、杲卿之流,則遠方下邑,人主不識其面目之人也。使明皇早得巡等而用之,豈不能銷患於未萌。巡等早見用於明皇,又豈至真爲仗節死義之舉哉。商鑑不遠,此識者所以深恨於或者之言也。至於愛養民力、修明軍政之說,則民力之未裕,生於私心之未克,而宰相、臺諫失職。軍政之未修,生於私心之未克,而近習得以謀帥臣,皆已極陳於前矣。凡此六事,皆不可緩,而其本皆在於陛下之一心。一心正則六事無不正,一有人心私慾以介乎其間,則雖欲憊精竭力以求正夫六事者,亦將徒爲文具,而愈至於不可爲。故所謂天下之大本者,又急務之最急,而尤不可以少緩者,惟陛下深留聖意而亟圖之。」疏入,漏下七刻,帝已就寢,亟起,秉燭讀之終篇,然竟不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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