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文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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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二
编辑愛物說
编辑婦人從一,而男子可以有媵侍,何也?曰:此先王所以扶陽而抑陰也。狗彘不可食人食,而人可以食狗彘,何也?曰:此先王所以貴清而賤濁也。二者皆先王之深意也。先王有治世之權,不必明言其故,而但定其制,使民由之。後世不察,見孟子訓愛物,佛家戒殺,於是人與物幾溷淆而莫分。蕭子良之慧,蘇子贍之聰,皆惑焉。
夫愛物與戒殺者,其心皆以為仁也。然孔子論仁曰「愛人」,不曰愛物。又曰「仁者己欲立而立人」,不曰立物。此意惟《呂覽》得之。曰:「仁於萬物,不仁於人,不可謂仁。不仁於萬物,獨仁於人,可以謂仁。仁也者,仁乎其類也。」此可謂善言仁者也。愛人不難,知所以愛人為難。孔子教弟子「泛愛眾」,必曰「而親仁」。孟子稱堯、舜之仁,必曰「急親賢」。人之中尚宜擇仁者、賢者而愛之,況物乎?古者執雉執雁,四靈為畜,愛其物之類人也。誅盜賊,刑僉壬,惡其人之類物也。廄焚,子曰:「傷人乎?」不問馬。衛侯之馬啟服死,公命為櫝,子家子請食之。以不愛為愛,而愛乃大;以不仁於物為仁,而仁乃純。
然則孟子稱:「數罟不入汙池。」《禮》:大夫無故不殺羊,士無故不殺犬豕。奈何?曰:此非愛物,正所以愛人也。懼魚之不繁,將不足於食;懼大夫士之有故,將不得殺羊犬豕。故儉惜畜養之以待其食與殺耳。為人計,非為魚鱉羊犬豕計也。
然則君子何以遠庖廚?曰:此非愛物,亦所以愛人也。恐近庖廚,則不忍,不忍則不食;遠庖廚則忍,忍則食。然此亦寓言耳,與勸好貨好色同,不可以詞害意也。孟子欲充齊王不忍之心以保民而王,故因牛而戒及庖廚。觀下文權輕重、度長短之言,則賤禽獸而重百姓之意,昭然若揭。不然,孟子非不食庖廚者也,見其死、聞其聲則不食,不聞不見則食之。是後世鄉曲之儇,掩耳盜鍾之說也。彼齊王之興甲兵,危士臣,民之死於鋒鏑者,皆在數百里外;齊王所不見其觳觫,不聞其哀號者也。比之庖廚,不更遠耶?而得謂之君子耶?
牡丹說
编辑冬月,山之叟擔一牡丹,高可隱人,枝柯萼穀,蕊叢叢以百數。主人異目視之,為損重資。慮他處無足當是花者,庭之正中,舊有數本,移其位讓焉。冪錦張燭,客來指以自負。亡何,花開,薄若蟬翼,較前大不如。怒而移之山,再移之牆,立枯死。主人慚其故花,且嫌庭之空也,歸其原。數日亦死。
客過而尤之曰:「子不見夫善相花者乎?宜山者山,宜庭者庭。遷而移之,在冬非春。故人與花常兩全也。子既貌取以為良,一不當。暴摧折之,移非其時。花之怨以死也,誠宜。夫天下之荊棘藜刺下牡丹百倍者,子不能盡怒而遷之也。牡丹之來也,未嘗自言曰:宜重吾價,宜置吾庭,宜黜汝舊,以讓吾新。一月之間,忽予忽奪,皆子一人之為。不自怒而怒花,過矣。庭之故花,未必果奇。子之仍復其處,以其猶奇於新也。當其時,新者雖來,舊者不讓,較其開孰勝而後移焉,則俱不死。就移焉,而不急復故花之位,則其一死,其一不死。子亟亟焉,物性之不知,土宜之不辨,喜而左之,怒而右之。主人之喜怒無常,花之性命盡矣。然則子之病,病乎其己尊而物賤也,性果而識暗也,自恃而不謀諸人也。他日子之庭,其無花哉!」
主人不能答,請具研削牘,記之以自警焉。
清說
编辑清、慎、勤三字,司馬昭訓長史之言也。後人奉之,不以人廢言耳。然以畏葸為慎,以瑣屑為勤,猶之可也;以?刻為清,所傷者大,不可以不辨。
民之初生,無不清也,茹毛而已,巢居而已;民之初生,又不能清也,不能不食而茹毛,不能不居而構巢。中有聖人焉,增之以玩好,文之以器用,懼其過也,以禮節之。自夏桀酣歌恒舞,而伊尹有儉德之戒;周末文勝,三家者以《雍》徹,而夫子有寧儉之戒。皆有為言之也。
後世不然。或無故而妾織蒲矣,或無故而與螬爭食矣。彼所好者,在乎矜名以自異,則不得不權其輕重,舍此以鬻彼。是儉其外而貪其中,潔其末而穢其本也,烏乎清盧且天下之所以叢叢然望治於聖人,聖人之所以殷殷然治天下者,何哉?無他,情欲而已矣。老者思安,少者思懷,人之情也。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者,聖人也。「好貨」,「好色」,人之欲也。而使之有「積倉」,有「裹糧」,「無怨」、「無曠」者,聖人也。使眾人無情欲,則人類久絕而天下不必治;使聖人無情欲,則漠不相關,而亦不肯治天下。後之人雖不能如聖人之感通,然不至忍人之所不能忍,則挈矩之道,取譬之方,固隱隱在也。自有矯清者出,而無故不宿於內,然後可以寡人之妻,孤人之子,而心不動也。一餅餌可以終日,然後可以浚民之膏,減吏之俸,而意不回也。謝絕親知,僵仆無所避,然後可以固位結主,而無所躊躇也。彼不欲立矣,而何立人?己不欲達矣,而何達人?故曰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
然則孔子何以有恥惡衣惡食之誚?曰:惡衣惡食,嫌之者,人之情也;恥之者,心之陋也。不曰嫌,而曰恥,則是以衣食為重輕,故賤之也。不然,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夫子非甘於惡衣惡食者也,而何以傳於此言也?且當賤貧時,而以惡衣惡食自輕,則當貴富時,必以惡衣惡食自重。子路衣敝縕袍,非可以衣狐貉而故為縕袍也,素貧賤行貧賤也。若可以狐貉而故為縕袍,則必有縕袍狐貉之心,交戰於中,而忮求起。伯夷以餓死稱清,而陳文子有馬十乘亦稱清。清以心求,不以跡取也。然則,奢儉宜何從?曰:聖賢以禮為歸,豪傑惟情自適。徐邈當魏武崇儉時,不改其奢;當魏文崇奢時,不改其儉,此衷之以禮也。武元衡當楊綰樸素之時,盛飾如故;孔思遠得珍玩服用不疑,及其屢空,蕭然自得。此自適其情也。此三人者,真清者也。
清,美名也。有大力者以美名震之而不移,則有大力者以惡名誘之而更不動。知此者,可以立身,可以觀人。
玩古者說三篇
编辑①人老而尊,物古而玩,宜也。人壽不如物,而以物之壽者為娛,人之情也。罌盧澡盤,古而粗者也,不妙於目。山河日月,古而虛者也,不私於我。於是求之於玉,於銅,於磁,於硯,於琴,於竹漆,於紙墨,於書畫,此必至之勢也,非好事者之為也。
或曰:是非聖人之道歟?余曰:不然。魯榶、衛柯、夏璜、殷琥、封父之繁弱,鍾叔之離磬,此見於三代前者也。任後爭饣尊,欒大辨齊器,竇憲取仲山父鼎,此見於三代後者也。古物之興,由來尚矣。
然則物古皆足玩歟?曰:亦非也。未古貴真,已古貴精。有古玉焉,其得於天者如截肪,成於良工者如切泥,然後開其渠眉,礲以礛諸,而又不渫於壤,不燀於火,不齧於鋤銚,不扌蔑揳於後起者之錐刀,然後襖耀其精,樸屬其形,稱至寶矣。猶人有絕德雋才,長於朱門,遇於聖明,推排於世故,而又不為萋菲之所傷,然後器成而品尊,非徒以齒尚也。其他物例是。
今訾躗之人,率弄古物為娛,靳拳膠目,絕欲得之。然而或寶康瓠,或欽燕石,呰窳行濫,齺然自以為信矣。及至耳於知音,斥於內府,奇賞不得,僂售不可。乃不速其目,醜其手,而反相與憑怒啐詬,以為世物無古也。古物聞之笑,識古者聞之悲。
②或曰:古物之遇不遇,果有數乎?曰:不遇者,其常也;遇者,其偶也。雖然,世之人不求不珍,於古物無懵也;求之而不以誠,珍之而不甚至,於古物亦無懵也。何也?不求不珍,其可求可珍者自在也。一旦而求之珍之,不可知也。惟其求之誠,珍之至,自以為無所不用其極,而卒與?且馳,則所謂瞽而字伯明者也。於是果於自信,輕於誣物,而古物當其前,或拉雜摧燒之矣。其病一在於好其名,一在於強為解。
夫「漢」之為言含也,古以美玉為死者之含。莊子所謂「死何含珠」是也。或曰汗也,玉入土久則汗出而斑。今訛其音以為「漢」,豈非漢則無玉乎?「商」之訓嵌也,刻鐫也。《鄭箋》所謂「鶬金飾貌」是也。今昧其義以為「商」,豈非商則不飾金銀乎?「碧瓷」見鄒陽賦,「花瓷」見宋廣平語,「越窯翠色」見陸魯望詩。今釣奇者,以為始於柴世宗,誤矣。瓦無硯理,而筣而托之曰未央宮,曰銅雀;宣德無庫焚鑄爐事,而眸而見之曰宣爐,又誤矣。此所謂好其名也。《括異志》曰:「銅入土千年而青。」今見啟、禎、嘉、萬、錢才百年,已如翠曾者何?《青箱志》曰:「書畫千年而絕跡。」今見韓滉畫五牛、顏魯公自書告身,雖千年赫然新者何?《志林》曰:「世無真玉,勿惣於火者方是。」然《尚書》云「火炎昆崗,玉石俱焚」者何?此所謂強為解也。
夫古器非什百為遝者也,非折閱不市者也,又非狖人使好鉥人使解者也。既好矣解矣,而又似好非好,似解非解,好不如不好,解不如不解,不病乎其所不知,而病乎其所已知。然則古器之坻伏不出,甘心朽壤以終也宜哉,宜哉!
③或曰:古物奚用,而子若是其重之?曰:有用之用小,無用之用大。鳳不司晨,麟不服霡,周鼎不烹飪,固不可賤也。且陳彝敦,而見升降裼襲之禮焉;佩環珮,而想《采齊》、《肆夏》之度焉;對翰墨,而忘塵氛溫蠖之攖焉。其重之也,亦猶行夫古之道也。曰:士大夫既不知古,盍假長耳飛目以矩之?曰:愛古者非富即貴,富則陝輸,貴則絪用。賈者牟大利以羼其偽,識者餘人以赫其獨。夫古不古,於理無所關也。今之於理有所關者,欲求一操執款款之小丈夫而不得也。而古物之為銅,為玉,為磁,為竹,為紙、墨、爐、硯、書、畫者,又不能門扇戶吹,嘐嘐然自命曰:我良也,彼楛也。則奈何?曰:尚以潢治,五采惠之。彼敻求者,必交貿相競矣。曰:此所謂文而不采,如伣之見風,不終日定也。
曰:博古有圖,書畫有譜,其將循是以跡之歟?曰:此函冶氏所謂獨知之貨,輪扁所謂糟粕之書也。其不可傳也,死矣。圖譜造於宣和,南渡後物已淪於沙漠,烏平循?然則子何獨玩之?曰:好生解,解生誤,誤生悔,悔生懼,懼生辨,辨生疑,疑生虛,虛生明。八者缺一焉不可也。然則今之升奧渫庋華幾者,皆非古歟?曰:是何言也!制科百年,而謂其中必無才也,固不然。然則古物存者幾何?曰:物隨年古,今與古環流無窮,則物亦環流無窮也。然而古?今削;古繁重,今輕訬;古幬而廉,今庣而揱;古奇侅而攫閷,今薜暴而堙替。今以往其佻巧儇變,又不知其何所極也!
黃生允修借書,隨園主人授以書,而告之曰:
- 書非借不能讀也。子不聞藏書者乎?《七略》、《四庫》,天子之書,然天子讀書者有幾?汗牛塞屋,富貴家之書,然富貴人讀書者有幾?其他祖父積子孫棄者,無論焉。非獨書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而強假焉,必慮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見之矣。」若業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異日觀云爾。」
- 余幼好書,家貧難致。有張氏藏書甚富,往借不與,歸而形諸夢。其切如是。故有所覽,輒省記。通籍後,俸去書來,落落大滿,素蟫灰絲,時蒙卷軸。然後歎借者之用心專,而少時之歲月為可惜也。
今黃生貧類予,其借書亦類予。惟予之公書與張氏之吝書不相類。然則予固不幸而遇張乎?生固幸而遇予乎?知幸與不幸,則其讀書也心專,而其歸書也必速。為一說,使與書俱。
《後出師表》辨
编辑《後出師表》非孔明作也。夫兵,危事也;伐國,大謀也。張皇六師者有之,一鼓作氣者有之,鉗馬而食、以肥應客者有之。未有先自危怯,昭布上下,而後出師者也。若果為亮作,是亮之氣已餒,而其精已消亡矣。
其前表曰:「興復漢室,還於舊都」,「不效則治臣之罪」。何其壯也!後表曰:「坐而待亡,不如伐之。」「成敗利鈍,非臣所能逆睹。」何其衰也!當是時,街亭雖敗,猶拔西縣千家以歸。蜀之山河,天險如故。後主任賢勿貳,非亡國之君。亮再舉而斬王雙,殺張郃,宣王畏蜀如虎,大勢所在,有成無敗,有利無鈍,已較然矣。何至戚戚嗟嗟,遽以才弱敵強,民窮兵疲之語,上危主志,下懈軍心,而又稱難憑者事,以豫解其日後無功之罪?雖至愚者不為,而謂亮之賢而為之乎?
表中六難,屢言曹操之敗,再言先帝之敗,以歸命於天。此日者家言也。將軍出師,而為此言無謂。己不解而欲後主解無益。胸中抱六不解,而貿貿出師,悖矣!按此表上於建興六年,亮此時年未五十,非當死時也。後死於十二年,天也,非亮之所當知也。諸賢死盡,而勸降之譙周老而不死,天也,又非亮之所當知也。亮不特知漢之必亡,且知己與諸賢之中年必死,豈理也哉?
當鄧艾入蜀時,使後主聽薑維之言,早備陰平及陽安關口,則艾不能入。縱入後,其時羅憲、霍弋猶以重兵據要害。故孫盛以為乞師東國,征兵南中,則蜀不遽亡。將士在劍閣者,聞後主降,咸怒拔刀斫石。然則亮死後十餘年,蜀猶未可亡。而亮出兵時,乃先云「坐而待亡」者,何耶?
然則此表誰作?曰:此蜀亡後好亮者附會董廣川明道不計功之說,以誇亮之賢且智,而不知適以毀亮也!裴松之稱此表本集所無,出張儼《默記》。陳壽削之,真良史哉!
《金縢》辨(上)
编辑《金縢》雖今文,亦偽書也。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又曰:「丘之禱久矣。」三代聖人,夭壽不貳。武王不豫,命也。豈太王、王季、文王之鬼神,需其服事哉?以身代死,古無此法。後世村巫里媼之見,則有之矣。廣陵王胥曰:「死不得取代,庸身自逝。」周公豈廣陵之不若乎?二公欲穆卜,公拒之,以為「未可以戚我先王」。臣與子,一也。他人戚先王不可,而己戚先王則可。非伯尊之攘善而何?
《禮》:「去祧為壇,去壇為襜。」又曰:「士大夫去國,為壇位,向國門而哭,為無廟也。」當是時,太王、王季、文王赫赫寢廟,周公非去國之時,雖曰支子不祭,然公為武王禱,非為身禱也。舍太廟而為野祭,不祥孰甚焉!方命卿士勿言,隱諱其跡,而乃登壇作襜,以自表揚者,何也?「周人以諱事神,名終將諱之。」故《禮》卒哭乃諱。其時武王雖病,並未終也。不稱玄孫發以禱,而稱玄孫某以諱,是先以死人待武王也。某某者,後世之俗諱,三代所無也。商人曰帝甲、帝乙,此不稱名之證,不稱某也。周人所謂諱者,以諡代名,故《禮》凡祭不諱,臨文不諱。臨之以高祖,則不諱曾祖以下。晉荀偃禱,稱平公為曾臣彪,此稱名之證,不稱某也。《詩》曰「一之日者發」,曰「駿發爾私」,皆公作也。尋常詠歌,不諱於其子成王之前,而一旦禱祀,反諱於祖、父太王、王季、文王之前,於義何當?
治民事神一也。故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玄孫既無才無藝,不能事鬼神矣,又安能君天下、子萬民乎?讚周公之才之美,始於《論語》。造偽書者,竊孔子之言,作公自稱語,悖矣!「湯武革命,應乎天而順乎人。」武王克商已二年,縱有不諱,與天之降寶命何傷?劉先主草創西蜀,即位二年,遽崩,仗一孔明,猶能支持強敵。而周家積累千餘年,「以至仁伐至不仁」,十亂猶存,八百諸侯尚在,周公不必憂危至此。且周公既不告廟而私禱矣。武王已瘳,己身無恙,公之心已安,公之事已畢。此私禱之冊文,焚之可也,藏之私室可也。乃納之於太廟之金縢,預為日後邀功免罪之計。其居心尚可問乎?《禮》:「祝嘏詞說,藏於宗祝,非禮也,是謂幽國。」豈周公有所不知而躬蹈之乎?
《中庸》曰:「事死如事生。」孟子曰:「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則義不可勝用也。」又曰:「享多儀,儀不及物。」然則爾汝者,古人挾長之稱;而圭璧者,所以將敬之物也。公呼先王為爾,不敬;自誇材藝,不謙;終以圭璧要之,不順。若曰許我則以璧與圭,不許我則屏璧與圭。如握果餌,以劫嬰兒,既驕且吝,慢神蔑祖。而太王、王季、文王甘其爾汝之稱,又貪其圭璧之誘,於昭於天者,何其啟寵納侮之甚也!
夫周公,古之達孝也。孝父與孝兄,孰切?當文王崩,何以不禱?或曰:武王得天下,主幼國危,關係甚大,公故急而為之耳。然則文王大勳未集,年又九十七歲,周公以為老耶賤耶,直當死時耶?
《金縢》辨(下)
编辑周人重卜。國有事,卜於太廟,禮也。金縢藏後,武王在位四年,公又居東二年。六年中,周人竟不一卜太廟啟金縢乎?此說也,括蒼王氏曾言之。然康成以為金縢者,古藏秘書者皆然,不自周公始,猶可支吾。
按經文曰「公乃自以為功」云云,是並二公不告,且不知也。二公尚不知,百辟卿士,何以知之?曰:「嘻,公命我勿敢言!」百辟卿士既知之,則二公必知之久矣。在百辟卿士,位卑分遠,難以進言,容或有之。二公為國元老,明知公之精忠靈感,至於如此,而乃耳聞流言,目擊去國,相與坐視,寂若吞炭,何其忍也!倘風雷不作,金縢不啟,王竟誚公誅公。彼二公者,律以左儒、杜伯之義,尚何顏坐而論道乎?及至天已反風,禾已盡起,方瞿瞿焉命邦人起大木而築之,以愚夫愚婦所共曉,里胥田畯所不屑為者,二公乃自以為功。不扶帝室之懿親,而扶田中之偃木,何其不知大體也!
經文曰:「我之勿辟,則無以見我先王。」訓「辟」字為誅辟,則二叔倘已稱兵,周公征之宜也,不必為此言;二叔尚未稱兵,僅流言而已,周公不可以王師報私忿也。訓「辟」字為逃辟,使公能自信,居東與居洛一也;公不能自信,則率土之濱,孰非周土?「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非越境可免也。周公豈將為武仲之據防、秦針之適晉乎?
然則二叔流言奈何?曰:此尤不足信也。當時叛者武庚,非二叔也。監之者不早發覺,又從而助之,自宜同罪,亦成王、周公之不得已也。武王克商,遷九鼎於洛邑,義士猶或非之。武庚為紂嫡子,興復商之社稷,名正言順,何必以討周公為詞?不比後世王敦、蘇峻起兵冒清君側之名也。若欲縱反間害公,使周國無人,則周公雖死,而鷹揚之太公,平格之君睪,巍然尚存,皆足以奠周邦,誅頑民而有餘,又不比趙止一李牧,北齊止一斛律光,去其人,即可圖其國也。況兄終弟及,商法皆然。即使周公代成王而踐其位,在武庚視之,亦不過如盤庚、陽甲,外丙、仲壬之相承而已矣。何不利孺子之有?何流言之有?若夫鴟鴞,惡鳥也。周公憂盛危明,借綢繆未雨之意,君臣交儆,可也。若為王信流言而作,是以惡鳥比君父矣。擬人不倫,指斥已甚,周公其不聖矣乎!康成解「既取我子,毋毀我室」,以為既捕我黨羽矣,宜還我土地爵位。何蚩妄乃爾!
總之,漢求亡經過甚,致偽書雜出。梅福曰:「成王以諸侯禮葬周公,而天動威,風雷交作。」《魯世家》曰:「周公薨,大風拔木。成王乃啟金縢。」《尚書大傳》曰:「成王葬周公,遇風雷,追念前事,序而記之。」蒙恬曰:「成王有疾,周公揃爪沉河,書而藏之。二叔作亂,周公奔楚。成王讀記府之文,乃迎周公。」四說者,言人人殊,皆與《金縢》不合。善乎譙周之言曰:「《尚書》遭秦火,多缺失。學者談《金縢》,都難憑信。」斯得之矣。
六宮辨
编辑六宮非古也。周內宰以陰禮教六宮,女御掌進御於王所。鄭氏八十一人當九夕之說,皆漢儒{衛言}言,不可為典要。
夫一陽而二陰,君子之道也。自天子至於士大夫,有妃有妾,禮也。貴者多,賤者少,亦禮也。其制則難稽矣。考之《六經》,在《易》曰「貫魚以宮人寵」,曰「不如其娣之袂良」。在《詩》曰「抱衾與篸」,曰「諸娣從之」。不過泛指姬媵,無「六宮」之名。《尚書·顧命》陳設瑣屑,《礒命》訓飭侍御,均無六宮。《左氏》以公薨路寢為正,以小寢為即安,明是一宮一寢。而《公羊》以西宮災,疑有東宮,明是揣度之詞。於他書,則《說苑》曰:天子諸侯正寢三:高寢者,高祖之寢,子孫不得居。其二寢則路寢,左右,其實一寢。《國語》曰:「內官不過九御。」襄楷曰:「古無宦官,文王十子,一妃所生。」荀爽曰:「天子娶十二,帝嚳四妃,舜三妃。」此皆無六宮之證也。
或曰:一命之士,父子異宮。儒者有一畝之宮,何天子而靳乎六?夫所謂宮者,居室之稱,非必居婦人也。若天子遊觀偃息之所,又豈止於六哉?或曰:天子六宮,象六卿;諸侯三宮,象三卿。故王後亦有六宮六寢,所以理陰政也。夫陰亦何政之有?以為具粢盛乎,既有膳夫膳宰若干人矣。以為修蠶桑乎,又有典絲典枲若干人矣。天子致敬乎外,後致敬乎內,足以奉烝嘗、頒蠶政而有餘。若夫衾裯幃幄,瑣屑之務,則事因人生,人多事多,非宮中所固有也。
宮既無六,則妃御有限。然先王卒無明文為之立制者,何哉?子嗣有多寡,氣稟有強弱,非可逆定也。且使吾子孫清心寡欲固善,即或有縱欲而不能自克者,亦不必祖宗先為之極明言章理,道天子立六宮,御百婦禮應爾也。
然則六宮何始?曰:自秦始。秦滅六國,必取其宮人美女,列為六宮,以宣淫而誇盛。然猶不敢自以為禮也。漢興,高祖樂因秦舊,而叔孫制禮,又稱古制以阿諛之。故帝則有五,廟則有原,鬼神則千二百所。武帝衍其緒,元成暢其流,無涓、娛靈,遞增名目。而唐、宋目論之儒,又震於《禮經》,關口而不敢議,以致開元宮人六萬,宋寧宗一夕御三十九人。巫蠱禍生,宦官毒流,偽作《禮經》之人,蓋實為之先矣。
又嘗考《禮》而不覺失笑也。《禮》稱天子羞用百二十品,醬用百二十甕,其物又合蠃醢、脾析、螷蚳以足其數。無論食前方數十丈,使天子對案若海,無下箸所,而且蚳蠃皆穢蟲也,今之乞人不食,而當時天子食之,尤可怪矣。又鄭注:天子冕旒玉用二百四十物,加以金飾。豈非巨鼇戴石,頭岑岑幾壓死耶?夫食色性也,而天子亦人也。一食而二百四十味,九夕而八十一女,一冠而二百四十玉物,寧有是哉,寧有是哉?
征苗疑
编辑人多疑《古文尚書》,而不疑其征苗者,何也?夫舜之德可以舞百獸,寧不可以格苗?若苗既不如獸,又豈干羽之所能格?惟德動天,常人之所知也。舜、禹不知,不智;伯益知之而不早諫於用兵之時,不忠。豈以舜、禹之聖,必待困於心,橫於慮,而後作乎?
孔子曰:「樂云樂云,鍾鼓云乎哉!」干羽鍾鼓,樂之儀文也;聲教德化,樂之精神也。精神未孚,而忽以儀文孚之,豈理也哉?瞽瞍雖頑,舜之父也。伯益諫禹,引瞍為證,是以逆苗擬天子之父也。君子一言以為智,一言以為不智。禹之失兵機,其過小;益之傷國體,其罪大。魏張郃亡,群臣歎息,辛毗解之曰「當建安時,天下不可一日無武帝。然武帝崩,魏固無恙」云云。裴松之責其擬人不倫。然則伯益之聖,乃不如後世一裴松之乎?
且夫「竄三苗於三危」,《舜典》也。「三苗丕敘」,《禹貢》也。「苗民淫刑以逞,是用剿絕」,《呂刑》也。苗既竄矣,何事於征?苗既敘矣,何必再征?苗剿絕矣,又何曾格?其他「分北三苗」、「何遷乎有苗」,皆無來格之說。以《尚書》證《尚書》,而真偽定。
然則「瞽瞍允若」之言,孟子何以引之?曰:此《尚書》之逸文也,非征苗語也。孟子稱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今之《武成》可取者何止二三策?蓋均非其舊本也。止「血流漂杵」四字,猶其逸文爾!
《韓非子·五蠹》篇:「有苗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說苑》亦載其詞。《淮南子·繆稱訓》曰:「禹執干戚舞兩階間,而有苗服。」吳起曰:「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不修,禹滅之。」《呂氏春秋》曰:「舜行德三年,而三苗服。」是數說者,亦俱與《尚書》不合。自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