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一 小仓山房文集
卷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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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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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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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从一,而男子可以有媵侍,何也?曰:此先王所以扶阳而抑阴也。狗彘不可食人食,而人可以食狗彘,何也?曰:此先王所以贵清而贱浊也。二者皆先王之深意也。先王有治世之权,不必明言其故,而但定其制,使民由之。后世不察,见孟子训爱物,佛家戒杀,于是人与物几溷淆而莫分。萧子良之慧,苏子赡之聪,皆惑焉。

夫爱物与戒杀者,其心皆以为仁也。然孔子论仁曰“爱人”,不曰爱物。又曰“仁者己欲立而立人”,不曰立物。此意惟《吕览》得之。曰:“仁于万物,不仁于人,不可谓仁。不仁于万物,独仁于人,可以谓仁。仁也者,仁乎其类也。”此可谓善言仁者也。爱人不难,知所以爱人为难。孔子教弟子“泛爱众”,必曰“而亲仁”。孟子称尧、舜之仁,必曰“急亲贤”。人之中尚宜择仁者、贤者而爱之,况物乎?古者执雉执雁,四灵为畜,爱其物之类人也。诛盗贼,刑佥壬,恶其人之类物也。厩焚,子曰:“伤人乎?”不问马。卫侯之马启服死,公命为椟,子家子请食之。以不爱为爱,而爱乃大;以不仁于物为仁,而仁乃纯。

然则孟子称:“数罟不入污池。”《礼》: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奈何?曰:此非爱物,正所以爱人也。惧鱼之不繁,将不足于食;惧大夫士之有故,将不得杀羊犬豕。故俭惜畜养之以待其食与杀耳。为人计,非为鱼鳖羊犬豕计也。

然则君子何以远庖厨?曰:此非爱物,亦所以爱人也。恐近庖厨,则不忍,不忍则不食;远庖厨则忍,忍则食。然此亦寓言耳,与劝好货好色同,不可以词害意也。孟子欲充齐王不忍之心以保民而王,故因牛而戒及庖厨。观下文权轻重、度长短之言,则贱禽兽而重百姓之意,昭然若揭。不然,孟子非不食庖厨者也,见其死、闻其声则不食,不闻不见则食之。是后世乡曲之儇,掩耳盗锺之说也。彼齐王之兴甲兵,危士臣,民之死于锋镝者,皆在数百里外;齐王所不见其觳觫,不闻其哀号者也。比之庖厨,不更远耶?而得谓之君子耶?

牡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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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山之叟担一牡丹,高可隐人,枝柯萼谷,蕊丛丛以百数。主人异目视之,为损重资。虑他处无足当是花者,庭之正中,旧有数本,移其位让焉。幂锦张烛,客来指以自负。亡何,花开,薄若蝉翼,较前大不如。怒而移之山,再移之墙,立枯死。主人惭其故花,且嫌庭之空也,归其原。数日亦死。

客过而尤之曰:“子不见夫善相花者乎?宜山者山,宜庭者庭。迁而移之,在冬非春。故人与花常两全也。子既貌取以为良,一不当。暴摧折之,移非其时。花之怨以死也,诚宜。夫天下之荆棘藜刺下牡丹百倍者,子不能尽怒而迁之也。牡丹之来也,未尝自言曰:宜重吾价,宜置吾庭,宜黜汝旧,以让吾新。一月之间,忽予忽夺,皆子一人之为。不自怒而怒花,过矣。庭之故花,未必果奇。子之仍复其处,以其犹奇于新也。当其时,新者虽来,旧者不让,较其开孰胜而后移焉,则俱不死。就移焉,而不急复故花之位,则其一死,其一不死。子亟亟焉,物性之不知,土宜之不辨,喜而左之,怒而右之。主人之喜怒无常,花之性命尽矣。然则子之病,病乎其己尊而物贱也,性果而识暗也,自恃而不谋诸人也。他日子之庭,其无花哉!”

主人不能答,请具研削牍,记之以自警焉。

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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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慎、勤三字,司马昭训长史之言也。后人奉之,不以人废言耳。然以畏葸为慎,以琐屑为勤,犹之可也;以?刻为清,所伤者大,不可以不辨。

民之初生,无不清也,茹毛而已,巢居而已;民之初生,又不能清也,不能不食而茹毛,不能不居而构巢。中有圣人焉,增之以玩好,文之以器用,惧其过也,以礼节之。自夏桀酣歌恒舞,而伊尹有俭德之戒;周末文胜,三家者以《雍》彻,而夫子有宁俭之戒。皆有为言之也。

后世不然。或无故而妾织蒲矣,或无故而与螬争食矣。彼所好者,在乎矜名以自异,则不得不权其轻重,舍此以鬻彼。是俭其外而贪其中,洁其末而秽其本也,乌乎清卢且天下之所以丛丛然望治于圣人,圣人之所以殷殷然治天下者,何哉?无他,情欲而已矣。老者思安,少者思怀,人之情也。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者,圣人也。“好货”,“好色”,人之欲也。而使之有“积仓”,有“裹粮”,“无怨”、“无旷”者,圣人也。使众人无情欲,则人类久绝而天下不必治;使圣人无情欲,则漠不相关,而亦不肯治天下。后之人虽不能如圣人之感通,然不至忍人之所不能忍,则挈矩之道,取譬之方,固隐隐在也。自有矫清者出,而无故不宿于内,然后可以寡人之妻,孤人之子,而心不动也。一饼饵可以终日,然后可以浚民之膏,减吏之俸,而意不回也。谢绝亲知,僵仆无所避,然后可以固位结主,而无所踌躇也。彼不欲立矣,而何立人?己不欲达矣,而何达人?故曰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

然则孔子何以有耻恶衣恶食之诮?曰:恶衣恶食,嫌之者,人之情也;耻之者,心之陋也。不曰嫌,而曰耻,则是以衣食为重轻,故贱之也。不然,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夫子非甘于恶衣恶食者也,而何以传于此言也?且当贱贫时,而以恶衣恶食自轻,则当贵富时,必以恶衣恶食自重。子路衣敝缊袍,非可以衣狐貉而故为缊袍也,素贫贱行贫贱也。若可以狐貉而故为缊袍,则必有缊袍狐貉之心,交战于中,而忮求起。伯夷以饿死称清,而陈文子有马十乘亦称清。清以心求,不以迹取也。然则,奢俭宜何从?曰:圣贤以礼为归,豪杰惟情自适。徐邈当魏武崇俭时,不改其奢;当魏文崇奢时,不改其俭,此衷之以礼也。武元衡当杨绾朴素之时,盛饰如故;孔思远得珍玩服用不疑,及其屡空,萧然自得。此自适其情也。此三人者,真清者也。

清,美名也。有大力者以美名震之而不移,则有大力者以恶名诱之而更不动。知此者,可以立身,可以观人。

玩古者说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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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人老而尊,物古而玩,宜也。人寿不如物,而以物之寿者为娱,人之情也。罂卢澡盘,古而粗者也,不妙于目。山河日月,古而虚者也,不私于我。于是求之于玉,于铜,于磁,于砚,于琴,于竹漆,于纸墨,于书画,此必至之势也,非好事者之为也。

或曰:是非圣人之道欤?余曰:不然。鲁榶、卫柯、夏璜、殷琥、封父之繁弱,锺叔之离磬,此见于三代前者也。任后争饣尊,栾大辨齐器,窦宪取仲山父鼎,此见于三代后者也。古物之兴,由来尚矣。

然则物古皆足玩欤?曰:亦非也。未古贵真,已古贵精。有古玉焉,其得于天者如截肪,成于良工者如切泥,然后开其渠眉,礲以礛诸,而又不渫于壤,不𬊤于火,不啮于锄铫,不扌蔑揳于后起者之锥刀,然后袄耀其精,朴属其形,称至宝矣。犹人有绝德隽才,长于朱门,遇于圣明,推排于世故,而又不为萋菲之所伤,然后器成而品尊,非徒以齿尚也。其他物例是。

今訾躗之人,率弄古物为娱,靳拳胶目,绝欲得之。然而或宝康瓠,或钦燕石,呰窳行滥,齺然自以为信矣。及至耳于知音,斥于内府,奇赏不得,偻售不可。乃不速其目,丑其手,而反相与凭怒啐诟,以为世物无古也。古物闻之笑,识古者闻之悲。

②或曰:古物之遇不遇,果有数乎?曰:不遇者,其常也;遇者,其偶也。虽然,世之人不求不珍,于古物无懵也;求之而不以诚,珍之而不甚至,于古物亦无懵也。何也?不求不珍,其可求可珍者自在也。一旦而求之珍之,不可知也。惟其求之诚,珍之至,自以为无所不用其极,而卒与?且驰,则所谓瞽而字伯明者也。于是果于自信,轻于诬物,而古物当其前,或拉杂摧烧之矣。其病一在于好其名,一在于强为解。

夫“汉”之为言含也,古以美玉为死者之含。庄子所谓“死何含珠”是也。或曰汗也,玉入土久则汗出而斑。今讹其音以为“汉”,岂非汉则无玉乎?“商”之训嵌也,刻镌也。《郑笺》所谓“鸧金饰貌”是也。今昧其义以为“商”,岂非商则不饰金银乎?“碧瓷”见邹阳赋,“花瓷”见宋广平语,“越窑翠色”见陆鲁望诗。今钓奇者,以为始于柴世宗,误矣。瓦无砚理,而筣而托之曰未央宫,曰铜雀;宣德无库焚铸炉事,而眸而见之曰宣炉,又误矣。此所谓好其名也。《括异志》曰:“铜入土千年而青。”今见启、祯、嘉、万、钱才百年,已如翠曾者何?《青箱志》曰:“书画千年而绝迹。”今见韩滉画五牛、颜鲁公自书告身,虽千年赫然新者何?《志林》曰:“世无真玉,勿惣于火者方是。”然《尚书》云“火炎昆岗,玉石俱焚”者何?此所谓强为解也。

夫古器非什百为遝者也,非折阅不市者也,又非狖人使好𬬸人使解者也。既好矣解矣,而又似好非好,似解非解,好不如不好,解不如不解,不病乎其所不知,而病乎其所已知。然则古器之坻伏不出,甘心朽壤以终也宜哉,宜哉!

③或曰:古物奚用,而子若是其重之?曰:有用之用小,无用之用大。凤不司晨,麟不服霡,周鼎不烹饪,固不可贱也。且陈彝敦,而见升降裼袭之礼焉;佩环珮,而想《采齐》、《肆夏》之度焉;对翰墨,而忘尘氛温蠖之撄焉。其重之也,亦犹行夫古之道也。曰:士大夫既不知古,盍假长耳飞目以矩之?曰:爱古者非富即贵,富则陕输,贵则𬘡用。贾者牟大利以羼其伪,识者馀人以赫其独。夫古不古,于理无所关也。今之于理有所关者,欲求一操执款款之小丈夫而不得也。而古物之为铜,为玉,为磁,为竹,为纸、墨、炉、砚、书、画者,又不能门扇户吹,嘐嘐然自命曰:我良也,彼楛也。则奈何?曰:尚以潢治,五采惠之。彼敻求者,必交贸相竞矣。曰:此所谓文而不采,如伣之见风,不终日定也。

曰:博古有图,书画有谱,其将循是以迹之欤?曰:此函冶氏所谓独知之货,轮扁所谓糟粕之书也。其不可传也,死矣。图谱造于宣和,南渡后物已沦于沙漠,乌平循?然则子何独玩之?曰:好生解,解生误,误生悔,悔生惧,惧生辨,辨生疑,疑生虚,虚生明。八者缺一焉不可也。然则今之升奥渫庋华几者,皆非古欤?曰:是何言也!制科百年,而谓其中必无才也,固不然。然则古物存者几何?曰:物随年古,今与古环流无穷,则物亦环流无穷也。然而古?今削;古繁重,今轻訬;古帱而廉,今庣而揱;古奇侅而攫閷,今薜暴而堙替。今以往其佻巧儇变,又不知其何所极也!

黄生允修借书,随园主人授以书,而告之曰:

书非借不能读也。子不闻藏书者乎?《七略》、《四库》,天子之书,然天子读书者有几?汗牛塞屋,富贵家之书,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其他祖父积子孙弃者,无论焉。非独书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而强假焉,必虑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见之矣。”若业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异日观云尔。”
余幼好书,家贫难致。有张氏藏书甚富,往借不与,归而形诸梦。其切如是。故有所览,辄省记。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素蟫灰丝,时蒙卷轴。然后叹借者之用心专,而少时之岁月为可惜也。

今黄生贫类予,其借书亦类予。惟予之公书与张氏之吝书不相类。然则予固不幸而遇张乎?生固幸而遇予乎?知幸与不幸,则其读书也心专,而其归书也必速。为一说,使与书俱。

《后出师表》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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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出师表》非孔明作也。夫兵,危事也;伐国,大谋也。张皇六师者有之,一鼓作气者有之,钳马而食、以肥应客者有之。未有先自危怯,昭布上下,而后出师者也。若果为亮作,是亮之气已馁,而其精已消亡矣。

其前表曰:“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不效则治臣之罪”。何其壮也!后表曰:“坐而待亡,不如伐之。”“成败利钝,非臣所能逆睹。”何其衰也!当是时,街亭虽败,犹拔西县千家以归。蜀之山河,天险如故。后主任贤勿贰,非亡国之君。亮再举而斩王双,杀张郃,宣王畏蜀如虎,大势所在,有成无败,有利无钝,已较然矣。何至戚戚嗟嗟,遽以才弱敌强,民穷兵疲之语,上危主志,下懈军心,而又称难凭者事,以豫解其日后无功之罪?虽至愚者不为,而谓亮之贤而为之乎?

表中六难,屡言曹操之败,再言先帝之败,以归命于天。此日者家言也。将军出师,而为此言无谓。己不解而欲后主解无益。胸中抱六不解,而贸贸出师,悖矣!按此表上于建兴六年,亮此时年未五十,非当死时也。后死于十二年,天也,非亮之所当知也。诸贤死尽,而劝降之谯周老而不死,天也,又非亮之所当知也。亮不特知汉之必亡,且知己与诸贤之中年必死,岂理也哉?

当邓艾入蜀时,使后主听姜维之言,早备阴平及阳安关口,则艾不能入。纵入后,其时罗宪、霍弋犹以重兵据要害。故孙盛以为乞师东国,征兵南中,则蜀不遽亡。将士在剑阁者,闻后主降,咸怒拔刀斫石。然则亮死后十馀年,蜀犹未可亡。而亮出兵时,乃先云“坐而待亡”者,何耶?

然则此表谁作?曰:此蜀亡后好亮者附会董广川明道不计功之说,以夸亮之贤且智,而不知适以毁亮也!裴松之称此表本集所无,出张俨《默记》。陈寿削之,真良史哉!

《金縢》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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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縢》虽今文,亦伪书也。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又曰:“丘之祷久矣。”三代圣人,夭寿不贰。武王不豫,命也。岂太王、王季、文王之鬼神,需其服事哉?以身代死,古无此法。后世村巫里媪之见,则有之矣。广陵王胥曰:“死不得取代,庸身自逝。”周公岂广陵之不若乎?二公欲穆卜,公拒之,以为“未可以戚我先王”。臣与子,一也。他人戚先王不可,而己戚先王则可。非伯尊之攘善而何?

《礼》:“去祧为坛,去坛为襜。”又曰:“士大夫去国,为坛位,向国门而哭,为无庙也。”当是时,太王、王季、文王赫赫寝庙,周公非去国之时,虽曰支子不祭,然公为武王祷,非为身祷也。舍太庙而为野祭,不祥孰甚焉!方命卿士勿言,隐讳其迹,而乃登坛作襜,以自表扬者,何也?“周人以讳事神,名终将讳之。”故《礼》卒哭乃讳。其时武王虽病,并未终也。不称玄孙发以祷,而称玄孙某以讳,是先以死人待武王也。某某者,后世之俗讳,三代所无也。商人曰帝甲、帝乙,此不称名之证,不称某也。周人所谓讳者,以谥代名,故《礼》凡祭不讳,临文不讳。临之以高祖,则不讳曾祖以下。晋荀偃祷,称平公为曾臣彪,此称名之证,不称某也。《诗》曰“一之日者发”,曰“骏发尔私”,皆公作也。寻常咏歌,不讳于其子成王之前,而一旦祷祀,反讳于祖、父太王、王季、文王之前,于义何当?

治民事神一也。故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玄孙既无才无艺,不能事鬼神矣,又安能君天下、子万民乎?赞周公之才之美,始于《论语》。造伪书者,窃孔子之言,作公自称语,悖矣!“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武王克商已二年,纵有不讳,与天之降宝命何伤?刘先主草创西蜀,即位二年,遽崩,仗一孔明,犹能支持强敌。而周家积累千馀年,“以至仁伐至不仁”,十乱犹存,八百诸侯尚在,周公不必忧危至此。且周公既不告庙而私祷矣。武王已瘳,己身无恙,公之心已安,公之事已毕。此私祷之册文,焚之可也,藏之私室可也。乃纳之于太庙之金縢,预为日后邀功免罪之计。其居心尚可问乎?《礼》:“祝嘏词说,藏于宗祝,非礼也,是谓幽国。”岂周公有所不知而躬蹈之乎?

中庸》曰:“事死如事生。”孟子曰:“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则义不可胜用也。”又曰:“享多仪,仪不及物。”然则尔汝者,古人挟长之称;而圭璧者,所以将敬之物也。公呼先王为尔,不敬;自夸材艺,不谦;终以圭璧要之,不顺。若曰许我则以璧与圭,不许我则屏璧与圭。如握果饵,以劫婴儿,既骄且吝,慢神蔑祖。而太王、王季、文王甘其尔汝之称,又贪其圭璧之诱,于昭于天者,何其启宠纳侮之甚也!

夫周公,古之达孝也。孝父与孝兄,孰切?当文王崩,何以不祷?或曰:武王得天下,主幼国危,关系甚大,公故急而为之耳。然则文王大勋未集,年又九十七岁,周公以为老耶贱耶,直当死时耶?

《金縢》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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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人重卜。国有事,卜于太庙,礼也。金縢藏后,武王在位四年,公又居东二年。六年中,周人竟不一卜太庙启金縢乎?此说也,括苍王氏曾言之。然康成以为金縢者,古藏秘书者皆然,不自周公始,犹可支吾。

按经文曰“公乃自以为功”云云,是并二公不告,且不知也。二公尚不知,百辟卿士,何以知之?曰:“嘻,公命我勿敢言!”百辟卿士既知之,则二公必知之久矣。在百辟卿士,位卑分远,难以进言,容或有之。二公为国元老,明知公之精忠灵感,至于如此,而乃耳闻流言,目击去国,相与坐视,寂若吞炭,何其忍也!倘风雷不作,金縢不启,王竟诮公诛公。彼二公者,律以左儒、杜伯之义,尚何颜坐而论道乎?及至天已反风,禾已尽起,方瞿瞿焉命邦人起大木而筑之,以愚夫愚妇所共晓,里胥田畯所不屑为者,二公乃自以为功。不扶帝室之懿亲,而扶田中之偃木,何其不知大体也!

经文曰:“我之勿辟,则无以见我先王。”训“辟”字为诛辟,则二叔倘已称兵,周公征之宜也,不必为此言;二叔尚未称兵,仅流言而已,周公不可以王师报私忿也。训“辟”字为逃辟,使公能自信,居东与居洛一也;公不能自信,则率土之滨,孰非周土?“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非越境可免也。周公岂将为武仲之据防、秦针之适晋乎?

然则二叔流言奈何?曰:此尤不足信也。当时叛者武庚,非二叔也。监之者不早发觉,又从而助之,自宜同罪,亦成王、周公之不得已也。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义士犹或非之。武庚为纣嫡子,兴复商之社稷,名正言顺,何必以讨周公为词?不比后世王敦、苏峻起兵冒清君侧之名也。若欲纵反间害公,使周国无人,则周公虽死,而鹰扬之太公,平格之君睾,巍然尚存,皆足以奠周邦,诛顽民而有馀,又不比赵止一李牧,北齐止一斛律光,去其人,即可图其国也。况兄终弟及,商法皆然。即使周公代成王而践其位,在武庚视之,亦不过如盘庚、阳甲,外丙、仲壬之相承而已矣。何不利孺子之有?何流言之有?若夫鸱鸮,恶鸟也。周公忧盛危明,借绸缪未雨之意,君臣交儆,可也。若为王信流言而作,是以恶鸟比君父矣。拟人不伦,指斥已甚,周公其不圣矣乎!康成解“既取我子,毋毁我室”,以为既捕我党羽矣,宜还我土地爵位。何蚩妄乃尔!

总之,汉求亡经过甚,致伪书杂出。梅福曰:“成王以诸侯礼葬周公,而天动威,风雷交作。”《鲁世家》曰:“周公薨,大风拔木。成王乃启金縢。”《尚书大传》曰:“成王葬周公,遇风雷,追念前事,序而记之。”蒙恬曰:“成王有疾,周公揃爪沉河,书而藏之。二叔作乱,周公奔楚。成王读记府之文,乃迎周公。”四说者,言人人殊,皆与《金縢》不合。善乎谯周之言曰:“《尚书》遭秦火,多缺失。学者谈《金縢》,都难凭信。”斯得之矣。

六宫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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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非古也。周内宰以阴礼教六宫,女御掌进御于王所。郑氏八十一人当九夕之说,皆汉儒{卫言}言,不可为典要。

夫一阳而二阴,君子之道也。自天子至于士大夫,有妃有妾,礼也。贵者多,贱者少,亦礼也。其制则难稽矣。考之《六经》,在《易》曰“贯鱼以宫人宠”,曰“不如其娣之袂良”。在《诗》曰“抱衾与篸”,曰“诸娣从之”。不过泛指姬媵,无“六宫”之名。《尚书·顾命》陈设琐屑,《𥐟命》训饬侍御,均无六宫。《左氏》以公薨路寝为正,以小寝为即安,明是一宫一寝。而《公羊》以西宫灾,疑有东宫,明是揣度之词。于他书,则《说苑》曰:天子诸侯正寝三:高寝者,高祖之寝,子孙不得居。其二寝则路寝,左右,其实一寝。《国语》曰:“内官不过九御。”襄楷曰:“古无宦官,文王十子,一妃所生。”荀爽曰:“天子娶十二,帝喾四妃,舜三妃。”此皆无六宫之证也。

或曰:一命之士,父子异宫。儒者有一亩之宫,何天子而靳乎六?夫所谓宫者,居室之称,非必居妇人也。若天子游观偃息之所,又岂止于六哉?或曰:天子六宫,象六卿;诸侯三宫,象三卿。故王后亦有六宫六寝,所以理阴政也。夫阴亦何政之有?以为具粢盛乎,既有膳夫膳宰若干人矣。以为修蚕桑乎,又有典丝典枲若干人矣。天子致敬乎外,后致敬乎内,足以奉烝尝、颁蚕政而有馀。若夫衾裯帏幄,琐屑之务,则事因人生,人多事多,非宫中所固有也。

宫既无六,则妃御有限。然先王卒无明文为之立制者,何哉?子嗣有多寡,气禀有强弱,非可逆定也。且使吾子孙清心寡欲固善,即或有纵欲而不能自克者,亦不必祖宗先为之极明言章理,道天子立六宫,御百妇礼应尔也。

然则六宫何始?曰:自秦始。秦灭六国,必取其宫人美女,列为六宫,以宣淫而夸盛。然犹不敢自以为礼也。汉兴,高祖乐因秦旧,而叔孙制礼,又称古制以阿谀之。故帝则有五,庙则有原,鬼神则千二百所。武帝衍其绪,元成畅其流,无涓、娱灵,递增名目。而唐、宋目论之儒,又震于《礼经》,关口而不敢议,以致开元宫人六万,宋宁宗一夕御三十九人。巫蛊祸生,宦官毒流,伪作《礼经》之人,盖实为之先矣。

又尝考《礼》而不觉失笑也。《礼》称天子羞用百二十品,酱用百二十瓮,其物又合蠃醢、脾析、螷蚳以足其数。无论食前方数十丈,使天子对案若海,无下箸所,而且蚳蠃皆秽虫也,今之乞人不食,而当时天子食之,尤可怪矣。又郑注:天子冕旒玉用二百四十物,加以金饰。岂非巨鳌戴石,头岑岑几压死耶?夫食色性也,而天子亦人也。一食而二百四十味,九夕而八十一女,一冠而二百四十玉物,宁有是哉,宁有是哉?

征苗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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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多疑《古文尚书》,而不疑其征苗者,何也?夫舜之德可以舞百兽,宁不可以格苗?若苗既不如兽,又岂干羽之所能格?惟德动天,常人之所知也。舜、禹不知,不智;伯益知之而不早谏于用兵之时,不忠。岂以舜、禹之圣,必待困于心,横于虑,而后作乎?

孔子曰:“乐云乐云,锺鼓云乎哉!”干羽锺鼓,乐之仪文也;声教德化,乐之精神也。精神未孚,而忽以仪文孚之,岂理也哉?瞽瞍虽顽,舜之父也。伯益谏禹,引瞍为证,是以逆苗拟天子之父也。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禹之失兵机,其过小;益之伤国体,其罪大。魏张郃亡,群臣叹息,辛毗解之曰“当建安时,天下不可一日无武帝。然武帝崩,魏固无恙”云云。裴松之责其拟人不伦。然则伯益之圣,乃不如后世一裴松之乎?

且夫“窜三苗于三危”,《舜典》也。“三苗丕叙”,《禹贡》也。“苗民淫刑以逞,是用剿绝”,《吕刑》也。苗既窜矣,何事于征?苗既叙矣,何必再征?苗剿绝矣,又何曾格?其他“分北三苗”、“何迁乎有苗”,皆无来格之说。以《尚书》证《尚书》,而真伪定。

然则“瞽瞍允若”之言,孟子何以引之?曰:此《尚书》之逸文也,非征苗语也。孟子称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今之《武成》可取者何止二三策?盖均非其旧本也。止“血流漂杵”四字,犹其逸文尔!

《韩非子·五蠹》篇:“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说苑》亦载其词。《淮南子·缪称训》曰:“禹执干戚舞两阶间,而有苗服。”吴起曰:“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不修,禹灭之。”《吕氏春秋》曰:“舜行德三年,而三苗服。”是数说者,亦俱与《尚书》不合。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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