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遊記/滇遊日記十一
七月
编辑初一至初三日
编辑抄書麓館,亦無竟日之晴。先是俞禹錫有僕還鄉,請為余帶家報。余念浮沉之身,恐家人已認為無定河邊物,若書至家中,知身猶在,又恐身反不在也,乃作書辭之。至是晚間不眠,仍作一書,擬明日寄之。
初四日
编辑送所寄家書至俞館,而俞往南城吳氏園。余將返,其童子導余同往。過南關而西,一里,從南城北入其園。有池有橋,有亭在池中。主人年甚少,昆仲二人,一見即留酌亭中。
薄暮與禹錫同別。
始知二主人即吳麟徵之子,新從四川父任歸者。
初五日
编辑又絕糧。余作中寄潘蓮華,復省中吳方生,
且與潘索糧。
不及待,往拜吳氏昆仲,不遇,即乘霽出龍泉門,為乾海子之游。由九龍池左循北坡西向上,一里,出寺後,南瞰峽中馬家園,即前日閃太史宴余其中者,昔為馬業,今售閃氏矣。
從此益西向上,一里,瞰其北峽,乃太保新城所環其上者,乃知其西即寶蓋山之頂,今循其南岡而上也。又迤邐上者三里,始隨南峽盤坡入。二里,路北之樹木,森鬱而上,路南之樹木,又森鬱而下,各有莊舍於其中。其北者為薛莊,其南者為馬莊,其樹皆梨柿諸果。
余夙聞馬元中有兄居此,元中囑余往游,且云:「家兄已相候久矣。」至是問主人,已歸城,莊虛無人。時日甫上午,遂從其後趨乾海子道。其處峰稍南曲,其下峽中有深澗,自西北環夾東出,水聲驟沸,即馬家園綰九隆南塢之上流也。此處騰湧澗中,外至塢口,遂伏流不見。南溢而下泛者,為馬園內池;北溢而下泛者,為九隆泉池,皆此水之伏而再出者也。
於是循澗北崖盤坡而上,一里,北折入峽。二里,稍下就澗行。其處東西崖石夾峙,水騰躍其中,路隨之而上,蓋已披寶蓋山之西麓矣。或涉水西,或涉水東,或涉水中而上。
北五里,漸西,其溪分兩道來。由其中躡嶺西北上,始望見由此而北,分峽東下者,為寶蓋之脊,又東下而為太保;由此而南,分峽東下者,為九隆南山之脊,又東下為九隆岡。
此其中垂之短支,躡之迤邐上,五里始西越其脊。下瞰脊西有峽下繞甚深,水流其中沸甚,此即沙河之上流也。其西又有山一重橫夾之,乃為南下牛角關之脊,而此脊猶東向之旁支也。循北崖西行三里餘,始西南墜壑下。下又三里餘,始抵溪之東岸。兩崖夾溪之石甚突兀,溪流逗石底而下,層疊騰湧,而蒙箐籠罩之,如玉龍踴躍於青絲步障中,《志》所謂溜鐘灘,豈即此耶?路緣東崖下,北溯溪,有小洞倚崖,西瞰溪流。入坐其間,水乳滴瀝,如貫珠下。出,復北溯溪三里,有木橋跨而西。度其西上嶺,遂與沙河上流別。
三里,登南度之脊。其脊中低,南北皆高,南即牛角關之脈,北高處為虎坡,乃從西北度脈而來者。路逆溯之,循北嶺東坡而上,又二里,從嶺北西向穿坳,是為虎坡。此坡由北衝東蒲蠻寨嶺度脊西南下,繞為北衝南峰,南向逶迤,東墜沙河之源,西環乾海子之塢,南過此嶺,稍伏而南聳牛角關。又伏而度脈,分支西北掉尾者,為蒲縹西嶺;正支東峙松子山,繞石甸東而南盡於姚關者也。
過坳西即有坑西墜,路循北坡西北行,五里西下,行峽中。溯流躡澗,三里,再逾嶺。又三里,出嶺西。始見西南下壑稍開,有西峽自北而南,與南峽合而西去,有茅數龕嵌峽底,曰鑼鼓寨。
於是盤東坡北向,而轉溯西峽之上行。蓋西峽有山自北坳分支南亙,環於東界之西,路由其中直披北坳而入。三里,涉北來小水,遂西盤其坳脊。二里,出坳西,其西南盤壑復下開,而路乃北向躡嶺,曲折西北,盤之而升,三里餘,登嶺頭。
蓋此嶺從虎坡北乾海子東分支西突,又西度為大寨西峰,西北橫亙於大寨、瑪瑙山之間,此其東下之嶺也;其北為崇脊,其南為層壑。遙望數十家倚西亙橫峰下,即大寨也。於是西南盤層壑之上,二里,越岡西下,又二里,西南下至塢間。涉北來小峽,又西上半里,是為大寨。
所居皆茅,但不架欄,亦儸儸之種。俗皆勤苦墾山,五鼓輒起,昏黑乃歸,所墾皆磽瘠之地,僅種燕麥、蒿麥而已,無稻田也。余初買米裝貯,為入山之具,而顧僕竟不之攜,至是寨中俱不稻食。煮大麥為飯,強齧之而臥。
初六日
编辑天色陰沉。飯麥。由大寨後西涉一小峽,即西上坡。半里,循西山北向而升。二里,坡東之峽,駢束如門,門以內水猶南流,而坡峽俱平,遂行峽中。
又北一里,有岐逾西山之脊,是為瑪瑙坡道。余時欲窮乾海子,從峽中直北行,徑漸翳,水漸縮。一里,峽中累累為環珠小阜,即度脈而為南亙西山,此其平脊也。半里過北,即有坑北下。由坑東循大山西北行,又一里而見西壑下嵌,中圓如圍城,而底甚平,即乾海子矣。
路從東山西向,環海子之北,一里,乃趁峽下。東山即虎坡大脊之脈,有岐東向,逾脊為新開青江壩道,入郡為近。
南下半里,抵海子之北,即有泉一圓在北麓間,水淙淙由此成流出。
其東西麓間,俱有茅倚坡臨海而居,而西坡為盛。
又半里,循麓而入西麓之茅。其廬俱橫重木於前,出入皆逾之。
其人皆不解漢語,見人輒去。廬側小溪之成流者,南流海子中。
海子大可千畝,中皆蕪草青青。
下乃草土浮結而成者,亦有溪流貫其間,第不可耕藝,以其土不貯水。
行者以足撼之,數丈內俱動,牛馬之就水草者,只可在涯涘間,當其中央,駐久輒陷不能起,故居廬亦俱瀕其四圍,只墾坡布麥,而竟無就水為稻畦者。其東南有峽,乃兩山環湊而成,水從此泄,路亦從此達瑪瑙山,然不能逕海中央而渡,必由西南沿坡灣而去。於是倚西崖南行一里餘,有澄池一圓,在西崖下蕪海中,其大徑丈餘,而圓如鏡,澄瑩甚深,亦謂之龍潭。
在平蕪中而獨不為蕪翳,又何也?
又南一里,過西南隅茅舍,其廬亦多,有路西北逾山,雲通後山去,不知何所。其南轉脅間,有水從石崖下出,流為小溪東注。余初狎之,欲從蕪間涉此水,近水而蕪土交陷,四旁搖動,遂復迂陟西灣,盤石崖之上,乃倚南山東向行。一里餘,有岐自東峽上,南逾山脊,為新開道,由此而出爛泥壩者。余乃隨坡而下東峽。半里,則峽中橫木為橋,其下水淙淙,北自海子菰蒲中流出,破峽南墜。峽甚逼仄,故一木航之,此水口之最為瀠結者。
度橫木東。復上坡,半里,陟其東岡,由脊上東南行。還顧海子之窩,嵌其西北;出峽之水,墜其西南;其下東南塢中,平墜甚深,中夾為箐,叢木重翳,而轟崖倒峽之聲不絕。其前則東西兩界山又伸臂交舒,辟峽南去,海子峽橋之水,屢懸崖瀉箐中,南下西轉而出羅明壩焉。於是循東山,瞰西峽,東南行一里餘,轉而南下。
一里,有路逾東嶺來,即大寨西來者,隨之西南下坡。
半里,忽一廬踞坡,西向而居,其廬雖茅蓋,而簷高牖爽,植木環之,不似大寨、海子諸茅舍。姑入而問其地,則瑪瑙山也。一主人衣冠而出,揖而肅客,則馬元康也。余夙知有瑪瑙山,以為杖履所經,亦可一寓目,而不知為馬氏之居。馬元中曾為余言其兄之待余,余以為即九隆後之馬家莊,而不知有瑪瑙山之舍。
元康一見即諦視曰:「即徐先生耶?」問何以知之。曰:「吾弟言之。余望之久矣!」蓋元中應試省中,先以書囑元康者,乃瑪瑙山,而非九隆後之馬家莊也。
元康即為投轄,割雞為黍,見其二子。深山杳藹之中,疑無人跡,而有此知己,如遇仙矣!
下午,從廬西下坡峽中,一里轉北,下臨峽流,上多危崖,藤樹倒置,鑿崖迸石,則瑪瑙嵌其中焉。其色有白有紅,皆不甚大,僅如拳,此其蔓也。
隨之深入,間得結瓜之處,大如升,圓如球,中懸為宕,而不黏於石。宕中有水養之,其精瑩堅致,異於常蔓,此瑪瑙之上品,不可猝遇,其常積而市於人者,皆鑿蔓所得也。
是山從海子峽口橋東,南環而下,此其西掉而北向處,即大寨西山之西坡也。峽口下流懸級為三瀑布,皆在深箐回崖間,雖相距咫尺,但聞其聲,而樹石擁蔽,不能見其形,況可至其處耶。坐瑪瑙崖洞間,有覆若堂皇,有深若曲房,其上皆垂於虯枝,倒交橫絡,但有氤氳之氣,已無斧鑿之痕,不知其出自人工者。元康命鑿崖工人停捶,而垂箐覓樹蛾一筐,且謂余曰:「箐中三瀑,以最北者為勝。為崖崩路絕,俱不得行。當令僕人停鑿芟道,異日乃可梯崖下瞰也。」因復上坡,至其廬前,乃指點四山,審其形勢。元康瀹茗命醴,備極山家清供,視隔宵麥飯糲口,不謂之仙不可也。
初七日
编辑雨。與元康為橘,中之樂。棋子出雲南,以永昌者為上,而久未見敵手。元康為此中巨擘,能以雙先讓。余遂對壘者竟日。
初八日
编辑晨飯,欲別而雨復至。
主人復投轄布枰。下午雨霽,同其次君從廬右瞰溪。
懸樹下,一里,得古洞,乃舊鑿瑪瑙而深入者,高四五尺,闊三尺,以巨木為橋圈,支架於下,若橋梁之鞏,間尺餘,輒支架之。其入甚深,有木朽而石壓者,上透為明洞。余不入而下,仍懸樹,一里墜澗底。其奔湧之勢甚急,而掛瀑處俱在其上下峽中,各不得達,仍攀枝上。所攀之枝,皆結異形怪果,苔衣霧須,蒙茸於上。
仍二里,還廬舍。
元康更命其僕執殳前驅,令次君督率之,從向來路上。二里,抵峽口橋東岡,墜崖斬箐,鑿級而下。一里餘,憑空及底,則峽中之水,倒側下墜,兩崖緊束之,其勢甚壯,黔中白水之傾瀉,無此之深;騰陽滴水之懸注,無此之巨。勢既高遠,峽復逼仄,蕩激怒狂,非復常性,散為碎沫,倒噴滿壑,雖在數十丈之上,猶霏霏珠卷霰集。滇中之瀑,當以此為第一,惜懸之九天,蔽之九淵,千百年莫之一睹,余非元康之力,雖過此無從寓目也。
返元康廬,挑燈夜酌,復為余言此中幽勝。其前峽下五里,有峽底橋;過之隨峽南出,有水簾洞;溯峽北入,即三瀑之下層。而水簾尤奇,但路閟難覓,明晨同往探之。此近勝也。
渡上江而西,有石城插天,倚雪山之東,人跡莫到,中夜聞鼓樂聲,土人謂之鬼城。此遠勝也。上江之東,瑪瑙之北,山環谷迸,中有懸崖,峰巒倒拔,石洞崡岈,是曰松坡,為其家莊。
其叔玉麓構閣青蓮,在石之阿,其人云亡,而季叔太麓今繼棲遲,一日當聯騎而往。
此中道之勝也。
余聞之,既喜此中之多奇,又喜元康之能悉其奇,而余之得聞此奇也。地主山靈,一時濟美,中夜喜而不寐。
初九日
编辑余晨起,欲為上江之游。元康有二騎,一往前山未歸,欲俟明日同行。余謂游不必騎,亦不必同,惟指示之功,勝於追逐。余之欲行者,正恐其同,其不欲同者,正慮其騎也。元康固留。余曰,「俟返途過此,當再為一日停。」
乃飯而下山。元康命其幼子為水簾洞導。
於是西下者五里,及峽底,始與峽口橋下下流遇。蓋歷三瀑而北迂四窠崖之下,曲而至此,乃平流也,有橋跨其上。
度橋,西北盤右嶺之嘴,為爛泥壩道。
從橋左登左坡之半,其上平衍,有水一塘匯岡頭,數十家倚南山而居,是為新安哨,與右嶺盤坡之道隔峽相對也。水簾洞在橋西南峽底,倚石嶺之麓,幽閟深阻,絕無人行。初隨流覓之,傍右嶺西南,行荒棘中,三里,不可得,其水漸且出峽,當前坳尖山之隩矣。乃復轉,迴環遍索,得之絕壁下,其去峽底橋不一里也,但無路影,深阻莫辨耳。其崖南向,前臨溪流,削壁層累而上,高數丈。其上洞門崡岈,重覆疊綴,雖不甚深,而中皆旁通側透,若飛甍復閣,簷牖相仍。有水散流於外,垂簷而下,自崖下望之,若溜之分懸,自洞中觀之,若簾之外幕,「水簾」之名,最為宛肖。
洞石皆櫺柱綢繆,纓幡垂颺,雖淺而得玲瓏之致。
但旁無側路可上,必由垂簷疊覆之級,冒溜衝波,以施攀躋,頗為不便。若從其側架梯連棧,穿腋入洞,以睇簾之外垂,只中觀其飛灑,而不外受其淋漓,勝更十倍也。崖間有懸乾虯枝,為水所淋滴者,其外皆結膚為石。
蓋石膏日久凝胎而成,即片葉絲柯,皆隨形逐影,如雪之凝,如冰之裹,小大成象,中邊不欹,此又凝雪裹冰,不能若是之勻且肖者。余於左腋洞外得一垂柯,其大拱把,其長丈餘,其中樹幹已腐,而石膚之結於外者,厚可五分,中空如巨竹之筒而無節,擊之聲甚清越。余不能全曳,斷其三尺,攜之下,並取枝葉之綢繆凝結者減其中,蓋葉薄枝細,易於損傷,而筒厚可借以相護,攜之甚便也。
水簾之西,又有一旱岩。其深亦止丈餘,而穹覆危崖之下,結體垂象,紛若贅旒,細若刻絲,攢冰鏤玉,千萼並頭,萬蕊簇穎,有大僅如掌,而筍乳糾纏,不下千百者,真刻楮雕棘之所不能及!
余心異之,欲擊取而無由,適馬郎攜斧至,借而擊之,以衣下承,得數枝。取其不損者二枝,並石樹之筒,托馬郎攜歸瑪瑙山,俟余還取之。遂仍出橋右,與馬郎別。乃循右坡西上里餘,隔溪瞰新安哨而行。大雨忽來,少憩樹下。又西里餘,盤石坡之嘴,轉而北行。蓋右坡自四窠崖頡頏西來,至此下墜,而崖石遂出,有若芙蓉,簇萼空中,有若繡屏,疊錦崖畔,不一其態。
北盤三里,又隨灣西轉,一里餘,又北盤其嘴,於是向北下峽中。蓋四窠橫亙之峰,至此西墜為壑,其餘支又北轉而突於外,路下而披其隙也。二里餘,塢底有峽自東北來,遂同盤為窪而西北出。路乃挾西坡之麓,隨之西轉,其中沮洳,踔陷深泞,豈爛泥壩之名以此耶?
西北出隘一里,循東坡平行,西瞰墜壑下環,中有村廬一所,是為爛泥壩村。路從其後分為二岐:一西向下塢,循村而西北者,為上江道;一北向盤坡,轉而東北登坳者,為松坡道。余取道松坡,又直北一里,挾東坡北嘴,盤之東行。
半里,遂東北披峽而上,躡峻半里,其上峽遂平。
溯之東入,一里,峽西轉,半里,越西峽而西北上。其坡高穹陡削,一里餘,盤其東突之崖,又里餘,逾其北亙之脊。由脊東北向隨坡一里,路又分岐為二:一直北隨脊平行者,橫松枝阻絕,以斷人行;一轉東入腋者,余姑隨之。一里,其坡東垂為脊,稍降而東屬崇峰。此峰高展眾山之上,自北而南,東截天半,若屏之獨插而起者,其上松羅叢密,異於他山,豈即松坡之主峰耶?脊間路復兩分:一逾脊北去,一隨脊東抵崇峰。乃傍之南下,二里,徑漸小而翳。余初隨南下者半里,見壑下盤,繞祟峰南垂而東,不知其壑從何出,知非松坡道,乃仍還至脊,北向行,東截崇峰西塢。二里,塢北墜峽西下,路從崇峰之西北崖行,盤其灣,越突坡,三里餘,西北下峽中。其下甚峻,而路荒徑窄,疑非通道。下二里,有三四人倚北坡而樵,呼訊之,始知去松坡不遠,乃西轉而就峽平行。里餘,出峽口,其西壑稍開,崇岡散為環阜,見有參差離立之勢。又西下里餘,有村廬當中窩而居,村中巨廬,楊氏在北,馬氏在南,乃南趨之。一翁方巾藜杖出迎,為馬太麓;元康長郎先已經此,為言及。翁訝元康不同來,余為道前意。翁方瀹茗,而山雨大至。俟其霽,下午,乃東躡坡上青蓮閣。閣不大,在石崖之下,玉麓先生所棲真處。太麓於是日初招一僧止其中,余甫至,太麓即攜酒授餐,遂不及覽崖間諸勝。
太麓年高有道氣。
二子:長讀書郡城,次隨侍山中,
為余言:其處多巖洞,亦有可深入者二三處,但路未開闢,當披荊入之。地當山之翠微,深崖墜壑,尚在其下,不覺其為幽閟;亂峰小岫,初環於上,不覺其為孤高。
蓋崇山西北之支,分為雙臂,中環此窩,南夾為門,水從中出,而高黎貢山又外障之,真棲遁勝地,買山而隱,無過於此。惟峽中無田,米從麓上尚數里也。
初十日
编辑晨起,霽色可挹。遂由閣東竹塢,繞石崖之左,登其上。其崖高五六丈,大四丈,一石擎空,四面壁立,而南突為岩,其下嵌入,崖頂平展如臺。岡脊從北來環其後,斷而復起,其斷處亦環為峽,繞崖左右,而流泉瀠之。種竹峽中,嵐翠掩映,道從之登。昔玉麓構殿三楹在頂,塑佛未竟,止有空梁落燕泥也。
已復下青蓮閣,從閣側南透崖下,其岩忽繃雲罨幕,亭亭上覆,而下臨復跫然無地。轉其西,岩亦如之,第引水環流其前,而斷北通之隘,致下岩與上臺分為兩截。余謂不若通北隘,斷東路,使青蓮閣中道,由前岩之下從西北轉達於後峽,仍自後峽上崖臺,庶漸入佳境,不分兩岐也。
既而太麓翁策杖攜晨餐至。餐畢,余以天色漸霽,急於為石城游。太麓留探松坡石洞,余以歸途期之。太麓曰:「今日抵江邊已晚,不必渡,可覓土官早龍江家投宿。彼自為登山指南。不然,其地皆彝寨,無可通語者。」余識之,遂行。
乃西南下,至其廬側,遂渡塢中南出之水,其西一里,上循西坡北向行。一里,轉而披其西峽,半里,逾脊西下。一里,下至壑中,其處忽盤窩夾谷,自東北而透西南之門。路循其南坡西行,一里,涉峽中小水,同透門出,乃西南隨坡下。
三里,復盤坡西轉,望見南塢中開,下始有田,有路從東南來合,即爛泥壩北來道也。坡西南麓,有數家倚坡南向,是為某某。仍下坡一里,從村左度小橋。是坡左右俱有小水從北峽來,而村懸其中。又西北開一峽,其水較大,亦東來合之,會同南去,當亦與松坡水同出羅明者。
由是望其西北而趨,一里,逾坡入之。
又渡一東北來小水,即循北坡溯澗西北行。
二里西下,渡塢中澗,復西北上澗西之山。又隨其支峽入,二里,再上盤西突之坡。坡西有壑中盤,由壑之北崖半里,環陟其西脊,約三里,由脊西南下。半里,平行枯峽中,一里,有枯峽自北來合,橫陟之,循北嶺之坡西行。一里,其處峽分四岐:余來者自東,又一峽自北,又一峽自南,雖皆中枯,皆水所從來者;又一峽向西,則諸流所由下注之口。路當從西峽北坡上行,余見北來峽底有路入,遂溯之。二里,其中復環為一壑,聞水聲淙淙,數家倚西坡而居,是為打郎。入詢居人,始知上江路在外峽之西,壑東北亦有路逾嶺,此亦通府之道,獨西北乃山之環脊,無通途也。乃隨西山之半南向出,二里,盤西山之南嘴而西,其前有路自峽底來合,則東來正道也。於是倚北崖西行西峽之上,峽南盤壑屢開,而水仍西注;峽北西垂漸下,石骨迸出。行二里,時上午暑甚,余擇蔭臥石半晌,乃西北下坡。半里,有澗自東來,其水淙淙成流,越之,仍倚北坡西北行。二里,飯於坡間。又西北二里,越岡西下,其間坑塹旁午,陂陀間錯,木樹森羅。二里,路岐為兩,一西南,一西北。余未知所從,從西北者。已而後一人至,曰:「西南為猛賴渡江徑道,此西北道乃曲而從猛淋者。」余欲轉,其人曰:「既來一里,不必轉,即從猛淋往可也。」乃西北隨峽稍下。
二里餘,有聚落倚南坡,臨北壑,是為猛淋。
此乃打郎西山,南下西轉,掉尾而北,環為此壑。其壑北向頗豁,遙望有巨山在北,橫亙西下,此北衝後山,夾溪西行,而盡於猛賴溪北王尚書寨嶺者也。壑中水當北下北衝西溪。
其人指余從猛淋村後西南逾嶺行。
一里,陟嶺頭,逾而南下,遂失路。下一里,其路自西來合,遂稍東下,度一小橋,乃轉西南越坡。二里,則坡南大澗自東而西向注,有路亦自澗北西來,其路則沿坡而上,余所由路則墜崖而下,於是合而西向。半里,沿溪半線路行。其崖峭石凌空,下臨絕壑,其下奔流破峽,倒影無地,而路緣其間,嵌壁而行。西南半里,稍下離崖足,回眺北崖上插,猶如層城疊障也。又西二里餘,從崖足盤西南突嘴,半里,始見上江南塢,其峽大開,中嵌為平疇,只見峽底而不見江流。有溪自西山東南橫界平疇中,直抵東山之麓,而余所循之溪,亦西南注之。峽口波光,四圍蕩漾,其處不審即峽溪所匯,抑上江之曲。余又疑東南橫界之流即為上江,然其勢甚小,不足以當之。方疑而未定,逾突嘴而西,又半里,轉而北,隨北峽下一里,從北峽西轉,始見上江北塢,雖平疇較小於南塢,而北來江流盤折其中,東峽又有溪西向入之。其南流雖大,而江流循東山之麓,為東山虧蔽,惟當峽口僅露一斑,不若此之全體俱現也。又西向者一里,有十餘家倚南山北向而居,其前即東峽所出溪西南環之。問上江渡何在,村人指在其西北。問早土官何在,在其西南二里。乃北渡其溪。溪水頗大,而其上無橋,僅橫一木,平於水面,兩接而渡之,而木為水激,撼搖不定,而水時踴躍其上。
雖跣足而涉,而足下不能自主,危甚。於是上西坡,南向隨流。行塍間,一里,稍折而西南,又一里,入早氏之廬,已暮。始在其外室,甚陋,既乃延入中堂,主人始出揖,猶以紅布纏首者。訊余所從來,余以馬氏對。曰:「元康與我厚,何不以一柬相示?」余出元康詩示之,其人乃去纏首,易巾服而出,再揖,遂具晚餐,而臥其中堂。
此地為猛賴,乃上江東岸之中,其脈由北衝西溪北界之山,西突為王尚書營者,下墜塢中為平疇,南衍至此;上江之流西瀠之,北衝西溪東夾之,而當其交會之中;溪南即所下之嶺,自猛淋南夾溪南下,峙為下流之龍砂,而王尚書營嶺即其本支,而又為上流之虎砂也。上江之東,尚稱為「寨」,江以西是為十五喧,而早龍江乃居中而轄之者。
十一日
编辑晨起,早龍江具飯,且言:「江外土人,質野不馴,見人輒避。君欲游石城,其山在西北崇峽之上,路由蠻邊入。蠻邊亦余所轄,當奉一檄,令其火頭供應除道,撥寨夫引至其處,不然,一時無棲托之所也。」余謝之。龍江復引余出廬前曠處,指點而言曰:「東北一峰特聳,西臨江左者,為王尚書駐營之峰。
西北重峽之下,一岡東突江右者,是為蠻邊,昔麓川叛酋思任踞為巢。
其後重岸上,是為石城,思酋恃以為險,與王尚書夾江相拒者也。此地昔為戰場,為賊窟。今藉天子威靈,民安地靜,物產豐盈,盛於他所。他處方苦旱,而此地之雨不絕;他處甫插蒔,而此中之新谷已登,他處多盜賊,而此中夜不閉戶。敢謂窮邊非樂土乎!第無高人至此,而今得之,豈非山川之幸!」余謝不敢當。時新谷、新花,一時並出,而晚稻香風,盈川被隴,真邊境之休風,而或指以為瘴,亦此地之常耳。
既飯。龍江欲侍行,余固辭之,期返途再晤,乃以其檄往。出門,即溯江東岸北行。二里,時渡舟在西岸,余坐東涯樹下待之,半晌東來,乃受之。溯流稍北,又受駝騎,此自北衝西來者。
渡舟為龍江之弟龍川所管,只駝騎各畀之錢,而罄身之渡,無畀錢者。時龍川居江岸,西與蠻邊之路隔一東下小溪。渡夫謂余,自蠻邊回,必向溪南一晤龍川。余許之。乃從小溪北岸登涯,即西北行,於是涉上江之西矣。此十五喧之中也,循西山北二日為崩戛,南二日為八灣。
昔時造橋,西逾山心,出壺瓶口,至騰陽道,尚在其南下流二十里。其天生石崖可就為橋址者,又在其下。
西北三里,有溪自西峽出,北渡之。半里,有聚落倚坡東向羅列,是為蠻邊。
覓火頭不見。其妻持檄覓一僧讀之,延余坐竹欄上而具餐焉。
其僧即石城下層中臺寺僧,結庵中臺之上,各喧土人俱信服之,今為取木延匠,將開建大寺。此僧甫下山,與各喧火頭議開建之事,言庵中無人,勸余姑停此,候其明日歸,方可由庵覓石城也。余從之,坐欄上作紀。下午浴於澗。復登欄,觀火頭家烹小豚祭先。令一人從外望,一人從內呼。問:「可來?」曰:「來了。」如是者數十次。以布曳路間,度入龕而酌之飯之,勸亦如生人。薄暮,其子以酒肉來獻,乃火酒也。酌於欄上,風雨忽來,雖欄無所蔽,而川中蘊熱,即就欄而臥,不暇移就其室也。
十二日
编辑火頭具飯,延一舊土官同餐。其人九十七歲矣,以年高,後改於早龍江者。喧中人皆言,其人質直而不害人,為土官最久,曾不作一風波,有饋之者,千錢之外輒不受。當道屢物色之,終莫得其過跡。喧人感念之,共宰一牛,賣為贍老之資。既飯,以一人引余往中臺寺。余欲其人竟引探石城,不必由中臺。其人言:「喧中人俱不識石城路,惟中臺僧能識之;且路必由中臺往,無他道也。」余不信,復還。遍征之喧中,其言合,遂與同向中臺。
由村北溯溪西向入,二里,過上蠻邊,漸入峽。又西一里餘,涉一水溝,逐臨南澗倚北坡而行。又里餘,則北坡稍開,有岐北去。又西逾坡,過一水塘,北下峽中。共二里,有溪自北峽來,架木為橋,西度之。橋之南,又有溪自南峽西來,與橋水合進,而出於蠻邊南大溪者。既度橋西,即北向上坡。其坡峻甚,且泞甚,陷淖不能舉足,因其中林木深悶,牛畜蹂踐,遂成淖土,攀陟甚難。
二里,就小徑行叢木中。
三里,復與大路合,峻與泞愈甚。又北上一里,折而西南上峽中。一里,南逾其岡,則中臺東下之脊也,始見有茅庵當西崖之下,其崖矗然壁立於後,上參霄漢,其上蓋即石城云。
乃入庵。
庵東向,乃覆茅為之者,其前積木甚巨,一匠工斲之為殿材。昨所晤老僧。已先至,即為余具飯。余告以欲登石城,僧曰:「必俟明日,今已無及矣。此路惟僧能導之,即喧中人亦不能知也。」余始信喧人之言不謬,遂停其茅中。此寺雖稱中臺,實登山第一坪也。石城之頂,橫峙於後者,為第二層。其後又環一峽,又矗而上,即雪山大脊之東突,是為第三重。
自第一坪而上,皆危嶂深木,蒙翳懸阻,曾無人跡。惟此老僧昔嘗同一徒,持斧秉炬,探歷四五日,於上二層各斲木數十株,相基卜址,欲結茅於上,以去人境太遠,乃還棲下層。今暄人歸依,漸有展拓矣。
十三日
编辑僧滄海具飯,即執殳前驅。余與顧僕亦曳杖從之。從坪岡右腋僕樹上,度而入。過樹,沿西崖石腳,南向披叢棘,頭不戴天,足不踐地,如蛇游伏莽,狨過斷枝,惟隨老僧,僧攀亦攀,僧掛亦掛,僧匍匐亦匍匐。二里,過崇崖之下。又南越一岡,又東南下涉一箐,共里餘,乃南上坡,踐積茅而橫陟之。其茅倒者厚尺餘,豎者高丈餘,亦仰不辨天,俯不辨地。又里餘,出南岡之上。此岡下臨南峽,東向垂支而下,有微徑自南峽之底,西向循岡而上,於是始得路。隨之上躡,其上甚峻,蓋石城屏立,此其東南之趺,南峽又環其外,惟一線懸崖峽之間。遂從攀躋西向上者五里,乃折而北上。一里,西北陟坎坷之石,半里,抵石城南垂之足。乃知此山非環轉之城,其山則從其後雪山之脊,東度南折,中兜一峽,南嵌而下,至此南垂之足,乃峽中之門也。其崖則從南折之脊,橫列一屏,特聳而上,至此南垂之足,則承趺之座也。峽則圍三缺一,屏則界一為二,皆不可謂之城。然峽之杳渺障於內,屏之突兀臨於外,此南垂屏峽之交,正如黃河、華岳,湊扼潼關,不可不謂險之極也。從南垂足,盤其東麓而北,為崖前壁,正臨臺庵而上。壁間有洞,亦東向,嵌高深間,登之縹緲雲端,憑臨瓊閣,所少者石髓無停穴耳。盤其西麓而北,為崖後壁,正環墜峽之東。削壘上壓,淵塹下蟠,萬木森空,藤蘚交擁,幽峭之甚。循崖北行一里,路分為二:一東北上,為躡崖頂者;一西北,為盤峽坳者。乃先從峽。半里,涉其底,底亦甚平,森木皆浮空結翠,絲日不容下墜。
當其中有木龍焉,乃一巨樹也。其下體形扁,縱三尺,橫尺五。自地而上,高二尺五寸,即半摧半茂。摧者在西北,止存下節;茂者在東南,聳於而起。其乾正圓,圍如下體之半,而高不啻十餘丈。
其所存下節並附之,其圓亦如聳乾,得下體之半,而其中皆空,外膚之圍抱而附於聳乾者,其厚止寸餘,中環空腹如桶,而水盈焉。桶中之水,深二尺餘,蓋下將及於地,而上低於外膚之邊者,一寸有五,其水不甚清,想即樹之瀝也。
中有蝌蚪躍跳,杓而乾之則不見。
然底無旁穴,不旋踵而水仍滿,亦不見所自來,及滿至膚邊下寸五,輒止不溢。若有所限之者,此又何耶? 樹之北,有平岡自西而東,屬於石崖之峰。即度岡之北,有窪匯水,為馬鹿潭,言馬鹿所棲飲者。窪之北,則兩岸對束如門,潭水所從泄也。循岡西上半里,西大山之麓有坡一方,巨木交枕,雲日披空,即老僧昔來所砍而欲卜之為基者,寄宿之茅,尚在其側。由此西上,可登上臺,而路愈蔽,乃返由前岐東北躡岸,半里而凌其上。南瞰下臺之龕庵,如井底寸人豆馬,蠕蠕下動。此庵遂成一畫幅,其頂正如堵牆,南北雖遙而闊皆丈餘,上下雖懸而址皆直立。
由其上東瞰上江如一線,而東界極北之曹澗,極南之牛角關,可一睫而盡;惟西界之南北,為本支所掩,不能盡崩戛、八灣之境也;西眺雪山大脊,可以平揖而問,第深峽中嵌,不能竟陟耳。乃以老僧飯踞崖脊而餐之,仍由舊徑下趨中臺庵。未至而雨,為密樹所翳不覺也。既至而大雨。
僧復具飯。下午雨止,遂別僧下山,宿於蠻邊火頭家,以燒魚供火酒而臥。
十四日
编辑從蠻邊飯而行。
仍從舊路東南一里,宜東下,誤循大路倚西山南行。
二里,望渡處已在東北,乃轉一里,得東下之路,遂涉坑從田塍東行。一里,至早龍川家,即龍江之弟,分居於此,以主此渡者。時渡舟尚在江東岸,龍川迎坐以待之,其妻女即織綎於旁。出火酒糟生肉以供。余但飲酒而已,不能啖生也。雨忽作忽止,上午舟乃西過。又候舟人飯,當午乃發,雨大作。同渡者言,猛賴東溪水暴漲,橫木沉水底,不能著足;徒涉之,水且及胸,過之甚難。余初以路資空乏,擬仍宿早龍江家,一日而至松坡,二日而至瑪瑙山,皆可無煩杖頭,即取所寄水簾石樹歸。今聞此,知溪既難涉,且由溪北岸溯流而入,由北衝逾嶺,既免徒涉之險,更得分流之脊,於道里雖稍遠,況今日尚可達歪瓦,則兩日即抵郡,其行反速也。遂從渡口東向截塢望峽入,先由塢東行田塍間。一里,路為草擁,草為雨偃,幾無從覓。幸一同渡者見余從此,亦來同行,令之前驅。半里,遂及峽口,循峽北突峰南麓東向入,溪沸於下,甚洶湧。五里,峽自北來,有村在東山下,曰猛岡。路挾西山北轉上坡。五里,遂東盤東峰之南椒。又東十里,有峽自東南來,想即猛淋所從來之小徑也。於是折而北上山坳,二里,聞犬聲。又里餘。山環谷合,中得一坪,四五家倚之南向而居,日歪瓦,遂止而宿。
十五日
编辑昧爽而炊,平明,飯而行。雨色霏霏,南陟東坡一里,稍北下三里餘,不得路。乃西向攀茅躡坡,二里,登嶺,乃得南來之路。又稍北,循崖曲復東向行。八里,有峽自東來,而大溪則自北峽來受,其回曲處藤木罨蔽,惟見水勢騰躍於下。路仍北轉溯之,遂從深箐中行。又二里稍下,漸下溪逼。又北五里,峽復轉東,路乃東,溯之。屢降而與溪會,一路皆從溪右深管仄崖間,東北溯流行十五里,有一溪自北峽出,而下有田緣之,漸出箐矣。又東五里,其下田遂連畦夾溪。又東五里,又有水自西北峽來,溪源遂岐為兩,有橋度其北來者,仍溯其東來者。其下田愈辟,路始無箐木之翳。又東五里,北界之山,中環為坪,而土官居之;南界之峽,平拓為田,而村落繞之,此即所謂北衝也。又東五里,山箐復合,是為箐口。時才下午,而前無宿店,遂止。是夕為中元,去歲在石屏,其俗猶知祭先,而此則寂然矣。
十六日
编辑平明飯。由箐口東稍下入峽,二里,有澗自東北來,越之。其大溪則自峽中東來,猶在路之南。路從兩澗中支中東上,已復北倚中支,南臨大溪,且上且平。七里稍下,又一里,下及溪,瀕溪溯水而行。又里餘,有木橋跨溪,遂度其南岸,倚南崖東向行。
又里餘,復度橋,行溪北岸。
由是兩崖夾澗,澗之上屢有橋左右跨,或度橋南,或度橋北,俱瀠澗倚坡,且上且折。
又連度六橋,共七里,水分兩派來,一東南,一東北,俱成懸流,橋不復能施,遂從中坡躡峻,盤垂磴而上。曲折八里,岡脊稍平,有廬三楹橫於岡上,曰茶庵,土人又呼為蒲蠻寨,而實無寨也。
有一道流瀹茗於中。
余知前路無居廬,乃出飯就之而啖。又北上,始臨北坑,後臨南坑,始披峽涉水,後躡磴盤脊,十里,乃東登嶺坳。既至嶺頭,雨勢滂沱,隨流南下,若騎玉龍而攬滄海者。南下三里,雨忽中止,雲霾遙滌。又二里,遂隨西峽下,墜峽穿箐,路既蒙茸,雨復連綿。又五里,從箐底踏波隨流出。又南五里,稍東,逾一東障西突之坡。從其南墜坡直下者三里,復隨峽倚東障之支南向行,其西中壑稍開,流漸成溪。
二里,雨益大,沾體涂足,足滑不能定,上險涉流,隨起隨僕。如是者三四里,頭目既傷,四肢受病,一時無可如何。
雨少止,又東南五里,塢稍東曲,乃截塢而度一橋。橋下水雖洶湧渾濁,其勢猶未大,僅橫木而度。至是從溪西隨西山行,溪逼東障山去。復逾坡墜箐向東南下,五里,又東南盤一坡,下涉一箐。又五里,轉坡南,腋間得臥佛寺,已暮。急入其廚,索火炙衣,炊湯啖所存攜飯,深夜而臥其北樓。
十七日
编辑晨起絕糧。計此地去郡不過三十餘里,與前東自小寨歸相似,遂空腹行。仍再上岩殿,再下池軒,一憑眺之。東南里許,過一小室,始有二家當路,是為稅司。又南八里,過龍王塘峽,皆倚西山行。
又東南五里,過郎義村,村西有路逾嶺,為清江壩、打郎道。又南二十里,至郡城北通華門外,即隨城北澗西上。二里入仁壽門,由新城街一里餘,過法明寺前,西抵劉館。余初擬至乾海子一宿即還,至是又十三日矣。館前老嫗以潘蓮華所留折儀、並會真陶道所饋點畀余,且謂閃知願使人以書儀數次來候。蓋知願往先塋,恐余東返,即留使相待也。下午安仁來,俞禹錫同閃來,抵暮乃別。
十八日
编辑余臥未起,馬元真同其從兄來候。
余訝其早。
曰:「即在北鄰,而久不知。昨暮禹錫言,始知之。且知與老父約,而不從松坡返,能不使老父盼望耶?」余始知為太麓乃郎。太麓雖言其長子讀書城中,而不知即與劉館並也。禹錫邀飯,出其岳閃太翁降乩語相示,錄之,暮乃返。閃知願使以知願書儀並所留柬札來,且為余作書與楊雲州。
十九日
编辑閃太史手書候敘,既午乃赴之。留款西書舍小亭間,出董太史一卷一冊相示,書畫皆佳,又出大理蒼石屏置座間。另覓鮮雞葼瀹湯以佐飯。深夜乃歸館。知安仁所候閃《序》已得,安仁將反命麗江矣。
二十日
编辑作書並翠生杯,托安仁師齎送麗江木公。
二十一日
编辑命顧僕往瑪瑙山取石樹,且以失約謝馬元康。
二十二日
编辑雨,禹錫同閃太史來寓,坐竟日,貰移酒移肴,為聯句之飲。
二十三日
编辑早,馬元真邀飯。以顧奴往瑪瑙山,禹錫知余無人具餐,故令元真邀余也。先是自清水關遇雨,受寒受跌,且受饑,連日體甚不安,欲以汗發之。
方赴市取藥,而禹錫知余僕未歸,再來邀余,乃置藥而赴之,遂痛飲。入夜,元真輩先去,余竟臥禹錫齋。禹錫攜袱被連榻,且以新綿被覆余,被褥俱麗甚。余以醉後覺蒸蒸有汗意,引被蒙面,汗出如雨,明日遂霍然,信乎挾纊之勝於藥石也。
二十四日
编辑還寓。
夜深而顧奴返。
以馬元康見余不返,親往松坡詢蹤跡,故留待三日而後歸也。
二十五日
编辑閃太史以所作長歌贈,更饋以贐。其歌甚暢,而字畫遒勁有法,真可與石齋贈余七言歌並鎸為合璧。
已而俞禹錫又使人來邀移寓。余乃令顧僕以石樹往視之,相與抵掌為異。已而往謝太史之賜,太史亦為索觀,遂從禹錫處送往觀之。
二十六日
编辑禹錫晨至寓,邀余移往其齋。
余感其意,從之。比至而知願歸,即同往晤,且與之別,知此後以服闋事,與太史俱有哭泣之哀,不復見客也。比出門,太史復令人詢靜聞名號寺名,蓋為靜聞作銘已完,將欲書以界余也。更謂余,石樹甚奇,恐致遠不便,欲留之齋頭,以挹清風。余謂:「此石得天祿石渠之供甚幸,但餘石交不固何。」知願曰:「此正所謂石交也。」遂置石而別。余仍還劉館,作紀竟日。
晚還宿於俞。
既臥,太史以靜聞銘來賜,謂明日五鼓祭先,不敢與外事也。
二十七日
编辑余再還劉館,移所未盡移者。並以銀五錢畀禹錫,買雞葼六斤。濕甚,禹錫為再蒸之,縫袋以貯焉。乃為余定往順寧夫。
二十八日
编辑夫至欲行,禹錫固留,乃坐禹錫齋頭閱《還魂記》,竟日而盡。晚酌遂醉。夜大雨。
二十九日
编辑晨,雨時作時止。待飯待夫,久之乃別禹錫。適馬元真、閃太史亦來送。
遂出南門,從大道南二里,至夾路村居之街,遂分路由東岐,當平塢中南行,西與沙河之道相望。五里,過神濟橋。其南居廬連亙,是為諸葛營,諸葛之祠在焉,東向,頗小。又南為東嶽廟,頗巨,亦東向。又南五里,為大樹墩,亦多居廬,村之北有小溪東南流,村之南有小溪東北流,合於村之東而東去,此兩流即臥獅窩之水也。又南三里,有水自西沿南坡而東,此乃坳子鋪東注之水,小石橋跨其上。越橋南上坡,路分為三:一西南向大山之麓,一東南為石甸、姚關之道,一直東為養邑道。於是直東行坡上。三里,有小溪自南而北,此亦自西南而來,至此北注而入於東溪,同東向落水坑者,其源當出於冷水管。於是下越一木橋,復東上坡,坡北有村倚之,其地為三條溝。由坡東東南下而復上,三里,越一岡,有兩三家當岡頭,是為胡家坡。越岡而東,三里又下,有水自南而北,南塢稍開,下盤為田,有數家倚南岡,是為阿今。過阿今,復東上三里,其南塢水遂分東西下。又東五里,乃飯。又三里稍下,為養邑。
南有塢盤而為田,北正對筆架山之南垂,有數家當塢。日才下午,而前無止處,遂宿。
三十日
编辑店婦雞鳴起炊,平明余起而飯,出店東南行。
稍下,渡南來小溪,即上坡東逾南轉,即養邑東環之支也。
有公館當坡,西瞰壑中,田廬歷歷。車逾坡而下,又涉一小塢而東上坡,遂行岡頭,共五里。路分二岐:一東南者,為西邑道;一西北者,為山河壩道。先是問道,多言由西邑逾芭蕉嶺達亦登,有熱水從石盤中溢出,其處有大道通順寧。余欲從之,而養邑店主言,往西邑路近,而山溪無橋,今雨後無橋,水漲難渡;當折而北,由山河壩渡其下流,仍由枯柯而達亦登為便。至是,見同行者俱不走西邑而走山河壩,余亦從之。
遂西北兩涉小塢,二里餘,升坡而東,遂循永昌溪南崖行。溪嵌崖底,止見北崖削壁下嵌,而猶不見水。又東二里稍下,見水嵌崖底如一線,遂東見其門對束如削,門外環疇盤錯,溪流曲折其中,有村倚北崖之東,即落水寨也。其南崖之夾溪為川者,東突如踞獅,水從其北出,路從其南下。
半里,遂由獅腋下降,路甚逼仄,半里,抵獅麓。又東半里,一溪自南塢來,有壩堰其上流,有橋跨其下流。度橋東行田塍間,泞甚。一里,登塢東岡南行。一里,見塢西有瀑掛西崖,歷兩層而下,注塢中南來之溪。路隔對之,東向入峽,雨大至。二里,逾嶺頭,有路西南來合,山頭坑窪旁錯,亂水交流。又東三里,再度坑坳,盤而東北行。其下有坑,破石搜崖,亦突而北注。隨之一里餘,乃東下越其流。又東北上半里,見東塢又有小水自東而西向,與南來之溪合於北崖下。
北崖純石聳起,其上樹木蔥鬱,而下則有穴,伏而暗墜,二水之所從入也。又東向上嶺,半里,逾其脊。行嶺頭半里,始見東壑有田下盤,其東復有山夾之。路從嶺上轉而南行,一里餘而下。下半里,其塢自南而北,水亦經之。度橋溯流而南,二里,南塢稍開,是為五馬。其西南壑中居廬頗多,東坡上亦有四五家居路左。坡南有一坑,自東峽出,有小水從其中注西南壑。下坑,涉其水之南,溯之東上。里餘,隨峽南轉,而坑中水遂窮,有脊自東而西。度脊南,復墜坑而下,從脊東行,轉坑東之崖。
其下亦嵌而成壑,壑中亦有人家,隱於深崖重箐之間,但聞雞鳴舂響而已。東坑既盡,從其上涉塢升岡,見岡南一峰特聳而卓立,白霧偏籠其半,乃東來脊上石峰之層起者。
由其北穿坳而東,共二里而抵坳中之脊。
有巨石當脊而中踞,其高及丈,大亦如之,其上有孔,大及尺,深亦如之,中貯水及其半,不涸不盈,正與哀牢金井之孔相似。踞大石而飯。土人即名此嶺為大石頭。
從石東下塢中,道分為二:一由東向逾岡者,為大道,稍迂而達大臘彝;一由東南下峽者,為捷道,稍近而抵小臘彝。
此皆枯柯屬寨也。
乃由峽中下,於是石崖南突,叢箐交縈,北嵌為峽,南聳為崖。二里,行南岡之上。又二里,盤岡嘴而南,其東峽中,平墜南繞。蓋由此嘴東墜,其下皆削崖,故路又分為二:一由崖下循崖根南轉,一由崖上躡崖端南曲。
乃從崖端南逾石隙而下,一里,仍隨南坡東轉。還瞰所逾之崖,壁立下嵌,其下盤為深塢,崖根有泉淙淙出穴間,小路之下盤者因之;遙望北崖山岡,排闥東出,大道之東陟者因之。
余平行南岡,又東一里,下盤之小路逾岡來合。
又東一里餘,南岡復東突,路下其北腋間。復盤坳東上半里,登東岡之南坡,始東見枯柯之川,與東山相夾,而未見其西底。又西南見嶺頭一峰,兀突插雲霧中,如大士之披絡而坐者,閃爍出沒,亭亭獨上,乃南來脊上之峰,不知其為何名也。又東一里,復轉岡之北坡,東下一里,有四五家倚岡而居,是為小臘彝。
眾欲下坡問亦登道,土人行人皆言下坡至江橋不可止宿,亦無居停之家,循江而南至亦登,且五六十里,時已不及,而途無可宿,必止於是。時才過午,遂偕止而止。幸主人楊姓者,知江流之源委,道路之曲折,詢之無不實,且知溢盤溫泉。
不在亦登而在雞飛。乃止而作紀,抵暮而臥。
附錄
编辑漢永昌郡,元為大理金齒等處宣撫司,總管置司治於永昌,後改為宣慰使司都元帥府。洪武十五年平雲南,前永昌萬戶阿鳳率其眾詣指揮王貞降附,仍置永昌府,立金齒衛。
二十三年,省府,改金齒衛為金齒軍民指揮使司,從指揮使胡淵請也。於是遂名金齒,不名永昌,而實非金齒之地,如瀾滄江在永昌,而瀾滄衛在北勝,各不相蒙。蓋國初立衛,經理皆出武臣,故多名實悖戾耳。
景泰中設鎮守,弘治二年設金騰道。
嘉靖元年,巡撫何孟春(郴州籍,江陰人。)、巡按御史陳察(常熟人。)疏革鎮守,設永昌府,立保山縣,改金齒指揮使司為永昌衛府,領州一:騰越;縣二:保山、永平。仍統潞江安撫司、鳳溪、施甸二長官司。
保山編戶十里。又城北彝民曰「喧」,共十五;城南彝民曰「寨」,共二十八。
洪武三十三年,改騰沖守禦千戶所隸金齒司。
正統十四年,升為騰沖軍民指揮使司,與金齒並。
嘉靖二年,復置州,隸永昌府,改指揮使司為騰沖衛,州名騰越。在府城南三百六十里,以地多藤,元名藤州。
永平,即東漢之博南縣。以山名。洪武初隸永昌府。
三十二年,改府為金齒指揮司,屬指揮司管轄。
嘉靖二年,復府,仍屬府。在府東一百七十里。
潞江安撫司,在城西南一百三十里。元柔遠路,國初柔遠府,永樂九年立安撫司。
鳳溪長官司,在城東二十五里。
施甸長官司,在城南一百里。唐銀生府北境,元為石甸,後訛為施甸。
騰越密邇近諸彜,實滇西藩屏。而滇境大勢,北近吐蕃,南皆彜緬,郡邑所置,介於其間,不過以聲教覊縻而已。正統以來,經略南彜者,設宣慰司六,禦彜府二,宣撫司三,州四,安撫司一,長官司二。如孟養阻負于西,最為荒僻,而緬甸、八百、寮國,地勢瀕海,木邦、車里、孟密,又在其內,業非覊縻所可制馭,而近聽約束者,惟南甸、干崖、隴川而已。數十年頻為緬患,如刁落參以南甸近彜,奪刁落寧之官,尚構緬內訌,為兵備胡公心忠所殲;岳鳳父子以隴川舍目謀主多思順之地,造逆犯順,為參將劉綎所擒,邊境賴以安。其後阿瓦日強,蠶食日多。幸撫彜同知漆文昌、知州余懋學,請大司馬陳公用賓檄暹羅以弱緬,而騰獲稍康。迨思正就戮,瓦酋猖獗,命思華據迤西,思禮據木邦,思綿據蠻莫,而內地漸為逆緬所竊。至若多俺席麓川之舊,附緬而叛天朝,參將胡顯忠平之。多安民藉安酋、瓦酋之援,負固以拒天兵,兵備黃公文炳、參將董獻策取之,騰之獲存者,幸也!目今瓦酋梟悍稱雄,諸彜悉聽號召,倘經略失馭,其造亂者,尤有甚于昔也。為騰計者慎之,外芒市雖屬府,近於猛穩為木邦轄,藏賊劫掠,騰境不安,所恃放廷臣防禦之,而反罹其害。自後當重其責以弭變,庶於騰少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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