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十一
七月
编辑初一至初三日
编辑抄书麓馆,亦无竟日之晴。先是俞禹锡有仆还乡,请为余带家报。余念浮沉之身,恐家人已认为无定河边物,若书至家中,知身犹在,又恐身反不在也,乃作书辞之。至是晚间不眠,仍作一书,拟明日寄之。
初四日
编辑送所寄家书至俞馆,而俞往南城吴氏园。余将返,其童子导余同往。过南关而西,一里,从南城北入其园。有池有桥,有亭在池中。主人年甚少,昆仲二人,一见即留酌亭中。
薄暮与禹锡同别。
始知二主人即吴麟征之子,新从四川父任归者。
初五日
编辑又绝粮。余作中寄潘莲华,复省中吴方生,
且与潘索粮。
不及待,往拜吴氏昆仲,不遇,即乘霁出龙泉门,为干海子之游。由九龙池左循北坡西向上,一里,出寺后,南瞰峡中马家园,即前日闪太史宴余其中者,昔为马业,今售闪氏矣。
从此益西向上,一里,瞰其北峡,乃太保新城所环其上者,乃知其西即宝盖山之顶,今循其南冈而上也。又迤逦上者三里,始随南峡盘坡入。二里,路北之树木,森郁而上,路南之树木,又森郁而下,各有庄舍于其中。其北者为薛庄,其南者为马庄,其树皆梨柿诸果。
余夙闻马元中有兄居此,元中嘱余往游,且云:“家兄已相候久矣。”至是问主人,已归城,庄虚无人。时日甫上午,遂从其后趋干海子道。其处峰稍南曲,其下峡中有深涧,自西北环夹东出,水声骤沸,即马家园绾九隆南坞之上流也。此处腾涌涧中,外至坞口,遂伏流不见。南溢而下泛者,为马园内池;北溢而下泛者,为九隆泉池,皆此水之伏而再出者也。
于是循涧北崖盘坡而上,一里,北折入峡。二里,稍下就涧行。其处东西崖石夹峙,水腾跃其中,路随之而上,盖已披宝盖山之西麓矣。或涉水西,或涉水东,或涉水中而上。
北五里,渐西,其溪分两道来。由其中蹑岭西北上,始望见由此而北,分峡东下者,为宝盖之脊,又东下而为太保;由此而南,分峡东下者,为九隆南山之脊,又东下为九隆冈。
此其中垂之短支,蹑之迤逦上,五里始西越其脊。下瞰脊西有峡下绕甚深,水流其中沸甚,此即沙河之上流也。其西又有山一重横夹之,乃为南下牛角关之脊,而此脊犹东向之旁支也。循北崖西行三里馀,始西南坠壑下。下又三里馀,始抵溪之东岸。两崖夹溪之石甚突兀,溪流逗石底而下,层叠腾涌,而蒙箐笼罩之,如玉龙踊跃于青丝步障中,《志》所谓溜钟滩,岂即此耶?路缘东崖下,北溯溪,有小洞倚崖,西瞰溪流。入坐其间,水乳滴沥,如贯珠下。出,复北溯溪三里,有木桥跨而西。度其西上岭,遂与沙河上流别。
三里,登南度之脊。其脊中低,南北皆高,南即牛角关之脉,北高处为虎坡,乃从西北度脉而来者。路逆溯之,循北岭东坡而上,又二里,从岭北西向穿坳,是为虎坡。此坡由北冲东蒲蛮寨岭度脊西南下,绕为北冲南峰,南向逶迤,东坠沙河之源,西环干海子之坞,南过此岭,稍伏而南耸牛角关。又伏而度脉,分支西北掉尾者,为蒲缥西岭;正支东峙松子山,绕石甸东而南尽于姚关者也。
过坳西即有坑西坠,路循北坡西北行,五里西下,行峡中。溯流蹑涧,三里,再逾岭。又三里,出岭西。始见西南下壑稍开,有西峡自北而南,与南峡合而西去,有茅数龛嵌峡底,曰锣鼓寨。
于是盘东坡北向,而转溯西峡之上行。盖西峡有山自北坳分支南亘,环于东界之西,路由其中直披北坳而入。三里,涉北来小水,遂西盘其坳脊。二里,出坳西,其西南盘壑复下开,而路乃北向蹑岭,曲折西北,盘之而升,三里馀,登岭头。
盖此岭从虎坡北干海子东分支西突,又西度为大寨西峰,西北横亘于大寨、玛瑙山之间,此其东下之岭也;其北为崇脊,其南为层壑。遥望数十家倚西亘横峰下,即大寨也。于是西南盘层壑之上,二里,越冈西下,又二里,西南下至坞间。涉北来小峡,又西上半里,是为大寨。
所居皆茅,但不架栏,亦㑩㑩之种。俗皆勤苦垦山,五鼓辄起,昏黑乃归,所垦皆硗瘠之地,仅种燕麦、蒿麦而已,无稻田也。余初买米装贮,为入山之具,而顾仆竟不之携,至是寨中俱不稻食。煮大麦为饭,强啮之而卧。
初六日
编辑天色阴沉。饭麦。由大寨后西涉一小峡,即西上坡。半里,循西山北向而升。二里,坡东之峡,骈束如门,门以内水犹南流,而坡峡俱平,遂行峡中。
又北一里,有岐逾西山之脊,是为玛瑙坡道。余时欲穷干海子,从峡中直北行,径渐翳,水渐缩。一里,峡中累累为环珠小阜,即度脉而为南亘西山,此其平脊也。半里过北,即有坑北下。由坑东循大山西北行,又一里而见西壑下嵌,中圆如围城,而底甚平,即干海子矣。
路从东山西向,环海子之北,一里,乃趁峡下。东山即虎坡大脊之脉,有岐东向,逾脊为新开青江坝道,入郡为近。
南下半里,抵海子之北,即有泉一圆在北麓间,水淙淙由此成流出。
其东西麓间,俱有茅倚坡临海而居,而西坡为盛。
又半里,循麓而入西麓之茅。其庐俱横重木于前,出入皆逾之。
其人皆不解汉语,见人辄去。庐侧小溪之成流者,南流海子中。
海子大可千亩,中皆芜草青青。
下乃草土浮结而成者,亦有溪流贯其间,第不可耕艺,以其土不贮水。
行者以足撼之,数丈内俱动,牛马之就水草者,只可在涯涘间,当其中央,驻久辄陷不能起,故居庐亦俱濒其四围,只垦坡布麦,而竟无就水为稻畦者。其东南有峡,乃两山环凑而成,水从此泄,路亦从此达玛瑙山,然不能迳海中央而渡,必由西南沿坡湾而去。于是倚西崖南行一里馀,有澄池一圆,在西崖下芜海中,其大径丈馀,而圆如镜,澄莹甚深,亦谓之龙潭。
在平芜中而独不为芜翳,又何也?
又南一里,过西南隅茅舍,其庐亦多,有路西北逾山,云通后山去,不知何所。其南转胁间,有水从石崖下出,流为小溪东注。余初狎之,欲从芜间涉此水,近水而芜土交陷,四旁摇动,遂复迂陟西湾,盘石崖之上,乃倚南山东向行。一里馀,有岐自东峡上,南逾山脊,为新开道,由此而出烂泥坝者。余乃随坡而下东峡。半里,则峡中横木为桥,其下水淙淙,北自海子菰蒲中流出,破峡南坠。峡甚逼仄,故一木航之,此水口之最为潆结者。
度横木东。复上坡,半里,陟其东冈,由脊上东南行。还顾海子之窝,嵌其西北;出峡之水,坠其西南;其下东南坞中,平坠甚深,中夹为箐,丛木重翳,而轰崖倒峡之声不绝。其前则东西两界山又伸臂交舒,辟峡南去,海子峡桥之水,屡悬崖泻箐中,南下西转而出罗明坝焉。于是循东山,瞰西峡,东南行一里馀,转而南下。
一里,有路逾东岭来,即大寨西来者,随之西南下坡。
半里,忽一庐踞坡,西向而居,其庐虽茅盖,而檐高牖爽,植木环之,不似大寨、海子诸茅舍。姑入而问其地,则玛瑙山也。一主人衣冠而出,揖而肃客,则马元康也。余夙知有玛瑙山,以为杖履所经,亦可一寓目,而不知为马氏之居。马元中曾为余言其兄之待余,余以为即九隆后之马家庄,而不知有玛瑙山之舍。
元康一见即谛视曰:“即徐先生耶?”问何以知之。曰:“吾弟言之。余望之久矣!”盖元中应试省中,先以书嘱元康者,乃玛瑙山,而非九隆后之马家庄也。
元康即为投辖,割鸡为黍,见其二子。深山杳蔼之中,疑无人迹,而有此知己,如遇仙矣!
下午,从庐西下坡峡中,一里转北,下临峡流,上多危崖,藤树倒置,凿崖迸石,则玛瑙嵌其中焉。其色有白有红,皆不甚大,仅如拳,此其蔓也。
随之深入,间得结瓜之处,大如升,圆如球,中悬为宕,而不黏于石。宕中有水养之,其精莹坚致,异于常蔓,此玛瑙之上品,不可猝遇,其常积而市于人者,皆凿蔓所得也。
是山从海子峡口桥东,南环而下,此其西掉而北向处,即大寨西山之西坡也。峡口下流悬级为三瀑布,皆在深箐回崖间,虽相距咫尺,但闻其声,而树石拥蔽,不能见其形,况可至其处耶。坐玛瑙崖洞间,有覆若堂皇,有深若曲房,其上皆垂于虬枝,倒交横络,但有氤氲之气,已无斧凿之痕,不知其出自人工者。元康命凿崖工人停捶,而垂箐觅树蛾一筐,且谓余曰:“箐中三瀑,以最北者为胜。为崖崩路绝,俱不得行。当令仆人停凿芟道,异日乃可梯崖下瞰也。”因复上坡,至其庐前,乃指点四山,审其形势。元康瀹茗命醴,备极山家清供,视隔宵麦饭粝口,不谓之仙不可也。
初七日
编辑雨。与元康为橘,中之乐。棋子出云南,以永昌者为上,而久未见敌手。元康为此中巨擘,能以双先让。余遂对垒者竟日。
初八日
编辑晨饭,欲别而雨复至。
主人复投辖布枰。下午雨霁,同其次君从庐右瞰溪。
悬树下,一里,得古洞,乃旧凿玛瑙而深入者,高四五尺,阔三尺,以巨木为桥圈,支架于下,若桥梁之巩,间尺馀,辄支架之。其入甚深,有木朽而石压者,上透为明洞。余不入而下,仍悬树,一里坠涧底。其奔涌之势甚急,而挂瀑处俱在其上下峡中,各不得达,仍攀枝上。所攀之枝,皆结异形怪果,苔衣雾须,蒙茸于上。
仍二里,还庐舍。
元康更命其仆执殳前驱,令次君督率之,从向来路上。二里,抵峡口桥东冈,坠崖斩箐,凿级而下。一里馀,凭空及底,则峡中之水,倒侧下坠,两崖紧束之,其势甚壮,黔中白水之倾泻,无此之深;腾阳滴水之悬注,无此之巨。势既高远,峡复逼仄,荡激怒狂,非复常性,散为碎沫,倒喷满壑,虽在数十丈之上,犹霏霏珠卷霰集。滇中之瀑,当以此为第一,惜悬之九天,蔽之九渊,千百年莫之一睹,余非元康之力,虽过此无从寓目也。
返元康庐,挑灯夜酌,复为余言此中幽胜。其前峡下五里,有峡底桥;过之随峡南出,有水帘洞;溯峡北入,即三瀑之下层。而水帘尤奇,但路閟难觅,明晨同往探之。此近胜也。
渡上江而西,有石城插天,倚雪山之东,人迹莫到,中夜闻鼓乐声,土人谓之鬼城。此远胜也。上江之东,玛瑙之北,山环谷迸,中有悬崖,峰峦倒拔,石洞崡岈,是曰松坡,为其家庄。
其叔玉麓构阁青莲,在石之阿,其人云亡,而季叔太麓今继栖迟,一日当联骑而往。
此中道之胜也。
余闻之,既喜此中之多奇,又喜元康之能悉其奇,而余之得闻此奇也。地主山灵,一时济美,中夜喜而不寐。
初九日
编辑余晨起,欲为上江之游。元康有二骑,一往前山未归,欲俟明日同行。余谓游不必骑,亦不必同,惟指示之功,胜于追逐。余之欲行者,正恐其同,其不欲同者,正虑其骑也。元康固留。余曰,“俟返途过此,当再为一日停。”
乃饭而下山。元康命其幼子为水帘洞导。
于是西下者五里,及峡底,始与峡口桥下下流遇。盖历三瀑而北迂四窠崖之下,曲而至此,乃平流也,有桥跨其上。
度桥,西北盘右岭之嘴,为烂泥坝道。
从桥左登左坡之半,其上平衍,有水一塘汇冈头,数十家倚南山而居,是为新安哨,与右岭盘坡之道隔峡相对也。水帘洞在桥西南峡底,倚石岭之麓,幽閟深阻,绝无人行。初随流觅之,傍右岭西南,行荒棘中,三里,不可得,其水渐且出峡,当前坳尖山之隩矣。乃复转,回环遍索,得之绝壁下,其去峡底桥不一里也,但无路影,深阻莫辨耳。其崖南向,前临溪流,削壁层累而上,高数丈。其上洞门崡岈,重复叠缀,虽不甚深,而中皆旁通侧透,若飞甍复阁,檐牖相仍。有水散流于外,垂檐而下,自崖下望之,若溜之分悬,自洞中观之,若帘之外幕,“水帘”之名,最为宛肖。
洞石皆棂柱绸缪,缨幡垂飏,虽浅而得玲珑之致。
但旁无侧路可上,必由垂檐叠覆之级,冒溜冲波,以施攀跻,颇为不便。若从其侧架梯连栈,穿腋入洞,以睇帘之外垂,只中观其飞洒,而不外受其淋漓,胜更十倍也。崖间有悬干虬枝,为水所淋滴者,其外皆结肤为石。
盖石膏日久凝胎而成,即片叶丝柯,皆随形逐影,如雪之凝,如冰之裹,小大成象,中边不欹,此又凝雪裹冰,不能若是之匀且肖者。余于左腋洞外得一垂柯,其大拱把,其长丈馀,其中树干已腐,而石肤之结于外者,厚可五分,中空如巨竹之筒而无节,击之声甚清越。余不能全曳,断其三尺,携之下,并取枝叶之绸缪凝结者减其中,盖叶薄枝细,易于损伤,而筒厚可借以相护,携之甚便也。
水帘之西,又有一旱岩。其深亦止丈馀,而穹覆危崖之下,结体垂象,纷若赘旒,细若刻丝,攒冰镂玉,千萼并头,万蕊簇颖,有大仅如掌,而笋乳纠缠,不下千百者,真刻楮雕棘之所不能及!
余心异之,欲击取而无由,适马郎携斧至,借而击之,以衣下承,得数枝。取其不损者二枝,并石树之筒,托马郎携归玛瑙山,俟余还取之。遂仍出桥右,与马郎别。乃循右坡西上里馀,隔溪瞰新安哨而行。大雨忽来,少憩树下。又西里馀,盘石坡之嘴,转而北行。盖右坡自四窠崖颉颃西来,至此下坠,而崖石遂出,有若芙蓉,簇萼空中,有若绣屏,叠锦崖畔,不一其态。
北盘三里,又随湾西转,一里馀,又北盘其嘴,于是向北下峡中。盖四窠横亘之峰,至此西坠为壑,其馀支又北转而突于外,路下而披其隙也。二里馀,坞底有峡自东北来,遂同盘为洼而西北出。路乃挟西坡之麓,随之西转,其中沮洳,踔陷深泞,岂烂泥坝之名以此耶?
西北出隘一里,循东坡平行,西瞰坠壑下环,中有村庐一所,是为烂泥坝村。路从其后分为二岐:一西向下坞,循村而西北者,为上江道;一北向盘坡,转而东北登坳者,为松坡道。余取道松坡,又直北一里,挟东坡北嘴,盘之东行。
半里,遂东北披峡而上,蹑峻半里,其上峡遂平。
溯之东入,一里,峡西转,半里,越西峡而西北上。其坡高穹陡削,一里馀,盘其东突之崖,又里馀,逾其北亘之脊。由脊东北向随坡一里,路又分岐为二:一直北随脊平行者,横松枝阻绝,以断人行;一转东入腋者,余姑随之。一里,其坡东垂为脊,稍降而东属崇峰。此峰高展众山之上,自北而南,东截天半,若屏之独插而起者,其上松罗丛密,异于他山,岂即松坡之主峰耶?脊间路复两分:一逾脊北去,一随脊东抵崇峰。乃傍之南下,二里,径渐小而翳。余初随南下者半里,见壑下盘,绕祟峰南垂而东,不知其壑从何出,知非松坡道,乃仍还至脊,北向行,东截崇峰西坞。二里,坞北坠峡西下,路从崇峰之西北崖行,盘其湾,越突坡,三里馀,西北下峡中。其下甚峻,而路荒径窄,疑非通道。下二里,有三四人倚北坡而樵,呼讯之,始知去松坡不远,乃西转而就峡平行。里馀,出峡口,其西壑稍开,崇冈散为环阜,见有参差离立之势。又西下里馀,有村庐当中窝而居,村中巨庐,杨氏在北,马氏在南,乃南趋之。一翁方巾藜杖出迎,为马太麓;元康长郎先已经此,为言及。翁讶元康不同来,余为道前意。翁方瀹茗,而山雨大至。俟其霁,下午,乃东蹑坡上青莲阁。阁不大,在石崖之下,玉麓先生所栖真处。太麓于是日初招一僧止其中,余甫至,太麓即携酒授餐,遂不及览崖间诸胜。
太麓年高有道气。
二子:长读书郡城,次随侍山中,
为余言:其处多岩洞,亦有可深入者二三处,但路未开辟,当披荆入之。地当山之翠微,深崖坠壑,尚在其下,不觉其为幽閟;乱峰小岫,初环于上,不觉其为孤高。
盖崇山西北之支,分为双臂,中环此窝,南夹为门,水从中出,而高黎贡山又外障之,真栖遁胜地,买山而隐,无过于此。惟峡中无田,米从麓上尚数里也。
初十日
编辑晨起,霁色可挹。遂由阁东竹坞,绕石崖之左,登其上。其崖高五六丈,大四丈,一石擎空,四面壁立,而南突为岩,其下嵌入,崖顶平展如台。冈脊从北来环其后,断而复起,其断处亦环为峡,绕崖左右,而流泉潆之。种竹峡中,岚翠掩映,道从之登。昔玉麓构殿三楹在顶,塑佛未竟,止有空梁落燕泥也。
已复下青莲阁,从阁侧南透崖下,其岩忽绷云罨幕,亭亭上覆,而下临复跫然无地。转其西,岩亦如之,第引水环流其前,而断北通之隘,致下岩与上台分为两截。余谓不若通北隘,断东路,使青莲阁中道,由前岩之下从西北转达于后峡,仍自后峡上崖台,庶渐入佳境,不分两岐也。
既而太麓翁策杖携晨餐至。餐毕,余以天色渐霁,急于为石城游。太麓留探松坡石洞,余以归途期之。太麓曰:“今日抵江边已晚,不必渡,可觅土官早龙江家投宿。彼自为登山指南。不然,其地皆彝寨,无可通语者。”余识之,遂行。
乃西南下,至其庐侧,遂渡坞中南出之水,其西一里,上循西坡北向行。一里,转而披其西峡,半里,逾脊西下。一里,下至壑中,其处忽盘窝夹谷,自东北而透西南之门。路循其南坡西行,一里,涉峡中小水,同透门出,乃西南随坡下。
三里,复盘坡西转,望见南坞中开,下始有田,有路从东南来合,即烂泥坝北来道也。坡西南麓,有数家倚坡南向,是为某某。仍下坡一里,从村左度小桥。是坡左右俱有小水从北峡来,而村悬其中。又西北开一峡,其水较大,亦东来合之,会同南去,当亦与松坡水同出罗明者。
由是望其西北而趋,一里,逾坡入之。
又渡一东北来小水,即循北坡溯涧西北行。
二里西下,渡坞中涧,复西北上涧西之山。又随其支峡入,二里,再上盘西突之坡。坡西有壑中盘,由壑之北崖半里,环陟其西脊,约三里,由脊西南下。半里,平行枯峡中,一里,有枯峡自北来合,横陟之,循北岭之坡西行。一里,其处峡分四岐:余来者自东,又一峡自北,又一峡自南,虽皆中枯,皆水所从来者;又一峡向西,则诸流所由下注之口。路当从西峡北坡上行,余见北来峡底有路入,遂溯之。二里,其中复环为一壑,闻水声淙淙,数家倚西坡而居,是为打郎。入询居人,始知上江路在外峡之西,壑东北亦有路逾岭,此亦通府之道,独西北乃山之环脊,无通途也。乃随西山之半南向出,二里,盘西山之南嘴而西,其前有路自峡底来合,则东来正道也。于是倚北崖西行西峡之上,峡南盘壑屡开,而水仍西注;峡北西垂渐下,石骨迸出。行二里,时上午暑甚,余择荫卧石半晌,乃西北下坡。半里,有涧自东来,其水淙淙成流,越之,仍倚北坡西北行。二里,饭于坡间。又西北二里,越冈西下,其间坑堑旁午,陂陀间错,木树森罗。二里,路岐为两,一西南,一西北。余未知所从,从西北者。已而后一人至,曰:“西南为猛赖渡江径道,此西北道乃曲而从猛淋者。”余欲转,其人曰:“既来一里,不必转,即从猛淋往可也。”乃西北随峡稍下。
二里馀,有聚落倚南坡,临北壑,是为猛淋。
此乃打郎西山,南下西转,掉尾而北,环为此壑。其壑北向颇豁,遥望有巨山在北,横亘西下,此北冲后山,夹溪西行,而尽于猛赖溪北王尚书寨岭者也。壑中水当北下北冲西溪。
其人指余从猛淋村后西南逾岭行。
一里,陟岭头,逾而南下,遂失路。下一里,其路自西来合,遂稍东下,度一小桥,乃转西南越坡。二里,则坡南大涧自东而西向注,有路亦自涧北西来,其路则沿坡而上,余所由路则坠崖而下,于是合而西向。半里,沿溪半线路行。其崖峭石凌空,下临绝壑,其下奔流破峡,倒影无地,而路缘其间,嵌壁而行。西南半里,稍下离崖足,回眺北崖上插,犹如层城叠障也。又西二里馀,从崖足盘西南突嘴,半里,始见上江南坞,其峡大开,中嵌为平畴,只见峡底而不见江流。有溪自西山东南横界平畴中,直抵东山之麓,而余所循之溪,亦西南注之。峡口波光,四围荡漾,其处不审即峡溪所汇,抑上江之曲。余又疑东南横界之流即为上江,然其势甚小,不足以当之。方疑而未定,逾突嘴而西,又半里,转而北,随北峡下一里,从北峡西转,始见上江北坞,虽平畴较小于南坞,而北来江流盘折其中,东峡又有溪西向入之。其南流虽大,而江流循东山之麓,为东山亏蔽,惟当峡口仅露一斑,不若此之全体俱现也。又西向者一里,有十馀家倚南山北向而居,其前即东峡所出溪西南环之。问上江渡何在,村人指在其西北。问早土官何在,在其西南二里。乃北渡其溪。溪水颇大,而其上无桥,仅横一木,平于水面,两接而渡之,而木为水激,撼摇不定,而水时踊跃其上。
虽跣足而涉,而足下不能自主,危甚。于是上西坡,南向随流。行塍间,一里,稍折而西南,又一里,入早氏之庐,已暮。始在其外室,甚陋,既乃延入中堂,主人始出揖,犹以红布缠首者。讯余所从来,余以马氏对。曰:“元康与我厚,何不以一柬相示?”余出元康诗示之,其人乃去缠首,易巾服而出,再揖,遂具晚餐,而卧其中堂。
此地为猛赖,乃上江东岸之中,其脉由北冲西溪北界之山,西突为王尚书营者,下坠坞中为平畴,南衍至此;上江之流西潆之,北冲西溪东夹之,而当其交会之中;溪南即所下之岭,自猛淋南夹溪南下,峙为下流之龙砂,而王尚书营岭即其本支,而又为上流之虎砂也。上江之东,尚称为“寨”,江以西是为十五喧,而早龙江乃居中而辖之者。
十一日
编辑晨起,早龙江具饭,且言:“江外土人,质野不驯,见人辄避。君欲游石城,其山在西北崇峡之上,路由蛮边入。蛮边亦余所辖,当奉一檄,令其火头供应除道,拨寨夫引至其处,不然,一时无栖托之所也。”余谢之。龙江复引余出庐前旷处,指点而言曰:“东北一峰特耸,西临江左者,为王尚书驻营之峰。
西北重峡之下,一冈东突江右者,是为蛮边,昔麓川叛酋思任踞为巢。
其后重岸上,是为石城,思酋恃以为险,与王尚书夹江相拒者也。此地昔为战场,为贼窟。今藉天子威灵,民安地静,物产丰盈,盛于他所。他处方苦旱,而此地之雨不绝;他处甫插莳,而此中之新谷已登,他处多盗贼,而此中夜不闭户。敢谓穷边非乐土乎!第无高人至此,而今得之,岂非山川之幸!”余谢不敢当。时新谷、新花,一时并出,而晚稻香风,盈川被陇,真边境之休风,而或指以为瘴,亦此地之常耳。
既饭。龙江欲侍行,余固辞之,期返途再晤,乃以其檄往。出门,即溯江东岸北行。二里,时渡舟在西岸,余坐东涯树下待之,半晌东来,乃受之。溯流稍北,又受驼骑,此自北冲西来者。
渡舟为龙江之弟龙川所管,只驼骑各畀之钱,而罄身之渡,无畀钱者。时龙川居江岸,西与蛮边之路隔一东下小溪。渡夫谓余,自蛮边回,必向溪南一晤龙川。余许之。乃从小溪北岸登涯,即西北行,于是涉上江之西矣。此十五喧之中也,循西山北二日为崩戛,南二日为八湾。
昔时造桥,西逾山心,出壶瓶口,至腾阳道,尚在其南下流二十里。其天生石崖可就为桥址者,又在其下。
西北三里,有溪自西峡出,北渡之。半里,有聚落倚坡东向罗列,是为蛮边。
觅火头不见。其妻持檄觅一僧读之,延余坐竹栏上而具餐焉。
其僧即石城下层中台寺僧,结庵中台之上,各喧土人俱信服之,今为取木延匠,将开建大寺。此僧甫下山,与各喧火头议开建之事,言庵中无人,劝余姑停此,候其明日归,方可由庵觅石城也。余从之,坐栏上作纪。下午浴于涧。复登栏,观火头家烹小豚祭先。令一人从外望,一人从内呼。问:“可来?”曰:“来了。”如是者数十次。以布曳路间,度入龛而酌之饭之,劝亦如生人。薄暮,其子以酒肉来献,乃火酒也。酌于栏上,风雨忽来,虽栏无所蔽,而川中蕴热,即就栏而卧,不暇移就其室也。
十二日
编辑火头具饭,延一旧土官同餐。其人九十七岁矣,以年高,后改于早龙江者。喧中人皆言,其人质直而不害人,为土官最久,曾不作一风波,有馈之者,千钱之外辄不受。当道屡物色之,终莫得其过迹。喧人感念之,共宰一牛,卖为赡老之资。既饭,以一人引余往中台寺。余欲其人竟引探石城,不必由中台。其人言:“喧中人俱不识石城路,惟中台僧能识之;且路必由中台往,无他道也。”余不信,复还。遍征之喧中,其言合,遂与同向中台。
由村北溯溪西向入,二里,过上蛮边,渐入峡。又西一里馀,涉一水沟,逐临南涧倚北坡而行。又里馀,则北坡稍开,有岐北去。又西逾坡,过一水塘,北下峡中。共二里,有溪自北峡来,架木为桥,西度之。桥之南,又有溪自南峡西来,与桥水合进,而出于蛮边南大溪者。既度桥西,即北向上坡。其坡峻甚,且泞甚,陷淖不能举足,因其中林木深闷,牛畜蹂践,遂成淖土,攀陟甚难。
二里,就小径行丛木中。
三里,复与大路合,峻与泞愈甚。又北上一里,折而西南上峡中。一里,南逾其冈,则中台东下之脊也,始见有茅庵当西崖之下,其崖矗然壁立于后,上参霄汉,其上盖即石城云。
乃入庵。
庵东向,乃覆茅为之者,其前积木甚巨,一匠工斲之为殿材。昨所晤老僧。已先至,即为余具饭。余告以欲登石城,僧曰:“必俟明日,今已无及矣。此路惟僧能导之,即喧中人亦不能知也。”余始信喧人之言不谬,遂停其茅中。此寺虽称中台,实登山第一坪也。石城之顶,横峙于后者,为第二层。其后又环一峡,又矗而上,即雪山大脊之东突,是为第三重。
自第一坪而上,皆危嶂深木,蒙翳悬阻,曾无人迹。惟此老僧昔尝同一徒,持斧秉炬,探历四五日,于上二层各斲木数十株,相基卜址,欲结茅于上,以去人境太远,乃还栖下层。今暄人归依,渐有展拓矣。
十三日
编辑僧沧海具饭,即执殳前驱。余与顾仆亦曳杖从之。从坪冈右腋仆树上,度而入。过树,沿西崖石脚,南向披丛棘,头不戴天,足不践地,如蛇游伏莽,狨过断枝,惟随老僧,僧攀亦攀,僧挂亦挂,僧匍匐亦匍匐。二里,过崇崖之下。又南越一冈,又东南下涉一箐,共里馀,乃南上坡,践积茅而横陟之。其茅倒者厚尺馀,竖者高丈馀,亦仰不辨天,俯不辨地。又里馀,出南冈之上。此冈下临南峡,东向垂支而下,有微径自南峡之底,西向循冈而上,于是始得路。随之上蹑,其上甚峻,盖石城屏立,此其东南之趺,南峡又环其外,惟一线悬崖峡之间。遂从攀跻西向上者五里,乃折而北上。一里,西北陟坎坷之石,半里,抵石城南垂之足。乃知此山非环转之城,其山则从其后雪山之脊,东度南折,中兜一峡,南嵌而下,至此南垂之足,乃峡中之门也。其崖则从南折之脊,横列一屏,特耸而上,至此南垂之足,则承趺之座也。峡则围三缺一,屏则界一为二,皆不可谓之城。然峡之杳渺障于内,屏之突兀临于外,此南垂屏峡之交,正如黄河、华岳,凑扼潼关,不可不谓险之极也。从南垂足,盘其东麓而北,为崖前壁,正临台庵而上。壁间有洞,亦东向,嵌高深间,登之缥缈云端,凭临琼阁,所少者石髓无停穴耳。盘其西麓而北,为崖后壁,正环坠峡之东。削垒上压,渊堑下蟠,万木森空,藤藓交拥,幽峭之甚。循崖北行一里,路分为二:一东北上,为蹑崖顶者;一西北,为盘峡坳者。乃先从峡。半里,涉其底,底亦甚平,森木皆浮空结翠,丝日不容下坠。
当其中有木龙焉,乃一巨树也。其下体形扁,纵三尺,横尺五。自地而上,高二尺五寸,即半摧半茂。摧者在西北,止存下节;茂者在东南,耸于而起。其干正圆,围如下体之半,而高不啻十馀丈。
其所存下节并附之,其圆亦如耸干,得下体之半,而其中皆空,外肤之围抱而附于耸干者,其厚止寸馀,中环空腹如桶,而水盈焉。桶中之水,深二尺馀,盖下将及于地,而上低于外肤之边者,一寸有五,其水不甚清,想即树之沥也。
中有蝌蚪跃跳,杓而干之则不见。
然底无旁穴,不旋踵而水仍满,亦不见所自来,及满至肤边下寸五,辄止不溢。若有所限之者,此又何耶? 树之北,有平冈自西而东,属于石崖之峰。即度冈之北,有洼汇水,为马鹿潭,言马鹿所栖饮者。洼之北,则两岸对束如门,潭水所从泄也。循冈西上半里,西大山之麓有坡一方,巨木交枕,云日披空,即老僧昔来所砍而欲卜之为基者,寄宿之茅,尚在其侧。由此西上,可登上台,而路愈蔽,乃返由前岐东北蹑岸,半里而凌其上。南瞰下台之龛庵,如井底寸人豆马,蠕蠕下动。此庵遂成一画幅,其顶正如堵墙,南北虽遥而阔皆丈馀,上下虽悬而址皆直立。
由其上东瞰上江如一线,而东界极北之曹涧,极南之牛角关,可一睫而尽;惟西界之南北,为本支所掩,不能尽崩戛、八湾之境也;西眺雪山大脊,可以平揖而问,第深峡中嵌,不能竟陟耳。乃以老僧饭踞崖脊而餐之,仍由旧径下趋中台庵。未至而雨,为密树所翳不觉也。既至而大雨。
僧复具饭。下午雨止,遂别僧下山,宿于蛮边火头家,以烧鱼供火酒而卧。
十四日
编辑从蛮边饭而行。
仍从旧路东南一里,宜东下,误循大路倚西山南行。
二里,望渡处已在东北,乃转一里,得东下之路,遂涉坑从田塍东行。一里,至早龙川家,即龙江之弟,分居于此,以主此渡者。时渡舟尚在江东岸,龙川迎坐以待之,其妻女即织𬘩于旁。出火酒糟生肉以供。余但饮酒而已,不能啖生也。雨忽作忽止,上午舟乃西过。又候舟人饭,当午乃发,雨大作。同渡者言,猛赖东溪水暴涨,横木沉水底,不能著足;徒涉之,水且及胸,过之甚难。余初以路资空乏,拟仍宿早龙江家,一日而至松坡,二日而至玛瑙山,皆可无烦杖头,即取所寄水帘石树归。今闻此,知溪既难涉,且由溪北岸溯流而入,由北冲逾岭,既免徒涉之险,更得分流之脊,于道里虽稍远,况今日尚可达歪瓦,则两日即抵郡,其行反速也。遂从渡口东向截坞望峡入,先由坞东行田塍间。一里,路为草拥,草为雨偃,几无从觅。幸一同渡者见余从此,亦来同行,令之前驱。半里,遂及峡口,循峡北突峰南麓东向入,溪沸于下,甚汹涌。五里,峡自北来,有村在东山下,曰猛冈。路挟西山北转上坡。五里,遂东盘东峰之南椒。又东十里,有峡自东南来,想即猛淋所从来之小径也。于是折而北上山坳,二里,闻犬声。又里馀。山环谷合,中得一坪,四五家倚之南向而居,日歪瓦,遂止而宿。
十五日
编辑昧爽而炊,平明,饭而行。雨色霏霏,南陟东坡一里,稍北下三里馀,不得路。乃西向攀茅蹑坡,二里,登岭,乃得南来之路。又稍北,循崖曲复东向行。八里,有峡自东来,而大溪则自北峡来受,其回曲处藤木罨蔽,惟见水势腾跃于下。路仍北转溯之,遂从深箐中行。又二里稍下,渐下溪逼。又北五里,峡复转东,路乃东,溯之。屡降而与溪会,一路皆从溪右深管仄崖间,东北溯流行十五里,有一溪自北峡出,而下有田缘之,渐出箐矣。又东五里,其下田遂连畦夹溪。又东五里,又有水自西北峡来,溪源遂岐为两,有桥度其北来者,仍溯其东来者。其下田愈辟,路始无箐木之翳。又东五里,北界之山,中环为坪,而土官居之;南界之峡,平拓为田,而村落绕之,此即所谓北冲也。又东五里,山箐复合,是为箐口。时才下午,而前无宿店,遂止。是夕为中元,去岁在石屏,其俗犹知祭先,而此则寂然矣。
十六日
编辑平明饭。由箐口东稍下入峡,二里,有涧自东北来,越之。其大溪则自峡中东来,犹在路之南。路从两涧中支中东上,已复北倚中支,南临大溪,且上且平。七里稍下,又一里,下及溪,濒溪溯水而行。又里馀,有木桥跨溪,遂度其南岸,倚南崖东向行。
又里馀,复度桥,行溪北岸。
由是两崖夹涧,涧之上屡有桥左右跨,或度桥南,或度桥北,俱潆涧倚坡,且上且折。
又连度六桥,共七里,水分两派来,一东南,一东北,俱成悬流,桥不复能施,遂从中坡蹑峻,盘垂磴而上。曲折八里,冈脊稍平,有庐三楹横于冈上,曰茶庵,土人又呼为蒲蛮寨,而实无寨也。
有一道流瀹茗于中。
余知前路无居庐,乃出饭就之而啖。又北上,始临北坑,后临南坑,始披峡涉水,后蹑磴盘脊,十里,乃东登岭坳。既至岭头,雨势滂沱,随流南下,若骑玉龙而揽沧海者。南下三里,雨忽中止,云霾遥涤。又二里,遂随西峡下,坠峡穿箐,路既蒙茸,雨复连绵。又五里,从箐底踏波随流出。又南五里,稍东,逾一东障西突之坡。从其南坠坡直下者三里,复随峡倚东障之支南向行,其西中壑稍开,流渐成溪。
二里,雨益大,沾体涂足,足滑不能定,上险涉流,随起随仆。如是者三四里,头目既伤,四肢受病,一时无可如何。
雨少止,又东南五里,坞稍东曲,乃截坞而度一桥。桥下水虽汹涌浑浊,其势犹未大,仅横木而度。至是从溪西随西山行,溪逼东障山去。复逾坡坠箐向东南下,五里,又东南盘一坡,下涉一箐。又五里,转坡南,腋间得卧佛寺,已暮。急入其厨,索火炙衣,炊汤啖所存携饭,深夜而卧其北楼。
十七日
编辑晨起绝粮。计此地去郡不过三十馀里,与前东自小寨归相似,遂空腹行。仍再上岩殿,再下池轩,一凭眺之。东南里许,过一小室,始有二家当路,是为税司。又南八里,过龙王塘峡,皆倚西山行。
又东南五里,过郎义村,村西有路逾岭,为清江坝、打郎道。又南二十里,至郡城北通华门外,即随城北涧西上。二里入仁寿门,由新城街一里馀,过法明寺前,西抵刘馆。余初拟至干海子一宿即还,至是又十三日矣。馆前老妪以潘莲华所留折仪、并会真陶道所馈点畀余,且谓闪知愿使人以书仪数次来候。盖知愿往先茔,恐余东返,即留使相待也。下午安仁来,俞禹锡同闪来,抵暮乃别。
十八日
编辑余卧未起,马元真同其从兄来候。
余讶其早。
曰:“即在北邻,而久不知。昨暮禹锡言,始知之。且知与老父约,而不从松坡返,能不使老父盼望耶?”余始知为太麓乃郎。太麓虽言其长子读书城中,而不知即与刘馆并也。禹锡邀饭,出其岳闪太翁降乩语相示,录之,暮乃返。闪知愿使以知愿书仪并所留柬札来,且为余作书与杨云州。
十九日
编辑闪太史手书候叙,既午乃赴之。留款西书舍小亭间,出董太史一卷一册相示,书画皆佳,又出大理苍石屏置座间。另觅鲜鸡葼瀹汤以佐饭。深夜乃归馆。知安仁所候闪《序》已得,安仁将反命丽江矣。
二十日
编辑作书并翠生杯,托安仁师赍送丽江木公。
二十一日
编辑命顾仆往玛瑙山取石树,且以失约谢马元康。
二十二日
编辑雨,禹锡同闪太史来寓,坐竟日,贳移酒移肴,为联句之饮。
二十三日
编辑早,马元真邀饭。以顾奴往玛瑙山,禹锡知余无人具餐,故令元真邀余也。先是自清水关遇雨,受寒受跌,且受饥,连日体甚不安,欲以汗发之。
方赴市取药,而禹锡知余仆未归,再来邀余,乃置药而赴之,遂痛饮。入夜,元真辈先去,余竟卧禹锡斋。禹锡携袱被连榻,且以新绵被覆余,被褥俱丽甚。余以醉后觉蒸蒸有汗意,引被蒙面,汗出如雨,明日遂霍然,信乎挟纩之胜于药石也。
二十四日
编辑还寓。
夜深而顾奴返。
以马元康见余不返,亲往松坡询踪迹,故留待三日而后归也。
二十五日
编辑闪太史以所作长歌赠,更馈以赆。其歌甚畅,而字画遒劲有法,真可与石斋赠余七言歌并镌为合璧。
已而俞禹锡又使人来邀移寓。余乃令顾仆以石树往视之,相与抵掌为异。已而往谢太史之赐,太史亦为索观,遂从禹锡处送往观之。
二十六日
编辑禹锡晨至寓,邀余移往其斋。
余感其意,从之。比至而知愿归,即同往晤,且与之别,知此后以服阕事,与太史俱有哭泣之哀,不复见客也。比出门,太史复令人询静闻名号寺名,盖为静闻作铭已完,将欲书以界余也。更谓余,石树甚奇,恐致远不便,欲留之斋头,以挹清风。余谓:“此石得天禄石渠之供甚幸,但馀石交不固何。”知愿曰:“此正所谓石交也。”遂置石而别。余仍还刘馆,作纪竟日。
晚还宿于俞。
既卧,太史以静闻铭来赐,谓明日五鼓祭先,不敢与外事也。
二十七日
编辑余再还刘馆,移所未尽移者。并以银五钱畀禹锡,买鸡葼六斤。湿甚,禹锡为再蒸之,缝袋以贮焉。乃为余定往顺宁夫。
二十八日
编辑夫至欲行,禹锡固留,乃坐禹锡斋头阅《还魂记》,竟日而尽。晚酌遂醉。夜大雨。
二十九日
编辑晨,雨时作时止。待饭待夫,久之乃别禹锡。适马元真、闪太史亦来送。
遂出南门,从大道南二里,至夹路村居之街,遂分路由东岐,当平坞中南行,西与沙河之道相望。五里,过神济桥。其南居庐连亘,是为诸葛营,诸葛之祠在焉,东向,颇小。又南为东岳庙,颇巨,亦东向。又南五里,为大树墩,亦多居庐,村之北有小溪东南流,村之南有小溪东北流,合于村之东而东去,此两流即卧狮窝之水也。又南三里,有水自西沿南坡而东,此乃坳子铺东注之水,小石桥跨其上。越桥南上坡,路分为三:一西南向大山之麓,一东南为石甸、姚关之道,一直东为养邑道。于是直东行坡上。三里,有小溪自南而北,此亦自西南而来,至此北注而入于东溪,同东向落水坑者,其源当出于冷水管。于是下越一木桥,复东上坡,坡北有村倚之,其地为三条沟。由坡东东南下而复上,三里,越一冈,有两三家当冈头,是为胡家坡。越冈而东,三里又下,有水自南而北,南坞稍开,下盘为田,有数家倚南冈,是为阿今。过阿今,复东上三里,其南坞水遂分东西下。又东五里,乃饭。又三里稍下,为养邑。
南有坞盘而为田,北正对笔架山之南垂,有数家当坞。日才下午,而前无止处,遂宿。
三十日
编辑店妇鸡鸣起炊,平明余起而饭,出店东南行。
稍下,渡南来小溪,即上坡东逾南转,即养邑东环之支也。
有公馆当坡,西瞰壑中,田庐历历。车逾坡而下,又涉一小坞而东上坡,遂行冈头,共五里。路分二岐:一东南者,为西邑道;一西北者,为山河坝道。先是问道,多言由西邑逾芭蕉岭达亦登,有热水从石盘中溢出,其处有大道通顺宁。余欲从之,而养邑店主言,往西邑路近,而山溪无桥,今雨后无桥,水涨难渡;当折而北,由山河坝渡其下流,仍由枯柯而达亦登为便。至是,见同行者俱不走西邑而走山河坝,余亦从之。
遂西北两涉小坞,二里馀,升坡而东,遂循永昌溪南崖行。溪嵌崖底,止见北崖削壁下嵌,而犹不见水。又东二里稍下,见水嵌崖底如一线,遂东见其门对束如削,门外环畴盘错,溪流曲折其中,有村倚北崖之东,即落水寨也。其南崖之夹溪为川者,东突如踞狮,水从其北出,路从其南下。
半里,遂由狮腋下降,路甚逼仄,半里,抵狮麓。又东半里,一溪自南坞来,有坝堰其上流,有桥跨其下流。度桥东行田塍间,泞甚。一里,登坞东冈南行。一里,见坞西有瀑挂西崖,历两层而下,注坞中南来之溪。路隔对之,东向入峡,雨大至。二里,逾岭头,有路西南来合,山头坑洼旁错,乱水交流。又东三里,再度坑坳,盘而东北行。其下有坑,破石搜崖,亦突而北注。随之一里馀,乃东下越其流。又东北上半里,见东坞又有小水自东而西向,与南来之溪合于北崖下。
北崖纯石耸起,其上树木葱郁,而下则有穴,伏而暗坠,二水之所从入也。又东向上岭,半里,逾其脊。行岭头半里,始见东壑有田下盘,其东复有山夹之。路从岭上转而南行,一里馀而下。下半里,其坞自南而北,水亦经之。度桥溯流而南,二里,南坞稍开,是为五马。其西南壑中居庐颇多,东坡上亦有四五家居路左。坡南有一坑,自东峡出,有小水从其中注西南壑。下坑,涉其水之南,溯之东上。里馀,随峡南转,而坑中水遂穷,有脊自东而西。度脊南,复坠坑而下,从脊东行,转坑东之崖。
其下亦嵌而成壑,壑中亦有人家,隐于深崖重箐之间,但闻鸡鸣舂响而已。东坑既尽,从其上涉坞升冈,见冈南一峰特耸而卓立,白雾偏笼其半,乃东来脊上石峰之层起者。
由其北穿坳而东,共二里而抵坳中之脊。
有巨石当脊而中踞,其高及丈,大亦如之,其上有孔,大及尺,深亦如之,中贮水及其半,不涸不盈,正与哀牢金井之孔相似。踞大石而饭。土人即名此岭为大石头。
从石东下坞中,道分为二:一由东向逾冈者,为大道,稍迂而达大腊彝;一由东南下峡者,为捷道,稍近而抵小腊彝。
此皆枯柯属寨也。
乃由峡中下,于是石崖南突,丛箐交萦,北嵌为峡,南耸为崖。二里,行南冈之上。又二里,盘冈嘴而南,其东峡中,平坠南绕。盖由此嘴东坠,其下皆削崖,故路又分为二:一由崖下循崖根南转,一由崖上蹑崖端南曲。
乃从崖端南逾石隙而下,一里,仍随南坡东转。还瞰所逾之崖,壁立下嵌,其下盘为深坞,崖根有泉淙淙出穴间,小路之下盘者因之;遥望北崖山冈,排闼东出,大道之东陟者因之。
余平行南冈,又东一里,下盘之小路逾冈来合。
又东一里馀,南冈复东突,路下其北腋间。复盘坳东上半里,登东冈之南坡,始东见枯柯之川,与东山相夹,而未见其西底。又西南见岭头一峰,兀突插云雾中,如大士之披络而坐者,闪烁出没,亭亭独上,乃南来脊上之峰,不知其为何名也。又东一里,复转冈之北坡,东下一里,有四五家倚冈而居,是为小腊彝。
众欲下坡问亦登道,土人行人皆言下坡至江桥不可止宿,亦无居停之家,循江而南至亦登,且五六十里,时已不及,而途无可宿,必止于是。时才过午,遂偕止而止。幸主人杨姓者,知江流之源委,道路之曲折,询之无不实,且知溢盘温泉。
不在亦登而在鸡飞。乃止而作纪,抵暮而卧。
附录
编辑汉永昌郡,元为大理金齿等处宣抚司,总管置司治于永昌,后改为宣慰使司都元帅府。洪武十五年平云南,前永昌万户阿凤率其众诣指挥王贞降附,仍置永昌府,立金齿卫。
二十三年,省府,改金齿卫为金齿军民指挥使司,从指挥使胡渊请也。于是遂名金齿,不名永昌,而实非金齿之地,如澜沧江在永昌,而澜沧卫在北胜,各不相蒙。盖国初立卫,经理皆出武臣,故多名实悖戾耳。
景泰中设镇守,弘治二年设金腾道。
嘉靖元年,巡抚何孟春(郴州籍,江阴人。)、巡按御史陈察(常熟人。)疏革镇守,设永昌府,立保山县,改金齿指挥使司为永昌卫府,领州一:腾越;县二:保山、永平。仍统潞江安抚司、凤溪、施甸二长官司。
保山编户十里。又城北彝民曰“喧”,共十五;城南彝民曰“寨”,共二十八。
洪武三十三年,改腾冲守御千户所隶金齿司。
正统十四年,升为腾冲军民指挥使司,与金齿并。
嘉靖二年,复置州,隶永昌府,改指挥使司为腾冲卫,州名腾越。在府城南三百六十里,以地多藤,元名藤州。
永平,即东汉之博南县。以山名。洪武初隶永昌府。
三十二年,改府为金齿指挥司,属指挥司管辖。
嘉靖二年,复府,仍属府。在府东一百七十里。
潞江安抚司,在城西南一百三十里。元柔远路,国初柔远府,永乐九年立安抚司。
凤溪长官司,在城东二十五里。
施甸长官司,在城南一百里。唐银生府北境,元为石甸,后讹为施甸。
腾越密迩近诸彜,实滇西藩屏。而滇境大势,北近吐蕃,南皆彜缅,郡邑所置,介于其间,不过以声教羁縻而已。正统以来,经略南彜者,设宣慰司六,御彜府二,宣抚司三,州四,安抚司一,长官司二。如孟养阻负于西,最为荒僻,而缅甸、八百、寮国,地势濒海,木邦、车里、孟密,又在其内,业非羁縻所可制驭,而近听约束者,惟南甸、干崖、陇川而已。数十年频为缅患,如刁落参以南甸近彜,夺刁落宁之官,尚构缅内讧,为兵备胡公心忠所歼;岳凤父子以陇川舍目谋主多思顺之地,造逆犯顺,为参将刘𬘩所擒,边境赖以安。其后阿瓦日强,蚕食日多。幸抚彜同知漆文昌、知州余懋学,请大司马陈公用宾檄暹罗以弱缅,而腾获稍康。迨思正就戮,瓦酋猖獗,命思华据迤西,思礼据木邦,思绵据蛮莫,而内地渐为逆缅所窃。至若多俺席麓川之旧,附缅而叛天朝,参将胡显忠平之。多安民藉安酋、瓦酋之援,负固以拒天兵,兵备黄公文炳、参将董献策取之,腾之获存者,幸也!目今瓦酋枭悍称雄,诸彜悉听号召,倘经略失驭,其造乱者,尤有甚于昔也。为腾计者慎之,外芒市虽属府,近于猛稳为木邦辖,藏贼劫掠,腾境不安,所恃放廷臣防御之,而反罹其害。自后当重其责以弭变,庶于腾少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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