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四 文史通義卷第五
內篇五 
會稽章學誠 實齋
卷第六

申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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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長、孟堅氏不作,而專門之史學衰。陳、范而下,或得或失,粗足名家。至唐人開局設監,整齊晉、隋故事,亦名其書爲一史;而學者誤承流別,不復辨正其體,於是古人著書之旨晦而不明。至於辭章家舒其文辭,記誦家精其攷核,其於史學,似乎小有所補;而循流忘源,不知大體,用功愈勤,而識解所至,亦去古愈遠而愈無所當。鄭樵生千載而後,慨然有見於古人著述之源,而知作者之旨,不徒以詞采爲文,考據爲學也。於是遂欲匡正史遷,益以博雅,貶損班固,譏其因襲,而獨取三千年來遺文故册,運以別識心裁,葢承通史家風,而自爲經緯,成一家言者也。學者少見多怪,不究其發凡起例,絶識曠論,所以斟酌羣言,爲史學要刪;而徒摘其援據之疎略,裁剪之未定者,紛紛攻擊,勢若不𠔏戴天。古人復起,奚足當吹劍之一吷乎?若夫二十略中,《六書》、《七音》與《昆蟲草木》三略,所謂以史翼經,本非斷代爲書,可以遞續不窮者比,誠所謂專門絶業,漢、唐諸儒不可得聞者也。創條發例,鉅製鴻編,卽以義類明其家學。其事不能不因一時成書,粗就隱括,原未嘗與小學專家特爲一書者絜長較短,亦未嘗欲後之人守其成說,不稍變通。夫鄭氏所振在鴻綱,而末學吹求,則在小節。是何異譏韓、彭名將,不能鄒、魯趨蹌;繩伏、孔鉅儒,不善作雕蟲篆刻耶?

夫史遷絶學,《春秋》之後,一人而已。其範圍千古、牢寵百家者,惟創例發凡,卓見絶識,有以追古作者之原,自具《春秋》家學耳。若其事實之失據,去取之未當,議論之未醇,使其生唐、宋而後,未經古人論定;或當日所據石室金匱之藏,及《世本》、《諜記》、《楚漢春秋》之屬,不盡亡佚;後之溺文辭而泥考據者,相與錙銖而校,尺寸以繩,不知更作如何掊擊也。今之議鄭樵者,何以異是?孔子作《春秋》,葢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孔子自謂有取乎爾。夫事卽後世考據家之所尚也,文卽後世詞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則史家著述之道,豈可不求義意所歸乎?自遷、固而後,史家旣無別識心裁,所求者徒在其事其文。惟鄭樵稍有志乎求義,而綴學之徒,囂然起而爭之。然則充其所論,卽一切科舉之文詞,胥吏之簿籍,其明白無疵,確實有據,轉覺賢於遷、固遠矣。

雖然,鄭君亦不能無過焉。馬、班父子傳業,終身史官,固無論矣。司馬温公《資治通鑑》,前後一十九年,書局自隨,自辟僚屬,所與討論,又皆一時名流,故能裁成絶業,爲世宗師。鄭君區區一身,僻處寒陋,獨犯馬、班以來所不敢爲者而爲之,立論高遠,實不副名,又不幸而與馬端臨之《文獻通考》並稱於時,而《通考》之疎陋轉不如是之甚。末學膚受,本無定識,從而抑揚其間,妄相擬議,遂與比類纂輯之業同年而語,而衡短論長,岑樓寸木且有不敵之勢焉,豈不誣哉?

答客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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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在杭州,聞戴徵君震與吳處士頴芳談次,痛詆鄭君《通志》,其言絶可怪笑,以謂不足深辨,置弗論也。其後學者,頗有訾謷。因假某君敘說,辨明著述源流。自謂習俗浮議,頗有摧陷廓清之功。然其文上溯馬、班,下辨《通考》,皆史家要旨,不盡爲《通志》發也。而不知者又更端以相詰難,因作《答客問》三篇。

客有見章子《續通志敘書後》者,問於章子曰︰《通志》之不可輕議,則旣聞命矣。先生之辨也,文繁而不可殺,其推論所及,進退古人,多不與世之尚論者同科,豈故爲抑揚,以佐其辨歟?抑先生別有說歟?夫學者皆稱二十二史,著錄之家,皆取馬、班而下,至於元、明而上,區爲正史一門矣。今先生獨謂唐人整齊晉、隋故事,亦名其書爲一史,而學者誤承流別,不復辨正其體焉。豈晉、隋而下,不得名爲一史歟?觀其表志成規,紀傳定體,與馬、班諸史,未始有殊。開局設監,集衆修書,亦時勢使然耳。求於其實,則一例也。今云學者誤承流別,敢問晉、隋而下,其所以與陳、范而上,截然分部者安在?

章子曰︰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固將綱紀天下,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後微茫杪忽之際,有以獨斷於一心。及其書之成也,自然可以參天地而質鬼神,契前修而俟後聖,此家學之所以可貴也。陳、范以來,律以《春秋》之旨,則不敢謂無失矣。然其心裁別識,家學具存,縱使反唇相議,至謂遷書退處士而進奸雄,固書排忠節而飾主闕,要其離合變化,義無旁出,自足名家學而符經旨;初不盡如後代纂類之業,相與效子莫之執中,求鄕愿之無刺,侈然自謂超遷軼固也。若夫君臣事蹟,官司典章,王者易姓受命,綜核前代,纂輯比類,以存一代之舊物,是則所謂整齊故事之業也。開局設監,集衆修書,正當用其義例,守其繩墨,以待後人之論定則可矣,豈所語於專門著作之倫乎?

《易》曰︰「苟非其人,道不虛行。」史才不世出,而時世變易不可常,及時纂輯所聞見,而不用標別家學、决斷去取爲急務,豈特晉、隋二史爲然哉?班氏以前,則有劉向、劉歆、揚雄、賈逵之《史記》;范氏以前,則有劉珍、李尤、蔡邕、盧植、楊彪之《漢記》,其書何嘗不遵表志之成規,不用紀傳之定體?然而守先待後之故事,與筆削獨斷之專家,其功用足以相資,而流別不能相混,則斷如也。溯而上之,百國寶書之於《春秋》,《世本》、《國策》之於《史記》,其義猶是耳。

唐後史學絶,而著作無專家。後人不知《春秋》之家學,而猥以集衆官修之故事,乃與馬、班、陳、范諸書並列正史焉。於是史文等於科舉之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變通矣。間有好學深思之士,能自得師於古人,標一法外之義例,著一獨具之心裁,而世之羣怪聚駡,指目牽引爲言詞,譬若猵狙見冠服,不與齕决毁裂,至於盡絶不止也。鄭氏《通志》之被𧩂,凡以此也。

嗟乎!道之不明久矣。《六經》皆史也,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孔子之作《春秋》也,蓋曰︰「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然則典章事實,作者之所不敢忽,蓋將卽器而明道耳。其書足以明道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君子不以是爲瑣瑣也。道不明而爭於器,實不足而競於文,其弊與空言制勝、華辯傷理者,相去不能以寸焉,而世之溺者不察也。太史公曰︰「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當今之世,安得知意之人,而與論作述之旨哉?

答客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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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曰︰孔子自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又曰︰「好古敏以求之。」夏殷之禮,夫子能言,然而無徵不信,慨於文獻之不足也。今先生謂作者有義旨,而籩豆器數,不爲瑣瑣焉,毋乃悖於夫子之敎歟?馬氏《通考》之詳備,鄭氏《通志》之疎舛,三尺童子所知也。先生獨取其義旨,而不責其實用,遂欲申鄭而屈馬,其說不近於偏耶?

章子曰︰天下之言,各有攸當;經傳之言,亦若是而已矣。讀古人之書,不能會通其旨,而徒執其疑似之說,以爭勝於一隅,則一隅之言不可勝用也。天下有比次之書,有獨斷之學,有考索之功,三者各有所主,而不能相通。《六經》之於典籍也,猶天之有日月也。讀《書》如無《詩》,讀《易》如無《春秋》,雖聖人之籍,不能於一書之中,備數家之攻索也。《易》曰「不可爲典要」,而《書》則偏言「辭尚體要」焉。讀《詩》不以辭害志,而《春秋》則正以一言定是非焉。向令執龍血鬼車之象,而徵粵若稽古之文,託熊蛇魚旐之夢,以紀春王正月之令,則聖人之業荒,而治經之旨悖矣。若云好古敏求,文獻徵信,吾不謂往行前言可以滅裂也。多聞而有所擇,博學而要於約,其所取者有以自命,而不可槪以成說相拘也。大道旣隱,諸子爭鳴,皆得先王之一端,莊生所謂「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者也。目察秋毫,而不能見雷霆;耳辨五音,而不能窺泰山。謂耳目之有能有不能;則可矣,謂耳聞目見之不足爲雷霆山岳,其可乎?

由漢氏以來,學者以其所得,託之撰述以自表見者,盖不少矣。高明者多獨斷之學,沉潛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學術,不能不具此二途。譬猶日晝而月夜,暑夏而寒冬,以之推代而成歲功,則有相需之益;以之自封而立畛域,則有兩傷之弊。故馬、班史祖,而伏、鄭經師,遷乎其地而弗能爲良,亦並行其道而不相爲背者也。使伏、鄭𠔏注一經,必有牴牾之病;使馬、班同修一史,必有矛盾之嫌。以此知專門之學,未有不孤行其意,雖使同儕爭之而不疑,舉世非之而不顧,此史遷之所以必欲傳之其人,而班固之所以必待馬融受業於其女弟,然後其學始顯也。遷書有徐廣、裴駰諸家傳其業,固書有服䖍、應劭諸家傳其業,專門之學,口授心傳,不啻經師之有章句矣。然則《春秋》經世之意,必有文字之所不可得而詳,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準。而今之學者,凡遇古人獨斷之著述,於意有不愜,囂然紛起而攻之,亦見其好議論而不求成功矣。

若夫比次之書,則掌故令史之孔目,簿書記注之成格,其原雖本柱下之所藏,其用止於備稽檢而供采擇,初無他奇也。然而獨斷之學,非是不爲取裁;考索之功,非是不爲按據。如旨酒之不離乎糟粕,嘉禾之不離乎糞土,是以職官故事案牘圖牒之書,不可輕議也。然獨斷之學,考索之功欲其智,而比次之書欲其愚。亦猶酒可實尊彜,而糟粕不可實尊彜;禾可登簠簋,而糞土不可登簠簋,理至明也。古人云︰「言之不文,行之不遠。」「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爲職官故事案牘圖牒之難以萃合而行遠也,於是有比次之法。不名家學,不立識解,以之整齊故事,而待後人之裁定,是則比次欲愚之效也。舉而登諸著作之堂,亦自標名爲家學,談何容易邪?且班固之才,可謂至矣。然其與陳宗、尹敏之徒,撰《世祖本紀》,與《新市》、《平林》諸列傳,不能與《漢書》並立,而必以范蔚宗書爲正宗;則集衆官修之故事,與專門獨斷之史裁,不相綴屬又明矣。

自是以來,源流旣失。鄭樵無考索之功,而《通志》足以明獨斷之學,君子於斯有取焉。馬貴與無獨斷之學,而《通考》不足以成比次之功,謂其智旣無所取,而愚之爲道,又有未盡也。且其就《通典》而多分其門類,取便翻檢耳;因史志而裒集其論議,易於折衷耳。此乃經生决科之策括,不敢抒一獨得之見,標一法外之意,而奄然媚世爲鄕愿,至於古人著書之義旨,不可得聞也。俗學便其類例之易尋,喜其論說之平善,相與翕然交稱之,而不知著作源流之無似。此嘔啞嘲哳之曲,所以屬和萬人也。

答客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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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曰︰獨斷之學與考索之功,則旣聞命矣。敢問比次之書,先生擬之糟粕與糞土,何謂邪?

章子曰︰斯非貶辭也。有璞而後施雕,有質而後運斤,先後輕重之間,其數易明也。夫子未刪之《詩》、《書》,未定之《易》、《禮》、《春秋》,皆先王之舊典也。然非夫子之論定,則不可以傳之學者矣。李燾謂「左氏將傳《春秋》,先聚諸國史記,國別爲語,以備《內傳》之采摭。」是雖臆度之辭,然古人著書,未有全無所本者。以是知比次之業,不可不議也。比次之道,大約有三︰有及時撰集,以待後人之論定者,若劉歆、揚雄之《史記》,班固、陳宗之《漢記》是也;有有志著述,先獵羣書,以爲薪槱者,若王氏《玉海》,司馬《長編》之類是也;有陶冶專家,勒成鴻業者,若遷錄倉公技術,固裁劉向《五行》之類是也。夫及時撰集以待論定,則詳略去取,精於條理而已。先獵羣書,以爲薪槱,則辨同考異,愼於覈核而已。陶冶專家,勒成鴻業,則鉤提要,達於大體而已。比次之業,旣有如是之不同;作者之旨,亦有隨宐之取辨。而今之學者,以謂天下之道,在乎較量名數之異同,辨別音訓之當否,如斯而已矣;是何異觀坐井之天,測坳堂之水,而遂欲窮六合之運度,量四海之波濤,以謂可盡哉?

夫漢帝春秋,年壽也。具於《別錄》;臣瓚注。伏生、文翁之名,徵於石刻;高祖之作新豐,詳於劉記;《西京雜記》。孝武之好微行,著於外傳;《漢武故事》。而遷、固二書,未見采錄,則比次之繁,不妨作者之略也。曹丕讓表,詳《獻帝傳》;甄后懿行,盛稱《魏書》;哀牢之傳,徵於計吏;見《論衡》。先賢之表,著於黃初;而陳、范二史,不以入編,則比次之私,有待作者之公也。然而經生習業,遂纂典林,辭客探毫,因收韻藻。晚近澆漓之習,取便依檢,各爲兔園私冊,以供陋學之取攜;是比次之業,雖欲如糟粕糞土,冀其化朽腐而出神奇,何可得哉?

夫村書俗學,旣無良材,則比次之業,難於憑藉者一矣。所徵故實,多非本文,而好易字句,漓其本質,以致學者寕習原書,怠窺新錄,則比次之業,難於憑藉者二矣。比類相從,本非著作,而彚收故籍,不著所出何書,一似己所獨得,使人無從徵信,則比次之業,難於憑藉者三矣。傳聞異辭,記載別出,不能兼收並錄,以待作者之决擇,而私作聰明,自定去取,則比次之業,難於憑藉者四矣。圖繪之學,不入史裁,金石之文,但徵目錄,後人考核,徵信無從,則比次之業,難於憑藉者五矣。專門之書,已成鉅編,不爲采錄,大凡預防亡逸而聽其孤行,漸致湮沒,則比次之業,難於憑藉者六矣。拘牽類例,取足成書,不於法律之外,多方購備,以俟作者之辨裁,一目之羅,得鳥無日,則比次之業,難於憑藉者七矣。凡此多端,並是古人未及周詳,而後學尤所未悉。苟有志於三月聚糧,則講習何可不豫?而一世之士,不知度德量力,咸囂囂以作者自命,不肯爲是筌蹄嚆矢之功程,劉歆所謂「挾恐見破之私意,而無從善服義之公心」者也,術業如何得當,而著作之道何由得正乎?

答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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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問︰前人之文辭,可改竄爲己作歟?答曰︰何爲而不可也。古者以文爲公器,前人之辭如已盡,後人述而不必作也。賦詩斷章,不啻若自其口出也。重在所以爲文辭,而不重文辭也。茍得其意之所以然,不必有所改竄,而前人文辭與己無異也。無其意而求合於文辭,則雖字句毫無所犯,而陰仿前人之所云,君子鄙之曰竊矣。或曰︰陳琳爲曹洪報魏太子,諱言陳琳爲辭。丁敬禮求曹子建潤色其文,則曰後世誰知定吾文者。唐韓氏云︰「惟古於文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竊。」古人必欲文辭自己擅也,豈曰重其意而已哉?答曰︰文人之文,與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語也。著述必有立於文辭之先者,假文辭以達之而已。譬如廟堂行禮,必用錦紳玉佩,彼行禮者,不問紳佩之所成,著述之文是也。錦工玉工,未嘗習禮,惟藉製錦攻玉以稱功,而冒他工所成爲己製,則人皆以爲竊矣,文人之文是也。故以文人之見解,而議著述之文辭,如以錦工玉工,議廟堂之禮典也。

或曰︰古人辭命草創,加以修潤,後世詩文,亦有一字之師;如所重在意,而辭非所計,譬如廟堂行禮,雖不計其紳佩,而紳佩敝裂,不中制度,亦豈可行邪?答曰︰此就文論文,別自爲一道也。就文論文,先師有辭達之訓,曾子有鄙悖之戒,聖門設科,文學言語並存,說辭亦貴有善爲者,古人文辭,未嘗不求工也。而非所論於此疆彼界,爭論文必己出,以矜私耳。自魏、晉以還,論文亦自有專家矣。樂府改舊什之鏗鏘,《文選》裁前人之篇什,並主聲情色采,非同著述科也。《會昌制集》之序,鄭亞削義山之腴;元和《月蝕》之歌,韓公擢玉川之怪;或存原欵以歸其人,或改標題以入己集,雖論文末技,有精焉者,所得旣深,亦不復較量於彼我字句之瑣也。

或曰︰昔者樂廣善言,而摯虞妙筆,樂談摯不能對,摯筆樂不能復,人各有偏長矣。然則有能言而不能文者,不妨藉人爲操筆邪?答曰︰潘岳亦爲樂廣撰讓表矣,必得廣之辭旨,而後次爲名筆,史亦未嘗不兩稱之。兩漢以下,人少兼長,優學而或歉於辭,善文而或疎於記。以至學問之中,又有偏擅,文辭一道,又有專長;本可交助爲功,而世多交譏互詆,是以大道終不可得而見也。文辭末也,茍去封畛而集專長,猶有卓然之不朽,而况由學問而進求古人之大體乎?然而自古至今,無其人焉,是無可如何者也。

或曰︰誠如子言,文章學問,可以互託。茍有黠者,本無所長,而謬爲公義,以濫竽其中,將何以辨之?答曰︰千鈞之鼎,兩人舉之,不能勝五百鈞者,仆且蹶矣。李廣入程不識之軍,而旂旌壁壘,爲之一新。才智茍遜於程,一軍亂矣。富人遠出,不持一錢,有所需而稱貸,人爭與之,他人不能者何也?惟富於錢,而後可以貸人之錢也。故文學茍志於公,彼無實者,不能冒也。

或曰︰前人之文不能盡善,後人從而點竄以示法,亦可爲之歟?答曰︰難言之矣。著述改竄前人,其意別有所主,故無傷也。論文改竄前人,文心不同,亦如人面,未可以己所見,遽謂勝前人也。劉氏《史通》,著《點煩》之篇矣。左、馬以降,並有塗改,人或譏其知史不知文也。然劉氏有所爲而爲之,得失猶可互見。若夫專事論文,則宐愼矣。今古聰敏智慧,亦自難窮,今人所見,未必盡不如古。大約無心偶會,則收點金之功;有意更張,必多畫墁之誚。蓋論文貴於天機自呈,不欲人事爲穿鑿耳。

或問︰近世如方苞氏,刪攺唐、宋大家,亦有補歟?夫方氏不過文人,所得本不甚深,况又加以私心勝氣,非徒無補於文,而反開後生小子無忌憚之漸也。小慧私智,一知半解,未必不可攻古人之間,拾前人之遺,此論於學術,則可附於不賢識小之例,存其說以備後人之采擇可也。若論於文辭,則無關大義,皆可置而不論。卽人心不同如面,不必强齊之意也。果於是非得失,後人旣有所見,自不容黙矣,必也出之如不得已,詳審至再而後爲之。如國家之議舊章,名臣之䇿利弊,非有顯然什百之相懸,寕守舊而毋妄更張矣。茍非深知此意,而輕議古人,是庸妄之尤,卽未必無尺寸之得,而不足償其尋丈之失也。方氏刪改大家,有必不得已者乎?有是非得失,顯然什百相懸者乎?有如國家之議舊章,名臣之策利弊,寕守舊而毋妄更張之本意者乎?在方氏亦不敢自謂然也。然則私心勝氣,求勝古人,此方氏之所以終不至古人也。凡能與古爲化者,必先於古人繩度尺寸不敢逾越者也。蓋非信之專而守之篤,則入古不深,不深則不能化。譬如人於朋友,能全管、鮑通財之義,非嚴一介取與之節者,必不能也。故學古而不敢曲泥乎古,乃服古而謹嚴之至,非輕古也。方氏不知古人之意,而惟狥於文辭,且所得於文辭者,本不甚深,其私智小慧,又適足窺見古人之當然,而不知其有所不盡然,宐其奮筆改竄之易易也。

古文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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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體制源流,初學入門,當首辨也。蘇子瞻《表忠觀碑》,全錄趙抃奏議,文無增損,其下卽綴銘詩。此乃漢碑常例,見於金石諸書者,不可勝載;卽唐、宋八家文中,如柳子厚《壽州安豐孝門碑》,亦用其例,本不足奇。王介甫詫謂是學《史記‧諸侯王年表》,眞學究之言也。李耆卿謂其文學《漢書》,亦全不可解。此極是尋常耳目中事,諸公何至怪怪奇奇,看成骨董?且如近日市井鄕閭,如有利弊得失,公議興禁,請官約法,立碑垂久,其碑卽刻官府文書告諭原文,毋庸增損字句,亦古法也。豈介甫諸人,於此等碑刻猶未見耶?當日王氏門客之訾摘駭怪,更不直一笑矣。

以文辭而論,趙清獻請修表忠觀原奏,未必如蘇氏碑文之古雅。史家記事記言,因襲成文,原有點竄塗改之法。蘇氏此碑,雖似鈔繕成文,實費經營裁製也。第文辭可以點竄,而制度則必從時。此碑篇首「臣抃言」三字,篇末「制曰可」三字,恐非宋時奏議上陳、詔旨下達之體;而蘇氏意中,揣摩《秦本紀》「丞相臣斯昧死言」及「制曰可」等語太熟,則不免如劉知幾之所譏,貌同而心異也。余昔修《和州志》,有《乙亥義烈傳》,專記明末崇禎八年,闖賊攻破和州,官吏紳民男婦殉難之事。用記事本末之例,以事爲經,以人爲緯,詳悉具載。而州中是非鬨起。蓋因闖賊怒拒守而屠城,被屠者之子孫歸咎於創議守城者,陷害滿城生命,又有著論指斥守城者部署非法,以致城陷;甚至有誣創議守城者縋城欲逃,爲賊擒殺,並非眞殉難者。余搜得鳳陽巡撫朱大典奏報和州失陷官紳殉難情節,乃據江防州同申報,轉據同在圍城逃脫難民口述親目所見情事,官紳忠烈,均不可誣。余因全錄奏報,以爲是篇之序。中間文字㸃竄,甚有佳處。然篇首必云︰「崇禎九年二月日,巡撫鳳陽提督軍務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臣朱大典謹奏,爲和城陷賊,官紳殉難堪憐,乞賜旌表,以彰義烈事。」其篇末云︰「奉旨,覽奏憫惻,該部察例施行。」此實當時奏陳詔報式也。或謂中間奏文,旣已刪改古雅,其前後似可一例潤色。余謂奏文辭句,並無一定體式,故可㸃竄古雅,不碍事理。前後自是當時公式,豈可以秦、漢之衣冠,繪明人之圖像耶?蘇氏《表忠觀碑》,前人不知,而相與駭怪,自是前人不學之過。蘇氏之文,本無可議。至人相習而不以爲怪,其實不可通者,惟前後不遵公式之六字耳。夫文辭不察義例,而惟以古雅爲狥,則「臣抃言」三字,何如「岳曰於」三字更古?「制曰可」三字,何如「帝曰俞」三字更古?舍唐、虞而法秦、漢,未見其能好古也。

汪鈍翁撰《睢州湯烈婦旌門頌序》,首錄巡按御史奏報,本屬常例,無可訾,亦無足矜也。但汪氏不知文用古法,而公式必遵時制;秦、漢奏報之式,不可以改今文也。篇首著監察御史臣粹然言,此又讀《表忠觀碑》「臣抃言」三字太熟,而不知蘇氏已非法也。近代章奏,篇首敘銜,無不稱姓,亦公式也。粹然何姓,汪氏豈可因摩古而刪之?且近代章奏,銜名之下,必書謹奏,無稱言者。一語僅四字,而兩違公式,不知何以爲古文辭也?婦人有名者稱名,無名者稱姓,曰張曰李可也。近代官府文書,民間詞狀,往往舍姓而空稱曰氏,甚至有稱爲該氏者,誠屬俚俗不典;然令無明文,胥吏茍有知識,仍稱爲張爲李,官所不禁,則猶是通融之文法也。汪氏於一定不易之公式,則故改爲秦、漢古欵,已是貌同而心異矣。至於正俗通行之稱謂,則又偏舍正而狥俗,何顚倒之甚耶?結句又云「臣謹昧死以聞」,亦非今制。汪氏平日以古文辭高自矜詡,而庸陋如此,何耶?汪之序文,於「臣粹然言」句下,直起云「睢州諸生湯某妻趙氏,值明末李自成亡亂」云云,是亦未善。當云「故明睢州諸生湯某妻趙氏,值李自成之亂」,於辭爲順。蓋突起似現在之人,下句補出值明末李自成,文氣亦近滯也。學文者,當於此等留意辨之。

古文十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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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論古文辭義例,自與知好諸君書,凡數十通;筆爲論著,又有《文德》、《文理》、《質性》、《黠陋》、《俗嫌》、《俗忌》諸篇,亦詳哉其言之矣。然多論古人,鮮及近世。兹見近日作者,所有言論與其撰著,頗有不安於心,因取最淺近者,條爲十通,思與同志諸君相爲講明。若他篇所已及者不復述,覽者可互見焉。此不足以盡文之隱,然一隅三反,亦庶幾其近之矣。

一曰,凡爲古文辭者,必先識古人大體,而文辭工拙,又其次焉。不知大體,則胸中是非,不可以憑,其所論次,未必俱當事理。而事理本無病者,彼反見爲不然而補救之,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矣。有名士投其母氏行述,請大興朱先生作誌。敘其母之節孝,則謂乃祖衰年病廢卧床,溲便無時,家無次丁,乃母不避穢褻,躬親薰濯。其事旣已美矣。又述乃祖於時蹙然不安,乃母肅然對曰︰「婦年五十,今事八十老翁,何嫌何疑?」嗚呼!母行可嘉,而子文不肖甚矣。本無芥帶,何有嫌疑?節母旣明大義,定知無是言也。此公無故自生嫌疑,特添注以斡旋其事,方自以謂得體,而不知適如冰雪肌膚,剜成瘡痏,不免愈濯愈痕瘢矣。人茍不解文辭,如遇此等,但須據事直書,不可無故妄加雕飾。妄加雕飾,謂之剜肉爲瘡,此文人之通弊也。

二曰,《春秋》書內不諱小惡。歲寒知松栢之後彫,然則欲表松栢之貞,必明霜雪之厲,理勢之必然也。自世多嫌忌,將表松栢,而又恐霜雪懷慚,則觸手皆荊棘矣。但大惡諱,小惡不諱,《春秋》之書內事,自有其權衡也。江南舊家,輯有宗譜。有羣從先世爲子聘某氏女,後以道遠家貧,力不能婚,恐失婚時,僞報子殤,俾女別聘。其女遂不食死,不知其子故在。是於守貞殉烈,兩無所處。而女之行事,實不愧於貞烈,不忍冺也。據事直書,於翁誠不能無歉然矣。第《周官》媒氏禁嫁殤,是女本無死法也。《曾子問》,娶女有日,而其父母死,使人致命女氏。注謂恐失人嘉會之時。是古有辭昏之禮也。今制,壻遠遊,三年無聞,聽婦告官別嫁。是律有遠絶離昏之條也。是則某翁詭託子殤,比例原情,尚不足爲大惡而必須諱也。而其族人動色相戒,必不容於直書,則匿其辭曰︰「書報㓜子之殤,而女家誤聞以爲壻也。」夫千萬里外,無故報㓜子殤,而又不道及男女昏期,明者知其無是理也,則文章病矣。人非聖人,安能無失?古人敘一人之行事,尚不嫌於得失互見也。今敘一人之事,而欲顧其上下左右前後之人皆無小疵,難矣。是之謂八面求圓,又文人之通弊也。

三曰,文欲如其事,未聞事欲如其人者也。嘗見名士爲人撰誌,其人蓋有朋友氣誼,誌文乃倣韓昌黎之誌柳州也,一步一趨,惟恐其或失也。中間感歎世情反復,已覺無病費呻吟矣。末敘喪費出於貴人,及內親竭勞其事。詢之其家,則貴人贈賻稍厚,非能任喪費也。而內親則僅一臨穴而已,亦並未任其事也。且其子俱長成,非若柳州之㓜子孤露,必待人爲經理者也。詰其何爲失實至此,則曰︰「倣韓誌柳墓終篇有云︰『歸葬費出觀察使裴君行立,又舅弟盧遵,旣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附紀二人,文清深厚。今誌欲似之耳。」余嘗舉以語人,人多笑之。不知臨文摹古,遷就重輕,又往往似之矣。是之謂削趾適屨,又文人之通弊也。

四曰,仁智爲聖,夫子不敢自居。瑚璉名器,子貢安能自定。稱人之善,尚恐不得其實;自作品題,豈宜誇耀成風耶?嘗見名士爲人作傳,自云吾鄕學者,鮮知根本,惟余與某甲,爲功於經術耳。所謂某甲,固有時名,亦未見必長經術也。作者乃欲援附爲名,高自標㮄,恧矣!又有江湖遊士,以詩著名,實亦未足副也。然有名實遠出其人下者,爲人作詩集序,述人請序之言曰︰「君與某甲齊名,某甲旣已弁言,君烏得無題品?」夫齊名本無其說,則請者必無是言,而自詡齊名,藉人炫己,顏頰不復知忸怩矣!且經援服、鄭,詩攀李、杜,猶曰高山景仰;若某甲之經,某甲之詩,本非可恃,而猶藉爲名。是之謂私署頭銜,又文人之通弊也。

五曰,物以少爲貴,人亦宜然也。天下皆聖賢,孔、孟亦弗尊尚矣。清言自可破俗,然在典午,則滔滔皆是也。前人譏《晉書》,列傳同於小說,正以採掇清言,多而少擇也。立朝風節,强項敢言,前史侈爲美談。明中葉後,門戶朋黨,聲氣相激,誰非敢言之士?觀人於此,君子必有辨矣。不得因其强項申威,便標風烈,理固然也。我憲皇帝澄清吏治,裁革陋規,整飭官方,懲治貪墨,實爲千載一時。彼時居官,大法小廉,殆成風俗;貪冒之徒,莫不望風革面,時勢然也。今觀傳誌碑狀之文,敘雍正年府州縣官,盛稱杜絶餽遺,搜除積弊,清苦自守,革除例外供支,其文洵不愧於《循吏傳》矣。不知彼時逼於功令,不得不然,千萬人之所同,不足以爲盛節。豈可見閹寺而頌其不好色哉?山居而貴薪木,涉水而寶魚蝦,人知無是理也,而稱人者乃獨不然。是之謂不達時勢,又文人之通弊也。

六曰,史旣成家,文存互見,有如《管晏列傳》,而勲詳於《齊世家》;張耳分題,而事總於《陳餘傳》;非惟命意有殊,抑亦詳略之體所宜然也。若夫文集之中,單行傳記,凡遇牽聯所及,更無互著之篇,勢必加詳,亦其理也。但必權其事理,足以副乎其人,乃不病其繁重爾。如唐平淮西,韓碑歸功裴度,可謂當矣。後中讒毁,改命於段文昌,千古爲之歎惜。但文昌狥於李愬,愬功本不可沒,其失猶未甚也。假令當日無名偏裨,不關得失之人,身後表阡,侈陳淮西功績,則無是理矣。朱先生嘗爲故編修蔣君撰誌,中敘國家前後平定準囘要略,則以蔣君總修方略,獨力勤勞,書成身死,而不得敘功故也。然誌文雅健,學者慕之。後見某中書舍人死,有爲作家傳者,全襲蔣誌原文,蓋其人嘗任分纂數月,於例得列銜名者耳,其實於書未寓目也。是與無名偏裨居淮西功,又何以異?而文人喜於摭事,幾等軍吏攘功,何可訓也?是之謂同里銘旌。昔有夸夫,終身未膺一命,好襲頭銜,將死,遍召所知,籌計銘旌題字。或狥其意,假藉例封待贈修職登仕諸階,彼皆掉頭不悅。最後有善諧者,取其鄕之貴顯,大書勲階師保殿閣部院某國某封某公同里某人之柩。人傳爲笑。故凡無端而影附者,謂之同里銘旌,不謂文人亦效之也,是又文人之通弊也。

七曰,陳平佐漢,志見社肉;李斯亡秦,兆端廁鼠。推微知著,固智士之相機;搜間傳神,亦文家之妙用也。但必得其神志所在,則如圖畫名家,頰上妙於增毫;茍徒慕前人文辭之佳,强尋猥瑣,以求其似,則如見桃花而有悟,遂取桃花作飯,其中豈復有神妙哉?又近來學者,喜求徵實,每見殘碑斷石,餘文剩字,不關於正義者,往往藉以考古制度,補史缺遺,斯固善矣。因是行文,貪多務得,明知贅餘非要,卻爲有益後世,推求不憚辭費。是不特文無體要,抑思居今世而欲僃後世考徵,正如董澤矢材,可勝曁乎?夫傳人者文如其人,述事者文如其事,足矣。其或有關考徵,要必本質所具,卽或閒情逸出,正爲阿堵傳神。不此之務,但知市菜求增,是之謂畫蛇添足,又文人之通弊也。

八曰,文人固能文矣,文人所書之人,不必盡能文也。敘事之文,作者之言也。爲文爲質,惟其所欲,期如其事而已矣。記言之文,則非作者之言也;爲文爲質,期於適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貞烈婦女,明詩習禮,固有之矣。其有未嘗學問,或出鄕曲委巷,甚至傭嫗鬻婢,貞節孝義,皆出天性之優,是其質雖不愧古人,文則難期於儒雅也。每見此等傳記,述其言辭,原本《論語》、《孝經》,出入《毛詩》、《內則》,劉向之《傳》,曹昭之《誡》,不啻自其口出,可謂文矣。抑思善相夫者,何必盡識鹿車鴻案;善敎子者,豈皆熟記畫荻丸熊?自文人胸有成竹,遂致閨修,皆如板印。與其文而失實,何如質以傳眞也?由是推之,名將起於卒伍,義俠或奮閭閻,言辭不必經生,記述貴於宛肖。而世有作者,於斯多不致思,是之謂優伶演劇。盖優伶歌曲,雖耕氓役隸,矢口皆叶宮商,是以謂之戲也。而記傳之筆從而效之,又文人之通弊也。

九曰,古人文成法立,未嘗有定格也。傳人適如其人,述事適如其事,無定之中,有一定焉。知其意者,旦暮遇之。不知其意,襲其形貌,神弗肖也。往余撰和州故給事《成性志傳》,性以建言著稱,故采錄其奏議。然性少遭亂離,全家被害,追悼先世,每見文辭。而《猛省》之篇尤沉痛,可以敎孝,故於終篇全錄其文。其鄕有知名士賞余文曰︰「前載如許奏章,若無《猛省》之篇,譬如行船,鷁首重而舵樓輕矣。今此婪尾,可謂善謀篇也。」余戲詰云︰「設成君本無此篇,此船終不行耶?」蓋塾師講授《四書》文義,謂之時文,必有法度以合程式。而法度難以空言,則往往取譬,以示蒙學。擬於房室,則有所謂間架結構;擬於身體,則有所謂眉目䈥節;擬於繪畫,則有所謂點睛添毫;擬於形家,則有所謂來龍結穴。隨時取譬。然爲初學示法,亦自不得不然,無庸責也。惟時文結習,深錮腸腑,進窺一切古書古文,皆此時文見解,動操塾師啟蒙議論,則如用象棋枰布圍棋子,必不合矣。是之謂井底天文,又文人之通弊也。

十曰,時文可以評選,古文經世之業,不可以評選也。前人業評選之,則亦就文論文可耳。但評選之人,多非深知古文之人。夫古人之書,今不盡傳,其文見於史傳,評選之家,多從史傳采錄。而史傳之例,往往刪節原文,以就隱括,故於文體所具,不盡全也。評選之家,不察其故,誤謂原文如是,又從而爲之辭焉。於引端不具,而截中徑起者,詡謂發軔之離奇;於刋削餘文,而遽入正傳者,詫爲篇終之嶃峭。於是好奇而寡識者,轉相歎賞,刻意追摹,殆如左氏所云︰「非子之求,而蒲之覓矣。」有明中葉以來,一種不情不理自命爲古文者,起不知所自來,收不知所自往,專以此等出人思議,誇爲奇特,於是坦蕩之塗生荊棘矣。夫文章變化,侔於鬼神,斗然而來,戛然而止,何嘗無此景象?何嘗不爲奇特?但如山之岩峭,水之波瀾,氣積勢盛,發於自然;必欲作而致之,無是理矣。文人好奇,易於受惑,是之謂誤學邯鄲,又文人之通弊也。

浙東學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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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東之學,雖出婺源,然自三袁之流,多宗江西陸氏,而通經服古,絶不空言德性,故不悖於朱子之敎。至陽明王子,揭孟子之良知,復與朱子牴牾。蕺山劉氏,本良知而發明愼獨,與朱子不合,亦不相詆也。梨洲黃氏,出蕺山劉氏之門,而開萬氏弟兄經史之學;以至全氏祖望輩,尚存其意,宗陸而不悖於朱者也。惟西河毛氏,發明良知之學,頗有所得;而門戶之見,不免攻之太過,雖浙東人亦不甚以爲然也。

世推顧亭林氏爲開國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學。不知同時有黃梨洲氏,出於浙東,雖與顧氏並峙,而上宗王、劉,下開二萬,較之顧氏,源遠而流長矣。顧氏宗朱,而黃氏宗陸。蓋非講學專家各持門戶之見者,故互相推服,而不相非詆。學者不可無宗主,而必不可有門戶;故浙東、浙西,道並行而不悖也。浙東貴專家,浙西尚博雅,各因其習而習也。

天人性命之學,不可以空言講也。故司馬遷本董氏天人性命之說,而爲經世之書。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義理以爲功,此宋學之所以見譏於大雅也。夫子曰︰「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春秋》之所以經世也。聖如孔子,言爲天鐸,猶且不以空言制勝,况他人乎?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於人事者。三代學術,知有史而不知有經,切人事也。後人貴經術,以其卽三代之史耳。近儒談經,似於人事之外,別有所謂義理矣。浙東之學,言性命者必究於史,此其所以卓也。

朱陸異同,干戈門戶,千古桎梏之府,亦千古荊棘之林也。究其所以紛綸,則惟騰空言而不切於人事耳。知史學之本於《春秋》,知《春秋》之將以經世,則知性命無可空言,而講學者必有事事,不特無門戶可持,亦且無以持門戶矣。浙東之學,雖源流不異,而所遇不同。故其見於世者,陽明得之爲事功,蕺山得之爲節義,梨洲得之爲隱逸,萬氏兄弟得之爲經術史裁。授受雖出於一,而面目迥殊,以其各有事事故也。彼不事所事,而但空言德性,空言問學,則黃茅白葦,極面目雷同,不得不殊門戶,以爲自見地耳。故惟陋儒則爭門戶也。

或問事功氣節,果可與著述相提並論乎?曰︰史學所以經世,固非空言著述也。且如六經,同出於孔子,先儒以爲其功莫大於《春秋》,正以切合當時人事耳。後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則吾不得而知之矣。學者不知斯義,不足言史學也。整輯排比,謂之史纂;參互搜討,謂之史考;皆非史學。

婦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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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官》有女祝女史,漢制有內起居注,婦人之於文字,於古蓋有所用之矣。婦學之名,見於《天官》內職,德言容功,所該者廣,非如後世祗以文藝爲學也。然《易》訓正位乎內,《禮》職婦功絲枲,《春秋傳》稱賦事獻功,《小雅》篇言酒食是議,則婦人職業,亦約略可知矣。男子弧矢,女子鞶帨,自有分別。至於典禮文辭,男婦皆所服習。蓋后妃、夫人、內子、命婦,於賔享喪祭,皆有禮文,非學不可。

婦學之目,德言容切。鄭注︰「言爲辭令。」自非嫺於經禮,習於文章,不足爲學。乃知誦《詩》習《禮》,古之婦學,略亞丈夫。後世婦女之文,雖稍偏於華采,要其淵源所自,宜知有所受也。

婦學掌於九嬪,敎法行乎宮壼;內而臣采,外及侯封,六典未詳,自可例測。《葛覃》師氏,著於風詩。侯封婦學。婉娩姆敎,垂於《內則》。卿士大夫。歴覽《春秋》內外諸傳,諸侯夫人,大夫內子,並能稱文道故,斐然有章。若乃盈滿之祥,鄧曼詳推於天道;利貞之義,穆姜精解於乾元;魯穆伯之令妻,典言垂訓;齊司徒之內主,有禮加封;士師考終牖下,妻有誄文;國殤魂返沙場,嫠辭郊弔。以至泉水毖流,委宛賦懷歸之什;燕飛上下,凄凉送歸媵之詩。凡斯經禮典法,文采風流,與名卿大夫有何殊別?然皆因事牽聯,偶見載籍,非特著也。若出後代,史必專篇,類徵列女,則如曹昭、蔡琰故事,其爲矞皇彪炳,當十倍於劉、范之書矣。是知婦學亦自後世失傳,三代之隆,並與男子儀文,率由故事,初不爲矜異也,不學之人,以《溱洧》諸詩,爲淫者自述。因謂古之孺婦,矢口成章,勝於後之文人。不知萬無此理,詳辨其說於後,此處未暇論也。但婦學則古實有之,惟行於卿士大夫,而非齊民婦女皆知學耳。

春秋以降,官師分職,學不守於職司,文字流爲著述。古無私門著述,說詳《較讐通義》。丈夫之秀異者,咸以性情所近,撰述名家。此指戰國先秦諸子家言,以及西京以還經史專門之業。至於降爲辭章,亦以才美所優,標著文采。此指西漢元、成而後,及東京而下諸人詩文集。而婦女之奇慧殊能,鍾於間氣,亦遂得以文辭偏著,而爲今古之所稱,則亦時勢使然而已。然漢廷儒術之盛,班固以謂利祿之途使然。蓋功令所崇,賢才爭奮,士之學業,等於農夫治田,固其理也。婦人文字,非其職業,間有擅者,出於天性之優,非有爭於風氣,騖於聲名者也。好名之習,起於中晚文人,古人雖有好名之病,不區區於文藝間也。丈夫而好文名,已爲識者所鄙。婦女而騖聲名,則非陰類矣。

唐山《房中》之歌,班姬《長信》之賦,風、雅正變,雅指《房中》,風指《長信》。起於宮闈,事關國故,史策載之。其餘篇什寥寥,傳者蓋寡,《藝文》所錄,約略可以觀矣。若夫樂府流傳,聲詩則效,《木蘭》征戍,《孔雀》乖離,以及《陌上》采桑之篇,山下蘼蕪之什,四時《白紵》,《子夜》芳香,其聲嘽以緩,其節柔以靡,則自兩漢古辭,皆無名氏。訖於六朝雜擬,並是騷客擬辭,思人寄興,情雖託於兒女,義實本於風人,故其辭多駘宕,不以男女酬答爲嫌也。如《陌上桑》、《羽林郎》之類,雖以貞潔自許,然幽閒女子,豈喋喋與狂且爭口舌哉?出於擬作,佳矣。至於閨房篇什,間有所傳,其人無論貞淫,而措語俱有邊幅。文君,淫奔人也,而《白頭》止諷相如。蔡琰,失節婦也,而鈔書懇辭十吏。其他安常處順,及以貞節著者,凡有篇章,莫不靜如止水,穆若清風,雖文藻出於天嫺,而範思不踰閫外。此則婦學雖異於古,亦不悖於敎化者也。

《國風》男女之辭,皆出詩人所擬;以漢、魏、六朝篇什證之,更無可疑。古今一理,不應古人兒女矢口成章,後世學士力追而終不逮也。譬之男優,飾靜女以登場,終不似閨房之雅素也。昧者不知斯理,妄謂古人雖兒女子,亦能矢口成章,因謂婦女宜於風雅;是猶見優伶登場演古人事,妄疑古人動止,必先歌曲也。優伶演古人故事,其歌曲之文,正如史傳中夾論贊體,蓋有意中之言,决非出於口者,亦有旁觀之見,斷不出本人者,曲文皆所不避。故君子有時涉於自贊,宵小有時或至自嘲,俾觀者如讀史傳,而兼得咏嘆之意。體應如是,不爲嫌也。如使眞出君子小人之口,無是理矣。《國風》男女之辭,與古人擬男女辭,正當作如是觀。如謂眞出男女之口,毋論淫者萬無如此自暴,卽貞者亦萬無如此自褻也。

昔者班氏《漢書》,未成而卒,詔其女弟曹昭,躬就東觀,踵而成之。於是公卿大臣,執贄請業,大儒馬融,從受《漢書》句讀。可謂擴千古之所無矣。然專門絶學,家有淵源,書不盡言,非其人卽無所受爾。又苻秦初建學校,廣置博士經師,《五經》粗備,而《周官》失傳。博士上奏,太常韋逞之母宋氏,家傳《周官》音義。詔卽其家講堂,置生員百二十人,隔絳幃而受業,賜宋氏爵號爲宣文君。此亦擴千古之所無矣。然彼時文獻,盛於江左,苻氏割據山東,遺經絶業,幸存世學家女,非名公卿所能强與聞也。此二母者,並是以婦人身行丈夫事。蓋傳經述史,天人道法所關,恐其湮没失傳,世主不得不破格而崇禮;非謂才華炫燿,驚流俗也。卽如靖邊之有譙洗夫人,佐命之有平陽柴主,亦千古所罕矣。一則特開幕府,辟署官屬;一則羽葆鼓吹,虎賁班劒。以爲隋、唐之主措置非宜,固屬不可;必欲天下婦人以是爲法,非惟不可,亦無是理也。

晉人崇尚風,任情作達,丈夫則糟粕六藝,婦女亦雅尚清言。步障解圍之談,新婦參軍之戲,雖大節未失,而名敎蕩然。論者以十六國分裂,生靈塗炭,轉咎清談之滅禮敎,誠探本之論也。

王、謝大家,雖愆禮法,然其清言名理,會心甚遙;旣習儒風,亦暢旨;方於士學,如中行之失,流爲狂簡者耳。近於異端,非近於娼優也。非僅能調五言七字,自詡過於四德三從者也。若其綺旎風光,寒温酬答,描摩纖曲,刻畫形似,脂粉增其潤色,標㮄飾其虛聲;晉人雖曰虛誕,如其見此,挈妻子而逃矣。王、謝大家,雖愆禮法,然實讀書知學,故意思深遠。非如才子佳人,一味淺俗好名者比也。

唐、宋以還,婦才之可見者,不過春閨秋怨,花草榮凋,短什小篇,傳其高秀。間有別出著作,如宋尚宮之《女論語》,侯鄭氏之《女孝經》;雖才識不免迂陋,欲作女訓,不知學曹大家《女誡》之體,而妄擬聖經,等於《七林》設問,子虛烏有。而趨向尚近雅正,藝林稱述,恕其志足嘉爾。此皆古人婦學失傳,故有志者,所成不過如此。李易安之金石編摩,管道昇之書畫精妙,後世亦鮮有其儷矣。然琳琅欵識,惟資對勘於湖州;筆墨精能,亦藉觀摩於承旨;未聞宰相子婦,得偕三舍論文;李易安與趙明誠集《金石錄》,明誠方在太學,故云爾。翰林夫人,可𠔏九卿揮麈。蓋文章雖曰公器,而男女實千古大防,凜然名義綱常,何可誣耶?

蓋自唐、宋以訖前明,國制不廢女樂。公卿入直,則有翠袖薰爐;官司供張,每見紅裙侑酒。梧桐金井,驛亭有秋感之緣;蘭麝天香,曲江有春明之誓。見於紀載,蓋亦詳矣。又前朝虐政,凡縉紳籍沒,波及妻孥,以致詩禮大家,多淪北里。其有妙兼色藝,慧擅聲詩,都士大夫,從而酬唱;大抵情綿春草,思遠秋楓,投贈類於交遊,殷勤通於燕婉;詩情濶達,不復嫌疑,閨閣之篇,鼓鐘閫外,其道固當然耳。且如聲詩盛於三唐,而女子傳篇亦寡。今就一代計之,篇什最富,莫如李冶、薛濤、魚機三人,其他莫能並焉。是知女冠坊妓,多文因酬接之繁,禮法名門,篇簡自非儀之誡,此亦其明徵矣。

夫傾城名妓,屢接名流,酬答詩章,其命意也,兼具夫妻朋友,可謂善藉辭矣。而古人思君懷友,多託男女殷情。若詩人風刺邪淫,文代姣狂自述。區分三種,蹊徑略同,品騭韻言,不可不知所辨也。夫忠臣誼友,隱躍存懇摯之誠;諷惡嫉邪,言外見憂傷之意。自序說放廢,而詩之得失懸殊,本旨不明,而辭之工拙迥異。《離騷》求女爲眞情,則語無倫次;《國風‧溱洧》爲自述,亦徑直無味。作爲擬託,文情自深。故無名男女之詩,殆知太極陰陽之理,存諸天壤,而智者見智,仁者自見仁也。名妓工詩,亦通古義,轉以男女慕悅之實,託於詩人温厚之辭;故其遺言,雅而有則,眞而不穢,流傳千載,得耀簡編,不能以人廢也。第立言有體,婦異於男。比如《薤露》雖工,惟施於挽郎爲稱;櫂歌縱妙,亦用於舟婦爲宜。彼之贈李和張,所處應爾。良家閨閣,內言且不可聞,門外唱酬,此言何爲而至耶?自官妓革,而閨閣不當有門外唱酬,丈夫擬爲男女之辭,不可藉以爲例,古之列女皆然。

夫敎坊曲里,雖非先王法制,實前代故事相沿;自非濂、洛諸公,何妨小德出入。故有功名匡濟之佐,忠義氣節之流,文章道德之儒,高尚隱逸之士,往往閒情有寄,著於簡編,禁網所施,亦不甚爲盛德累也。第文章可以學古,而制度則必從時。我朝禮敎精嚴,嫌疑愼別,三代以還,未有如是之肅者也。自宮禁革除女樂,官司不設敎坊,則天下男女之際,無有可以假藉者矣。其有流娼頓妓,漁色售奸,並干三尺嚴條,决杖不能援贖。職官生監,並是行止有虧,永不叙用。雖吞舟有漏,未必盡罣爰書;而君子懷刑,豈可自拘司敗?每見名流,板鐫詩稿,未窺全集,先閱標題。或紀紅粉麗情,或著青樓唱和,自命風流倜儻,以謂古人同然;不知生今之世,爲今之人,茍於禁令未嫻,更何論乎文墨?周公制禮,同姓不昏。假令生周之後,以謂上古男女無別,而凟亂人倫,行同禽獸,以謂古人有然,可乎?名士詩集,先自具枷杖供招,雖謂未識字可矣。

夫才須學也,學貴識也。才而不學,是爲小慧。小慧無識,是爲不才。不才小慧之人,無所不至,以纖佻輕薄爲風雅,雅者,正也,與惡俗相反。習染風氣謂之俗,纖佻鄙俚皆俗也。鄙俚之俗,猶無傷於世道人心;纖佻之俗,則風雅之罪人也。以造飾標榜爲聲名。好名之人未有不俗者也。炫燿後生,猖披士女,人心風俗,流弊不可勝言矣。夫佻達出於子衿,古人所有;矜標流於巾幗,前代所無。蓋實不足而爭騖於名,己非夫而藉人爲重,男子有志,皆恥爲之。乃至誼絶絲蘿,禮殊授受,輒以緣情綺靡之作,託於斯文氣類之通,因而聽甲乙於臚傳,求品題於月旦;此則釵樓勾曲,前代往往有之;靜女閨姝,自有天地以來,未聞有是禮也。

古之婦學,如女史、女祝、女巫,各以職業爲學,略如男子之專藝而守官矣。至於通方之學,要於德、言、容、功,德隱難名,必如任、姒之聖,方稱德之全體。功粗易舉,蠶績之類,通乎士庶。至其學之近於文者,言容二事爲最重也。蓋自家庭內則,以至天子、諸侯、卿、大夫、士,莫不習於禮容,至於朝聘喪祭,后妃、夫人、內子、命婦,皆有職事,平日講求不預,臨事何以成文?漢之經師,多以章句言禮,尚賴徐生,善爲容者,蓋以威儀進止,非徒誦說所能盡也。是婦容之必習於禮,後世大儒,且有不得聞也。但觀《傳》載敬姜之言,森然禮法,豈後世經師大儒所能及?至於婦言主於辭命,古者內言不出於閫,所謂辭命,亦必禮文之所須也。孔子云︰「不學《詩》,無以言。」善辭命者,未有不深於詩。但觀春秋婦人辭命,婉而多風。乃知古之婦學,必由禮而通詩,非禮不知容,非詩不知言。六藝或其兼擅者耳。穆姜論《易》之類。後世婦學失傳,其秀頴而知文者,方自謂女兼士業,德色見於面矣。不知婦人本自有學,學必以禮爲本;舍其本業而妄託於詩,而詩又非古人之所謂習辭命而善婦言也;是則卽以學言,亦如農夫之舍其田,而士失出疆之贄矣,何足徵婦學乎?嗟乎!古之婦學,必由禮以通詩,今之婦學,轉因詩而敗禮。禮防决,而人心風俗不可復言矣。夫固由無行之文人,倡邪說以陷之。彼眞知婦學者,其視無行文人,若糞土然,無行文人學本淺陋,眞知學者不難窺破。何至爲所惑哉?古之賢女,貴有才也。前人有云「女子無才便是德」者,非惡才也;正謂小有才而不知學,乃爲矜飾騖名,轉不如村姬田嫗,不致貽笑於大方也。

飾時髦之中駟,爲閨閣之絶塵,彼假藉以品題,或譽過其實,或改飾其文。不過憐其色也。無行文人,其心不可問也。嗚呼!己方以爲才而炫之,人且以爲色而憐之。不知其故而趨之,愚矣。微知其故,而亦且趨之,愚之愚矣!女子佳稱,謂之靜女,靜則近於學矣。今之號才女者,何其動耶?何擾擾之甚耶?噫!

婦學篇書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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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學之篇,所以救頹風,維世敎,飭倫紀,別人禽,葢有所不得已而爲之,非好辨也。說者謂解《詩》與朱子異指,違於功令。不知諸經參取古義,未始非功令也。蓋以情理言之,蚩氓婦豎,矢口成章,遠出後世文人之上,古今不應若是懸殊。且兩漢之去春秋,近於今日之去兩漢。漢人詩文,存於今者,無不高古渾樸;人遂疑漢世人才,遠勝後代。然觀金石諸編,漢人之辭,不著竹素。而以金石傳後代者,其中實多蕪蔓冗闒,與近人不能文者,未始懸殊。可知漢人不盡能文,傳者特其尤善者耳。三代傳文,當亦如是。必謂彼時婦豎矢音,皆足以垂經訓,豈理也哉?朱子之解,初不過自存一說,宜若無大害也。而近日不學之徒,援據以誘無知士女,踰閑蕩檢,無復人禽之分;則解詩之悞,何異悞解《金縢》而啟居攝,悞解《周禮》而啟青苗,朱子豈知流禍至於斯極?卽當日與朱子辨難者,亦不知流禍之至斯極也。從來詩貴風雅。卽唐、宋詩話,論詩雖至淺近,不過較論工拙,比擬字句,爲古人所不屑道耳。彼不學之徒,無端標爲風趣之目,盡抹邪正貞淫、是非得失,而使人但求風趣。甚至言采蘭贈芍之詩,有何關係而夫子錄之,以證風趣之說。無知士女,頓忘廉檢,從風波靡。是以《六經》爲導欲宣淫之具,則非聖無法矣。

或曰︰《詩序》誠不可盡廢矣。顧謂古之氓庶,不應能詩,則如役者之謠,輿人之祝,皆出氓庶,其辭至今誦之,豈傳記之誣歟?答曰︰此當日諺語,非復雅言,正如先儒所謂殷盤周誥,因於土俗,歴時久遠,轉爲古奧,故其辭多奇崛;非如風詩和平莊雅,出於文學士者,亦如典謨之文,雖歴久而無難於誦識也。以風詩之和雅,與民俗之謠諺,絶然不同,益知國風男女之辭,皆出詩人諷刺,而非蚩氓男女所能作也。是則風趣之說,不待攻而破,不待敎而誅者也。

至於古人婦學,雖異丈夫,然於禮陶樂淑,則上自王公后妃,下及民間俊秀,男女無不相服習也。葢四德之中,非禮不能爲容,非詩不能爲言;詩敎故通於樂,故《關雎》化起房中,而天下夫婦無不治也。三代以後,小學廢,而儒多師說之歧;婦學廢,而士少齊家之效。師說歧,而異端得亂其敎,自古以爲病矣。若夫婦學之廢,人謂家政不甚修耳。豈知千載而後,乃有不學之徒,創爲風趣之說,遂使閨閣不安義分,慕賤士之趨名,其禍烈於洪水猛獸,名義君子,能無世道憂哉?昔歐陽氏病佛敎之蔓延,則欲修先王之政,自固元氣,《本論》所爲作也。今不學之徒,以邪說蠱惑閨閣,亦惟婦學不修,故閨閣易爲惑也。婦人雖有非儀之誡,至於執禮通詩,則如日用飲食,不可斯須去也。

或以婦職絲枲中饋,文辭非所當先,則又過矣。夫聰明秀慧,天之賦𢌿初不擇於男女,如草木之有英華,山川之有珠玉,雖聖人未嘗不寶貴也,豈可遏抑?正當善成之耳。故女子生而質樸,但使粗明內敎,不陷過失而已。如其秀慧通書,必也因其所通,申明詩禮淵源,進以古人大體,班姬、韋母,何必去人遠哉?夫以班姬、韋母爲師,其視不學之徒,直妄人爾。

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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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話之源,本於鍾嶸《詩品》。然考之經傳,如云︰「爲此詩者,其知道乎?」又云︰「未之思也,何遠之有?」此論詩而及事也。又如「吉甫作誦,穆如清風,其詩孔碩,其風肆好」,此論詩而及辭也。事有是非,辭有工拙,觸類旁通,啟發實多。江河始於濫觴。後世詩話家言,雖曰本於鍾嶸,要其流別滋繁,不可一端盡矣。

《詩品》之於論詩,視《文心雕龍》之於論文,皆專門名家,勒爲成書之初祖也。《文心》體大而慮周,《詩品》思深而意遠;葢《文心》籠罩羣言,而《詩品》深從六藝溯流別也。如云某人之詩,其源出於某家之類,最爲有本之學。其法出於劉向父子。論詩論文,而知溯流別,則可以探源經籍,而進窺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矣。此意非後世詩話家流所能喻也。鍾氏所推流別,亦有不甚可曉處。葢古書多亡,難以取證。但已能窺見大意,實非論詩家所及。

唐人詩話,初本論詩,自孟棨《本事詩》出,亦本《詩小序》。乃使人知國史敘詩之意;而好事者踵而廣之,則詩話而通於史部之傳記矣。間或詮釋名物,則詩話而通於經部之小學矣。《爾雅》訓詁類也。或泛述聞見,則詩話而通於子部之雜家矣。此二條,宋人以後較多。雖書旨不一其端,而大略不出論辭論事,推作者之志,期於詩敎有益而已矣。

《詩品》、《文心》,專門著述,自非學富才優,爲之不易,故降而爲詩話。沿流忘源,爲詩話者,不復知著作之初意矣。猶之訓詁與子史專家,子指上章雜家,史指上章傳記。爲之不易,故降而爲說部。沿流忘源,爲說部者,不復知專家之初意也。詩話說部之末流,糾紛而不可犁別,學術不明,而人心風俗或因之而受其敝矣。

宋儒講學,躬行實踐,不易爲也。風氣所趨,撰語錄以主奴朱、陸,則盡人可能也。論文考藝,淵源流別,不易知也。好名之習,作詩話以黨伐同異,則盡人可能也。以不能名家之學,如能名家,卽自成著述矣。入趨風好名之習,挾人盡可能之筆,著惟意所欲之言,可憂也,可危也!

說部流弊,至於誣善黨奸,詭名託姓。前人所論,如《龍城錄》、《碧雲騢》之類,蓋亦不可勝數,史家所以有別擇稗野之道也。事有紀載可以互證,而文則惟意之所予奪,詩話之不可憑,或甚於說部也。

前人詩話之弊,不過失是非好惡之公。今人詩話之弊,乃至爲世道人心之害。失在是非好惡,不過文人相輕之氣習,公論久而自定,其患未足憂也。害在世道人心,則將醉天下之聰明才智,而網人於禽獸之域也。其機甚深,其術甚狡,而其禍患將有不可勝言者;名義君子,不可不峻其防而嚴其辨也。

小說出於稗官,委巷傳聞瑣屑,雖古人亦所不廢。然俚野多不足憑,大約事雜鬼神,報兼恩怨,《洞冥》、《拾遺》之篇,《搜神》、《靈異》之部,六代以降,家自爲書。唐人乃有單篇,別爲傳奇一類。專書一事始末,不復比類爲書。大抵情鍾男女,不外離合悲歡。紅拂辭楊,繡襦報鄭,韓、李緣通落葉,崔、張情導琴心,以及明珠生還,小玉死報,凡如此類,或附會疑似,或竟託子虛,雖情態萬殊,而大致略似。其始不過淫思古意,辭客寄懷,猶詩家之樂府古艷諸篇也。宋、元以降,則廣爲演義,譜爲詞曲,遂使瞽史絃誦,優伶登場,無分雅俗男女,莫不聲色耳目。蓋自稗官見於《漢志》,歴三變而盡失古人之源流矣。

小說歌曲傳奇演義之流,其敘男女也,男必纖佻輕薄,而美其名曰才子風流;女必冶蕩多情,而美其名曰佳人絶世。世之男子有小慧而無學識,女子解文墨而闇禮敎者,皆以傳奇之才子佳人,爲古之人,古之人也。今之爲詩話者,又卽有小慧而無學識者也。有小慧而無學識矣,濟以心術之傾邪,斯爲小人而無忌憚矣!何所不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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