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論/自序
嘗謂桓譚才智開通，切於時務，以約生於公元前二二年之人〈（漢成帝陽朔二年戊戌）〉，已先於王充、張衡具啓蒙學者之學之識。以經學言︰君山徧習五經而不離古文，不爲章句，不以災異讖緯說《春秋》，謂前聖後聖未必相襲，通大義而時增新意，今見於《新論‧正經篇》者可知已。以音律言︰以父任爲郎，因好音律，善鼓琴，其離雅樂而更爲新聲，亦猶古禮之易爲習俗，事詳《後漢書‧宋弘傳》〈（《後漢紀》卷四同）〉，今所見於《琴道篇》者可知已。以天文言︰君山尤致意於天文曆算氣象之學，嘗典漏刻、參晷景。難揚子雲以天爲如蓋轉曰︰是應渾天也。子雲立壞其所作。造詣之深，今見於《啓寤》、《離事》諸篇者可知已。以水利言︰王莽時徵能治河者以百數，關並、張戎、韓牧並習水事，君山爲司空掾，典其議，欲以上繼禹功，下除民疾，今所見於《離事篇》者可知已。以名理言︰數從子駿、子雲辨析疑異，論世間事，辨照然否，虛妄僞飾之辭，莫不證定〈（《論衡‧超奇篇》）〉，尤於公孫龍白馬之論，明斥其非，今所見於《啓寤篇》者可知已。以哲學言︰君山耽好玄經，玄者幽攤萬類而不見形，一氣而已，老子謂之道，孔子謂之元，而揚雄、桓譚、張衡均謂之玄。君山研覈五行，論形神，明生死，謂無仙道，好奇者爲之，今所見於《啓寤》、《譴非》、《祛蔽》、《辨惑》與《離事》諸篇者可知已。至於經世興治之學，則《王霸》、《求輔》、《言體》、《見徵》諸篇見於《羣書治要》者多矣。仲任所謂易晁錯之策與《新論》共一思〈（《論衡‧超奇篇》）〉；謂素丞相之跡，存於《新論》者〈（同上《定賢篇》）〉，是也。然而仲任極稱《新論》之義，與《春秋》會一〈（同上《案書篇》）〉，挾桓君山之書，富於積猗頓之財〈（同上《佚文篇》）〉，而餘杭章氏論學變，以爲《新論》在者，其言往往近於仳瑣〈（《檢論》卷三）〉，是短書不可用，而謂通人爲之乎？君山之書，非圖讖，闢方士虛言，破時俗迷妄，當以論形神爲第一，謂生之有長，長之有老，老之有死，若四時之代謝，以燈燭爲喻，何具范縝？范縝未必非得力於《新論》也，而今人猶疑此篇爲僞飾之辭，是又何哉？仲任稱子長、子雲論說之徒，君山爲甲〈（《論衡‧超奇篇》）〉；然而有幸有不幸著，君山以疏賤之質〈（《後漢紀》卷四袁宏語）〉，喜非毀俗儒，論說世短，智者或能察，愚者不懷誹謗而怨之乎？是爲世俗所遺失宜也。
余獨惜自漢以來，知君山者莫如仲任，而不知君山者，亦莫如以知仲任自命者之人。 君山述辨古今，博覽無所不見，《新論》在明季尚有完書，〈（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四十「揚子雲生卒考」引常熟錢尚書謙益言。）〉而嚴可均輯此，謂佚於唐末，孫馮翼謂其佚當在南宋時，同爲一失，是以《新論》之不亡爲亡；至於以不亡爲亡，則《新論》真亡矣，此余所由發憤而有新輯之作也。是輯以資料言，所增者較孫本幾十之六，較嚴本則則十之二，且延及明代，如陶宗儀之《說郛》、董說之《七國考》、方以智之《物理小識》，雖殘文片語，亦所取資。以體裁言，孫輯既稱雜陳疊見，〈（如古《孝經》千八百七十一字，今異者四百餘字凡三見。三皇以道治，五帝以德化一節二見；圖王不成亦可以霸二見；謂狐爲狸，以瑟爲箜篌一節二見；以賢代賢謂之順二見；聖人皆形解仙去一節二見。）〉嚴輯亦未免比附其間，〈（如五福︰壽、富、貴、安樂、子孫衆多，與百足之蟲共舉，一身一節與辨惑何關？昔楚靈王驕逸輕下簡賢一節，宜入《祛蔽》，而作《言體》之類。）〉黃以周反之欲以類相從，而有序無書，〈（儆季新著有《桓子新論序》，書未刻，原稿爲仁和許益齋失去。）〉當否不可知，故是輯尚矣。以校勘言︰舊所用諸刻本，實未完備，如《太平御覽》、《文選注》均有宋本，《羣書治要》有天明本，孫、嚴皆未及見，其不能一復本書之舊必矣。雖然如君山之書，必得仲任而益彰，得平子而益大，《論衡》、《靈憲》之於《新論》，猶衣之表裏，可觸類旁通也。若同爲抱殘守闕，尊古卑今，可哀也已。然則紹君山之學者，豈其必爲書肆乎哉？
- 一九五五年七月一日朱謙之序於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