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泉野錄/卷之一

梅泉野錄
卷之一
作者:黄玹 李氏朝鮮
梅泉野錄/卷之二
甲午以前 上 1

觀象監,一稱書雲觀,今上潜邸,直舊監之址,故稱雲峴宮。哲宗初,京中有觀象監出聖人之謠,又稱「雲峴有王氣」,已而,今上誕焉。龍飛以後,大院君昰應,拓而新之,周垣數里,設四門,儼類大內。

淸道人朴有鵬者,善相人,自相其貌,謂眇一目當貴,遂刺之。上幼時謁之,屛人語曰:「天日之表,願勿洩。」甲子高宗元年,1864年後,由南陽府使,至水使啣。

上年十三御極,旣數年,甞御經筵,講孟子,至「湯以七十里,文王百里」,慨然顧曰:「七十里、百里,猶可以爲政於天下,况我國三千里者乎?何以則能秣馬燕雲,洗祖宗之恥?」筵中莫能對,時申正熙,以武承旨入侍,越班對曰:「此易易爾。」上遍問曰:「策安在?」對曰:「願殿下修德。」

宮人李氏,生完和君,賜姓季,時上年十七,喜甚,欲册以元子,大院君以「中宮有慶,則將何以處之」,諫勿倉卒,上甞召朴有鵬相之,有鵬沈吟對曰:「稍遲之。」上怒甚,疑其受雲峴指嗾也。未幾,有鵬死,求禮人柳濟寬者,武科,家京師,與有鵬往來,一日往候之,有鵬方宛轉求死,九竅出血,驚叩之,揮手不應,有頃絶。或言出於賜死也,濟寬對余言。

金祖淳舊居紫霞洞,洞在景福宮之北,彰義門之下,北岳、仁王之間,溪澗林壑頗幽靜,不類城市之內,洞名之相稱呼也,或省音爲紫洞,或急呼爲壯洞,祖淳旣爲國舅,攬朝權,自壯洞移居校洞,因以代執國命,三世國婚,外戚之盛,國朝所未有也,是以安東之金,世稱壯金,祖淳死,子逌根、左根、孫炳冀,連居校洞,及汶根爲哲宗國舅,子炳弼幼,侄炳學、炳國用事,而其居皆在典洞,權與炳冀捋,故京師稱典洞、校洞,至今閭巷有典、校洞時節之語。

壯金之先,如仙源金尙容 편자주、淸陰金尙憲 편자주、文谷金壽恒 편자주、夢窩金昌集 편자주,皆以名德勳勞,爲國之望,祖淳,亦能文練事,稱厚德,至其子孫,遂貪頑、驕奢,實基外戚亡國之禍,而但秉國旣久,世惟知壯金,而不知有國家,或曰,壯金國之柱石,豈其然哉。

壯金惟興根,甞以憲宗時極諫被謫,及其放歸,止于楊花渡別墅,以吏判被召,七牌不進,一時高之,已而赴朝,遂不復辭官,屢處黃閣,汔不能有所建明。

哲宗薨,無嗣,哲宗甞屬意於今上,故諸金欲援立之,興根曰:「興宣君在,是二君也,二君可得事乎?毋已則直興宣君可耳。」炳學約興宣君,以其女揀長秋之選,則戚里固自如也。上旣立,興宣君尊爲大院君,即背炳學,定國婚于閔致祿之孤女,即明成皇后也,炳學之女,後適趙臣熙。

甲子高宗元年,1864年初,大院君稍稍欲用事,金興根颺言於朝曰:「自古私親不預政,即勒歸私第,終身不失富貴可也。」未幾內外大權,一歸于大院君,大院君由是,於諸金最嫉興根,奪興根庄田數十頃,興根有別業,在北門外三溪洞,爲京中名園第一,大院君請買之,興根不聽,再請曰:「願借一日之游。」盖有園亭者,人請借遊,則主人不得不許,是京師舊俗也,興根强許之,大院君遂勸上駕幸之,而陪往焉。興根以玉趾所臨,人臣義不敢更處,因不復往三溪洞,遂爲雲峴之物。

自洪國榮專權以來,凡戚畹當路者,謂之勢塗,其指勢塗也,必擧其所居坊洞之名,如明世宰輔之擧地以號而曰「長沙」、「江陵」、「分宜」、「貴溪」之類,故金氏稱「典校洞」,趙氏稱「磚洞」,至大院君居雲峴,故稱「雲峴」,非但勢塗爲然,近世之稱大臣也亦然,必以閤字,配其洞名曰某閤,如居會洞則曰會閤,升洞則曰升閤。

雲峴當國,甲子高宗元年,1864年至癸酉十年之間,邦內震恐,小民咋舌相戒,不敢談朝廷事,常如鬼扑臨門,舊制,敎令之下,必以王若曰起頭,而伊時十年,但以大院位分付五字,風行內外,至甲戌親政,始復舊制。

雲峴之始得政也,甞因公會,盛氣向諸宰曰:「吾欲引千里爲咫尺,吾欲剗泰山爲平地,吾欲高南大門三層,於諸公何如?」衆不知所以爲對,金炳冀奮首言曰:「千里亦咫尺則咫尺矣,南大門亦三層則三層矣,大監今日,何事不可爲,若泰山則自泰山也,豈易平地哉。」炳冀出,雲峴凝思久之曰:「渠自可兒,盖千里咫尺者,右宗親也,南大門三層者,闡南人也,泰山平地者,抑老論也。」

南人,自肅廟甲戌二十年 편자주後,無異廢錮,文衡自權愈後無之,閣臣大臣自蔡濟恭後無之,雖處同朝,其仕宦名品,與老論、少論截然有階級,不啻軒輊已也,北人尤寥寥,如附庸然,雲峴始以麟坪之裔,出后於三王孫,其根源肺肚固南人也,及得志,崇進南北,於是柳厚祚爲相,而韓啓源繼之,皆南人也,任百經爲相,而姜㳣繼之,皆北人也,趙性敎以南人爲大提學,而北人金世鎬將繼之,會雲峴廢,不果,其餘翰閣、監、留淸要之職,一時雲蒸,大抵多南北,然老論旣奕世騰翥之餘,蟠踞中外,有難猝去,故其時占仕籍者,老論猶居南北三分之二。

景平君世輔,哲宗之從父兄弟也,哲宗時,見惡於金氏,瀕死者數,甲子高宗元年,1864年後,改名寅應,罷君登第,雲峴忌金炳冀倔强,欲除之,畏其宗强,隱忍久之,時炳冀退居驪州,乃以寅應爲驪州牧使,窘辱之備至,終不能害,可見壯金之勢焰,所以讋人者深矣。

景福宮,在國朝中葉,甞屢火,壬辰倭燹後,遂廢不修,存者階礎而已。今上乙丑(二年)重建,數年乃畢,以丁卯高宗四年,1864年移御,宏傑之觀,東方所未有也。方役之始,財絀無以集事,抄八路富戶,派錢科斂,破家者相望。其行會也,稱以願納錢,民反唇曰:「非願納也,怨納也。」是時,徵斂百端,京師有門稅錢,外方有計丁口而徵者,民謂之腎囊錢,有按田畝而徵者,民謂之水用錢,又斂民間鼎釜犁鏵之破者,逐戶上下,定其斤兩。哲宗末,債帥贜吏割剝,媚權貴,民不聊生,馴致壬戌哲宗十三年,1862年民擾,雲峴痛究其弊,犯贜者雖甚昵,不貸,是以貪墨少戢。

萬東廟,在淸州華陽洞,廟之創,盖尤庵宋時烈 편자주意也,故傍有尤庵祠,世稱華陽洞書院,爲院任者,率湖中武斷子弟也,以墨牌捕攫平民,㭬皮吮髓,爲南方之蠧,其來且百年,而守令畏其城社,莫敢加詰。雲峴少時甞入院,爲院儒所辱,甚恨之,及得政,中其儒殺之,遂令廢其院,而患其偏,凡國中書院·祠廟,悉令折毀,所留者四十八所,皆陞廡名賢及有大忠勳於國家者也。革萬東廟、皇廟位版,移奉于北苑大報壇,而華陽洞書院遂廢。

書院之設,其始蓋美意也,旣久,淆濫日甚,能讀《心經》、《近思錄》,稍自修飾者,及方隅有警,能自荷戈充伍者,其子孫積粟百許石,則無不狡焉啓心,丹靑輪奐,牲牢狼藉,物極則變,固其理也。撤院之令,烏得已哉?不可以其出於雲峴,而并非之也。方是時,民狃習熟,如遇非常之變,儒生輩之窟宅於院者,一朝失所,尤猖狂叫號,伏閤相屬,識者笑之。

南延君球有四子,興宣其季也。初南延卒,興宣年方十八,隨地師,至德山大德寺,師指一古塔曰:「彼大吉壤,貴不可言。」興宣即返,盡賣其產,得錢二萬兩,携其半,賂寺之住持僧,使火之,於是寺盡燓。興宣奉喪至,掃灰而停焉。夜半,諸兄皆蹶起話夢:「有白衣老叟,怒罵曰:『我塔神,汝何奪我居?若遂葬,未虞卒,四兄弟暴亡!速可去。』」乃三人一夢也。興宣奮曰:「果爾則誠吉矣,命有主焉,神何能祟?旦宗室日替,我兄弟棲棲,與其日曳裾壯金之門,冀添丐以苟活,毋寧一時溘然爲快乎?諸兄皆有子矣,無一塊血者我而已,然死則無畏,諸兄毋多談!」詰朝打塔,則址皆石也。使斧之,斧輒自躍。遂自荷斧,向空大喝,斧不復躍。旣窆,恐後或遷也,鎔鐵數萬斤錮之,重加莎土焉。因携僧遝京,渡水原大浦津,僧於舟中忽大呼「救火」,搶頭,作灼爛狀,須臾躍入水以死。其與衆稱南延君墓,爲伏雉形,後十四年,今上誕焉。

甲子高宗元年 편자주後,以國力剏一寺於大德之陰,名「報德」,而土木金碧,極其壯麗,賜與土田、貨寶甚厚。丙寅高宗三年 편자주冬,洋寇自江華遁,我民之染邪者,導之至德山,欲發墓,而錮不可開,但火其塋而走。大院君甞語李建昌,以葬時事曰:「塔旣折,中有二白磁,團茶二缾,舍利珠三枚,珠如小頭,甚明瑩,沉水以呑之,靑氣貫水,如縷烟云。」

雲峴自號石坡,少從金阮堂正喜,習書畵,工寫蘭,一時〈石坡蘭〉盛行於世。及其拘保定也,華人亦多購去。今上以雲峴次男,入承大統;長子載冕字武卿,哲宗末登第,已官待敎;女二人:長適趙慶鎬;次趙鼎九庶子載先,武科,官別軍職。辛巳高宗十八年 편자주冬,安驥泳等獄,賜死,女適李允用。

「雲峴府大夫人閔氏,致久之女也,琴瑟甚諧。甲子後,往往邀致卿宰命婦及士夫家寡居者,甚輒流連,使大院君覘之,擇其艶而淫之。其无耻者,靦然忘歸,有或寅緣虱附,官其夫與子者,朝野皆目之。」

宮役時,願納錢又不敷。丙寅春,鑄當百大錢,物價驟踊,而盜鑄者衆,嚴誅不可禁,未幾罷。又丁卯高宗四年 편자주,用淸國錢,雖無盜鑄,物價又踊。經四五年,至甲戌高宗十一年 편자주正月,格不行。方其用時,惟嶺南、關北不用。

天主敎之東來,在正宗朝,其後屢經芟薙,而私習者終不絶,甲子初,前承旨南鍾三,進士洪鳳周,及法人張慶一等伏誅,鍾三承旨尙敎子,北人名家也,父子俱以詞翰鳴,鍾三供云,甞再三往洋國,爲美官,階可我國吏判,鳳周招慶一爲婿,籍其家,洋針至數櫃,尙敎瘦死公州獄,於是搜私黨,窮其根株,獲死無赦,前後可二萬云。

「近世方言,有『都某知』三字,做話頭猶曰『蔽一言,謂大都誰某知,不知可勿論』云爾。雲峴當國,果於誅戮,邪學、盜鑄以外,坐誹謗、絓誤,羅織死者,又千百數。捕㕔刑卒,厭於殺人。凡坐者,至以白紙一張,摺以掩其面,噴水傅之,囚息不通,須臾便絶。解之者曰:『都某知者,塗貌紙也。』」

李景夏最被雲峴器使,以大將兼管捕將,刑殺無虛日,雲峴甞曰,李景夏無他長,惟善殺人故可用,或曰景夏非濫殺,皆邪學、盜鑄可死者爾。

山人萬印者,曾謁今上潜邸,再拜賀曰:「他日中興之主也。」甲子初,雲峴物色之,始獲,問所欲,印曰「山人安有所欲?顧徼一惠,得賜海印寺藏經千部,則願畢矣。」遂大興刊役,印自往印之,役竣,浮于海,不知所往。海印寺經板閣,古來鳥雀不遺屎,頗著靈異,及印去後則否。好事者以爲,經板中有神符,爲印偷去,故致然也。「或傳,雲峴少時,問術士:『前頭何以無患難?』曰『殺萬人。』及得志,殺人期滿萬,而不知萬人者萬印也。然雲峴終無由印致禍之事,盖亦閭巷騷訛也,但其時此說喧傳。」

丙寅高宗三年 편자주九月,法舶泊江華,盖其游徼兵艦,而無意寇掠也。或曰因張慶一等死,而洋禁且嚴,故來報也。留守李寅蘷,恇怯遽走,城遂陷。洋人據之旬日,飽掠而歸。國家視江華爲天險,儲峙粮械、珍貨甚殷,至是盡焉。李景夏爲巡撫使,李元熙以中軍,率都監卒五千餘人,出陣文殊山城,俯江華而不敢渡。千摠梁憲洙請追戰,元熙以違令,欲誅之。憲洙曰:「等死,寧死賊。願得一枝兵。」元熙不得已配以砲手三百,憲洙即夜自孫石浦渡,徑據鼎足山城。明日,洋人自府出,將下船。因潮淺,欲少憇于山城,徐行至南門外,伏兵突起,賊遽退,追而砲之,馘三十餘級。凱旋,擢憲洙爲黃海兵使,朞年至大將。亂後,禁邪學,頒斥邪綸音。

李判書是遠,德泉君之裔,中爲辛、壬黨禍所坐廢,居江華之沙谷。純祖朝登科,淸修勁直,常有殉國之志。及洋寇據城,慨然引江萬里故事,與其仲弟前郡守止遠,仰藥卒,年七十七。遺疏聞,朝廷震悼,贈諡忠貞,遣正卿致祭。時人或訾其傷勇,其後判書孫建昌,奉使入燕,從黃侍郞鈺游。鈺贈建昌序,述其先德而曰:「居可以無死之地,存不負所學之心。」世謂之實錄。

進士舊額每取二百人,至今上丁卯高宗四年,特旨,選解額中與上同庚幾人,附之榜末。又宗親之在場者,勿揀親踈,一施恩典,場屋遂濫。

俗以傔儓之應對賓客者,謂之廳直。雲峴廳直,皆選豪悍桀黠充之。每客至,使之嘲謔訕笑,卿宰往往有被辱者。

雲峴取人,必俊爽捷給,使氣大言者,許其可用。凡儒雅老成者,則唾棄之。是以飮博无賴之徒,百蹊媒進,䯻美者、善擊缶者、能詼諧者,多得好官。性又好伎術,卜筮談命者,不離左右。

丙寅以後,間設大科,但令宗親赴擧,謂之宗親科。又作《大同譜》,凡李氏貫完山者,皆附之,一與於譜,則齒之士族。於是鄕曲賤流,改貫屬譜者相踵。甞設花樹宴於宗親府,預會者可六七萬。雲峴欣然曰:「我爲國家,得十萬精兵。」戊辰行大宗會,設宗親文武科。

興寅君最應者,雲峴叔兄也。見其弟縱恣,頗非之。當百錢之行也,每庖人買魚菜,輒招商人至前,自數錢交付曰:「安有一文錢可以當百之理?」只以一文用之,獲厚利者多。

哲宗之喪,神貞王后以王大妃殿權,處分軍國事。方議迎立今上,時趙斗淳以院相,書傳旨,當署以「興宣君第二子某入承哲宗大王大統」,而神貞厲聲曰:「以『入承翼宗大王大統』書之!」斗淳不敢違其意,以承哲宗,則大妃金氏當垂簾;而承翼宗,則垂簾在已故也。初哲宗之立也,當承翼宗之統;而純元王后欲自臨朝,遂命傳旨以入承純祖大王大統,盖神貞有所受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