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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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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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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云:「不善人,善人之資。」「之」字,有幸人不善之意,無惻隱之心,故張南軒譏之。自記。

《孫武子》十三篇,魏武所刪,粗心浮氣人,那管文字,留其要言,有裨於用而已。今閱其書,無段落可尋,注他不得。首篇分明說出經權。看來「兵者,國之大事」一段,總言兵事之重;「故經之以五事」以下,言兵之經;「計利以聽」以下,言兵之權。孫襄。

董子弟子呂步舒耑言災異,諸葛武侯書申、韓書與後主,滋後人議論。孟子以後,言性命之理,五常之道,自董子始,其目光直照千古。後此,則昌黎。若揚子《法言》,恐不能到。韓文公、司馬溫公皆推服《法言》,朱子直不數在道傳之內。宋儒所見尤精。韓文公幼年稱荀、孟,後來稱孟醇,而荀、揚大醇而小疵。至作《原道》,說:「孟之死,不得其傅。荀與揚,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其識高矣,其論定矣,雖宋儒不能易。董江都應五百年而生,班孟堅度其勢而為言,以史遷、董子、揚雄、劉向當之而不能定,意在劉更生也。然以今觀之,則董江都是其人也,劉更生封事雖好,不見其說性命如《天人策》也。

孟堅史學第一,雖文字不如司馬子長雄健,然識見醇正,議論皆是。如《西域傳讚》、《諸侯王年表讚》,皆至好,千古不易之論。孟堅傳讚無不佳者,韓文公輕之,亦未允。想是以其剿襲揚子雲、劉子政父子議論耳。文公果不剿襲,然孟堅亦不可輕。孟堅雖學出二劉,然其評論二劉及董仲舒、揚子雲諸人,皆精當。戰國文字氣習、識議,至向、歆、孟堅始變盡。司馬子長亦非戰國文字,其高視闊步中有斷處,而穿田過脈皆有針線,高出《左》、《國》之上,但其議論多是戰國耳。西漢文字,董仲舒最好,《三策》皆面對武帝寫出。又當時是隸字,直是才大學富,道理精熟,才能一筆寫來,字字醇確。匡衡亦好,朱子言其似策段,不是胸中流出,亦甚似。朱子評語古人,不差錙黍。其論文中子,問答皆引將相,雖其子弟門人所為,要亦仲淹好自訁誇大有以啟之。確甚。然朱子謂其意思懇惻,今觀之信然,此不可假者,其問答皆不可廢。論古人須平心,如揚雄與劉歆皆仕莽,歆尚欲殺之,此其意亦比雄少好。雄縱不死,或受其官而去,猶可恕。而《太玄》中顯然頌莽之功德,司馬溫公注其書,至漢公分明是安漢公,而注云:「公與功同」,不知下面「阿衡」字作何解?豈漢天子之功如阿衡耶?如此等最不是,何須如此?學者即是自己祖宗有此事,亦祇是置之不論可也,所以程子皆不甚服溫公。朱子便無此病。

問:「揚子雲讀書多,當識養氣,何遽自投閣?」曰:「成、哀之世,莽、賢用事,可以去矣,如悔福、嚴君平鴻飛冥冥。當時願守箕山之節者,莽不強也。莽自比周公,子雲自比孔子,臭味相投。《法言》曰:『自周公以來,未有如漢公之懿者也,其勞則過於阿衡。』莽有羿、奡篡君之罪,子雲亦不免有吳、楚僭王之誅。以為經莫大於《易》,作《太玄》,傳莫大於《論語》,作《法言》。使子雲不附莽,位止執戟,《太玄》、《法言》亦不能增重,其書遠不逮《中說》。《漢書》十志,莽制作為多,明堂、辟雍,皆劉歆輩定之。」孫襄。

星曆名家,漢洛下閎、張衡、南朝祖衝之、唐僧一行,元郭守敬其最表表者。邵堯夫未嘗作曆,然當超出諸家之上。問:「張衡與揚雄相似。」曰:「文中子有言,振古之奇人也。」孫襄。

張平子作候風地動儀,刻漢郡國,一銅龍在下,旋轉所觸,則其處動搖,守相上變,不差漏刻。然則博徵大輿,更當何如?此理之所無者。漢人亦未可盡信,鄭康成不免穿鑿,北海猶譏之矣。孫襄。

「采菊東籬下,無人送酒來。己能安貧室,無交謫北門」之賢,不如陶令遠矣。孫襄。

文中子自謂紹宣尼之業,雖涉誇大,然邵子《無名公傳》,顯然自讚與太極為體。明道尚渾涵,至伊川自任,以為孟子後無人,自己直接,何嘗無此意?正不得因其果於任道,而輕譏詆也。

文中子《中說》「董常問憂疑」章,程子以「心跡之判」句為不合,邵康節極讚此句之妙。細思,聖人之心,樂天知命,窮理盡性,有何憂疑?至於吉凶與民同患,欲不憂疑得乎?故董常退而歎《易》之大,至於皆心之所為,本自合一,彼已自言之矣。陳萬策云:「若程子所疑『心跡』之言甚淺,如行與心違之說,果爾,邵子必不讚矣。」

「文書自傳道,不仗史筆垂。」文中子當之。孫襄。

《陸象山語錄》一派禪機,「蕭蕭馬鳴,動中有靜;悠悠旆旌,靜中有動。」集中多此類也。孫襄。

陸子靜文字堅卓,論對劄子,千秋之龜監也,第五篇更切中後世情事。孫襄。

異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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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說他參遇禪,曉得他是騙法。緣人心昏擾久,急忙不得清定,說一句極沒道理話教爾參。有一句話在這裹,繫在爾的心,別處念頭都斷絕。你心未歸一時,他看得出,祇說不是。逼得你心向一路邪妄退時,十日半月,自己心靈自有虛明,透露得意處,那時你隨便說一句,他便教是了,其義總不關那句話頭也。此亦極好法。

釋氏所說人轉生,及禍福報應之事,且存在那裏,不必論。必說無此事,亦不足以盡天地之情,但非理之常。夫子說:「未知生,焉知死?」何等精正!

仙家形體,比常人自然久存。到形體漸銷,其半虛半實、半隱半顯者尚存。至並此銷化,則道德之精,其神理自亦與天合。聖賢只存此理,何用彼渣滓為哉!

梅先生云:「孔子問禮於老聃,可見老子亦未嘗毀滅禮教,蕩檢踰閑。蓋亦其後來失真耳。」

佛家恁說得願力宏大,要普度眾生,卻不知如何普度。全無普度之法,即是絕好心腸,群生但感其意而已。祇是他這段意思亦好,故其根器亦不流於惡道。

仙家雖口中說清淨無為,看來他亦貴胸中明白,精思天地化機竅妙處,好道理,好意思,塞滿於中,便自不同。不然只欲靜坐,雖也有一段虛明受用處,然不過如此。所以程子見董五經,無所講論而回,朱子答人問「德」字甚好,曰:「祇是好意思,日日長進。」

最上底君子懷德,其次鑲刑。知時事。則不犯當世之文納新糸罔,可以寡過。莊周云:「為善無近名,為無近刑。」然此等語,只可真之昔時賢文中,教俗輩耳,如何著之於經?問「緣督以為經」。曰:「督者,中也,循中以為常,即『無近名』、『無近刑』之意。莊周雄辨,『數千年一人』,邵子稱之太過。只把他當異端便了。」孫襄。

魏伯陽是無書下讀人,《參同契》中,用鳥獸草木字,皆有考據。

《參同契》豈惟文字古雅,即道理與《易經》大有發明。參者,《大易》、黃老、《丹經》也。同契者,同一契券也。恐人不明也,故又作《三相類》。相類者,同契也。

《參同契》信有此理,人身真有魂魄、精氣,二物各有性情,不能相同。一則飛揚跋扈,一則陰鷙牽掣,由陰陽之氣而分,並無再一件可以添入。生性不同,卻兩件離不得一件,彼此相制,相制然後能相合。飛揚者須得陰鷙者拘管,陰鷙者須得飛揚者主持。陽如蕩子飄流,陰者必為招呼,一回便牽掣注,不復能出。陰如無陽,自己耑恣,無所不為,有陽為主,亦復畏忌。其初亦大不安帖,至相制之久,則室家和平,內外得理,自然殷實富厚。獨陰不生,獨陽不成,陰陽相合,方能生物。人生形神不能合一,但見飲食動作無恙,便以為無患。其實漸漸相離,各自營求,不相謀議,馴至兩物判然,則吾生亦盡矣。

參同契》所云鉛汞丹砂者,皆以其中有金也。烹煉揀擇則為至寶,棄置高閣則為渣滓。糟粕言人身皆有至寶,如金在丹砂鉛汞中,非必從外覓來,但不揀擇烹煉為可惜。即孟子所云:「人皆可以為堯舜」也。丹者純陽,後漸白,漸黃,死則黑矣。故赤子、日光、草木,初皆紅,漸白,漸黃,漸黑,皆同。人曰黃耇,日曰黃昏,草木曰黃落,過此則黑。道家人白時他卻黑,故曰:「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玄非真黑,中有陽光,故黑有紅色,謂之玄色,非同全黑。人皆營謀,渠卻黑洞洞的在暗地裹做工夫,形如槁木,心如死灰,黑裏見出白來,所謂「虛室生白」。漸至黃會於中央,光明發見,黃又如火候到時,故五穀至黃而成。至於還丹,則復其本然純陽之體,故有童顏,所謂「順則成人,逆則成仙也。」聖賢學道,何嘗不是如此,只差一線主意耳。

或問:「道書言鉛汞不及鐵,何也?」曰:「鉛汞煉之可得真金,鐵則否也。故道書以此二物喻人身之有至寶。煆神煉氣,養性延命,使魂抱魄,魄抱魂,兩不相離。煉氣之侯,先黑後白,如入暗室中,黑洞洞,然久之,則虛室生白。黃為土色,及於黃,則中和矣。猶非至也,若乃正陽真火,則終古不敝,故還丹名焉。」孫襄。

《陰符經》自己誇張說:「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死者,生之根也。絕利一源,用師十倍;三反晝夜,用師萬倍。」人能絕旁歧之利心而一其源,則十倍於用師。到三反晝夜,其功不歇,則萬倍於用師。《參同契》、《陰符經》皆有益於人。到憂患荒涼寂寞時,能見得這些,便自己覺得當下即有無窮受用。即受天之大任處,卻又不可見得便休,卻要時時策勵警動,特地精采,晝夜不間斷,一放倒便不好。暗地敞工夫,不要人知,殲盡邪類,造化在手。二書皆本之《老子》。

孔子於老子,以前輩處之,德盛禮恭,厚之至也。孫襄。

王陽明見一個三年閉目,坐石洞中不飲食者,作詩一首。又見一十年不飲食,在關內入定者,破關入,打一掌,嗬聲道:「掙著眼看甚麽!張著口說甚麽!」其僧遂寤。問:「何為不生不滅坐此處?」曰:「要去不能,只老母尚在,此一點意思掛在這裏。」陽明因教之下山養母。看來此種亦多,終非大教主,以其覺悟有限也。

成仙、成佛,性命雙修。道家雖言性,而所寶者命;釋氏雖言命,而所貴者性。道家以「長生延年」為要,釋氏以「明心見性」為宗也。孫襄。

釋銳峰和予《異菊詩》,有衣黃、衣白之句,戲答之曰:「區區已倦飛矣,和尚俗心猶未遺也。」既出門,謂襄曰:「我失言,數日後必興報復之師矣。」已而數挑戰,先生不為之動。乃以所下轉語,與其徒清者爭論之,請教先生,第謂不識。僧大屈服,云:「只此不識,大是玄微。」又曰:「善知識,不如居士遠矣。」孫襄。

敝鄉僧銳峰,真在彼教中能窺最上一層道理。曾有三段話,吾皆記之。渠受付法歸,為善知識,予訪之。請問,曰:「余不讀佛書,無可舉質,但就耳聞至俗鄙之說以相質。如所云『輪回』者,豈人死後必有存者,以待再生?」曰:「此有何奇!不必遠求。以佛法觀天地,只以心法觀之。生死如晝夜,晝夜相循環,心之起滅無時,其起者即其滅者,有二物耶?」曰:「人作惡變為禽獸,禽獸有善又變為人,信乎紛然變化耶?」曰:「人一日之間,意念起伏,善惡雜亂,幾番為人,幾番為禽獸矣,何疑乎!」又問曰:「妄念不除,如公等信當下有悟,一絲不掛耶?」曰:「工夫何必急,但要願力發得大。願力大,悟也悟得快,去也去得淨。居士問此,必有平日胸中打疊不過的事放不下,學道人要當下斬截,已往將來,有何牽掛?故曰:「學道必須鐵漢,下手心頭便判。直證無上菩提,一切是非莫管』。」又問:「吾儒所謂心性與佛不同,不知公教中所云『明心見性』者,可興趣舉似其端倪否?」渠冥坐移時,曰:「善惡無記。今人有惡念羅列胸中,固不好;有善念羅列胸中,亦是累。不記善,不記惡,又不是昏然無記,此是『明心見性』。」此三說者,皆是彼教最精處。他日又曾問:「人修苦行,無所知覺,能入道否?」曰:「佛言:『比如磨面驢耳,身雖行道,心道不行』。」

鄉僧有天問者,自余登科時,即入山最高處,人攀躋不到,十餘年不下,饑寒自苦,看經靜坐。一徒在山下募米,人多施之。徒以酒肉之餘資給之,大蛇與居,虎見而走。予造訪之,用僕人以布挽之,後推之而上。問其所得,所言皆修來世宰官身,至粗至鄙之論。乃知「磨面驢」之說信然。

吾鄉有二高僧,就所見,無出其右者。一號天問,一號銳峰。天問枯寂,結廬於高山絕頂,弟子募緣山下,數日不歸,僧即獨處,魑魅、虎豹,皆所不懼。有來者,持咒驅之,亦旋去。有一大蛇,如斗粗,一夕,盤踞於床側,渠持咒驅之,亦去,旋復來,然卻無相害意,又依依不舍,久且安之。然智慧短,實無所知識,不過欲修來世宰官身而已。故佛家有言,或問世尊曰:「有能修行勤苦,不求了悟,而能證無上果者否?」世尊曰:「不能。如磨面驢,身雖行道,心道不行,有何用處?」便已說盡。至如銳峰,大有見解,能詩,讀經舉渠佛書中紛繁名目,皆能舉其辭。至五十一歲受佛子回,余一日訪之,有數條問答,雖未知與吾儒盡合否,要在彼教中,卻說得好。予問之云:「因果報應、生死輪回之說,自如來傳教,便有此語,還是後人踵事增華添出?」曰:「此自佛即有,此非增添也。」余曰:「然則自上古以至於今,有人而禽,禽而人,生而死,死而生,皆一個套一個不成?一一籍記,何其不憚煩也。」曰:「且莫問冥世,居士想,人一日之間,妄想雜糅中,不知已幾番人,幾番禽獸,幾番生,幾番死矣。一念是人,渾然是人;一念是禽獸,渾然是禽獸,生理存則生,生理絕則死。由人而禽獸,由禽獸而復人,由生而死,由死復生,何所不有。」余又問:「『明心見性』,吾儒心性原明,說心性明,見原有工夫。佛家所言『明心見性』卻不相同。不知佛家所謂心性是甚麽?如何是明見?」云:「教我說心性是如何樣子,便不是。總是要去了善惡與無記。人終日擾擾,不是善念,便是惡念。善與惡兩無所著,卻又不是無記,昏昏的便了。三者皆不著,便是明心,便是見性。」予又問:「修行了悟,何者為重?」曰:「二者皆少不得,卻不關緊要。緊要是發大願力,所謂『直證無上菩提,一切是非莫管」也。即吾儒所云立志者。此三答皆好。至天問,亦曾訪之,渠便以語樵夫之語為吾輩說法。言:「但褂佛門籍者,來世皆享爵祿,以修行之高下為大小。惟在教中而為非者,來生做梨園子弟。何也?亦有冠服,非真官。」其議論之鄙俚如此。然其孤峻高潔,甘心窮餓,有累日不食,渠亦安之。此亦不易得。銳鋒在吾鄉,與寒門為患難之交。佐先伯平大寇,實渠首為此謀。及耿逆變亂,群賊垂涎,吾湖口危如累卵,居人皆遷去,惟吾家父子兄弟子至相保聚。銳鋒不去,且為言立高山,見吾家祖宗練鬼兵,有神火,自少而多,分合進退,一如營陳,以為必有成,時來讚決。及余休假侍母,先母喜余在左右,伯叔兄弟亦習而安焉。鄉里笑余丙寅還朝,八月而復歸,有似探視。然者。彼時皇上意甚好,別時賜宴,期以懸缺相待。余意以為上以孝治天下,未有以侍養得罪之理。又雖競進者多,予不與爭,而脫身局外,渠亦不須見忌矣,於是決計家居。而銳鋒時時強聒,以為家居不妥,禍福關頭。予時怒云:「和尚不過要我做官,何俗乃爾!」渠發火性,大怒,遂別去。雖不絕交,然數以書來,皆暗輿俗字對照。今思其所言,真如見也。彼心清,想所見自不同也。晚年極欲招余輩入其教,此如何使得。見久不至而亦怒,榜其山門曰「何似者」,引周子為韓文公所作句以示意。後死之日,小兒輒於半醒半寐時見之,語若平生。死時亦能不亂,了無憂苦。平生所見如銳峰、天問之高明,施將軍之戰功,皆當記數語於簡帙者。二僧,余在家粗能使之得所,及余入朝,而天問遂至為竊賊所毆,幾斃。近二舍弟始結茅於近地而居之。

安卿言:「僧銳鋒有見識。當耿、吳亂時,時時對家兄言,天下仍屬本朝,凡叛者皆草寇耳,無一成事者。君看誰有帝王之氣度者,即偏據亦不能也。吾全家馬林日勝所擄,襲其營而與之戰,皆僧發其謀,而使其徒助之。家兄蠟丸進表,僧所見與暗合。高明多智,能詩文,說道理,奇偉人也。今年八十餘矣。又僧天問,向中枯坐山上四十年,夜有大蛇來眠其榻下,又虎豹與之馴習。今年六十餘矣。」

和尚家公案,有一僧問僧曰:「日間能自己做得主否?」曰:「能。」「夢時自做得主否?」曰:「能。」又曰:「無夢時能做得主否?」其人不能承當。銳鋒時舉此語,以為吾儒就差此一層,即所謂「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一層。這是胡說。這就是吾儒所云「至誠無息」,「純亦不已」。第此卻是他最精論頭,銳鋒僧實有些靜工夫。

同年王梅谷維珍弟清俊能文,余嘗至其家,梅谷有事,則渠相對。一日,有一西人能推算八字者,極讚賞之,對梅谷云:「又是一翰林,但遲發為善,太清早貴,便恐不長久。」梅谷云:「豈晚發便增壽耶?」曰:「吾見此等甚多,不知何故。早發不能大受用,功名遲幾年,便悠久些,一似定理。」壬子年,便登賢書。梅谷語術士,術士曰:「舉人還算不得顯達,翰林便算。令弟入場無不中者,若信余,甯不入場,遲三科則大佳,余可斷其為尚書、侍郎。不爾,兩科亦佳。遲一科斷斷不可不可。」梅公不聽。場後,榜前沈同年名尚仁者,能見鬼物,走報梅谷云:「為君道喜,令弟已中,廿八日放榜。」梅谷且疑且喜,廿七日晚,命人邀沈曰:「吾欲與君共飲待報,如何?」沈欣然諾之。共飲至四鼓,果發榜,報至,中矣。先未報時,梅谷固問以名次,曰:「這使不得,余為同年,對君說中已不是,若再言及名次,立遭天譴。」指空虛云:「這些禽獸皆記余過失者。」及報已至,不說名次,王曰:「君始不允所請者,恐榜未出漏洩也。今榜已懸,請道名次。」曰:「可矣。」言之果然。又問云:「何人房?」曰:「閩中李厚菴。」亦然。遂點詞林,不數月而殂。

丙戌十月十九日,孝感與余同奏朱子書。上令諸內官俱退,呼余與孝感近前,云:「汝等知西洋人漸漸作怪乎?將孔夫子亦罵了。予所以好待他者,不過是用其技藝耳。曆算之學果然好,你們通是讀書人,見外面地方官與知道理者,可俱道朕意。」

十月廿一日,上又令內官等退,招予與孝感近前,云:「達賴喇嘛,人好傳其神通,為活佛,累生不變,俱是佛身,能記累生事。都影也沒有,予著人看來。若是要像漢武帝通西域,此時也容易,其國中亦不和睦,費力不過從而郡縣之,也不難。祇是想起來,得了他也無用。得其地不足以為富,得其民不足以為用。汝等可傅與九卿大家知道。」

吾鄉有黃勿菴,人厭之音多,而吾記其言之可采者,數十年不忘於心。自言罷任舟泊錢塘江,未渡,天暑,在舡頭上坐,忽有兩三歲自生女,在艙中趴出呼爺云:「汝明日死。」余笑而不答。停時,又出呼爺云:「汝明日午時死。」仍笑而不答。又移時,呼云,「汝明日不死,我當死。」亦不答,並不告知家人。至明日,恐有風濤之險,遂托買什物一二件,遷移。過午,殊無恙。乳臭河知?作此語,有鬼物憑之。至今余不死,此女已出嫁有子矣。此言即「見怪不怪」之謂也。豈獨處鬼,並可以處人。奸詭之人多方尋釁,吾只以不見不聞應之。彼求吾一怒,即於怒乘間;求吾一喜,即於喜乘間。而無如吾之不喜亦不怒也,則伎倆窮矣。黃又見人分別畫眉鳥,取能鬥者,以朱砂眼、桐油眼為上品,而眼青白分明者為下。勿菴云:「何繆!畫眉之至呆者,乃硃砂、桐油眼者。了無緣故,為人所搏弄,以生死決鬥,毛血紛籍,自傷以傷同類,此何為者?豈不至呆!而人貴之,以數金市之。若青白眼者,不為人指使,見健鬥者,則慄竦毛堅,退避不暇,而鬥者亦為索興。自全以全其類,豈非至靈?而人賤之一錢不值。若余輩者,乃諸君之所謂一錢不值之人也。」此言殊合黃老家之旨。又一前輩黃君,自幼即以狀元自命。一日當午獨行,忽見一朱衣神,冠服儼然如畫,當廳事而立。黃君向前,俯首叩拜,祝以科寧顯達。神點頭,其神傴僂入地而沒。黃君自負以為點頭矣。後入學歲考,點名不到,除籍。老又為一別駕家教讀,別駕令復應童子試,尋一起鐵板數者決之,其數即排定。某年入學,某年除名,某年復入學,某年中狀元,復大自負。余時已為庶常,歸,渠為余查數,以前俱驗,以證其將來不繆。予語云:「可信是已往,但如其言。將來,子作幾節零星死方合,何也?」幾個小兒算他丁憂年俱不對,何也?渠應試不進,數年後,見予云:「余老矣,無復能為。祇是少年有此親見朱衣事,頗奇,求記。」余諾之,言:「君厚德,不發於身,必發於子孫,自有驗時。」後其人死,閑時對勿菴言此,自咎尚未踐為記事之言。勿菴曰:「此言必不可踐,是為鬼所弄也。」叩其故,曰:「神之交必在夢寐,不在耳目;必在夜,不在日;必化而升天,不縮而入地。亦非他鬼,即此君終日呆想狀元,結成此物,所謂『種種由心造』也。」余爽然稱是,歎其能知鬼神之情狀。

楊椒山不過是個不要錢,立氣節的。個甯爾講胸中柵塗,學問可笑。從韓大司馬學樂,就將荒唐夢中語筆之於書,言:「大舞成,為之叩鍾擊磬。」絕無道理。狂語、綺語,皆佛家所大戒,犭蜀作又自己說許多荒茫誕幻之事,雖或寓言,要亦非全能所見。是他精神耑一,逼出一段境界來。他卻自見得如此,無如人都不看見,總謂之怪而已。聖人見的,如今人皆兄,所以妙。聖人所不見,則怪而已。予同年沈某,日與人同坐,起,渠見鬼塞滿人間,無時無刻不見。然人皆不見,雖謂之無鬼可也。猗氏衛師初從朱二眉學,朱令終日仰視天,凝神聚精,久之,則玉皇、諸神仙皆得目睹。衛師信之,曰:「想古人所云『顧諟天之明命』即此也。」又教衛師靜坐,久之,昏夜不燈燭,見眼前有光,如錢大。久之,漸大罩其足,如佛像之圓光。衛師如其言習之,果然樂極,以為道在是矣。又教衛師挺腰運氣,已覺通身水逆上,過頂門灌下,快不可言。師曰:「想孟子所以『直養而無害』,即挺腰運氣之謂也。」一日,衛師立朝堂,忽覺體中水自下湧上,盛大非常。水上時,自覺身如泰山之高大,及自頂而下,便覺得身成兩開,不自知已仆地,不省人事矣。當時,李元振及劉姓扶掖師,久之始甦,面紫黑色。舁歸寓,予急候之,見師言語不能屬。頃之,李君至,始述其詳,大責師以不忠不孝。師天姿高明,遂自此棄其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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