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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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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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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云:“不善人,善人之资。”“之”字,有幸人不善之意,无恻隐之心,故张南轩讥之。自记。

《孙武子》十三篇,魏武所删,粗心浮气人,那管文字,留其要言,有裨于用而已。今阅其书,无段落可寻,注他不得。首篇分明说出经权。看来“兵者,国之大事”一段,总言兵事之重;“故经之以五事”以下,言兵之经;“计利以听”以下,言兵之权。孙襄。

董子弟子吕步舒耑言灾异,诸葛武侯书申、韩书与后主,滋后人议论。孟子以后,言性命之理,五常之道,自董子始,其目光直照千古。后此,则昌黎。若扬子《法言》,恐不能到。韩文公、司马温公皆推服《法言》,朱子直不数在道传之内。宋儒所见尤精。韩文公幼年称荀、孟,后来称孟醇,而荀、扬大醇而小疵。至作《原道》,说:“孟之死,不得其傅。荀与扬,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其识高矣,其论定矣,虽宋儒不能易。董江都应五百年而生,班孟坚度其势而为言,以史迁、董子、扬雄、刘向当之而不能定,意在刘更生也。然以今观之,则董江都是其人也,刘更生封事虽好,不见其说性命如《天人策》也。

孟坚史学第一,虽文字不如司马子长雄健,然识见醇正,议论皆是。如《西域传赞》、《诸侯王年表赞》,皆至好,千古不易之论。孟坚传赞无不佳者,韩文公轻之,亦未允。想是以其剿袭扬子云、刘子政父子议论耳。文公果不剿袭,然孟坚亦不可轻。孟坚虽学出二刘,然其评论二刘及董仲舒、扬子云诸人,皆精当。战国文字气习、识议,至向、歆、孟坚始变尽。司马子长亦非战国文字,其高视阔步中有断处,而穿田过脉皆有针线,高出《左》、《国》之上,但其议论多是战国耳。西汉文字,董仲舒最好,《三策》皆面对武帝写出。又当时是隶字,直是才大学富,道理精熟,才能一笔写来,字字醇确。匡衡亦好,朱子言其似策段,不是胸中流出,亦甚似。朱子评语古人,不差锱黍。其论文中子,问答皆引将相,虽其子弟门人所为,要亦仲淹好自讠夸大有以启之。确甚。然朱子谓其意思恳恻,今观之信然,此不可假者,其问答皆不可废。论古人须平心,如扬雄与刘歆皆仕莽,歆尚欲杀之,此其意亦比雄少好。雄纵不死,或受其官而去,犹可恕。而《太玄》中显然颂莽之功德,司马温公注其书,至汉公分明是安汉公,而注云:“公与功同”,不知下面“阿衡”字作何解?岂汉天子之功如阿衡耶?如此等最不是,何须如此?学者即是自己祖宗有此事,亦祇是置之不论可也,所以程子皆不甚服温公。朱子便无此病。

问:“扬子云读书多,当识养气,何遽自投阁?”曰:“成、哀之世,莽、贤用事,可以去矣,如悔福、严君平鸿飞冥冥。当时愿守箕山之节者,莽不强也。莽自比周公,子云自比孔子,臭味相投。《法言》曰:‘自周公以来,未有如汉公之懿者也,其劳则过于阿衡。’莽有羿、奡篡君之罪,子云亦不免有吴、楚僭王之诛。以为经莫大于《易》,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使子云不附莽,位止执戟,《太玄》、《法言》亦不能增重,其书远不逮《中说》。《汉书》十志,莽制作为多,明堂、辟雍,皆刘歆辈定之。”孙襄。

星历名家,汉洛下闳、张衡、南朝祖冲之、唐僧一行,元郭守敬其最表表者。邵尧夫未尝作历,然当超出诸家之上。问:“张衡与扬雄相似。”曰:“文中子有言,振古之奇人也。”孙襄。

张平子作候风地动仪,刻汉郡国,一铜龙在下,旋转所触,则其处动摇,守相上变,不差漏刻。然则博征大舆,更当何如?此理之所无者。汉人亦未可尽信,郑康成不免穿凿,北海犹讥之矣。孙襄。

“采菊东篱下,无人送酒来。己能安贫室,无交谪北门”之贤,不如陶令远矣。孙襄。

文中子自谓绍宣尼之业,虽涉夸大,然邵子《无名公传》,显然自赞与太极为体。明道尚浑涵,至伊川自任,以为孟子后无人,自己直接,何尝无此意?正不得因其果于任道,而轻讥诋也。

文中子《中说》“董常问忧疑”章,程子以“心迹之判”句为不合,邵康节极赞此句之妙。细思,圣人之心,乐天知命,穷理尽性,有何忧疑?至于吉凶与民同患,欲不忧疑得乎?故董常退而叹《易》之大,至于皆心之所为,本自合一,彼已自言之矣。陈万策云:“若程子所疑‘心迹’之言甚浅,如行与心违之说,果尔,邵子必不赞矣。”

“文书自传道,不仗史笔垂。”文中子当之。孙襄。

《陆象山语录》一派禅机,“萧萧马鸣,动中有静;悠悠旆旌,静中有动。”集中多此类也。孙襄。

陆子静文字坚卓,论对札子,千秋之龟监也,第五篇更切中后世情事。孙襄。

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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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说他参遇禅,晓得他是骗法。缘人心昏扰久,急忙不得清定,说一句极没道理话教尔参。有一句话在这裹,系在尔的心,别处念头都断绝。你心未归一时,他看得出,祇说不是。逼得你心向一路邪妄退时,十日半月,自己心灵自有虚明,透露得意处,那时你随便说一句,他便教是了,其义总不关那句话头也。此亦极好法。

释氏所说人转生,及祸福报应之事,且存在那里,不必论。必说无此事,亦不足以尽天地之情,但非理之常。夫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何等精正!

仙家形体,比常人自然久存。到形体渐销,其半虚半实、半隐半显者尚存。至并此销化,则道德之精,其神理自亦与天合。圣贤只存此理,何用彼渣滓为哉!

梅先生云:“孔子问礼于老聃,可见老子亦未尝毁灭礼教,荡检逾闲。盖亦其后来失真耳。”

佛家恁说得愿力宏大,要普度众生,却不知如何普度。全无普度之法,即是绝好心肠,群生但感其意而已。祇是他这段意思亦好,故其根器亦不流于恶道。

仙家虽口中说清净无为,看来他亦贵胸中明白,精思天地化机窍妙处,好道理,好意思,塞满于中,便自不同。不然只欲静坐,虽也有一段虚明受用处,然不过如此。所以程子见董五经,无所讲论而回,朱子答人问“德”字甚好,曰:“祇是好意思,日日长进。”

最上底君子怀德,其次镶刑。知时事。则不犯当世之文纳新糸罔,可以寡过。庄周云:“为善无近名,为无近刑。”然此等语,只可真之昔时贤文中,教俗辈耳,如何著之于经?问“缘督以为经”。曰:“督者,中也,循中以为常,即‘无近名’、‘无近刑’之意。庄周雄辨,‘数千年一人’,邵子称之太过。只把他当异端便了。”孙襄。

魏伯阳是无书下读人,《参同契》中,用鸟兽草木字,皆有考据。

《参同契》岂惟文字古雅,即道理与《易经》大有发明。参者,《大易》、黄老、《丹经》也。同契者,同一契券也。恐人不明也,故又作《三相类》。相类者,同契也。

《参同契》信有此理,人身真有魂魄、精气,二物各有性情,不能相同。一则飞扬跋扈,一则阴鸷牵掣,由阴阳之气而分,并无再一件可以添入。生性不同,却两件离不得一件,彼此相制,相制然后能相合。飞扬者须得阴鸷者拘管,阴鸷者须得飞扬者主持。阳如荡子飘流,阴者必为招呼,一回便牵掣注,不复能出。阴如无阳,自己耑恣,无所不为,有阳为主,亦复畏忌。其初亦大不安帖,至相制之久,则室家和平,内外得理,自然殷实富厚。独阴不生,独阳不成,阴阳相合,方能生物。人生形神不能合一,但见饮食动作无恙,便以为无患。其实渐渐相离,各自营求,不相谋议,驯至两物判然,则吾生亦尽矣。

参同契》所云铅汞丹砂者,皆以其中有金也。烹炼拣择则为至宝,弃置高阁则为渣滓。糟粕言人身皆有至宝,如金在丹砂铅汞中,非必从外觅来,但不拣择烹炼为可惜。即孟子所云:“人皆可以为尧舜”也。丹者纯阳,后渐白,渐黄,死则黑矣。故赤子、日光、草木,初皆红,渐白,渐黄,渐黑,皆同。人曰黄耇,日曰黄昏,草木曰黄落,过此则黑。道家人白时他却黑,故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非真黑,中有阳光,故黑有红色,谓之玄色,非同全黑。人皆营谋,渠却黑洞洞的在暗地裹做工夫,形如槁木,心如死灰,黑里见出白来,所谓“虚室生白”。渐至黄会于中央,光明发见,黄又如火候到时,故五谷至黄而成。至于还丹,则复其本然纯阳之体,故有童颜,所谓“顺则成人,逆则成仙也。”圣贤学道,何尝不是如此,只差一线主意耳。

或问:“道书言铅汞不及铁,何也?”曰:“铅汞炼之可得真金,铁则否也。故道书以此二物喻人身之有至宝。煆神炼气,养性延命,使魂抱魄,魄抱魂,两不相离。炼气之侯,先黑后白,如入暗室中,黑洞洞,然久之,则虚室生白。黄为土色,及于黄,则中和矣。犹非至也,若乃正阳真火,则终古不敝,故还丹名焉。”孙襄。

《阴符经》自己夸张说:“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死者,生之根也。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三反昼夜,用师万倍。”人能绝旁歧之利心而一其源,则十倍于用师。到三反昼夜,其功不歇,则万倍于用师。《参同契》、《阴符经》皆有益于人。到忧患荒凉寂寞时,能见得这些,便自己觉得当下即有无穷受用。即受天之大任处,却又不可见得便休,却要时时策励警动,特地精采,昼夜不间断,一放倒便不好。暗地敞工夫,不要人知,歼尽邪类,造化在手。二书皆本之《老子》。

孔子于老子,以前辈处之,德盛礼恭,厚之至也。孙襄。

王阳明见一个三年闭目,坐石洞中不饮食者,作诗一首。又见一十年不饮食,在关内入定者,破关入,打一掌,嗬声道:“挣著眼看甚么!张著口说甚么!”其僧遂寤。问:“何为不生不灭坐此处?”曰:“要去不能,只老母尚在,此一点意思挂在这里。”阳明因教之下山养母。看来此种亦多,终非大教主,以其觉悟有限也。

成仙、成佛,性命双修。道家虽言性,而所宝者命;释氏虽言命,而所贵者性。道家以“长生延年”为要,释氏以“明心见性”为宗也。孙襄。

释锐峰和予《异菊诗》,有衣黄、衣白之句,戏答之曰:“区区已倦飞矣,和尚俗心犹未遗也。”既出门,谓襄曰:“我失言,数日后必兴报复之师矣。”已而数挑战,先生不为之动。乃以所下转语,与其徒清者争论之,请教先生,第谓不识。僧大屈服,云:“只此不识,大是玄微。”又曰:“善知识,不如居士远矣。”孙襄。

敝乡僧锐峰,真在彼教中能窥最上一层道理。曾有三段话,吾皆记之。渠受付法归,为善知识,予访之。请问,曰:“余不读佛书,无可举质,但就耳闻至俗鄙之说以相质。如所云‘轮回’者,岂人死后必有存者,以待再生?”曰:“此有何奇!不必远求。以佛法观天地,只以心法观之。生死如昼夜,昼夜相循环,心之起灭无时,其起者即其灭者,有二物耶?”曰:“人作恶变为禽兽,禽兽有善又变为人,信乎纷然变化耶?”曰:“人一日之间,意念起伏,善恶杂乱,几番为人,几番为禽兽矣,何疑乎!”又问曰:“妄念不除,如公等信当下有悟,一丝不挂耶?”曰:“工夫何必急,但要愿力发得大。愿力大,悟也悟得快,去也去得净。居士问此,必有平日胸中打叠不过的事放不下,学道人要当下斩截,已往将来,有何牵挂?故曰:“学道必须铁汉,下手心头便判。直证无上菩提,一切是非莫管’。”又问:“吾儒所谓心性与佛不同,不知公教中所云‘明心见性’者,可兴趣举似其端倪否?”渠冥坐移时,曰:“善恶无记。今人有恶念罗列胸中,固不好;有善念罗列胸中,亦是累。不记善,不记恶,又不是昏然无记,此是‘明心见性’。”此三说者,皆是彼教最精处。他日又曾问:“人修苦行,无所知觉,能入道否?”曰:“佛言:‘比如磨面驴耳,身虽行道,心道不行’。”

乡僧有天问者,自余登科时,即入山最高处,人攀跻不到,十馀年不下,饥寒自苦,看经静坐。一徒在山下募米,人多施之。徒以酒肉之馀资给之,大蛇与居,虎见而走。予造访之,用仆人以布挽之,后推之而上。问其所得,所言皆修来世宰官身,至粗至鄙之论。乃知“磨面驴”之说信然。

吾乡有二高僧,就所见,无出其右者。一号天问,一号锐峰。天问枯寂,结庐于高山绝顶,弟子募缘山下,数日不归,僧即独处,魑魅、虎豹,皆所不惧。有来者,持咒驱之,亦旋去。有一大蛇,如斗粗,一夕,盘踞于床侧,渠持咒驱之,亦去,旋复来,然却无相害意,又依依不舍,久且安之。然智慧短,实无所知识,不过欲修来世宰官身而已。故佛家有言,或问世尊曰:“有能修行勤苦,不求了悟,而能证无上果者否?”世尊曰:“不能。如磨面驴,身虽行道,心道不行,有何用处?”便已说尽。至如锐峰,大有见解,能诗,读经举渠佛书中纷繁名目,皆能举其辞。至五十一岁受佛子回,余一日访之,有数条问答,虽未知与吾儒尽合否,要在彼教中,却说得好。予问之云:“因果报应、生死轮回之说,自如来传教,便有此语,还是后人踵事增华添出?”曰:“此自佛即有,此非增添也。”余曰:“然则自上古以至于今,有人而禽,禽而人,生而死,死而生,皆一个套一个不成?一一籍记,何其不惮烦也。”曰:“且莫问冥世,居士想,人一日之间,妄想杂糅中,不知已几番人,几番禽兽,几番生,几番死矣。一念是人,浑然是人;一念是禽兽,浑然是禽兽,生理存则生,生理绝则死。由人而禽兽,由禽兽而复人,由生而死,由死复生,何所不有。”余又问:“‘明心见性’,吾儒心性原明,说心性明,见原有工夫。佛家所言‘明心见性’却不相同。不知佛家所谓心性是甚么?如何是明见?”云:“教我说心性是如何样子,便不是。总是要去了善恶与无记。人终日扰扰,不是善念,便是恶念。善与恶两无所著,却又不是无记,昏昏的便了。三者皆不著,便是明心,便是见性。”予又问:“修行了悟,何者为重?”曰:“二者皆少不得,却不关紧要。紧要是发大愿力,所谓‘直证无上菩提,一切是非莫管”也。即吾儒所云立志者。此三答皆好。至天问,亦曾访之,渠便以语樵夫之语为吾辈说法。言:“但褂佛门籍者,来世皆享爵禄,以修行之高下为大小。惟在教中而为非者,来生做梨园子弟。何也?亦有冠服,非真官。”其议论之鄙俚如此。然其孤峻高洁,甘心穷饿,有累日不食,渠亦安之。此亦不易得。锐锋在吾乡,与寒门为患难之交。佐先伯平大寇,实渠首为此谋。及耿逆变乱,群贼垂涎,吾湖口危如累卵,居人皆迁去,惟吾家父子兄弟子至相保聚。锐锋不去,且为言立高山,见吾家祖宗练鬼兵,有神火,自少而多,分合进退,一如营陈,以为必有成,时来赞决。及余休假侍母,先母喜余在左右,伯叔兄弟亦习而安焉。乡里笑余丙寅还朝,八月而复归,有似探视。然者。彼时皇上意甚好,别时赐宴,期以悬缺相待。余意以为上以孝治天下,未有以侍养得罪之理。又虽竞进者多,予不与争,而脱身局外,渠亦不须见忌矣,于是决计家居。而锐锋时时强聒,以为家居不妥,祸福关头。予时怒云:“和尚不过要我做官,何俗乃尔!”渠发火性,大怒,遂别去。虽不绝交,然数以书来,皆暗舆俗字对照。今思其所言,真如见也。彼心清,想所见自不同也。晚年极欲招余辈入其教,此如何使得。见久不至而亦怒,榜其山门曰“何似者”,引周子为韩文公所作句以示意。后死之日,小儿辄于半醒半寐时见之,语若平生。死时亦能不乱,了无忧苦。平生所见如锐峰、天问之高明,施将军之战功,皆当记数语于简帙者。二僧,余在家粗能使之得所,及余入朝,而天问遂至为窃贼所殴,几毙。近二舍弟始结茅于近地而居之。

安卿言:“僧锐锋有见识。当耿、吴乱时,时时对家兄言,天下仍属本朝,凡叛者皆草寇耳,无一成事者。君看谁有帝王之气度者,即偏据亦不能也。吾全家马林日胜所掳,袭其营而与之战,皆僧发其谋,而使其徒助之。家兄蜡丸进表,僧所见与暗合。高明多智,能诗文,说道理,奇伟人也。今年八十馀矣。又僧天问,向中枯坐山上四十年,夜有大蛇来眠其榻下,又虎豹与之驯习。今年六十馀矣。”

和尚家公案,有一僧问僧曰:“日间能自己做得主否?”曰:“能。”“梦时自做得主否?”曰:“能。”又曰:“无梦时能做得主否?”其人不能承当。锐锋时举此语,以为吾儒就差此一层,即所谓“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一层。这是胡说。这就是吾儒所云“至诚无息”,“纯亦不已”。第此却是他最精论头,锐锋僧实有些静工夫。

同年王梅谷维珍弟清俊能文,余尝至其家,梅谷有事,则渠相对。一日,有一西人能推算八字者,极赞赏之,对梅谷云:“又是一翰林,但迟发为善,太清早贵,便恐不长久。”梅谷云:“岂晚发便增寿耶?”曰:“吾见此等甚多,不知何故。早发不能大受用,功名迟几年,便悠久些,一似定理。”壬子年,便登贤书。梅谷语术士,术士曰:“举人还算不得显达,翰林便算。令弟入场无不中者,若信余,甯不入场,迟三科则大佳,余可断其为尚书、侍郎。不尔,两科亦佳。迟一科断断不可不可。”梅公不听。场后,榜前沈同年名尚仁者,能见鬼物,走报梅谷云:“为君道喜,令弟已中,廿八日放榜。”梅谷且疑且喜,廿七日晚,命人邀沈曰:“吾欲与君共饮待报,如何?”沈欣然诺之。共饮至四鼓,果发榜,报至,中矣。先未报时,梅谷固问以名次,曰:“这使不得,余为同年,对君说中已不是,若再言及名次,立遭天谴。”指空虚云:“这些禽兽皆记余过失者。”及报已至,不说名次,王曰:“君始不允所请者,恐榜未出漏泄也。今榜已悬,请道名次。”曰:“可矣。”言之果然。又问云:“何人房?”曰:“闽中李厚庵。”亦然。遂点词林,不数月而殂。

丙戌十月十九日,孝感与余同奏朱子书。上令诸内官俱退,呼余与孝感近前,云:“汝等知西洋人渐渐作怪乎?将孔夫子亦骂了。予所以好待他者,不过是用其技艺耳。历算之学果然好,你们通是读书人,见外面地方官与知道理者,可俱道朕意。”

十月廿一日,上又令内官等退,招予与孝感近前,云:“达赖喇嘛,人好传其神通,为活佛,累生不变,俱是佛身,能记累生事。都影也没有,予著人看来。若是要像汉武帝通西域,此时也容易,其国中亦不和睦,费力不过从而郡县之,也不难。祇是想起来,得了他也无用。得其地不足以为富,得其民不足以为用。汝等可傅与九卿大家知道。”

吾乡有黄勿庵,人厌之音多,而吾记其言之可采者,数十年不忘于心。自言罢任舟泊钱塘江,未渡,天暑,在舡头上坐,忽有两三岁自生女,在舱中趴出呼爷云:“汝明日死。”余笑而不答。停时,又出呼爷云:“汝明日午时死。”仍笑而不答。又移时,呼云,“汝明日不死,我当死。”亦不答,并不告知家人。至明日,恐有风涛之险,遂托买什物一二件,迁移。过午,殊无恙。乳臭河知?作此语,有鬼物凭之。至今余不死,此女已出嫁有子矣。此言即“见怪不怪”之谓也。岂独处鬼,并可以处人。奸诡之人多方寻衅,吾只以不见不闻应之。彼求吾一怒,即于怒乘间;求吾一喜,即于喜乘间。而无如吾之不喜亦不怒也,则伎俩穷矣。黄又见人分别画眉鸟,取能斗者,以朱砂眼、桐油眼为上品,而眼青白分明者为下。勿庵云:“何缪!画眉之至呆者,乃朱砂、桐油眼者。了无缘故,为人所搏弄,以生死决斗,毛血纷籍,自伤以伤同类,此何为者?岂不至呆!而人贵之,以数金市之。若青白眼者,不为人指使,见健斗者,则栗竦毛坚,退避不暇,而斗者亦为索兴。自全以全其类,岂非至灵?而人贱之一钱不值。若余辈者,乃诸君之所谓一钱不值之人也。”此言殊合黄老家之旨。又一前辈黄君,自幼即以状元自命。一日当午独行,忽见一朱衣神,冠服俨然如画,当厅事而立。黄君向前,俯首叩拜,祝以科宁显达。神点头,其神伛偻入地而没。黄君自负以为点头矣。后入学岁考,点名不到,除籍。老又为一别驾家教读,别驾令复应童子试,寻一起铁板数者决之,其数即排定。某年入学,某年除名,某年复入学,某年中状元,复大自负。余时已为庶常,归,渠为余查数,以前俱验,以证其将来不缪。予语云:“可信是已往,但如其言。将来,子作几节零星死方合,何也?”几个小儿算他丁忧年俱不对,何也?渠应试不进,数年后,见予云:“余老矣,无复能为。祇是少年有此亲见朱衣事,颇奇,求记。”余诺之,言:“君厚德,不发于身,必发于子孙,自有验时。”后其人死,闲时对勿庵言此,自咎尚未践为记事之言。勿庵曰:“此言必不可践,是为鬼所弄也。”叩其故,曰:“神之交必在梦寐,不在耳目;必在夜,不在日;必化而升天,不缩而入地。亦非他鬼,即此君终日呆想状元,结成此物,所谓‘种种由心造’也。”余爽然称是,叹其能知鬼神之情状。

杨椒山不过是个不要钱,立气节的。个甯尔讲胸中栅涂,学问可笑。从韩大司马学乐,就将荒唐梦中语笔之于书,言:“大舞成,为之叩锺击磬。”绝无道理。狂语、绮语,皆佛家所大戒,犭蜀作又自己说许多荒茫诞幻之事,虽或寓言,要亦非全能所见。是他精神耑一,逼出一段境界来。他却自见得如此,无如人都不看见,总谓之怪而已。圣人见的,如今人皆兄,所以妙。圣人所不见,则怪而已。予同年沈某,日与人同坐,起,渠见鬼塞满人间,无时无刻不见。然人皆不见,虽谓之无鬼可也。猗氏卫师初从朱二眉学,朱令终日仰视天,凝神聚精,久之,则玉皇、诸神仙皆得目睹。卫师信之,曰:“想古人所云‘顾𬤊天之明命’即此也。”又教卫师静坐,久之,昏夜不灯烛,见眼前有光,如钱大。久之,渐大罩其足,如佛像之圆光。卫师如其言习之,果然乐极,以为道在是矣。又教卫师挺腰运气,已觉通身水逆上,过顶门灌下,快不可言。师曰:“想孟子所以‘直养而无害’,即挺腰运气之谓也。”一日,卫师立朝堂,忽觉体中水自下涌上,盛大非常。水上时,自觉身如泰山之高大,及自顶而下,便觉得身成两开,不自知已仆地,不省人事矣。当时,李元振及刘姓扶掖师,久之始甦,面紫黑色。舁归寓,予急候之,见师言语不能属。顷之,李君至,始述其详,大责师以不忠不孝。师天姿高明,遂自此弃其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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